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八年,一个酷热的大清早,戴望舒和杜衡登上葛岭顶上的初阳台。在亭子里
看见一个青年正在焚烧一堆废纸。不免好奇,上前去搭话。才知道这个青年是上海人,
来杭州游西湖,住在昭庆寺。烧掉的是他的许多文稿,因为没有刊物、报纸能用,都是
退稿。
这个赤鼻子的青年,姓林,名微音,诗人,银行小职员。
回到上海,他们已成为朋友,我也连带地结交上了。我们办刊物,办出版社,林微
音常来,我们也给他发表了一些诗文。但他不是水沫社中人。他属于另外一个三朋四友
的文艺小集团。他的文艺同道有朱维基和芳信,这三人的领袖是夏莱蒂。他们办过一个
小刊物,名为《绿》,也许他们的集体就称为“绿社”。
夏莱蒂本名来騠,是松江人,名医夏仲方的胞弟。此人崇拜郁达夫,亦步亦趋地学
郁达夫的颓废。曾在郁达夫家中亭子间里住过几个月,经常赤身露体,醉酒胡闹,被王
映霞下了逐客令,才不得不迁出。
芳信,我不知其本名,也不知其职业。他的妻子芳子,是一个舞女。一九三○年他
们夫妇在四川北路、海宁路口开设了一所舞校,就是现在凯福饭店二楼。
朱维基是工部局的译员。
这四个人都写诗,在上海新文学史上,算是活动过一个短时期的唯美派、颓废派。
林微音自告奋勇,要给我们办的水沫书店译书。我们就请他译一本蒲特娄的《虚无
乡消息》。这本译稿发排之后,由我担任校对,才发现误译甚多,中文也不好。因此以
后就不敢请教了。大概他们四人中,虽然都译过一些外国文学,英语水平只有朱维基还
可以。
一九三一年,淞沪抗日战争以后,林微音的举止逐渐变得怪气。夏天,他经常穿一
身黑纺绸的短衫裤,在马路上走。有时左胸袋里露出一角白手帕,像穿西装一样。有时
纽扣洞里挂一朵白兰花。有一天晚上,他在一条冷静马路上被一个印度巡捕拉住,以为
他是一个“相公”(男妓)。他这一套衣装,一般是上海“白相人”才穿的。
一九三三年,我住在玉佛寺附近,他住在静安寺。总有七八次,他在夜晚到我家里
来,一见面就说明来意,要我借给他两三块钱。最初,使我很吃惊,怎么会穷到如此?
后来发觉了他吸上了鸦片,瞒着他妻子,急于要进“燕子窠”。
从一九三七年以后,直到上海解放,我没有见过他。一九五一年,又遇见过几次,
他没有工作,要我为他介绍一个英语教师的职业,又要我为他介绍翻译工作,我都无法
帮助他。后来听说他常常到市委去要工作,最后听说他已被拘押在第一看守所,罪名是
“无理取闹”。这以后,我就不知他的下落。
林微音和林徽音这两个人常常有人弄不清楚。一月十九日《文汇读书周报》曾有陈
学勇的一篇文章,为二林作了区别,纠正了杨义著《中国现代小说史》中的错误。但是,
该文中说上海的林微音曾“在《语丝》上登稿”,这一句恐怕还有问题。在北京出版的
《语丝》上,不会有上海林微音的文章。只有在上海出版的《语丝》,才可能有林微音
的文章。这里必须先区别两个《语丝》。
一九九一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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