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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那以后,我和苏纳美都盼着文工团能经常到影剧院来演出。两场演出她总能逃掉
一次。苏纳美的彻夜失踪引起全城的极大关注,因此引出许多神秘的传说。普遍的说法
是,苏纳美是个妖精,有隐身之术,吹口气就没了。其实,她已经溜进了哪个人家,上
了男人的床了。这种传说不胫而走,全城的女性极为紧张,天一黑就关门闭户,半夜里
还要惊惊乍乍,不断摸摸丈夫的另一侧有没有一个光身人。全城的男性也极为紧张,夜
里总要趁老婆稍有麻痹就把门闩拉开,希望能出现奇迹,那个神奇的女妖精能光顾到他。
这种勾勾心一旦被老婆发现就是一场争斗,吵得四邻不安。总之,苏纳美一失踪,全城
有夫之妇,有妇之夫全都彻夜难眠。谁也不会想到,她会在我这里。对于全县公众来说,
我是个陌生人,精神病,沉默寡言的扫街汉。她在我这儿睡得非常安稳,似乎这小床和
人都是她的。文工团对她已经毫无办法了,每一次都是兴师动众,连周围的林子都找遍
了。只有早上她才象没事人似的在林子里出现,对着蒙着雾的太阳练声。至关重要的是,
他们没有发现一个涉嫌的男人。总不能象清查“5·16”那样,人人过关、大胆怀疑吧!
文工团内部为了她争论不休。有人认为:打发她回乡算了,摩梭姑娘的生性如此。有人
认为:不要管她,摩梭姑娘是管不住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不能打发她走,她是
文工团条件最好的演员,离了她就少了半台节目。还有人认为:对于洪水,只能疏导,
不能堵截,给她找个对象结婚,她自然就老实了!但这种意见立刻遭到反对,认为摩梭
人是不结婚的,丈夫也管她不住。意见不能统一,只好作为悬案,苏纳美失踪的喜剧不
断发生,渐渐文工团也就不那么特别重视了,最后连找也不找了。但这种勇敢的、侥倖
成功的偷情使我很不安。总有一天会被发现,那样就会彻底失去她。于是,我的心里越
来越清晰地浮现出一个念头:和她结婚。那种“她一结婚自然就老实了”的意见很合我
的胃口。我曾经向她提出过多次,她都是一样的回答:
    “这样在一起不好嘎?”
    “这样不好。你应该是我的。”
    “你应该是我的。”我以为她是在学我说话。
    “那就结婚。”
    说到这儿,她总是咯咯大笑一阵,想尽一切花样耍弄我,把我思维里的一切念头都
冲得干干净净。再不然,她就向我讲她们摩梭人的母系大家庭的风俗习惯,结交阿肖的
详细过程。我怕听,因为她讲的是她自己的经历。我又想听:既新奇又有无可辩驳的合
理性。
    我终于走到罗仁面前了,在文化馆的院子里找到他。我对他说:
    “有件事想找你商量一下……”
    他带我走进那半间我曾经住过一夜的房子里。他让我坐在铺板上。他自己把那只没
有盖子的木箱当凳子。
    “罗馆长,我在这儿,没什么熟人。第一个认识的是你。是你领我走进这个小城
的……”
    他用手轻轻搓着一技香烟,没看我,但很专注地听着,没有插话。
    “我已经不小了,三十多岁了……前些年很坎坷……”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来说完这
个开场白。真虚伪!算了!我立即脱口而出地说:“我想结婚。”
    “结婚?”他这才看着我。“有人了?”
    “我看上了一个姑娘。”
    “在本县?”
    “在本县。”
    “城里人?”
    “城里人。”
    “是不是苏纳美?”
    “你怎么知道?”
    “我猜到了。”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得出,他不只是猜到了。
    “你怎么会猜到的呢?”
    “再过些时,猜到的人就不止我一个了。这种事做得再秘密也瞒不住。”
    “……”我不知如何说下去。
    “苏纳美是我招来的,我去过她的家乡。为了避嫌,她来文工团以后我就不管她的
事了。她找我,我都不见。”
    “她告诉我了。”
    “你知道她是什么民族吗?”
    “知道。”
    “你知道什么,老弟!他们不结婚。”
    “我知道。”
    “他们……男女关系很乱……”
    “应该说是很自由。”
    “自由?她都跟你说了?”
    “说了。”
    “怎么样,你对他们的家庭婚姻习惯怎么看?”
    “是很古老,恐怕人类在一万年前才是那种样子。也很现代……”
    “很现代?”
    “他们没有婚姻,但是有爱情;我们的很多夫妇有婚姻,恰恰是没有爱情。我觉得
他们比我们更道德……”
    “道德?你……你怎么这么说?”他皱着眉头,好象很痛苦。
    “我看得出,你心里也是这么说,只不过不用嘴来说罢了!”
    “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要结婚呢?”
    “我生活在这儿,这儿不是芦沽湖,我也不是摩梭人。不合法我就得失去她,我不
愿意!我不能失去她。她应该属于我。我爱她,她也爱我。”
    “真的?”
    “真的,我很爱她。她也很爱我!”
    “你知道她只爱你一个?”
    “当然!”
    “你能驾驭得了她?”
    “我能,我要改变她。”
    “你这么有信心?”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不信任。
    “只有我知道她是多么爱我,别人谁也不会知道。”
    “她过去的事情你都知道?”他用异样的目光盯着我。
    “都知道,她都告诉了我。”
    “老弟!我们对有些事在客观上欣赏是很容易的,一旦成了你自己的事,就不是那
么容易了。”
    “我不懂。”
    “老弟……”他没有进一步解释他的话,“你明说吧,要我帮什么忙?”
    “帮我跟文工团的陶团长说说。”
    “这样吧,既然你一定要跟她结婚,那就结吧!但是,在结婚前你们不要再秘密来
往了。一旦他们知道你们的关系,他们不仅不会同意,还非要拆散你们不可!这就是中
国人的道德原则。至于怎么去说服他们,你就交给我吧。”
    罗仁的说服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他的看法增加了第三种意见的分量。陶团长也悟到
了:给这个不安分的姑娘找个丈夫就好了。她的不驯服和调皮的原因就在于没有丈夫,
没人管。当罗仁提出他要介绍的男方是我的时候,陶团长很担心,很怕我不会同意。天
啊!人是多么的不同呀!罗仁见到我,把他和陶正芳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一个上过大学的人,他会要一个摩梭姑娘?摩梭姑娘从十三岁起就可以结交阿肖,
早就不是个处女了!”
    罗仁慢悠悠地说:
    “试试看,我跟他提一提,也许他会同意。苏纳美长得很漂亮。”
    “他见过?”
    “应该见过,你们经常在影剧院演出。”
    “可苏纳美没见过他呀!”
    “如果他有意思,就找个机会见一见嘛。”
    “那就谢谢你了。”
    “别谢我,如果这个媒做成了,只希望婚礼在你们文工团举行。”
    “没问题,我们办!”
    “不说假话办不了大事”这句名言的确很有道理。
    罗仁怕事情在婚前败露,第二天就把我带到文工团。在团部办公室,当着陶团长,
和苏纳美见面。虽然罗仁私下里已经向苏纳美打过招呼,苏纳美一进团部办公室的门,
见我一本正经地坐在那儿装着不相识的样子,差一点没喷笑出来,幸好陶团长把这种现
象当做她的性格的表现,也就没在意。我看见陶团长在征询她的意见之后,她连连点头,
并大声说:
    “是不是现在就把我的被子搬过去呀?”
    “瞎说!”陶团长连忙捂住她的嘴。“早哩!还没领结婚证……”
    当苏纳美出去以后,在陶正芳问我的时候,我表演得十分精彩,先是半天没说话,
接着就转向罗仁,问他:
    “你看呢?罗馆长!”我居然会如此狡猾。
    “自己拿主意吧!”
    “陶团长,这样吧,让我们先接触一段,培养培养感情再说吧!她是个少数民族姑
娘,谁知道合得来合不来呀……”
    “也好,”罗仁配合得也很得体。“我们不要搞包办婚姻,让他们先恋爱再结婚
吧……”
    “不过……”陶正芳很为难地说,“晚上可不能在你那儿留宿……”
    “那当然,晚上我会把她送回来。”
    “是的,这是道德观念嘛!”
    经过这次的相亲,我和苏纳美可以公开来往了。只是在夜晚,我总是把她哄回去,
虽然她是那样的不乐意、不情愿和不理解。我坚持了两个月,方向陶正芳表示:我和苏
纳美之间的感情已经培养好了,我同意和她结婚。陶正芳很高兴,因为这两个月的事实
证明罗仁的建议是对的,苏纳美很听话,演出很积极很认真,不用人跟着也没有失踪过
一次。我们的婚礼是在文工团举行的,很隆重,很热闹,也很无聊。那天晚上,我只是
在脸上挂着一副笑脸,焦急地盼望着早一点结束。苏纳美的脸上可是真正的笑。后来她
告诉我:这一切都很好玩,比她十三岁时的穿裙子礼有意思多了。穿裙子礼,她一个人
是主角;结婚,两个人是主角。还有吊着一个苹果让两个人去啃之类的游戏。冗长的、
喧闹的婚宴,敬酒,罚酒,交杯酒……好不容易才算完事。陶正芳让我们把上午就领来
了的结婚证拿出来给她看看,并且一再告诉我们:
    “这可不能丢了,这是结婚证书。有了这,你们就可以一辈子共同生活了;谁也不
能干涉你们了!”
    当时,我觉得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特别可笑,这有必要吗?
    好几个文工团员跟着我们,帮着苏纳美把行李和她的杂物搬进影剧院那间已经粉刷
一新的票房,所幸票房很小,苏纳美的行李加礼品已经占去了百分之八十的空间,而且
已经停电,取代电灯的小煤油灯毫无气氛,本想接着来闹房的文工团员也就没兴致了。
    狭窄的票房里只剩我和苏纳美了,她扯着我这身簇新的中山装说:
    “脱掉!多别扭呀!”
    她穿的是她在舞台上表演时的民族服装,她一边脱衣服一边在回忆婚礼上那些人的
演讲,那些恶作剧的喧闹,喝交杯酒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刚才还认为陶正芳说的关于结婚证的话可笑,多余。此刻,我的
心里忽然也升起一种庄严的情绪。认为有必要就结婚这件事,在新婚之夜和苏纳美认真
他说几句话。我说当然不会可笑,也不会多余,是完全必要和发自内心的。我把我那份
结婚证书从衣袋里掏出来,对苏纳美说:
    “苏纳美!”我知道我的声音在发抖,“你仔细看过结婚证书了吗?”
    “看它做哪样?”她在解她头上那沉重的假发辫,“上头只有两面旗,也没画人。”
    “你知不知道,从领到结婚证这天起,我和你就是合法夫妻了。合法,你懂吗?就
是法律保证我们的结合……”我一方面感到说这些话特别无聊,一方面又要说。
    “就是说今天夜里不回文工团了,也没人来抓我们……”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点戏谑
的意味也没有。
    我真想打她一下。
    “不是今天夜里,是一辈子。”我纠正她。
    “一辈子?”她下意识地吃了一惊,“这么长?!”
    “可不,我们要相亲相爱,白头到老。我们是自愿相爱,自由结合的。我们会互相
尊重、互相爱护、互相体贴。谁也不要破坏我们的婚姻……”这时候,我自己都很讨厌
自己,可又觉得说出来安心些。真是糟透了!
    苏纳美正在脱她的内衣小褂,顺手把她的内衣小褂套在我的头上。
    “你可是在表演节目嘎?”
    “别闹!”我把蒙头盖脸的内衣小褂扯下来,有些嗔怒地说,“严肃点!婚姻是终
身大事,不是儿戏!苏纳美!你告诉我,你能永远……”
    苏纳美没等我说完,拉开临街的售票窗口,一伸手就把小油灯扔到街上去了。我们
的新房立即一片漆黑。我真想大发脾气,苏纳美跳上床,用那双光滑的胳膊搂住我的脖
子,把我的脸紧贴在她的胸前,不仅让我说不出话,也透不过气来。她是那样有劲,一
下就把我抱到床上,把我扳倒。这时候她才大声激动地说:
    “傻瓜!你要问哪样嘛!你问我,我可不要问你!我不问,我不要问。问就是不相
信,不相信才会问。我相信,我不问,我不问,我不问……”她的话渐渐微弱了,接着
就是她的呻吟、呼喊和由于快乐而生的悲泣。虽然她是那样小,此刻我觉得她比在我怀
抱中的实际的她要大得多,美得多,纯得多……
    我们婚后的生活很幸福,这不是我们的自夸,这是全城所有的人有目共睹的。别人
都说我的气色变好了,精神也振作了。多么奇特,一个对生活充满阴郁和厌倦的人,眼
前竟会又明朗起来。她象是一团光,那样强烈地照耀着我。我变得整洁了。我还帮苏纳
美洗衣服,包括她的三角裤和胸罩,这些是我婚后让她使用的,她很听我的话。但我难
免也想影响她,加以教导。告诉她,一个婚后的妇女应当庄重,不要象小姑娘那样轻狂。
在我告诉她这些话的时候,总要一再向她说明:正因为我爱她,才这么说的。她也经常
会遇到一些和她调笑的男人,她都不理睬他们。因此,她经常听到那些无聊男人说的一
些难听话。诸如:
    “瞧她那副样子,好象她不是摩梭女人!”
    “喂!苏纳美!你的阿爹是哪个?”
    “苏纳美!你有几十个阿爹?”
    “还在装!十三岁就是个破货!”
    “交个阿肖吧!哪天你男人不在的时候,我来找你。”
    苏纳美并不知道这些话的轻重,她只当没听见。久而久之,那些男人觉得没趣,也
就不再说了。但并不放弃冷眼旁观,盼着能出一件新闻,在女人的嘴里,苏纳美的名声
越来越好。
    “哪象个摩梭姑娘呀!就象个汉族的小媳妇。”
    “这个活妖精!结婚以后,完全变成了一个正派女人,再规矩也没有了!”
    “要是她改穿我们的衣裳,谁知道她是个摩梭人呀!”
    “人是能改变的。她男人是个大学生,就是不一样。”
    “人只要知好就能学好,瞧瞧人家苏纳美!”
    “苏纳美如今歌都唱好了,不象过去,眼睛总是往台下瞟呀瞟的,引得那些坏男人
怪声叫好……”
    总之,我们过得很好,很平静,很和睦,很温暖,和周围很谐调。如果说还有一点
遗憾的话,那就是苏纳美的思乡的情绪时时使她黯然神伤。她一提到“谢纳米”里的猪
槽船,一提到草海上的白鹤,一提到登干木山祭祀女神的香火和人群,就激动不已。一
提到阿乌鲁若,一提到阿咪吉直玛,一提到小时候的女伴格若玛,一提到她过去的阿肖
隆布、英至,一提到阿咪采尔和年迈的阿那,眼眶就积满了亮晶晶的泪。虽然她也偶然
收到过一两封信,代写书信的人文化水平都很低,什么也说不清楚。其实,文化水平再
高,能满足一个远方害思乡病的摩梭姑娘吗?谁能描写出她梦中的故乡呢?谁能描述她
的乡里故人的一切呢?包括她熟悉的小路,路边的树,老是尾随在她身后的黑狗,蹲在
她火塘边的大白猫,昼夜都在歌唱着的小河,只有她才能闻到的故土的芬芳,只有她才
能听到的故乡的风在林籁间吹奏出的乐音……我很羡慕她。因为她有而我却没有的如同
美好梦境一般值得怀念的故乡。故乡的一草一木,在她的思念中具有亲切的诗一般的生
命。我对她说:
    “苏纳美!我跟你一起回趟家吧?”
    “回家?”她的眼睛立即闪烁着狂喜的光。
    “回你的家,芦沽湖……”
    “真的?”
    “我们请假。”
    “真的?”她用很轻的声音夸张地反问我。
    “先写封信给阿咪。”
    “阿咪要是听说她的苏纳美要回来,她一定要让阿乌鲁若牵一大群马来接我。”
    “还有我。”
    “还少得了你吗?我的阿肖!”
    “怎么,我是你的阿肖?”我曾经不止数百次地教她“丈夫”这个名词。
    “不!”她连忙纠正说,“我的丈夫!”
    “这就对了。”
    “他们可会让我们走?”
    “我想他们没理由不让我们走。我们结婚都没休息过。”
    “是的!快写信吧!”
    “我就写。”
    “信不要草,要一笔一画地写。我们那儿识汉字的人不多。”
    “怎么写呢?”
    “我看,就写苏纳美想家了,这几个字,阿咪就全明白了。她就会让阿乌鲁若牵着
牲口来接我们。”
    就这样,一封只有六个字的信在第二天就发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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