周作人精选散文集
鬼念佛

  
近来多少年中写过好些说鬼的文章,仿佛是和鬼很有情分似的,其实当然不是如此。 倘若是这样说法,那么我也颇有点喜欢说道学家与桐城派,难道也可以说我和他们很有 情分吗?不过这两边说来也是有差别的,对于道学家与桐城派我只有反感,提起来时总 不免说它几句坏话,可是对于鬼却并不这样,要来说好话呢,那也未必,因为现在虽然 不敢说是不怕鬼,过去听它们的故事,影响实在受的太深了,但是我只敢说,我是自信 就是死后也决不会变鬼的。我之所以屡次讲起它者,乃是因为对于它有兴味,即是鬼的 概念与现实生活有何矛盾与调和。即如关于鬼的生长的问题,经过了好些穿凿却终于没 有什么结果,这可见鬼的问题是怎么的不好搞了。 问题固然是不好搞,但是主要的原因却也是因为材料实在是难得,这些材料全都是 散在古今的杂书里,第一要有闲工夫来杂乱的看书,才能一点点的聚集起来,第二是要 有这许多书籍,这却是二件难事。现在我所有的材料只是几本日本旧书,其一是石桥卧 波的《鬼》,是普通学术丛书之一,一九0九年出版的。其二是武笠三诸编注的《鹑衣》, 共有三册,一九二四年三版,本是横井也有的诽文集,因卷一中有一篇《鬼传》和《妖 物论》,所以这里用作参考。其三是一九二一年稀书复制会所翻印的《追分绘》,乃是 宝永六年(一七0九)的原刊,共四十幅,画者署名“雪舟未孙等硕”。雪舟名小田等扬, 是十五世纪的画僧,曾经到中国来过。等硕盖是雪舟一派的画师,所以和他父亲高城寺 等观在名字里都有一个等字,可以推知。这三部书性质很不一样,可是关于说鬼在我很 有用处,所以列举在一起了。 日本的所谓鬼,与中国所说的很有些不同,仿佛他们的鬼大抵是妖怪,至于人死为 鬼则称曰幽灵,古时候还相信人如活着,灵魂也可以出现,去找有怨恨的人,有时本人 还不觉得,这就叫作生灵,和死灵相对。他们所说的鬼,多少是参杂佛教思想与固有思 想而成功的,它的形状是身体加人,头有双角,圆眼巨口锯牙,面如狮虎,两足各有二 趾或三趾,或云从佛经的牛首阿旁变来,或云占卜以东北方面为鬼门,中国称为良方, 日本则读作丑寅,马牛虎同训,故画鬼像牛头,而着虎皮裤,则当是后起的说明,却也 说的很是巧妙。 日本讲鬼那是妖怪的故事,有许多好的,可以和中国古代的志怪相比。因为这种怪 物与人鬼不相同,幽灵找人,必定有什么缘因,不论冤愆或是系恋,就是所谓业,它我 的就是个人,无论在什么地方必当找着,但是怪物必定蹲在一定的地方,你如若走到那 里去,就得碰上它,不管你和它有没有恩怨。所以幽灵的故事动不动便成为讲因果,而 谈妖怪的却是全由于偶然,可以变化无穷,有些实在新异可喜。但是现在我们没有这些 工夫来长篇大页的讲故事,这里只是因鬼怪的连带关系,谈一点关于鬼的俗谚罢了。 石桥的书里在末卷有一节是说关于鬼的俗谚的,只有二十几条,但其中也有好的。 如说“鬼也有十八岁,粗茶也有新沏的时候”,又云,“说来年的事,给鬼见笑”,可 是最有意思的却要算“鬼念佛”了吧。书中说明道: “这是说不相称的事情,李义山《杂纂》有不相称一项,其中说屠家念经,也是这 个意思。”书里还附有一张大津绘的插画,题目便是鬼念佛。俳文《鬼传》中间也曾说 到,“至今只留影像在瓦头上边,为大津绘所笑”。(栋头饰鬼面瓦,犹中国的瓦将军, 与下句没有关系。)大津绘里所画的鬼,穿着偏衫,背上横抗着雨伞,胸前悬钲,右手 执丁字槌敲打着,左手提了一本册子,上题奉加帐(缘簿)字样,神气非常活现,只是 因为是照相石印不好模写,不及追分绘里的那一张。这可名为“鬼子朝山”,因为它也 是画的鬼,却不念佛了,乃是拿着锡杖,背了行发,上面写着“日本回国”(回国即是 巡礼的意思)四字,急急奔走,虽然不及念佛的画的得神,但是木刻翻印,所以比较清 楚,可以当作讽刺美国佬在日本的一张漫画。这虽是二百六十年前的作品,但是现在看 起来还有生命,比现代有些专靠文字帮助作出绘解式的漫画的,似乎要耐看多了。     (1964年4月发表,选自《知堂集外文·四九年以后》) ------------------   公益图书馆扫校
前秋早文学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