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来梦湖上的养疴            
  
    醒秋在医院住了两星期,起初她自疑得了肺病,不免焦急。但经过X光线的检查,医生
说她吐的那两口血,来自喉管,非由肺部。因为天气燥热,她又爱吃新烤的面包,喉管破
裂,所以出血。但她虽无肺病,而左肺却有不强健的征象,里昂冬季多雾,于她身体不宜,
顶好转到南方的律斯或北方瑞士一带雪山上调养。
    她自升学北京女高师以前,害了那场九死一生的病,她的身体一直不强健。又有一种妇
女常有的病,每月要教她痛楚一回。来法以后,尤其最近两个月,她这病更加厉害了。一个
月之中,竟有三星期为这病牺牲。现在里昂冬季的妖雾,又快来了,醒秋一想起来便怕。医
生既说她需要转地疗养,她于是决定离开里昂,转到别处去。
    律斯和意大利接壤,是大伟人玛志尼的故乡。地临碧海,花木清幽,四季常春,风日晴
美,可以算得法兰西舆图上的一颗明珠,也可算是尘寰的仙境,地上的乐园。醒秋原想去住
几时,但听说那边生活程度太高,而且又无熟人,所以踌躇不敢去。
    她的朋友宁小姐有一个旧同学王小姐在北方都龙省读书,来信约她到那边去转学。都龙
位置于来梦湖(LclacLéman)畔,来梦湖即瑞士的日内瓦湖,是世界艳称的名
胜。
    都龙气候寒冷,空气爽洁,宜于肺部有病的人。宁小姐以中法学院同国的人太多,没有
练习法语的机会,正想转学他省,听了这消息,便覆信她的朋友,说她决计于秋季始业前,
到都龙读书。醒秋为要养病,也托转学为名,通知学校,和宁小姐一同北去。
    法兰西到底不像中国这般大,她们到都龙去转学,法友心目中都以为是个远道的旅行,
其实那地方距离里昂,等于南京到上海,乘坐七个钟头的火车,便可以到达。
    她们到了都龙,转入本省女子师范学校读书。那个学校除了宁的好友王以外,还有两位
中国女生。
    醒秋又开始一个新鲜愉快的生活了。她来都龙的目的,本不是读书,所以她对于功课,
爱上就去上一堂,不爱上便跑到来梦湖边散步,或在湖中打桨游嬉。她在里昂金头公园的湖
里,早学会了划舟,她最爱这一项运动。
    由她学校到湖畔止有五分钟的路。湖边有几座小树林,一大片草地,铁栏围绕,栏上缘
满蔷薇花,猩红万点,和澄蓝的湖波相映。栏里有一尊大理石琢成的立像,从前也许是玉似
的洁白,现在已变成青灰色了,它也像有机体人们之会衰老一样,不过人们身上镌着的是忧
患痕迹,石像身上镌着的是风、雨、阳光、水气的痕迹。这类的树林,这类的石像,不半里
便可以遇见一座,布置的方法,都不相同。沿湖向右边走去,都是很整洁的沙道,时有渔人
晒的网,摆在草地中,看了使人发生“海畔”的观念。再向前走,便是一带青山,山上山下
有许多人家的别墅。这些别墅,无论其位置如何,必定设法与大湖相对。有的屋子建在山凹
里,也勉强伸出头来,不过前屋总不遮蔽后屋的望眼。因为这些屋子个个贪饕地要享受完全
的湖光,又要互相留出余地,所以屋的向背都不一致,从下面望去,磊磊落落,高高下下,
好像会场里的一群人,蹑足引领,争着要看场中事物的神情。而且所有的屋子都不用围墙,
栏杆约束而已,园中花木,行人也可一目了然。这些屋子已将一片荡漾的湖波,收摄于窗户
之内,也将自己幽雅的点缀,献纳于湖,以为酬答。醒秋常说欧洲人富有生气,现在觉得他
们的屋子也富有生气。
    她的家乡在万山之中,风景本来清绝,但村人为迷信风水之故,无端筑上许多高墙和照
壁,和自然的景物隔离。如果不走到屋外去,所看见的青天不过手掌大,日光和空气,当然
享受不到。醒秋谈到这事,曾笑对宁小姐说:我们中国人是缺乏审美观念的,不知享受自然
的。有时幸运,躺在自然的怀抱中,他却不安,硬要滚到自然脚底去。
    转回到湖的左边,也有无数别墅,不过都在平地上,有的红砖赭瓦,映掩万绿之中;有
的白石玲珑,有似水晶宫阙;有的洋台一角,显出于玫瑰花丛,湘帘沉沉,时露粉霞衫影,
有时窗户洞开,斐儿瓶花,了了可辨,清风里时时飘出铿锵的琴韵……
    别墅之外,更有许多旅馆,建筑都极壮丽。夏天的时候,欧洲豪商大贾,王孙贵胃,常
到这里来避暑。那时旅馆的生意,非常之好,听说有些大旅馆,竟要数百佛郎一天的价值。
旅馆中一切娱乐无不完全,早起连穿鞋都不要自己动手。醒秋们到都龙时,这样热闹的时
会,早已过去了,一排排临水楼台,都深深密密的关闭着,等待明年佳时的再临。
    讲到来梦湖的美丽,真不容易描画,醒秋少时曾游过西湖,以为秀绝宇内,现在才知从
前所见之不广。这湖弯弯如新月形,长约数百里,西南岸属法境,东北属瑞士境,但瑞士的
土壤,又由法境蒙伯利亚(Montbéliard)及婆齐(Bourg)窄窄的伸进一
支,在湖的西角上,建立了日内瓦京城,像睡美人伸出一支玉臂,从绣榻外抱回她的娇儿。
打开舆图来看,觉得那模样真是妩媚绝伦。都龙位置于湖的南边,晚间对岸瑞士灯光明灭可
睹,不过划舟到离岸的六里时,非换护照,便不能过去了。
    湖水这样的广阔,又这样的蔚蓝,白鸥无数,出没苍波白浪间,没有见过海的人,骗他
这个是海,他也未尝不会相信。若以人物来比喻来梦和西子两湖,西子淡抹浓妆,固有其自
然之美,可是气象太小。来梦清超旷远,气象万千,相对之余,理想中凭空得来一个西方美
人的印象。她长裾飘风,轩轩霞举,一种高抗英爽的气概,横溢眉宇间,使人意消心折,决
非小家碧玉徒以娇柔见长者可比。
    湖中游艇如织,有的是小汽船,有的是柳叶舟,也有古式的白帆船,帆作三角形,鼓风
而行,也走得飞快,有雅兴的人,不要汽船,却偏雇这种帆船来坐。一到晚上,湖中弦乐清
歌之声四彻,红灯点点,影落波间,有如万道没头的金蛇,上下动荡。绮丽如画的湖山,和
种种赏心乐事,不知鼓动了多少游客,风狂了多少儿女,有位中国同学把léman译为
“来梦”,醒秋以为译得极为隽妙,这确是充满美丽梦意的一片清波!
    这里没有眼泪,只有欢笑,没有战争,只有和平。这里说是恬静,也有荡心动魄的狂
欢;说是酣醉,却有冲和清澹的诗趣。厌世的人到此,会变成乐天者;诗人月夜徘徊于水
边,也许会轻笑一声,在银白的波光中结束了他的生命。总之这一派拖蓝揉碧,明艳可爱的
湖水,是能使人放荡,又能使人沉思,能使人生,又能使人死的。
    醒秋来都龙月余,身体渐渐恢复原状了。故乡大姊来信说,母亲悲怀现已稍减,病体渐
痊,醒秋听了心里大为安慰。父亲知道她海外的环境不大好,使她的未婚夫叔健和她通信,
他那时正在美国学习工程。即醒秋升学北京的那一年,他父亲为完婚无望而送他赴美的。
    叔健的信来了,用的是文言,虽偶尔有一两个别字,而文理简洁,好像国学颇有根底的
人,书法尤秀媚可爱。想不到一个学工程的人,竟写得这一笔好字。醒秋小时于书法没有下
过工夫,所以写得满纸蚯蚓一般。虽然爱研究文学,能做诗词,却成了畸形的发展,普通应
酬的书札,她原不能写得怎样圆熟。一个人自己有了什么缺点,见了别人有恰对他这缺点的
长处,便分外欢喜,这或者是一种普通心理的现象。醒秋这时候对于她的未婚夫,颇觉满
意,自幸没有失掉他。
    叔健来信用的既是文言,醒秋覆他的信,也用文言,但通过几次信之后,她觉以他们的
关系,还客客气气的以“先生”、“女士”相称,未免太拘束了。而且文言不能表出真切的
情绪,她自己又不惯写这东西,便要求叔健改用白话。叔健来信表示赞成,但他的白话也和
他的文言一样,很流利而又很简洁,他说话不蔓不支,恰如其分,想从他的信里看出他的个
性和思想,那是不容易的事。
    醒秋有些爱弄笔墨的脾气,又喜写长信。她写过几封信之后,居然洋洋洒洒的大发其议
论了。她提出许多社会的问题,和叔健讨论,叔健回信对于她的意见,总没有什么表示,他
对于讨论问题,似乎丝毫不感兴趣。
    那时国内排斥宗教风潮甚烈,里昂中国同学也发行了一种反对基督教的杂志。醒秋对于
宗教本无研究,不过自命受过新思潮洗礼的青年,一见新奇的思想,总是热烈的拥护,她也
不免如此。她将这种杂志寄了一本给叔健,又加上自己许多反对宗教的意见。叔健回答她
道:“我自己在教会学校读了五六年的书,本身却不是基督教徒,但我觉得基督教博爱的宗
旨,颇有益于人群。而且神的存在和灵魂不灭与否的问题,我个人的意见,以为不是科学所
能解决的。科学既不能解决,付之存疑就是了,一定要大张旗鼓地来反对,那又何必?再者
我以为信仰是人的自由,等于人的一种特殊嗜好,与人之自由研究文学或科学一样。研究科
学的人不应当非笑研究文学的人,研究文学的人也不应当反对研究科学的人,那末,我们无
故反对从事于宗教事业的人,有什么充足的理由呢?”
    醒秋读了这些话,很奇怪叔健头脑的陈旧。她以为一个科学研究者,应当完完全全反对
神的存在和灵魂不灭的问题,万不容说怀疑之语的。她忘记自己在两个多月之前,曾为“预
兆”而提心吊胆,曾相对的承认“神秘”的存在。她现在精神畅爽了,盘据于她心灵的疑
云,早让来梦湖上的清风吹散了,她将自己的人格溶解于大自然之中,她又重新认识了从前
的自己。
    她又写一封长信和叔健辩论。叔健复书,不屈服,却也不同她再辩。
    叔健信里的话,只是恰如其分,但这恰如其分却使醒秋闷气。她愿意他同她很激烈的辩
论,不愿意他永远这一副冷冷淡淡的神气。他既不爱讨论问题,醒秋写信觉得没有材料,只
好转一方向,同他谈娱乐问题:如看电影、跳舞、茶会等事,叔健却说他对于这些娱乐,一
样不爱。
    他来信从不谈爱情,醒秋为矜持的缘故,也不同他谈爱情,有时偶尔说一两句略为亲热
些的话,他来信比从前更加冷淡,这冷淡的神气,还圈在他那“恰如其分”的范围里,叫别
人看是看不出来的。有时她不耐烦了,隔几个星期不和他通信了,他又很关切地写信来问。
    他这“恰如其分”的身份,是很有作用的,你想亲近他无从亲近,你想指摘他也无从指
摘。醒秋简直不明白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了,只觉得和他通信没有趣味。
    一天,是醒秋们到都龙的第三个月的第一天。天气已是深秋时分,湖上枫叶红酣可人,
湖波也分外清澹,她们约了王小姐到湖上泛舟,以尽半日之乐。
    她们买了些冷肴点心,又买了两瓶葡萄酒,雇了一只船,三人自己划出港去。
    立在湖上看湖水,觉得它阔虽阔,还是有限的。醒秋和宁王两小姐约定:今天定要划到
对岸瑞士境去,不能上岸并不要紧,我们总可以一览瑞士的风光。她们都同意了。
    船愈向前划去,湖面愈加广阔了。北岸瑞士的山,看去本似只有数里的距离的,现在愈
向它逼去,它愈向后方退。船划了半天,山好像还在原处。醒秋心里发生了“海上三神山,
可望而不可即”的感想。
    她们划了一个钟头的桨,都已有些疲倦了。船儿却像落在大海里,前后左右,都是一样
绿茫茫的波浪,瞧不见边岸——其实并不是瞧不见边岸,湖太大,船太小,相形之下,使人
有置身大海中心的感觉而已。
    “这样迂缓的划法,到北岸时,天该快昏黑了,今晚恐不及回校。我想不如改变改变方
向。沿南岸走,赏赏那些青山也好。”王小姐提议道。
    醒秋们划到北岸,未尝不可能,但气力都太弱,划去了,划不回来,是危险的。便听了
王的话,拨转船头,向南岸划来。将近南岸两里的光景,她们又将船向左方划去。过了那建
满别墅的山,便是葡萄地和麦陇,可喜的是沿岸常见玲珑白石栏杆和中世纪式的古堡,古色
斑斓,颇堪入画。人工培植的树,长短距离,无不相等,竟似天然的文柱一般。树下置有铁
椅,以便游人休憩。白帽红衫的小孩在草地上跳跃、游戏,他们的父母静坐在椅上看护。也
有新婚夫妇到此度蜜月的。醒秋看见好几对青年男女倚栏望水,互相偎倚,神态洒脱自然,
不像中国人的拘束。
    三个朋友划了几小时的船,都说乏了,应当休息休息。她们架起桨,让那只船顺流飘荡
着,拿出点心和酒,便在小舟中开始欢乐的宴会。
    两瓶葡萄酒,不知不觉都喝完,大家都有些醺醺然了。
    这时候大约有五点钟的光景,太阳已经西斜了。阿尔卑斯山的白峰好像日本的富士,全
欧都可以望见,此时在夕阳光中,皎然独立,光景更是瑰奇,不过相去太远看不大清楚。还
有一座比较近些的大山,据王小姐说,也是有名的,可惜她喊不出它的名字。这山自麓以下
清翠欲滴,同那蔚蓝的湖光似乎连成一片,中部一搭一搭的金光紫雾,眩丽逼人,更上则积
雪皑皑,如群玉峰头,如白银宫阙,澹澹的几朵白云,一半镶在天空中,一半粘在山峰上,
似乎是几个安琪儿,开展一幅冰绡,要替这山加冕。
    夕阳将落,晚霞更红了。那几朵白云,游戏山巅,似生倦意,便手挽手儿冉冉地向空中
飞去,由银灰而变为金色,由金色而变为乌青,那座山也像要随着云儿飘飘向上飞起,终于
它那白头和云都消失于镑镑光雾中了。
    群山变紫,晚风渐生,滟潋的湖波,愈觉沉碧,醒秋等游兴阑珊,打算回舟归去。
    行不到半里,风一阵一阵紧了起来,满湖的水忽然变成深黑,如大洋的水相似。白浪一
簇簇打来,小舟如风中落叶,上下颠荡,醒秋等三个人,六枝桨,拼命与晚潮相争,直向都
龙港口驶去。
    风刻刻加紧,浪刻刻加大,有时四面涌起的大波,比船舷还高,舟儿像跌在浪的谷里。
有时一阵浪过,船唇向前一低,水便冲入船腹。她们三个衣服全打湿了,脚都浸在水里,虽
然奋勇拿桨,脸上尽变了惨白色,她们的心灵都已被“死”的恐怖抓住。
    如果雇舟时,和舟子同来,也还有个办法,现在她们三个弱女子哪里驾得住这只发了疯
的小艇!
    “离港还有六七里,我看不能前进了,不如在这里拢了岸,由岸上走回去吧。”老练有
谋的王小姐再提议,醒秋们立刻同意。她们将舟向岸移挪过去,这样逆浪横行,费了许多气
力,才将船拢到岸边。
    岸边颇荒凉,有许多大石,浪花喷雪似的打在石上,使醒秋又想起海中癴癴礁石,和洪
涛狂沫激战的情形。总之她现在才认识来梦湖了。她原是海的女儿,也是海的化身。她有温
柔的微笑,也有猖狂的愤怒。
    好容易驶入乱石之中,巨浪鼓荡,船在石上不住的乱磕乱碰,大有破碎的危险。后来由
醒秋和宁用桨抵住石,极力将船支住,王小姐跳上岸,将船头铁链掣定,她们二人也跳上
岸。
    她们将铁链系在一根笋形的石上,由王回去寻觅舟子,她们在岸边守定这只颠狂不息的
空船。
    天昏黑了,她们都饥饿了。风大天寒,湖波如啸,身上又冷又湿,正在无可如何的时
候,王小姐带了舟子远远的来了。她们交付了船资,便脱了厄难一般,欢欢喜喜的回校去。
    第二天再到湖上,枫叶还是那般红酣,湖水还是那般温柔可爱,昨日来梦狂怒痕迹,早
不留在人们的心上。
    醒秋在湖上闲行,想起昨日湖中的美景,不知不觉想到岸上倚着石栏的青年男女,她
想:在这湖上的人们都是神仙般的快乐,假如是一对情人,那更幸福了。他们早起同坐窗
前,望着湖上变幻的明霞,彼此相对无言,微微一笑;晚来携手湖滨,双双的履痕,印在沙
上,双双的影儿,拖长在夕阳光里;落日如金盆,自玛瑙色的云阵间徐徐向湖面下沉,余光
染红他们的头脸和衣服。他们的爱,深深的互相融化于心中,又深深的融入湖水。夜里若有
月色更好,不然微茫的星光和树林中的灯光,也可以指引他们到湖畔去的路。他们拥抱着坐
在岩石上,同望那黑暗的巨浸和天空,心弦沉寂,到了忘我忘人的境界。他们的思绪,只微
微颤动于鸥梦的边缘,于秋心的深处,于湖波栉泊的碎响,和夜风掠过水面的呜咽中。
    醒秋想着。不觉轻轻起了叹喟,她的心不比去国前的宁静了,她有所思念了。
    冬天来了。都龙天气寒冽异常,师范学校甚穷,不设炉火。醒秋和宁小姐想在外边租房
子,无奈总不合式,她想起中法学院的汽炉的好处,便顾不得里昂的雾,在都龙才住了四个
月,又迂回里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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