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大胖子            
  
    詹大胖子是五小的斋夫。五小是县立第五小学的简称。斋夫就是后来的校工、工友。詹
大胖子那会,还叫做斋夫。这是一个很古的称呼。后来就没有人叫了。“斋夫”废除于何
时,谁也不知道。
    詹大胖子是个大胖子。很胖,而且很白。是个大白胖子。尤其是夏天,他穿了白夏布的
背心,露出胸脯和肚子,浑身的肉一走一哆嗦,就显得更白,更胖。他偶尔喝一点酒,生一
点气,脸色就变成粉红的,成了一个粉红脸的大白胖子。
    五小的校长张蕴之、学校的教员——先生,叫他詹大。五小的学生叫他的时候必用全
称:詹大胖子。其实叫他詹胖子也就可以了,但是学生都愿意叫他詹大胖子,并不省略。
    一个斋夫怎么可以是一个大胖子呢?然而五小的学生不奇怪。他们都觉得詹大胖子就应
该像他那样。他们想象不出一个瘦斋夫是什么样子。詹大胖子如果不胖,五小就会变样子
了。詹大胖子是五小的一部分。他当斋夫已经好多年了。似乎他生下来就是一个斋夫。
    詹大胖子的主要职务是摇上课铃、下课铃。他在屋里坐着。他有一间小屋,在学校一进
大门的拐角,也就是学校最南端。这间小屋原来盖了是为了当门房即传达室用的,但五小没
有什么事可传达,来了人,大摇大摆就进来了,詹大胖子连问也不问。这间小屋就成了詹大
胖子宿舍。他在屋里坐着,看看钟。他屋里有一架挂钟。这学校有两架挂钟,一架在教务
处。詹大胖子一早起来第一件事便是上这两架钟。喀拉喀拉,上得很足,然后才去开大门。
他看看钟,到时候了,就提了一只铃铛,走出来,一边走,一边摇:叮当、叮当、叮当……
从南头摇到北头。上课了。学生奔到教室里,规规矩矩坐下来。下课了!詹大胖子的铃声摇
得小学生的心里一亮。呼——都从教室里窜出来了。打秋千、踢毽子、拍皮球、抓子儿……
詹大胖子摇坏了好多铃铛。
    后来,有一班毕业生凑钱买了一口小铜钟,送给母校留纪念,詹大胖子就从摇铃改为打
钟。
    一口很好看的钟,黄铜的,亮晶晶的。
    铜钟用一条小铁链吊在小操场路边两棵梧桐树之间。铜钟有一个锤子,悬在当中,锤子
下端垂下一条麻绳。詹大胖子扯动麻绳,钟就响了:*啊啊啊啊硬淮虻氖焙颍*绳绕在
梧桐树干上,打一个活结。
    梧桐树一年一年长高了。钟也随着高了。
    五小的孩子也高了。
    詹大胖子还有一件常做的事,是剪冬青树。这个学校有几个地方都栽着冬青树的树墙
子,大礼堂门前左右两边各有一道,校园外边一道,幼稚园门外两边各有一道。冬青树长得
很快,过些时,树头就长出来了,参差不齐,乱蓬蓬的。詹大胖子就拿了一把很大的剪子,
两手执着剪子把,叭嗒叭嗒地剪,剪得一地冬青叶子。冬青树墙子的头平了,整整齐齐的。
学校里于是到处都是冬青树嫩叶子的清香清香的气味。
    詹大胖子老是剪冬青树。一个学期得剪几回。似乎詹大胖子所做的主要的事便是摇铃—
—打钟,剪冬青树。
    詹大胖子很胖,但是剪起冬青树来很卖力。他好像跟冬青树有仇,又好像很爱这些树。
    詹大胖子还给校园里的花浇水。
    这个校园没有多大点。冬青树墙子里种着羊胡子草。有两棵桃树,两棵李树,一棵柳
树,有一架十姊妹,一架紫藤。当中圆形的花池子里却有一丛不大容易见到的铁树。这丛铁
树有一年还开过花,学校外面很多人都跑来看过。另外就是一些草花,剪秋罗、虞美
人……。还有一棵鱼儿牡丹。詹大胖子就给这些花浇水。用一个很大的喷壶。
    秋天,詹大胖子扫梧桐叶。学校有几棵梧桐。刮了大风,刮得一地的梧桐叶。梧桐叶子
干了,踩在上面沙沙地响。詹大胖子用一把大竹扫帚扫,把枯叶子堆在一起,烧掉。黑的
烟,红的火。
    詹大胖子还做什么事呢?他给老师烧水。烧开水,烧洗脸水。教务处有一口煤球炉子。
詹大胖子每天生炉子,用一把芭蕉扇忽哒忽哒地扇。煤球炉子上坐一把白铁壶。
    他还帮先生印考试卷子。詹大胖子推油印机滚子,先生翻页儿。考试卷子印好了,就把
蜡纸点火烧掉。烧油墨味儿飘出来,坐在教室里都闻得见。
    每年寒假、暑假,詹大胖子要做一件事,到学生家去送成绩单。全校学生有二百人,詹
大胖子一家一家去送。成绩单装在一个信封里,信封左边写着学生的住址、姓名,当中朱红
的长方框里印了三个字:“贵家长”。右侧下方盖了一个长方图章:“县立第五小学”,学
生的家长是很重视成绩单的,他们拆开信封看:国语98,算术86……看完了就给詹大胖
子酒钱。
    詹大胖子和学生生活最最直接有关的,除了摇上课铃、下课铃,——打上课钟、下课钟
之外,是他卖花生糖。芝麻糖。他在他那间小屋里卖。他那小屋里有一个一面装了玻璃的长
方匣子,里面放着花生糖、芝麻糖。詹大胖子摇了下课铃,或是打了上课钟,有的学生就趁
先生不注意的时候,溜到詹大胖子屋里买花生糖、芝麻糖。
    詹大胖子很坏。他的糖比外面摊子上的卖得贵。贵好多!但是五小的学生只好跟他去
买,因为学校有规定,不许“私出校门”。
    校长张蕴之不许詹大胖子卖糖,把他叫到校长室训了一顿。说:学生在校不许吃零食;
他的糖不卫生;他赚学生的钱,不道德。
    但是詹大胖子还是卖,偷偷地卖。他摇下课铃或打上课钟的时候,左手捏着花生糖、芝
麻糖,藏在袖筒里。有学生要买糖,走近来,他就做一个眼色,叫学生随他到校长、教员看
不到的地方,接钱,给糖。
    五小的学生差不多全跟詹大胖子买过糖。他们长大了,想起五小,一定会想起詹大胖
子,想起詹大胖子卖花生糖、芝麻糖。
    詹大胖子就是这样,一年又一年,过得很平静。除了放寒假、放暑假,他回家,其余的
时候,都住在学校里。——放寒假,学校里没有人。下了几场雪,一个学校都是白的。暑假
里,学生有时还到学校里玩玩。学校里到处长了很高的草。每天放了学,先生、学生都走
了,学校空了。五小就剩下两个人,有时三个。除了詹大胖子,还有一个女教员王文惠。有
时,校长张蕴之也在学校里住。
    王文蕙家在湖西,家里没有人。她有时回湖西看看亲戚,平时住在学校里。住在幼稚园
里头一间朝南的小房间里。她教一年级、二年级算术。她长得不难看,脸上有几颗麻子,走
起路来步子很轻。她有一点奇怪,眼睛里老是含着微笑。一边走,一边微笑。一个人笑。笑
什么呢?有的男教员背后议论:有点神经病。但是除了老是微笑,看不出她有什么病,挺正
常的。她上课,跟别人没有什么不同。她教加法,减法,领着学生念乘法表:
    “一一得一,
    一二得二,
    二二得四……”
    下了课,走回她的小屋,改学生的练习。有时停下笔来,听幼稚园的小朋友唱歌:
    “小羊儿乖乖,
    把门儿开开,
    快点儿开开,
    我要进来……”
    晚上,她点了煤油灯看书。看《红楼梦》、《花月痕》,张恨水的《金粉世家》,李清
照的词。有时轻轻地哼《木兰词》。“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有时给她的女子师范
的老同学写信。写这个小学,写十姊妹和紫藤,写班上的学生都很可爱,她跟学生在一起很
快乐,还回忆她们在学校时某一次春游,感叹光阴如流水。这些信都写得很长。
    校长张蕴之并不特别的凶,但是学生都怕他。因为他可以开除学生。学生犯了大错,就
在教务处外面的布告栏里贴出一张布告:学生某某某,犯了什么过错,著即开除学籍,“以
维校规,而警效尤,此布”,下面盖着校长很大的签名戳子:“张蕴之”。“张蕴之”三个
字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
    他也教一班课,教五年级或六年级国文。他念课文的时候摇晃脑袋,抑扬顿挫,有声有
色,腔调像戏台上老生的道白。“晋太原中,武陵人,捕鱼为业……”。“一路秋山红叶,
老圃黄花,不觉到了济南地界。到了济南,只见家家泉水,户户垂杨……”
    他爱写挽联。写好了,就用按钉钉在教务处的墙上,让同事们欣赏。教员们就都围过
来,指手划脚,称赞哪一句写得好,哪几个字很有笔力。张蕴之于是非常得意,但又不太忘
形。他简直希望他的亲友家多死几个人,好使他能写一副挽联送去,挂起来。
    他有家。他有时在家里住,有时住在学校里,说家里孩子吵,学校里清静,他要读书,
写文章。
    有时候,放了学,除了詹大胖子,学校里就剩下张蕴之和王文蕙。
    王文蕙常常一个人在校园里走走,散散步。王文蕙散完步,常常看见张蕴之站在教务处
门口的台阶上。王文蕙向张蕴之笑笑,点点头。张蕴之也笑笑,点点头。王文蕙回去了,张
蕴之看着她的背影,一直看到王文蕙走进幼稚园的前门。张蕴之晚上读书。读《聊斋志
异》、《池北偶谈》、《两般秋雨盦随笔》、《曾文正公家书》、《板桥道情》、《绿野仙
踪》、《海上花列传》……
    校长室的北窗正对着王文蕙的南窗,当中隔一个幼稚园的游戏场。游戏场上有秋千架、
压板、滑梯。张蕴之和王文蕙的煤油灯遥遥相对。
    一天晚上,张蕴之到王文蕙屋里去,说是来借字典。王文蕙把字典交给他。他不走,东
拉西扯地聊开了。聊《葬花词》,聊“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王文蕙不知道他
要干什么,心里怦怦地跳。忽然,“噗!”张蕴之把煤油灯吹熄了。张蕴之常常在夜里偷偷
地到王文蕙屋里去。
    这事瞒不过詹大胖子。詹大胖子有时夜里要起来各处看看。怕小偷进来偷了油印机、偷
了铜钟、偷了烧开水的白铁壶。詹大胖子很生气。他一个人在屋里悄悄地骂:“张蕴之!你
不是个东西!你有老婆,有孩子,你干这种缺德的事!人家还是个姑娘,孤苦伶仃的,你叫
她以后怎么办,怎么嫁人!”
    这事也瞒不了五小的教员。”因为王文蕙常常脉脉含情地看张蕴之,而且她身上洒了香
水。她在路上走,眼睛里含笑,笑得更加明亮了。
    有一天,放学时,有一个姓谢的教员路过詹大胖子的小屋时,走进去,对他说:“詹
大,你今天晚上到我家里来一趟。”詹大胖子不知道有什么事。
    姓谢的教员是个纨绔子弟,外号谢大少。学生给他编了一首顺口溜:
    “谢大少,
    捉虼蚤。
    虼蚤蹦,
    他也蹦,
    他妈说他是个大无用!”
    谢大少家离五小很近,几步就到了。
    谢大少问了詹大胖子几句闲话,然后,问:“张蕴之夜里是不是常常到王文蕙屋里
去?”
    詹大胖子一听,知道了:谢大少要抓住张蕴之的把柄,好把张蕴之轰走,他来当五小校
长。詹大胖子连忙说:“没有!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不能瞎说!”
    詹大胖子不是维护张蕴之,他是维护王文蕙。
    从此詹大胖子卖花生糖、芝麻糖就不太避着张蕴之了。詹大胖子还是当他的斋夫,打
钟,剪冬青树,卖花生糖、芝麻糖。
    后来,张蕴之到四小当校长去了,王文蕙到远远的一个镇上教书去了。
    后来,张蕴之死了,王文蕙也死了(她一直没有嫁人)。詹大胖子也死了。
    这城里很多人都死了。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二十日幽冥钟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很早很早以前(大概从宋朝开始)就有人提出
过怀疑,认为夜半不是撞钟的时候。我从小就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夜半不是撞钟的时候呢?
我的家乡就是夜半撞钟的。而且只有夜半撞。半夜,子时,十二点。别的时候,白天,还听
不到撞钟。“暮鼓晨钟”。我们那里没有晨钟,只有夜半钟。这种钟,叫做“幽冥钟”。撞
钟的是承天寺。
    关于承天寺,有一个传说。传说张士诚是在这里登基的。张士诚是泰州人。泰州是我们
的邻县。史称他是盐贩出身。盐贩,即贩私盐的。中国的盐,秦汉以来,就是官卖。卖盐的
店,称“官盐店”。官盐税重,价昂。于是有人贩卖私盐。卖私盐是犯法的事。这种人都是
亡命之徒,要钱不要命。遇到缉私的官兵,便要动武。这种人在官方的文书里被称为“盐
匪”。瓦岗寨的程咬金就贩过私盐。在苏北里下河一带,一提起“私盐贩子”或“贩私盐
的”,大家便知道这是什么角色。张士诚就是这样一个角色。元至正十三年,他从泰州起
事,打到我的家乡高邮。次年,称“诚王”,国号“周”。我的家乡还出过一位皇帝(他不
是我们县的人,他称王确是在我们县),这实在应该算是我们县历史上的第一号大人物。我
们县的有名人物最古的是秦王子婴。现在还有一条河,叫子婴河。以后隔了很多年,出了一
个秦少游。再以后,出了王念孙、王引之父子。但是真正叱咤风云的英雄,应该是张士诚。
可是我前几年回乡,翻看县志,关于张士诚,竟无一字记载,真是怪事!
    但是民间有一些关于张士诚的传说。
    张士诚在承天寺登基,找人来写承天寺的匾。来了很多读书人。他们提起笔来,刚刚写
了两笔,就叫张士诚拉出去杀了。接连杀了好几个。旁边的人问他:“为什么杀他们?”张
士诚说:“你看看他们写的是什么?‘了’,是个了字!老子才当皇帝就‘了’了,日他妈
妈的!”后来来了个读书人。他先写了一个:“王”字,再写了左边的“C*保冶叩摹
癈”,再写上边的“C”,群笠皇降住U攀砍弦豢创笙玻担骸罢饩投粤耍*——先称
王,左有文臣,右有武将,戴上平天冠,皇基永固,一贯到底!——赏!”
    我小时读的小学就在承天寺的旁边,每天都要经过承天寺,曾经细看过承天寺山门的石
刻的匾额,发现上面的“承”字仍是一般笔顺,合乎八法的“承”字,没有先称王、左文右
武、戴了皇冠、一贯到底的痕迹。
    我也怀疑张士诚是不是在承天寺登的基,因为承天寺一点也看不出曾经是一座皇宫的格
局。
    承天寺在城北西边,挨近运河。城北的大寺共有三座。一座善因寺,庙产甚多,最为鲜
明华丽,就是小说《受戒》里写的明海受戒的那座寺。一座是天王寺,就是陈小手被打死的
寺。天王寺佛事较盛。寺西门外有一片空地,时常有人家来“烧房子”。烧房子似是我乡特
有的风俗。“房子”是纸扎店扎的,和真房子一样,只是小一些。也有几层几进,有堂屋卧
室,房间里还有座钟、水烟袋,日常所需,一应俱全。照例还有一个后花园,里面“种”着
花(纸花)。房子立在空地上,小孩子可以走进去参观。房子下面铺了一层稻草。天王寺的
和尚敲着鼓磐铙钹在房子旁边念一通经(不知道是什么经),这一家的一个男丁举火把房子
烧了,于是这座房子便归该宅的先人冥中收用了。天王寺气象远不如善因寺,但房屋还整
齐,——因此常常驻兵。独有承天寺,却相当残破了。寺是古寺。张士诚在这里登基,虽不
可靠,但说不定元朝就已经有这座寺。
    一进山门,哼哈二将和四大天王的颜色都暗淡了。大雄宝殿的房顶上长了好些枯草和瓦
松。大殿里很昏暗,神龛佛案都无光泽,触鼻是陈年的香灰和尘土的气息。一点声音都没
有,整座寺好像是空的。偶尔有一两个和尚走动,衣履敝旧,神色凄凉。——不像善因寺的
和尚,一个一个,都是红光满面的。
    大殿西侧,有一座罗汉堂。罗汉也多年没有装金了。长眉罗汉的眉毛只剩了一只,那一
只不知哪一年脱落了,他就只好捻着一只单独的眉毛坐在那里。罗汉堂外面,有两棵很大的
白果树,有几百年了。夏天,一地浓荫。冬天,满阶黄叶。
    罗汉堂东南角有一口钟,相当高大。钟用铁链吊在很粗壮的木架上。旁边是从房梁挂下
来的撞钟的木杵。钟前是一尊地藏菩萨的一尺多高的金身佛像。地藏菩萨戴着毗卢帽,跏跌
而坐,低眉闭目,神色慈祥。地藏菩萨前面点着一盏小油灯,灯光幽微。
    在佛教的菩萨里,老百姓最有好感的是两位。一位是观世音菩萨,因为他(她)救苦救
难。另一位便是地藏菩萨。他是释迦灭后至弥勒出现之间的救度天上以至地狱一切众生的菩
萨。他像大地一样,含藏无量善根种子。他是地之神,是一位好心的菩萨。
    为什么在钟前供着一尊地藏菩萨呢?因为这钟在半夜里撞,叫“幽冥钟”,是专门为难
产血崩而死的妇人而撞的。不知道为什么,人们以为血崩而死的女鬼是居处在最黑最黑的地
狱里的,——大概以为这样的死是不洁的,罪过最深。钟声,会给她们光明。而地藏菩萨是
地之神,好心的菩萨,他对死于血崩的女鬼也会格外慈悲的,所以钟前供地藏菩萨,极其自
然。
    撞钟的是一个老和尚。相貌清癯,高长瘦削。他已经几十年不出山门了。他就住在罗汉
堂里。大钟东侧靠墙,有一张矮矮的禅榻,上面有一床薄薄的蓝布棉被,这就是他的住处。
白天,他随堂粥饭,洒扫庭除。半夜,起来,剔亮地藏菩萨前的油灯,就开始撞钟。
    钟声是柔和的、悠远的。
    “东——嗡……嗡……嗡……”
    钟声的振幅是圆的。”东——嗡……嗡……嗡……”,一圈一圈地扩散开。就像投石于
水,水的圆纹一圈一圈地扩散。“东——嗡……嗡……嗡……”
    钟声撞出一个圆环,一个淡金色的光圈。地狱里受难的女鬼看见光了。她们的脸上现出
了欢喜。“嗡……嗡……嗡……”金色的光环暗了,暗了,暗了……又一声,“东——
嗡……嗡……嗡……”又一个金色的光环。光环扩散着,一圈,又一圈……
    夜半,子时,幽冥钟的钟声飞出承天寺。
    “东——嗡……嗡……嗡……”
    幽冥钟的钟声扩散到了千家万户。
    正在酣睡的孩子醒来了,他听到了钟声。孩子向母亲的身边依偎得更紧了。
    承天寺的钟,幽冥钟。
    女性的钟,母亲的钟……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四日中午,飘雪。
    茶干
    家家户户离不开酱园。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倒有三件和酱园有关:油、酱、
醋。
    连万顺是东街一家酱园。
    他家的门面很好认,是个石库门。麻石门框,两扇大门包着铁皮,用奶头铁钉钉出如意
云头。本地的店铺一般都是“铺闼子门”,十二块、十六块门板,晚上上在门坎的槽里,白
天卸开。这样的石库门的门面不多。城北只有那么几家。一家恒泰当,一家豫丰南货店。恒
泰当倒闭了,豫丰失火烧掉了。现在只剩下北市口老正大棉席店和东街连万顺酱园了。这样
的店面是很神气的。尤其显眼的是两边白粉墙的两个大字。黑漆漆出来的。字高一丈,顶天
立地,笔划很粗。一边是“酱”,一边是“醋”。这样大的两个字!全城再也找不出来了。
白墙黑字,非常干净。没有人往墙上贴一张红纸条,上写:“出卖重伤风,一看就成功”;
小孩子也不在墙上写:“小三子,吃狗屎”。
    店堂也异常宽大。西边是柜台。东边靠墙摆了一溜豆绿色的大酒缸。酒缸高四尺,莹润
光洁。这些酒缸都是密封着的。有时打开一缸,由一个徒弟用白铁唧筒把酒汲在酒坛里,酒
香四溢,飘得很远。
    往后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青砖铺地,整整齐齐排列着百十口大酱缸。酱缸都有个帽子一
样的白铁盖子。下雨天盖上。好太阳时揭下盖子晒酱。有的酱缸当中掏出一个深洞,如一小
井。原汁的酱油从井壁渗出,这就是所谓“抽油”。西边有一溜走廊,走廊尽头是一个小磨
坊。一头驴子在里面磨芝麻或豆腐。靠北是三间瓦屋,是做酱菜、切萝卜干的作坊。有一台
锅灶,是煮茶干用的。
    从外往里,到处一看,就知道这家酱园的底子是很厚实的。——单是那百十缸酱就值不
少钱!
    连万顺的东家姓连。人们当面叫他连老板,背后叫他连老大。都说他善于经营,会做生
意。
    连老大做生意,无非是那么几条:第一,信用好。连万顺除了做本街的生意,主要是做
乡下生意。东乡和北乡的种田人上城,把船停在大淖,挂好了船绳,就直奔连万顺,打油、
买酱。乡下人打油,都用一种特制的油壶,广口,高身,外面挂了酱黄色的釉,壶肩有四个
“耳”,耳里拴了两条麻绳作为拎手,不多不少,一壶能装十斤豆油。他们把油壶往柜台上
一放,就去办别的事情去了。等他们办完事回来,油已经打好了。油壶口用厚厚的桑皮纸封
得严严的。桑皮纸上盖了一个墨印的圆印:“连万顺记”。乡下人从不怀疑油的分量足不
足,成色对不对。多年的老主顾了,还能有错?他们要的十斤干黄酱也都装好了。装在一个
元宝形的粗篾浅筐里,筐里衬着荷叶,豆酱拍得实实的,酱面盖了几个红曲印的印记,也是
圆形的。乡下人付了钱,提了油壶酱筐,道一声“得罪”,就走了。
    第二,连老板为人和气。乡下的熟主顾来了,连老板必要起身招呼,小徒弟立刻倒了一
杯热茶递了过来。他家柜台上随时点了一架盘香,供人就火吸烟。乡下人寄存一点东西,雨
伞、扁担、箩筐、犁铧、坛坛罐罐,连老板必亲自看着小徒弟放好。有时竟把准备变卖或送
人的老母鸡也寄放在这里。连老板也要看着小徒弟把鸡拎到后面廊子上,还撒了一把酒糟喂
喂。这些鸡的脚爪虽被捆着,还是卧在地上高高兴兴地啄食,一直吃到有点醉醺醺的,就闭
起眼睛来睡觉。
    连老板对孩子也很和气。酱园和孩子是有缘的。很多人家要打一点酱油,打一点醋,往
往派一个半大孩子去。妈妈盼望孩子快些长大,就说:“你快长吧,长大了好给我打酱油
去!”买酱菜,这是孩子乐意做的事。连万顺家的酱菜样式很齐全:萝卜头、十香菜、酱红
根、糖醋蒜……什么都有。最好吃的是甜酱甘露和麒麟菜。甘露,本地叫做“螺螺菜”,极
细嫩。麒麟菜是海菜,分很多叉,样子有点像画上的麒麟的角,半透明,嚼起来脆跪的。孩
子买了甘露和麒麟菜,常常一边走,一边吃。
    一到过年,孩子们就惦记上连万顺了。连万顺每年预备一套锣鼓家伙,供本街的孩子来
敲打。家伙很齐全,大锣、小锣、鼓、水镲、碰钟,一样不缺。初一到初五,家家店铺都关
着门。几个孩子敲敲石库门,小徒弟开开门,一看,都认识,就说:“玩去吧!”孩子们就
一窝蜂奔到后面的作坊里,操起案子上的锣鼓,乒乒乓乓敲打起来。有的孩子敲打了几年,
能敲出几套十番,有板有眼,像那么回事。这条街上,只有连万顺家有锣鼓。锣鼓声使东街
增添了过年的气氛。敲够了,又一窝蜂走出去,各自回家吃饭。
    到了元宵节,家家店铺都上灯。连万顺家除了把四张玻璃宫灯都点亮了,还有四张雕镂
得很讲究的走马灯。孩子们都来看。本地有一句歇后语:“乡下人不识走马灯,——又来
了!”这四张灯里周而复始,往来不绝的人马车炮的灯影,使孩子百看不厌。孩子们都不是
空着手来的,他们牵着兔子灯,推着绣球灯,系着马灯,灯也都是点着了的。灯里的蜡烛快
点完了,连老板就会捧出一把新的蜡烛来,让孩子们点了,换上。孩子们于是各人带着换了
新蜡烛的纸灯,呼啸而去。
    预备锣鼓,点走马灯,给孩子们换蜡烛,这些,连老大都是当一回事的。年年如此,从
无疏忽忘记的时候。这成了制度,而且简直有点宗教仪式的味道。连老大为什么要这样郑重
地对待这些事呢?这为了什么目的,出于什么心理?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第三,连老板很勤快。他是东家,但是不当“甩手掌柜的”。大小事他都要过过目,有
时还动动手。切萝卜干、盖酱缸、打油、打醋,都有他一份。每天上午,他都坐在门口晃麻
油。炒熟的芝麻磨了,是芝麻酱,得盛在一个浅缸盆里晃。所谓“晃”,是用一个紫铜锤出
来的中空的圆球,圆球上接一个长长的木把,一手执把,把圆球在麻酱上轻轻的压,压着压
着,油就渗出来了。酱渣子沉于盆底,麻油浮在上面。这个活很轻松,但是费时间。连老大
在门口晃麻油,是因为一边晃,一边可以看看过往行人。有时有熟人进来跟他聊天,他就一
边聊,一边晃,手里嘴里都不闲着,两不耽误。到了下午出茶干的时候,酱园上上下下一齐
动手,连老大也算一个。
    茶干是连万顺特制的一种豆腐干。豆腐出净渣,装在一个一个小蒲包里,包口扎紧,入
锅,码好,投料,加上好抽油,上面用石头压实,文火煨煮。要煮很长时间。煮得了,再一
块一块从麻包里倒出来。这种茶干是圆形的,周围较厚,中间较薄,周身有蒲包压出来的细
纹,每一块当中还带着三个字:“连万顺”,——在扎包时每一包里都放进一个小小的长方
形的木牌,木牌上刻着字,木牌压在豆腐干上,字就出来了。这种茶干外皮是深紫黑色的,
掰开了,里面是浅褐色的。很结实,嚼起来很有咬劲,越嚼越香,是佐茶的妙品,所以叫做
“茶干”。连老大监制茶干,是很认真的。每一道工序都不许马虎。连万顺茶干的牌子闯出
来了。车站、码头、茶馆、酒店都有卖的。后来竟有人专门买了到外地送人的。双黄鸭蛋、
醉蟹、董糖、连万顺的茶干,凑成四色礼品,馈赠亲友,极为相宜。
    连老大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开酱园的老板,一个普普通通、正正派派的生意人,没有
什么特别处。这样的人是很难写成小说的。
    要说他的特别处,也有。有两点。
    一是他的酒量奇大。他以酒代茶。他极少喝茶。他坐在帐桌上算帐的时候,面前总放一
个豆绿茶碗。碗里不是茶,是酒,——一般的白酒,不是什么好酒。他算几笔,喝一口,什
么也不“就”。一天老这么喝着,喝完了,就自己去打一碗。他从来没有醉的时候。
    二是他说话有个口头语:“的时候”。什么话都要加一个“的时候”。“我的时候”、
“他的时候”、“麦子的时候”、“豆子的时候”、“猫的时候”、“狗的时候”……他说
话本来就慢,加了许多“的时候”,就更慢了。如果把他说的“的时候”都删去,他每天至
少要少说四分之一的字。
    连万顺已经没有了。连老板也故去多年了。五六十岁的人还记得连万顺的样子,记得门
口的两个大字,记得酱园内外的气味,记得连老大的声音笑貌,自然也记得连万顺的茶干。
    连老大的儿子也四十多了。他在县里的副食品总店工作。有人问他:“你们家的茶干,
为什么不恢复起来?”他说:“这得下十几种药料,现在,谁做这个!”
    一个人监制的一种食品,成了一地方具有代表性的生产,真也不容易。不过,这种东西
没有了,也就没有了。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二日后记
    我现在住的地方叫做蒲黄榆。曹禺同志有一次为一点事打电话给我,顺便问起:“你住
的地方的地名怎么那么怪?”我搬来之前也觉得这地名很怪:“捕黄鱼?——北京怎么能捕
得到黄鱼呢?”后来经过考证,才知道这是一个三角地带,“蒲黄榆”是三个旧地名的缩
称。“蒲”是东蒲桥,“黄”是黄土坑,“榆”是榆树村。这犹之“陕甘宁”、“晋察
冀”,不知来历的,会觉得莫名其妙。我的住处在东蒲桥畔,,因此把这三篇小说题为《桥
边小说》,别无深意。
    这三篇写的也还是旧题材。近来有人写文章,说我的小说开始了对传统文化的怀恋,我
看后哑然。当代小说寻觅旧文化的根源,我以为这不是坏事。但我当初这样做,不是有意识
的。我写旧题材,只是因为我对旧社会的生活比较熟悉,对我旧时邻里有较真切的了解和较
深的感情。我也愿意写写新的生活,新的人物。但我以为小说是回忆。必须把热腾腾的生活
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样,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经过反复沉淀,除净火气,特别是除净感伤主
义,这样才能形成小说。但是我现在还不能。对于现实生活,我的感情是相当浮躁的。这三
篇也是短小说。《詹大胖子》和《茶干》有人物无故事,《幽冥钟》则几乎连人物也没有,
只有一点感情。这样的小说打破了小说和散文的界限,简直近似随笔。结构尤其随便,想到
什么写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我这样做是有意的(也是经过苦心经营的)。我要对“小
说”这个概念进行一次冲决:小说是谈生活,不是编故事;小说要真诚,不能耍花招。小说
当然要讲技巧,但是:修辞立其诚。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二日夜虐猫
    李小斌、顾小勤、张小涌、徐小进都住在九号楼七门。他们从小一块长大,在一个幼儿
园,又读一个小学,都是三年级。李小斌的爸爸是走资派。顾小勤、张小涌、徐小进家里大
人都是造反派。顾小勤、张小涌、徐小进不管这些,还是跟李小斌一块玩。
    没有人管他们了,他们就瞎玩。捞蛤蟆骨朵,粘知了。砸学校的窗户玻璃,用弹弓打老
师的后脑勺。看大辩论,看武斗,看斗走资派,看走资派戴高帽子游街。李小斌的爸爸游
街,他们也跟着看了好长一段路。
    后来,他们玩猫。他们玩过很多猫:黑猫、白猫、狸猫、狮子玳瑁猫(身上有黄白黑三
种颜色)、乌云盖雪(黑背白肚)、铁棒打三桃(白身子,黑尾巴,脑袋顶上有三块
黑)……李小斌的姥姥从前爱养猫。这些猫的名堂是姥姥告诉他的。
    他们捉住一只猫,玩死了拉倒。
    李小斌起初不同意他们把猫弄死。他说:一只猫,七条命,姥姥告诉他的。
    “去你一边去!什么‘一只猫七条命’!一个人才一条命!”
    后来李小斌也不反对了,跟他们一块到处逮猫,一块玩。他们把猫的胡子剪了。猫就不
停地打喷嚏。
    他们给猫尾巴上拴一挂鞭炮,点着了。猫就没命地乱跑。
    他们想出了一种很新鲜的玩法:找了四个药瓶子的盖,用乳胶把猫爪子粘在瓶盖子里。
猫一走,一滑;一走,一滑。猫难受,他们高兴极了。
    后来,他们想出了一种很简单的玩法:把猫从六楼的阳台上扔下来。猫在空中惨叫。他
们拍手,大笑。猫摔到地下,死了。
    他们又抓住一只大花猫,用绳子拴着往家里拖。他们又要从六楼扔猫了。
    出了什么事?九楼七门前面围了一圈人:李小斌的爸爸从六楼上跳下来了。
    来了一辆救护车,把李小斌的爸爸拉走了。
    李小斌、顾小勤、张小涌、徐小进没有把大花猫从六楼上往下扔,他们把猫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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