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请假报告通过文化馆送上去,很快就得到了“原则同意”的答复,但要等找到
临时代理经理才能走。在找临时代理经理的时候,层层领导才真正认识到丁固去世对于
全县的文化工作是个多么大的损失;同时,也认识到我做为一个大城市来的知识分子的
品质是多么高尚,工作态度是多么端正;同时,也后悔“原则同意”的答复传达得太快。
因为谁也不愿当这个经理,即使是代理几天也找不到人。连在县委招待所烧茶炉的工人、
招待员都不愿意来代理。他们对我的工作量的了解,比各级领导清楚得多。这种物色、
磋商、说服动员工作一直做了十几天,才算找到两个人分工代理。只等苏纳美的阿咪派
出的马帮到来,我们就可以走了。
一天上午,我正在票房里往电影票上盖日戳的时候,小窗口出现了一张中年汉子的
深红色的脸,满脸黑色的胡髭里夹杂着几根白色的胡茬,象一把杂色的弯刷子,头上扎
着一个红帕子,眼睛微微充血,戏谑地打量着我,象熟人似地眨了一下眼睛,瓮声瓮气
地用汉话问我:
“你是梁……?”
“是呀!”我猜想他可能是苏纳美的阿乌鲁若,我立即从票房里走出来。果然是个
赶马人,腰里束着一根挂了六个皮钱包的宽皮带,手里握着根皮鞭子,脚登一双红黑双
拼的牛皮长统靴。“你是阿乌鲁若吧?”
“不!我是隆布。”
“隆布?”这名字有些熟悉,隆布?全身的血一下就冲到了我的脸上,热辣辣的。
他不就是苏纳美的第一个阿肖吗!这就是占有苏纳美的第一个男人!苏纳美曾经详细描
述过他们的关系。他为什么笑?还用狡黠的目光从上到下地打量我,一副得意洋洋的样
子。我为我的过于清秀感到自卑。他是那样魁梧,浑身散发着一种咄咄逼人的、剽悍的
气息。
“阿乌鲁若赶马下丽江去了,我来跑一趟。”他看出了我的疑问。我告诫我自己:
要自信!要自信!我是苏纳美现在的丈夫!他虽然是个摩梭人,他又是个经常出门在外
的赶马人,应该懂得什么是丈夫,丈夫对于妻子意味着什么。我镇静地对他说:
“苏纳美在文工团,我们正在等你。”我觉得我很勇敢,能够说出“正在等你”这
句话。“走,我们去找她。”
我带着隆布到文工团把苏纳美从练功房叫出来。我注意到苏纳美一见到隆布时的情
绪。她也很意外,似乎也很平静,只“啊”了一声。
“是你?隆布!阿乌鲁若为哪样不来?”
隆布立即用他们自己的民族语言回答她。我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我只知道我很讨
厌这种我听不懂的语言。他说了很多话,苏纳美仔细地听着,最后劈胸给了他一拳。—
—他们还是那么熟悉!我向她建议:
“请隆布喝杯酒吧?”
“走!隆布!我们请你喝酒。”苏纳美象现代人那样挽着我的手,我示威地用手抚
摸着她的手。隆布注意到了,他点点头表示可以去喝点。没想到苏纳美又用另一只手挽
住了隆布,隆布也象我一样,用手抚摸着她的手。我刚刚保持稳定的平衡又动摇了。苏
纳美心情非常好,比我们两个都走得快,几乎是拖着我们在走。
一进餐馆,隆布首先从宽皮带上脱下一只大钱包交给管账的那个胖女人:
“最好的,菜,最好的,酒……”
我正要去取回钱包的时候,苏纳美把我拉回来,告诉我:
“隆布有钱,他愿意请就让他请。”
隆布自豪地笑了,我好象受了屈辱。
苏纳美只顾和隆布说话,把我冷落在一边。我尽量想猜测他们对话的内容。似乎苏
纳美在问故乡的人和事,一会儿惊讶,一会儿狂喜,一会儿叹息,一会儿愤怒,一会儿
悲伤……当酒菜上来的时候,苏纳美特别给我斟了半碗酒,甚至亲昵地用筷子喂了我一
块肥肉。似乎表示她没有忘掉我。接着他们又是说不完的话,说着喝着,喝着笑着,我
只好自斟自饮。偶尔,苏纳美在滔滔不绝地说话的同时,也会伸出一只手来摸摸我。否
则,我真的会把碗给扔了。隆布既能吃又能喝,一大碗一大碗的肉,一大碗一大碗的酒,
热得不断地擦汗,解开上衣,袒露着长有黑毛的赤红色的胸膛。最后,他把碗伸向我,
用汉话说:
“梁!你真有福气!”他用碗朝我的碗一碰,差一点把碗给磕破了。“干!”
我虽然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可我为了这句顺气的话,为了不示弱,我一定得把最后
这满满一碗酒喝下去。但是,在我喝到一半的时候,苏纳美把我的碗夺去一饮而尽。隆
布哈哈大笑地用手指着苏纳美,用汉话说:
“你还真心疼他!”
苏纳美很得意地瞟了他一眼。
我发现隆布的眼睛里终于有了点阴郁,我的心里随之也有了点高兴。隆布又独自喝
了一大碗,他的充血的眼珠颤抖起来。他醉了,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在我和苏纳
美扶着他回马店的时候,他那已经睁不大了的眼睛里似乎含着亮晶晶的泪。隆布在马店
里,头一沾枕就鼾声大作起来。苏纳美坐在他的床沿上久久地注视着他,他还那么吸引
她吗?或许她只是因为他醉得太厉害,不放心?她似乎沉浸在一种情绪之中,是乡情?
是亲情,是友情,还是爱情?我没法在她那如此忘我的境界中筛选出她的真情实感来。
当我叫了她一声的时候,她才知道我在她身边。
“走吧!让他睡吧!”
“好。”她给他扣上胸前的扣子才离开他,和我走出马店。
夜里,我问苏纳美:
“隆布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苏纳美叹息了一声说:
“说的都是家乡的事,阿耶已经故世了,在闭眼睛之前还在叫我的名字。他们瞒着
我,我们家那条黑狗疯了,打死埋了。大白猫跟着一个雄猫跑了。阿咪吉直玛怀了孩子,
快要生了。还讲了些女伴们结交阿肖的事……”
“没说我们的事?”
“说了,他问我:听说你结婚了?我说是。他花了多少钱买了你?他没有钱。你打
算跟他一辈子?我们有结婚证。阿咪不高兴,说你事先都没写封信。你忘了,你是你们
衣社的根……他还问我:这个梁好不好?”
“你怎么回答他。”
“我说,很好,样样好,比你好……”
“你真这么说?”
“我啥时候对你说过假话?他说他还要找我,当我的阿肖。我说:我是结了婚的女
人。”
的确,她没有对我说过假话,现在也没有,我紧紧地搂着她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上路了。隆布牵来了十匹马,几乎没驮货,完全是为我们来的。
他让苏纳美和我骑马,他自己步行,他说他走惯了。因为他不骑马,我也从马背上跳下
来了。苏纳美骑的是一匹白马,是匹走马,很驯良,很会走,走得很稳。隆布紧紧地跟
在她的马后,我跟在隆布的身后。他们又是说不完的话,比在餐馆里说的还热闹。有时
候隆布还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摸苏纳美的腿,苏纳美也不阻止他。隆布甚至有意地鞭打白
马,让白马驮着苏纳美快跑,使他们和我拉开一段距离。当我拼命刚刚追上他们的时候,
隆布又是一鞭。我不惯于在这坎坷的山路上奔跑。隆布就象一匹凉山马那样,根本就听
不见他大喘气的声音。我累得气喘吁吁,最可恨的是他还回过头来,不怀好意地看看我。
我恨他!我用凶狠的眼睛回敬他。他跑我也跑,再累我也不会停下来歇一歇。苏纳美也
不回头看我一眼。马跑得越快,她笑得越欢。我正要喊她,让她休息一下的时候,隆布
和她竟对起歌来。我听不懂他们唱的是什么意思,但我认为那旋律是轻佻的。那些突然
上升的滑音不是调情是什么呢?虽然我是那么恨他,我仍然不能不承认他唱得很娴熟、
很优美,和苏纳美是那么般配。只有这山野,只有他和她对唱才谐调,才能发挥苏纳美
的全部才能。在舞台上,和她对唱的那个文工团的小伙子,半男半女的嗓子,去追求柔
媚,却没有一点粗犷的美。这时候的苏纳美不是为了给人听,而是由衷的倾吐,真情的
流露和自然的应答。声音是那么舒展,是那么忘情,山林都为他们的歌声沉寂下来。在
这里,每一棵树,每一块岩石,每一片白云,正在云端上滑翔着的那只鹰,都是和谐的。
只有我是这幅画上一滴偶然不慎滴落的墨。只有我是这首交响乐中的一个不谐和的声符。
如果我是个夏里亚宾该有多好,突然用雄浑而宏大的美声把他们的歌淹没!但我很快就
明白过来,即使我是夏里亚宾也淹没不了他们的歌声,因为那是不能类比的,它们之间
绝不相同。
总算停下来了。苏纳美从马上跳下来,在隆布去拦马的时候,她用手捧着泉水连连
地喝了几口,并用泉水洗了洗脸。我坐在一块岩石上喘息不止。
“苏纳美!”我委屈地叫了她一声。她一回头,把沾满水珠的脸转向我。她可能发
现了我的脸色苍白,急忙用手捧了一捧水跑到我面前让我喝。我没有喝,水在她的指缝
里一滴一滴地漏光了。她看出我在赌气,但她又奔到泉边,重新捧了一捧水送到我的嘴
边,我没有勇气再拒绝了,只好捧住她的手喝下去。一直喝光我还不放开她的双手,把
脸埋在她的手掌里长久地亲吻着。
“走得太快了……”她内疚地说,“你应该骑马。”
“不!”我愤怒地说。
我们在泉边休息了很久。隆布点起了篝火,烧了茶。苏纳美拿出在城里买的饼干。
谁都没有说话,隆布向苏纳美说话,苏纳美象没听见似的,默默地喝茶,小口小口地啃
着饼干。我半依在土坡上注视着苏纳美,我从来都没有象现在这样把她看得这么珍贵。
在我的眼里,今天的她是最美、最动人的。我从驮架上解下画板和纸、铅笔给苏纳美画
像。我从来都没有给她画过像,因为我很少画画。画画似乎也需要一种心境。现在,好
象正是这样的心境。第一笔,她的侧面的轮廓就逼真地浮现出来了。这是我的视觉中最
亲切的一条曲线,从圆润的前额,到挺直的鼻准,经过人中滑向她那稍稍肥厚的嘴唇之
间那个微妙的小弯,再就是上下嘴唇的两个弧。最后,是充满稚气的下巴颏连接着光滑
的颈子。隆布好奇地踱到我的身后,我刚好画完这第一条线。他惊得目瞪口呆,脱口而
出地叫喊着:
“阿咪!”这句摩梭话我能听懂,就是“妈呀!”我知道他为这条线的准确而吃惊。
这才惊动了正在沉思的苏纳美,她把脸转过来。隆布用摩梭话告诉她,要她别动,
还象刚才那个样子。我接着全神贯注地画了第二条线,第三条线,第四条线……隆布为
我的每一条线叫好。我特别痛快,这是一种报复的快感。现在,是该我显示优势的时候
了!画面上那个多余的墨滴是他。他能把苏纳美画在纸上吗?那绝不是美丽的苏纳美,
谁知道会是个什么鬼样子!我把我对苏纳美的全部了解和柔情,都化为娴熟的线条,很
快就画完了。一个立体的苏纳美的半身像显现在白纸上。我放下笔,隆布才把苏纳美叫
过来。苏纳美一看画像就怔住了,轻轻地蹲在我的身边,象对着镜子那样用手抿着鬓边
的发丝,然后突然拿起我的右手食指含在她的嘴里吮吸着。隆布双手把画板捧过去,象
捧着一个神像那样肃穆地唏嘘不已。苏纳美第一次看见我画画,第一次知道我的手是如
此的神奇。她没有夸我,只用她的牙齿轻轻地转着圈咬着我画画画酸了的手指,我觉得
很舒适。后来,她猛咬了一口。我把手指抽出来了,假装着要打她,高高举起我的手掌。
在以后的行程里,隆布一定要把夹有苏纳美画像的画板背在自己的背上。再也没有
无端的奔跑,他们也不再对歌了。夜晚,在山谷里露宿,我和苏纳美躺在一棵小树丛下,
合盖一件“察尔瓦”。苏纳美睡得很安稳,她累了。但我睡不着,眼睛贴着地面察看着
久久没有睡下的隆布。隆布先是给散放在河边的每一匹牲口的颈下料袋里加料,加完料,
又在离我们很远的上游烧起一堆篝火,火焰把隆布的身影拉得很长,久久不断地在草地
上晃动。有时,他的影子完全把我和苏纳美盖住了,使我有一种压抑和恐怖感。不知道
他为什么总在走动,为什么还没有睡的意思。他终于坐下了,只是坐下,有响声,他在
吹树叶。吹出的调子很悲哀,和隆布这个红脸汉子很不相称。这样哀婉的声音怎么会是
从他身上发出的呢!我看看苏纳美,她睡得很香……我实在支撑不住了,眼前一片模
糊……不久,我发现隆布就站在我的脸前。他正在笑眯眯地向苏纳美招手,苏纳美抬起
身子坐起来,把“察尔瓦”披在赤棵裸的身子上,站起来,看看我就把手伸向隆布了。
我想叫,我想站起来,但我一点力气也没有,我叫不出声,也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隆
布轻轻一提就把苏纳美抱起来了。他抱着她飞似地跑了。我急得想捶打我自己,但举不
起手来。我竭尽全力哭号着想喊叫,忽然叫出声来:
“苏纳美!”我从地上一下就坐了起来,但苏纳美就在我的身边,还躺在地上,天
已经大亮了。她刚刚睁开惺忪的睡眼,不解地看着我。
小河上飘浮着雾,隆布正在河那边大声吆喝牲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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