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所谓汉文学,平常说起来就是中国文学,但是我觉得用在这里中国文学未免意
思太广阔,所以改用这个名称。中国文学应该包含中国人所有各样文学活动,而汉文学
则限于用汉文所写的,这是我所想定的区别,虽然外国人的著作不算在内。中国人固以
汉族为大宗,但其中也不少南蛮北狄的分子,此外又有满蒙回各族,而加在中国人这团
体里,用汉文写作,便自然融合在一个大潮流之中,此即是汉文学之传统,至今没有什
么变动。要讨论这问题不是容易事,非微力所能及,这里不过就想到的一两点略为陈述,
聊贡其一得之愚耳。
这里第一点是思想。平常听人议论东方文化如何,中国国民性如何,总觉得可笑,
说得好不过我田引水,否则是皂隶传话,尤不堪闻。若是拿专司破坏的飞机潜艇与大乘
佛教相比,当然显得大不相同,但是查究科学文明的根源到了希腊,他自有其高深的文
教,并不亚于中国,即在西洋也尚存有基督教,实在是东方的出品,所以东西的辩论只
可作为政治宗教之争的资料,我们没有关系的人无须去理会他,至于国民往本来似乎有
这东西,可是也极不容易把握得住。说得细微一点,衣食住方法不同于性格上便可有很
大差别,如吃饭与吃面包,即有用筷子与用刀叉之异,同时也可以说是用毛笔与铁笔不
同的原因,这在文化上自然就很有些特异的表现。但如说得远大一点,人性总是一样的,
无论怎么特殊,难道真有好死恶生的民族么?抓住一种国民,说他有好些拂人之性的地
方,不管主意是好或是坏,结果只是领了题目做文章的八股老调罢了,看穿了是不值一
笑的。我说汉文学的传统中的思想,恐怕会被误会也是那赋得式的理论,所以岔开去讲
了些闲话,其实我的意思是极平凡的,只想说明汉文学里所有的中国思想是一种常识的,
实际的,姑称之曰人生主义,这实即古来的儒家思想。后世的儒教徒一面加重法家的成
分,讲名教则专为强者保障权利,一面又接受佛教的影响,谈性理则走入玄学里去,两
者合起来成为儒家衰微的缘因。但是我想原来当不是如此的。《孟子》卷叫《离娄》下
有一节云:
“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颜子当乱世,居于陋巷,一草食,一
瓢饮,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孔子贤之。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
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已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颜子易地则皆
然。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虽被发缨冠而救之,可也。乡邻有斗者,被发缨冠而往
救之,则惑也,虽闭户可也。”末了的譬喻有点不合事理,但上面禹稷颜回并列,却很
可见儒家的本色。我想他们最高的理想该是禹稷,但是儒家到底是懦弱的,这理想不知
何时让给了墨者,另外排上了一个颜子,成为闭户亦可的态度,以平世乱世同室乡邻为
解释,其实颜回虽居陋巷,也要问为邦等事,并不是怎么消极的。再说就是消极,只是
觉得不能利人罢了,也不会如后世“酷儒莠书”那么至于损人吧。焦里堂著《易余龠录》
卷十二有一则云:
“先君子尝曰,人生不过饮食男女,非饮食无以生,非男女无以生生。唯我欲生,
人亦欲生,我欲生生,人亦欲生生,孟子好货好色之说尽之矣。不必屏去我之所生,我
之所生生,但不可忘人之所生,人之所生生。循学易三十年,乃知先人此言圣人不易。”
此真是粹然儒者之言,意思至浅近,却亦以是就极深远,是我所谓常识,故亦即真理也。
刘继庄著《广阳杂记》卷二云:
“余观世之小人未有不好唱歌看戏者,此性天中之诗与乐也,未有不看小说听说书
者,此性天中之书与春秋也,未有不信占卜祀鬼神者,此性天中之易与礼也。圣人六经
之教原本人情,而后之儒者乃不能因其势而利导之,百计禁止遏抑,务以成周之刍狗茅
塞人心,是何异壅川使之不流,无怪其决裂溃败也。夫今之儒者之心为刍狗之所塞也久
矣,而以天下大器使之为之,爱以图治,不亦难乎。”案《淮南子泰族训》中云:
“民有好色之性,故有大婚之礼,有饮食之性,故有大飨之谊,有喜乐之性,故有
钟鼓管弦之音,有悲哀之性,故有衰绖哭踊之节。故先王之制法也,因民之所好而为之
节文者也。”古人亦已言之,刘君却是说得更有意思。由是可知先贤制礼定法全是为人,
不但推己及人,还体贴人家的意思,故能通达人情物理,恕而且忠,此其所以为一贯之
道欤。章太炎先生著《菿汉微言》中云:
“仲尼以一贯为道为学,贯之者何,只忠恕耳。诸言絜矩之道,言推己及人者,于
恕则已尽矣。人食五谷,麋鹿食荐,即且甘带,鸱饕嗜鼠,所好未必同也,虽同在人伦,
所好高下亦有种种殊异,徒知絜矩,谓以人之所好与之,不知适以所恶与之,是非至忠
焉能使人得职耶。尽忠恕者是唯庄生能之:所云齐物即忠恕两举者也。二程不悟,乃云
佛法厌弃己身,而以头目脑髓与人,是以已所不欲施人也,诚如是者,鲁养爱居,必以
太牢九韶那。以法施人,恕之事也,以财及无畏施人,忠之事也。”用现在的话来说,
恕是用主观,忠是用客观的,忠恕两举则人已皆尽,诚可称之曰圣,为儒家之理想矣。
此种精神正是世界共遁文化的基本分子,中国人分得一点,不能就独占了,以为了不得,
但总之是差强人意的事,应该知道珍重的罢。我常自称是儒家,为朋友们所笑,实在我
是佩服这种思想,平常而实在,看来毫不新奇,却有很大好处,正好比空气与水,我觉
得这比较昔人所说布帛菽粟还要近似。中国人能保有此精神,自己固然也站得住,一面
也就与世界共通文化血脉相通,有生存于世界上的坚强的根据,对于这事我倒是还有点
乐观的,儒家思想既为我们所自有,有如树根深存于地下,即使暂时衰萎,也还可以生
长起来,只要没有外面的妨害,或是迫压,或是助长。你说起儒家,中国是不会有什么
迫压出现的,但是助长则难免,而其害处尤为重大,不可不知。我常想孔子的思想在中
国是不会得绝的,因为孔于生于中国,中国人都与他同系统,容易发生同样的倾向,程
度自然有深浅之不同,总之无疑是一路的。所以有些老辈的忧虑实是相优,我只怕的是
儒教徒的起哄,前面说过的师爷化的酷儒与禅和于化的玄儒都起来,供着孔夫子的牌位
大做其新运动,就是助长之一,结果是无益有损,至少苗则槁矣了。对于别国文化的研
究也是同样,只要是自发的,无论怎么慢慢的,总是在前进,假如有了别的情形,或者
表面上成了一种流行,实际反是僵化了,我想如要恢复到原来状态,估计最少须得五十
年工夫。说到这里,我觉得上边好些不得要领的话现在可以结束起来了。汉文学里的思
想我相信是一种儒家的人文主义(Humanism),在民间也未必没有,不过现在只就汉文
的直接范围内说而已。这自然是很好的东西,希望他在现代也仍强健,成为文艺思想的
主流,但是同时却并无一毫提倡的意思,因为我深知凡有助长于一切事物都是有害的。
为人生的文学如被误解了,便会变为流氓的口气或是慈善老太大的态度,二者同样不成
东西,可以为鉴。俞理初著《癸已存稿》卷国有文题曰《女》中引《庄于天道篇》数语,
读了很觉得喜欢,因查原书具抄于此云:
“昔者舜问于尧曰,天王之用心何如?尧曰:吾不敖无告,不废穷民,苦死者、嘉
孺子而哀妇人,此晋所以用心已。”此与禹稷的意思正是一样,文人虽然比不得古圣先
王,空言也是无补,但能如此用心,庶几无愧多少年读书作文耳。
还有第二点应当说,这便是文章。但是上边讲了些废话,弄得头重脚轻,这里只好
不管,简单的说几句了事。汉文学是用汉字所写的,那么我们对于汉字不可不予以注意。
中国话虽然说是单音,假如一直从头用了别的字母写了,自然也不成问题,现在既是写
了汉字。我想恐怕设法更换,还是要利用下去。《尚书》实在太是古奥了,不知怎的觉
得与后世文体很有距离,暂且搁在一“边不表,再看《诗》与《易》,《左传》与《孟
子》,便可见有两路写法,就是现在所谓选学与桐城这两派的先祖,我们各人尽可以有
赞成不赞成,总之这都不是偶然的,用时式话说即是他自有其必然性也。从前我在《论
八股文》的一篇小文里曾说。“汉字这东西与天下的一切文字不同,连日本朝鲜在内。
他有所谓六书,所以有象形会意,有偏旁,有所谓四声,所以有平仄。从这里,必然地
生出好些文章上的把戏。”这里除重对偶的骈体,讲腔调的古文外,还有许多雅俗不同
的玩艺儿,例如对联,诗钟、灯谜。是雅的一面,急口令,笑话,以至拆字,要归到俗
的一面去了,可是其生命同样的建立在汉字上,那是很明显的。我们自己可以不做或不
会做诗钟之类,可是不能无视他的存在和势力,这会向不同的方面出来,用了不同的形
式。近几年来大家改了写白话文,仿佛是变换了一个局面,其实还是用的汉字,仍旧变
不到哪里去。而且变的一点里因革又不一定合宜。很值得一番注意。白话文运动可以说
是反对“选学妖孽桐城谬种”而起来的,讲到结果则妖孽是走掉了,而谬种却依然流传
着,不必多所拉扯,只看洋八股这名称,即是确证。盖白话文是散文中之最散体的,难
以容得骈偶的辞或句,但腔调还是用得着,因了题目与著者的不同,可以把桐城派或八
大家,《古文观止》或《东莱博议》应用上去,结果并没有比从前能够改好得多少。据
我看来,这因革实在有点儿弄颠倒了。我以为我们现在写文章重要的还是努力减少那腔
调病,与制艺策论愈远愈好,至于骄偶倒不妨设法利用,因为白话文的语汇少欠丰富,
句法也易陷于单调,从汉字的特质上去找出一点妆饰性来,如能用得适合,或者能使营
养不良的文章增点血色,亦未可知。不过这里的难问题是在于怎样应用,我自己还不能
说出办法来,不知道敏感的新诗人关于此点有否注意过,可惜一时无从查间。但是我总
自以为这意见是对的,假如能够将骈文的精华应用一点到白活文里去,我们一定可以写
出比现在更好的文章来。我又恐怕这种意思近于阿芙蓉,虽然有治病的效力,乱吸了便
中毒上瘾,不是玩耍的事。上边所说思想一层也并不是没有同样的危险。我近来常感到,
天下最平常实在的事往往近于新奇,同时也容易有危险气味,芥川氏有言,危险思想者,
欲将常识施诸实行之思想是也,岂不信哉,廿九年三月廿七日。
(1940年3月作,选自《药堂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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