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日我常想到死亡的事情。
从前我们也谈论过死亡。你说你愿意死在大树下,让树根吸取由你的尸骨所化成的养料,越长越高。那棵树看得多远,你就看得多远。你所看到的世界,没有言语可以形容。
"我愿意做那棵树。"我说。
至今我仍爱着你。
人死后,化为飞灰,我对你的记忆,是否就如失去肉体的幽灵对于人类的记忆,永不可追?我还能在你的眼神中迷失自己,与你生死相许吗?在死后的世界,有谁能为我捎来你的信息,好让我知道你在人间,是否幸福?我是否仍能维持生前你最喜欢的样子,以你的梦境,作为我的归宿,在你的梦中对你说话?黄泉路上,我们在海边所立的盟约,可能为我指点他生的缘分,让我走向正确的方向,好与你在来世做一对情人、夫妻?
是否每个人心中都有个死后的乐园,对于美丽的极乐有所想望?
西方有极乐清净土,无诸恶道及众苦,但受诸乐。
水手们相信死后进入绿色的草原,那里有醇酒、美人、歌舞、奏个不停的小提琴。
我曾经将渔夫死后的世界,编成一篇篇富于活力的、愉快的童话。翠蓝色光亮的海底,小鱼吹着七彩泡沫,虾男蟹女追逐嬉戏,穿着用柔软的鱼网织成的衣裳。水底的沙像牛奶一样白而香,海藻有着春天的青草的颜色,各种贝类发出一阵阵光泽,每一只是一个音乐盒,开合之间有微微的旋律。
但你宁愿离开你的渔船,回到岸上来,寻找葬身之地。
无论水手或渔夫,最终还是回归土地。
西欧传说水中溺毙的人,其灵魂须在世上漂泊二百年,始能得到安息。
可见人类向往安定,难把无根的生涯视为极乐。
佛教有轮回转世之说,认为人死后,其魂灵以另一副形体,再度托生于世。
果真如此,我愿意转世为一棵大树,生长于天地之间――葡萄雨露,星星糖果,云的白肉与乎花的香骨,阳光琥珀……
让我以深深的泥土,作为永生的园地,把枝叶向高空伸展,直到天空的尽头,每一片叶子是天上的一颗星,永恒地护荫你流浪人间的魂灵。
让小鸟来到我的枝上,唱它们临终的哀歌,当我沉默,植根于你立足的土地,喜欢生长,永远向上。
二
能够将生命变成故事,我觉得是可喜的;能够将生命赋予故事,我觉得这更加可喜。然而,回顾自己的过去,我不觉想起希腊传说中麦德斯国王点物成金的故事。凡他的手指所触之处,皆变成黄金,其结局必然是悲剧性的,而且是比人类的贪欲更大的悲剧。
凡我的手指所触着的,皆变成故事,想必也有其可悲之处。
我曾经把世上的一切变成你。
现在我又把一切变成发生在你身上的故事。
得不到你,是否因为我在不自觉的时候,把你变成了故事?
有时我觉得,与其说一个故事,倒不如唱一首在海边为你送别的歌。
从前我常常立在渔港目送你的渔船出海。
"我的小丈夫。"我心中这样地呼唤你。
每回我都想着,这一次你去了,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回来。
可惜今生今世,我们无缘做夫妻。
为什么万千故事之中,我独不能编一个与你成为夫妻的故事?
但是,能说一个爱你的故事,我也感到欢喜。
许多年前,我们初相识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学生,独自来到你定居的城市求学。年纪轻轻的我,初次面对动人的自由,无所适从,对眼前的生活有一种茫然。
三藩市虽没有特别出色的学府,与我年龄相仿,到此地求学的学生却不在少数。我曾经因为不欲追随潮流,声言绝不出国留学,及至自己也至学龄,这种抗议的声响便告式微。我想是因为青春的百无聊赖。
我也有了离开家庭、独立生活的想法。这种想法的背后,谈不上理想的力量。若有什么,只是一些模糊的、一团色的梦而已。
我生长于人口简单的家庭,环境富足,自幼受父母的钟爱,从未经历什么大的不幸。这造成了我的无知以及不切实际。
"肤浅而正派。"你这样形容我。
每次我无端想起,自己也觉得好笑。
此后没有人更准确地形容过我。
记得有一次,我问你,为什么和我好。
你说,因为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是玫瑰色的。
我没有追究你这话的真意,虽然我不大明白,为何我眼中的世界,对你如此重要。
分手之后,我才想到,是否你在我身上,看见了一个玫瑰色的世界?这个世界,可有我在你身上所看见的那个,那么美好?
我曾经在你身上,看见了一切。
当时我所看见的,现在我正渐渐失去。
我觉得对不起你。
初时,我寄居于父母朋友的家中。这一家,有两兄妹,妹妹珍妮,哥哥占,都比我年长十岁以上。占与你是好朋友。学校尚未开学,他们轮流驾车载我游览这个名城,把我当做小妹妹一样的照顾。
周末晚上,他们安排了跳舞的节目,尚缺一个男伴。珍妮提议把你叫来。那是我第一次听见你的名字。
占说:"他肯来吗?"
珍妮戏说若你不肯,就把你的渔船给凿沉。
于是我们到你的渔船所停泊的码头去寻你。一路上,珍妮告诉我一些关于你事情。她说你在一家航空公司当机械工程师,已经做到视察官的位置,但你一心想做商业渔民。前两年,为了买一条旧渔船,几乎把所有积蓄用光。渔船需要重新整修,你把攒来的钱,完全花费在船上,前些日子,不得已把你那辆房车也卖了。在渔船能够出海以前,你不敢放弃原先的职业。现在你一边在航空公司任职,一边还要兼顾渔船的整修工作,时常在船上过夜。
那艘船对你来说,就像你的家一样。
夜晚的道路,看不见景致,无从辨认方向,直到看见金门桥,才知道正在向北方而行。远远近近的灯光,露珠似的,滚在荷叶绿的夜色上。付了过桥税,车行很短的时间,便到了那个小码头。
占下车去叫你。
珍妮回头对我说:"你也下来看看。"
我们都下了车。风很大,且意外的冷。整片岸边泊满了船,却看不见什么人,仿佛所有的人都把船丢弃在岸边,离船上岸了。只见占向你停泊的地方走去,蹲在木砌的堤边,喊叫你的名字。
船舱有灯光透出,可见你确实在船上。果然,甲板底下传来你答应的声音。甲板上有一个样式近乎水井的四方型构造,又像个有盖的盒子,掀开盖,你从那里探出头来,看见我们,有点惊奇。占问你修船的进度,你顶着风与他对答一阵,仍旧攀在通到下面船舱的梯子上。
珍妮给我们介绍,你笑着向我微微举了举手。
我心里感到很亲切似的。
占叫你跟我们一起去跳舞,你说:"好啊!"
你答应得那么爽快,似乎是占和珍妮意想不到的。
你从那个四方口爬出来,身上连衫裤的工作服遍布污渍,原来的浅蓝色大略可辨而已。
"你们等我一下,我去洗洗手。"你说,走进船楼。 接着便听见开水喉放水的声音。少顷,你提着一个铁桶出来,把脏水往海里一泼,又走回船楼。
透过窗口,我看见在昏黄的灯光中移动的,你的人影。
收拾停当,灭了灯,你出来锁上舱门,托起一块木板把那四方口盖起来,也上了锁。然后你沿着堤边的梯子爬到岸上。
我们一行人向车子走去。有你认识的渔夫和你打招呼,问你上哪里去。"玩玩去!"你说,跟他们随便说着玩笑的话。
上了车,你说:"我们到什么地方?"
占告诉了你,你说:"那里太吵了,不大好吧!"
结果我们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可是你穿着牛仔裤,那地方的人不让你进场。
"那怎么办?"珍妮说。
你抱着胳膊,笑笑地说:"那还不简单?我把……"
珍妮忙喝止你:"有小孩子在场,看着你的嘴!"
你似乎正要说什么不文雅的话。我倒笑了起来。
"我去买一条裤子不就行了。"你说完就径自走了。
我们正好在一个商场里面,有的商店尚未关门。
"你见过这样狂的人没有?"珍妮笑着问我。
不一刻,果然见你穿着西装裤回来,手上拿着你自己那条牛仔裤。
我们得以顺利进场。
坐定后,你们三人都要了白兰地。你问我喝什么,我说不上来,你说:"我给你介绍一个,叫卡露华的,有点咖啡味,加牛奶,甜甜的,一点都不烈,好不好?"
我说好。
占叫我跳舞,我摇了摇头。"你们先跳。"我说。
占和珍妮离开后,我和你只是沉默地望着舞池,没有交谈。
下一支舞,占请我跳,我仍然摇头。你和珍妮去跳,再下一支舞,又是占和珍妮两兄妹互作舞伴。
过了一会,你问我:"以前跳过舞吗?"
"很少。"我说。
"这一支舞不错,你要不要试一试?我带你,不怕的。"
我犹豫着,你已经站了起来,并且俯低头小声说:"怎么样?"
我实在无法拒绝你。
是一支慢四步。在幽暗的灯光中舞着,我脸红心跳,不敢抬头望你。
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我心里想。
你带舞的方法温柔谦逊。我觉得你这个人很好似的。
占见我与你跳舞,以为我肯了,下一支舞便要跟我跳。我还是拒绝了他。你怕他受窘,忙拿话打圆场。
整个晚上我只跟你一人跳舞。
"为什么不和占跳?"你问我。
"我喜欢跟谁跳就跟谁跳。"我说。
"你喜欢跟我跳吗?"
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有点想笑。
"你还是小孩子呢。"你说。
"除了爸爸之外,我只跟你一个人跳过舞。"
"真的?"你笑道。
我觉得好像有点喜欢你似的。
后来我和你要好,占总是拿这一天的事情来取笑我,不外是原来我第一次见你便心有所属,怪不得只跟你跳舞,不跟他跳舞……这一类的话。
次日早晨,你来到我寄居的人家,找占有事。占刚好和他父母出去了。珍妮还未起身。我正坐在客厅的餐桌前阅读一本关于哲学的书。
我说占很快就回来,你便坐下来跟我聊天。
"想家吗?"
"不想。"我说。
"为什么会选三藩市?"
"我不知道。"
"你不怕? 这里有地震啊!"
我只是板着一张脸。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在你面前,我觉得很不自在,不知道应该怎样才好。
你把手肘支在桌上,托着头,望着我说:"你知道吗?上帝造人把人造得笑的时候比不笑的时候好看,一定是有道理的。上帝也希望我们快快乐乐,你说是不是?"
你翻了翻我那本哲学书:"你打算在大学念什么?"
"我还不知道。"我说。
你一边翻书,一边随意议论着各家各派的哲学,其异同、长短、优劣。原来你知道得极多。我很有兴致地听着,欣羡不已。
你说你从哲学以及自己的人生经验学得了一个道理,就是这世上的确有正确的人生态度,有至善。你反对否定客观事实存在的哲学。
我似明白,似不明白。
"我什么都不懂。"我说。
你笑道:"苏格拉底也还说他自己什么都不懂呢!"
我不由得笑了。
那个客厅十分敞亮,阳光照进来,都照遍了。地上有微微的阴影,却没有阴影的感觉。仿佛只是一种植物的微凉。
窗外夏日迟迟。
檐灯上附着一个漂亮的燕巢,略为像一只松球,散发着新熟的松香。我指给你看,也许是燕子南移前最后一次在此筑巢。我告诉你前两天一只小燕学飞,不幸跌死的事情。睡觉的时候,小燕睡在巢窝里,叠起翅膀,微合着眼,样子十分有趣。
你说:"要不要出去走走?"
"你不等占了?"我说。
"不等他了。"
我给珍妮写了张便条,便跟你出去。你开着一辆看起来十分残旧的浅蓝色丰田敞篷运货小卡车,载我到嬉皮士一度聚居之地。我们下车走路。阳光静静地照满街心。
你给我讲了一个与嬉皮士与关的笑话:某大学写字间的一位女秘书对嬉皮士深怀成见,一天,一个长发披肩、留长胡子的嬉皮青年进写字间问点事情。这位女秘书马上变了脸色,不客气地赶他出去,说:"我们不欢迎你这种人!"嬉皮青年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姿态,好整以暇地说:"耶稣不正是我这个样子的吗?要是耶稣来了,你也不让他进来吗?"说得那个女秘书哑口无言。
我被你的神情逗得大笑起来。后来我把这个笑话转述给别人听,再也不好笑了。
经过一家希腊饼店,你指着橱窗里面的一种点心,说那个很好吃,我一定会喜欢的,进去给我买了一块。是一种多层夹心饼,我觉得太甜,但还是很开心地吃完了。
顺步走去,来到金门公园东区,因其形状被称为"锅柄"的地带。我们在那里的长凳上坐了一会,谈论一些年龄的事情。只是坐着,看了一会落叶,便觉得光阴匆匆。
然后你带我到一个高尚住宅区,看那里的维多利亚式房屋。我们把车子停在路旁,就在车子里坐着。往右看,有一棵丰满的梧桐树,风吹树摇,每一片叶子是一只小手,往下一探一探,仿佛想要抚摸一下它生长的土地。
雀鸟的鸣声处处。
你说你喜欢房屋,尤其是在山中狩猎的时节偶尔经过的,那些在黑夜里点亮了灯的房屋,每令你兴起思家之情。
你曾经同你的大哥和侄儿去猎过鸭子。鸭塘极深,甚至要把你十岁的侄儿背在背上,涉水而过。有一次你的侄儿捡到一只鸭哨,那是一种能够发出鸭鸣声的工具。直到现在他还喜欢拿它来逗人。
你也在加州及缅因州猎过鹿。松鼠、兔子一类的小动物,经常成为你的猎获物。你还猎获过一只狐狸。那是你在缅因州伺伏一只鹿的时候无意中猎得的。
寒冷的夜晚,背负着沉重的猎枪经过山中的人家,瑟缩着,透过窗户往里看,可以看见一家子在温暖的灯光下围桌进餐。那时你真想家。你知道,对于屋里的人而言,你将永远是一个打从窗外经过的人,独自走向无边的黑夜。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自己的命运。
所以你不愿受家室之累,宁愿到海上做个自由的浪人。
我曾经愿意追随你,把我们的家建立在海洋上,但是你说:"我不愿我的家在海上漂流。"
山中的灯,暖眼又暖心。
也许只有山中小径上,远远的一盏寒夜的灯,方才是你心目中永恒的家园。
如果是这样,我愿意点一盏岸上的灯,让你捕鱼归来,远远地看见。
回忆往事,是否就如经过山中的人家,瑟缩在寒夜里,从窗外看着里面温暖的情景?
假如这就是我的命运,我们的一生,其实都是在寒冷和孤独中度过。
后来,我搬到你姨母家楼下的单元居住。我向你提过想找房子,独自居住的事。恰好你姨母家原来的房客搬迁。通过你的关系,我以较低的租金把那个单元租住下来。
搬家那天,占帮忙把我的东西安顿好,开车载我到唐人街购买必须添置的物品。刚进入中国城,就看见你立在路边,靠着一辆车子跟人聊天。我下了车,占自去泊车。你正吃着豆沙酥饼,给了我一块。我们一边吃着,一边看着对面朴茨茅斯广场的野鸽子飞来飞去,到处觅食。
新居在落日区,距离太平洋仅有一箭之地,不知是迈澳岛、法拉龙群岛,抑或其他岛屿的雾号,在大雾的晚上彻夜不断地响。呜呜的响声,犹如生活在野山里的,一种寂寞勇猛的动物的哀鸣,给人天寒地冻之感。我想到你若在船上,也是听着这声音。在海上听来,会不会比较像一种海兽的鸣声?还是这声音已经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是你自己的声音?
你常到我家楼上你姨母家,找你表弟。他在中国餐馆当厨师,有一阵子失业,常跟你上船。有时你车子开到门口,按按响号,他自会从楼上下来。
我在窗口掀开窗帘的一角看着你们离去。
我以为你总会来看我,但是,许多日子过去了,你始终没有来。
离家上学,或放学回家,屡次在门口碰见你那在制衣厂工作的表妹,站在路上和她聊个一时半刻。我想向她探问你的近况,又觉得不便启齿。或者我只是想提起你而已。每次跟她谈话,心里想的都是你。有一回,她做了大黄叶馅饼,给我送来一块。其后才知道是你叫她给我送来的。
可是,长久的一段时间,你只在我的头顶上来来去去。楼上楼下仅一板之隔,我甚至听得见你笑谈的声音。便是在做功课的当儿,我也停下来倾听。那时,我好像有点觉得寂寞似的。我觉得整个世界是属于你的,而我一无所有。你离去时,下楼梯的脚步声经过我家门前。连木栅的咿哑一声也响过后,我悄悄地来到窗口,从帘缝看着你的车子远去。
我会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譬如说,若在晚间,听见楼上你的亲戚送你到门口,我便把我家的灯全部熄灭,好让你以为我家里没有人。这样跟自己玩着游戏,诚然是可笑的。一切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屋后有一个小小的院子,久无人整理,显得十分破烂。位于院子一角的储藏杂物的小木屋,也露出倾颓的迹象。除了三四块石板,其余全是泥地,房东太太不规律地种着芥菜。院子中央横拖过三道绳子,权充晾衣绳。
记得那正是芥菜花开的时节。我提着一桶衣物到后院,踏在石板上,把衣物往绳上晾,忽然听到你说话的声音。回头一看,你正斜倚着楼上的楼栏,与你的表妹闲谈。看见我抬头,你对我笑了一笑。
我把湿湿的衣服用力抖了一抖,溅出的水点,种子似的撒在泥地里。一只小黄蝴蝶在同色的芥菜花间飞来飞去,仿佛它也想找一棵好的芥菜,做它的花。
明媚的阳光下,芥菜花好看地开着,为了蝴蝶的爱。
我还是常常在窗前看着你离去。似乎永远是我看见你而你看不见我。一天不见你,心中便恋恋的,觉得不圆满。为了一个尚未深交的人,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完全不可解。我很生自己的气。因为被这种情形苦恼着,心情落寞,感恩节学校有几天的假期,同学邀我去滑雪,也被我拒绝了。
就在那几天,你为你表弟那福特房车做一些修理工作。车子就停在我家门前的马路边,从我那里,清晰地听见你们的谈话声,以及操作时铁器碰撞的声音。楼梯口设有一个水喉,工作告一段落,你每在那里放水洗手。你们离去后,门前的小渍,慢慢地也干了。
一天上午,只有你一个人来,独自忙了半天。你表弟不知上哪里去了。这么冷的天气里,你身上只穿了一件脏旧的格子衬衫。工作完毕,用楼梯口的水喉洗过手,你来敲我家的门。
我着实吃了一惊。
"还好吗?"你微笑着说。
"还好。"我说。
楼上没有人在家,你想借用我的电话。
用完电话,你说:"你这里怪冷的,怎么回事?没开暖气吗?"
"暖气坏了。"我说。
你看了看我身上的大衣。这些天,我已习惯在室内也穿着大衣。
"坏了?你没跟楼上说吗?"
我不做声。其实我已跟房东太太提过,房东太太说他们自己也不开暖气,在屋里多穿衣服就行了。但我没有把这情况告诉你。
"我替你看看。"你说。
北墙有一个装饰壁炉,暖气机就在那旁边的墙根处。你把暖气机的盖子掀下来,趴在地上往里看。然后你爬起身,跑到外面把你的工具箱拿进来。
暖气机的位置使然,操作起来很不方便,必须昂着头,眼睛往上翻,你索性脸朝上仰躺着。
我给你倒了一杯冷饮,你喝了一口,说:"咦,这是什么,那么好喝?"
我说是苹果汽水。
"你在哪里买的?"
"超级市场都有呀,才八毛九一瓶。"我说。"你表弟呢?今天怎么不见他?"
"他上班去了。"
"哦?他找到工作了?"
"哎,哪天我带你上他那家餐馆去,叫他给我们弄一顿,他弄得不错的。"
掏弄了半天,你卸下一件零件,坐起来说:"这零件要换,我去买。"看了看表,你又说:"吃饭了没有?一块儿去吃饭?"
从这时朝南走,第二个街口往左拐,有一家中式面馆,我们到那里去吃。路程很短,因为还要买零件,便开车去。外面遍地阳光,倒比室内暖和许多。
"感恩节你做了什么?"路上,你问我说。
"就在家里。"
"真的?早知道叫你到我家吃饭。"
"你叫我,我也不会去的。"
"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你。
"你家那么冷,呆在里面不好受吧!"
"楼上也是不开暖气的,你到他们那儿,不觉得他们那儿冷吗?"
顿了一顿,你笑道:"要不是我发觉了,你怎么办?就这样挨下去吗?"
"你看我挨不挨得下去!"
你笑了起来。
到了那家面馆,你要了云吞面,我要了牛肉粥,另外加一碟油菜。你把醋浇在匙里蘸面吃,忽然苦着脸说:"哎呀,这醋怎么这么难吃!"
"是吗?"
我把醋倒在匙子里,尝了一点。
"好像掺了酱油!"你说。
店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把隔壁桌子的醋也拿来尝了,还是不好。你不死心,把其他几桌的醋都尝遍了。
我笑道:"当然是一样的,一家店还有两种醋不成。"
"这怎么办,这醋这么难吃!"
"以后我们自备,我把我家的醋带来。"
你连声称好。
回家我找到了一个原本盛菊芋的小玻璃罐,装了半罐子浙醋。但是暖气机修好后的一个星期,你都没有再来。
一天下课回家,无意中发现地面上一张从门缝里塞进来的字条,上面写着:"来访不遇,只好一个人去吃云吞面。"
我望着你的字迹,心中惘惘的,只觉得若有所失。
我没有多作考虑,找个借口向你表妹要了你的住址,写了一张我这个学期的课程表给你寄去。你来的那天,我给你开门,两个人都相视而笑。
我们带着醋罐子去吃面。
你在航空公司值夜班,从晚上十一点工作到早晨七点,回家睡到中午,吃过午饭便上船上工作,直到晚饭时间才回家。晚饭后,睡个两三个小时又去上班。或者你自己打发晚饭,从渔港那边直接到你做事的地方。
那些日子你睡眠不足,见面总是说:"困死了!"我很担心你开车的时候昏睡过去。
午饭时间除非有事,我一定赶回家。从学校到家虽然只需约十分钟的车程,在路上也归心似箭。
躲在窗后看你离去的日子过去了。现在我每掀开帘子注视着你惯常出现的方向,等待你来。时间若晚了,你只把车子开到门口响号。有一次你表弟以为你来找他,从楼上下来。我也刚好从楼下出来。局面十分尴尬。在车上我们都笑了。
你若早到,就坐在车子里打盹,等我回来。我喜欢下了公车走回家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你蹲在路边逗狗玩,坐在我家门口的那一级台阶上看马路,或者两手插在裤袋里,倚着前院的栅栏,哼一首歌。
附近那家面馆星期三休息,我们便到基尔街比较远的那一家。兴致好的时候,也去唐人街,有一个在行车天桥上的地方,可以看见极美的城市景观。三藩市的街道沿山筑造,房屋多在山上。从那地方往右前方眺望,就是一座山。山上一大片房舍,栉比排列,密密麻麻,几不见空地,俨然一座独立的城。那浅浅的颜色,与晴朗的天气异常协调。太阳照射山头,遥遥望去,让人觉得那山上刚刚崛起了一个辉煌勇敢的王朝。
每次我经过那里,心中便兴起一股历史的兴衰荣败之感。
三
于我而言,现实世界与梦想世界永不可分。至于,是我与前者完全脱节,抑或把前者融化入后者之中,这一点是还不能确定的。但两者其实具有雷同的意义。
失去了你,通过任性的情愫与幻象使我到忘我境地的梦想世界,我渐觉难以把握。因此,人生常有多蹇之感。
一生中,有多少事情,其实是发生在梦与醒的交界处。归根究底,世事并无真假之分,只有虚实之分。
我第一次上你的渔船,你说:"这是我的梦……你的梦是什么?"
对未来有所怀疑之时,你一再问我:"我的梦真的能够成为事实吗?"
"一定能够成为事实的。"我总是说。
你梦想着出海捕鱼,已经许多年。当你第一次驾着自己的渔船出海,你也许会在心中问自己:"这是真的吗?"
若我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梦能够成真,我愿意那是你的梦。如此,则我的梦纵然憔悴,我也心甘情愿。
你是否觉得这无疑是一个惯于以梦想自娱的人说的话?
从前你最喜欢与我谈论你的渔船。
你以三万多美元买下这条已有十四年船龄的旧渔船,付款之时,兴奋得连手都发抖。
我只知道那是一艘可作远洋捕鱼、一般时速为八至九海里、内表面浇了水泥的坚固渔船。旧船主登岸从事别的行业,因把渔船出售。渔船保养得不好,需要大量整修费。在我认识你时,已几达五万美元,经济上的拮据,加深了你对于未来的不安。
寒假里的一天,你来找我。你说你在南边的一个小镇的仪器店订购了一具船上用的机件,需要去取。但前一天你只睡了两个小时,恐怕开车时打瞌睡,希望我能陪你去,也好有个人随时叫醒你。
天气阴寒,飘着霏霏小雨,沿途我们东拉西扯地聊个不停。我戴着黑色的毛织手套,你伸过手来握着我的手。我故意把手从手套里面退出来。你就微笑着握着我的手套,把它当成了我的手。
办过简单的手续,顺利取得机件。那是一支管状的沉重物件。你把它牢牢地拴在小货车上,然后我们向你泊船的码头的进发。
码头在梭沙立多,隶属于马林郡 ,位于金门桥北端的李察逊湾。那是以捕鱼业、造船业及旅游业为主要工商业的旅游区。
金门桥的景色,千变万化,在晴朗的日子里,抬头可看见白云冉冉飘过,穿越红桥的钢架,从桥东飘到桥西。这天却雾霭沉沉,天厚云低。
过了金门桥,行约十分钟,弯入右手边的一段斜坡路,进去便是小码头。迎面是一片铁丝网结成的大栅,栅外有停车位。这次因为要卸下机件,便直驶进栅。一段水泥路跑道般的伸入港湾,接其末端是一截木堤,由水中探出的巨大木桩支撑着。沿堤都有梯子,供人们上下船。不是捕鱼季,港湾泊得满满的。你的渔船挨着木棍,泊在最近海的一排。
略呈方型、蓝白两色的渔船,破旧零乱,甲板上满是杂物。你估计尚需两三年时间,始能完成整修工作。船首及船尾以黑漆涂上"克莉斯汀"这个英文字,是为船号。据说是旧船主千金的名字。
花四十美元,雇了操纵起重机的人帮你把机件卸落渔船。过程中,忽然认真地下起雨来。你忙到船上穿起雨衣,叫我上车避雨。刚上车,大雨倾盆而下,从挡风玻璃望出去,你的雨衣仅只是一抹黄影子,忽隐忽现。便是在日常生活中,是如何轻易地就被分隔到两个不同的世界中去。
有那么一刻,什么都看不见,唯看见雨。再看见你的雨衣,便知雨势略慢。待你完成卸落工作,跑上车来,已然浑身湿透,而我衣上的雨痕却半干了。
我们默默地看雨,雨都是从斜里来,可见风也极大。山和海灰暗一片,不知是山沉入海中,抑或海淹过了山头。风雨日的昼晦,令人觉得已近夕暮。
忽然从海上飞来一只苍鹭。
"好大的一只苍鹭。"你惊叹道。
那苍鹭在一条木桩上伫立一会,旋即飞走。
不过这里还是数海鸥最多。一下雨,海鸥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不知附近可有它们的栖身之所。
海鸥乱飞的日子,来这里看海上的船只,心里便觉得平静,你说。
在波士顿的期间,有一阵子你常到渔港看渔船。其时你已开始憧憬海上的捕鱼生涯。
中学毕业后全家移民来此定居,得了机械学学士学位,你便离开家庭到处流浪,在公路上载搭顺风车,穿州过省,随遇而安。遇到风景好的地方便留下来,觅一份职业,住个三五个月。就这样,你从西岸漂泊到东岸,在波士顿,邂逅了一位比你年长五岁、与丈夫分居的有夫之妇,与她同居半载。后来她回到她丈夫的身边去了。从那时起,你常到渔港看渔船。渔港的夕阳极美……听着你说,我仿佛也看见了那令人心动的景象。红红的夕阳就像一面大而圆的帆,缓缓下降。整个地球是它的船。
那时你是如此年轻,我心中想道 。
"真奇怪,"你忽然说:"为什么我会告诉你这些呢?我把我的故事都告诉你了。"
你想了想,自己笑了起来,"也许是我前生欠了你许多故事吧。"
小时候,你常与父亲在溪流里钓鱼。那时你从未想过以捕鱼为业。如今你觉得,与其仆仆于陆地之中,不如到海上寻找安宁。
从波士顿回到三藩市,你一方面考入航空公司任职,一方面积极学习有关捕鱼行业的一切,结识梭沙立多的渔民,向他们请教。
金山湾一带一度聚集着许多中国渔民。他们住在一些名叫"中国营"的小村子里,全盛时期,这样的村落约有十八座之多。这些渔民以大口拖网捕捉承受潮水出入港湾的草虾。三藩市出产品质优良的虾米,就是因为这种虾产自咸淡适中的水域。其成功的速度,招致意大利渔民对政府施加压力,下令禁用此种捕虾法。此外,只有十分之一的捕获品可被制成虾米。在这样的双重禁制之下,这一带属于中国渔民的渔业从此式微。也有渔民从事养蛤。然此项作业却因为海水污染而得不到发展。目前的华人渔民大部分是越南华侨,像你这样的是极罕有的例子。
展望未来,你不禁有些忐忑不安。捕鱼是否真的适合你呢?自己的性情是难以捉摸的,在世间寻找性情相近的事物又是多么困难。
有时我想,你的生命能够容纳那么大的一个海洋,却无法容纳一个小小的我,到底是什么原因。
那天坐在车子里看雨,你对我说,从未出海的人,是无法领略海洋巨大的宁静的。你与相熟的渔民搭伴,或者租赁别人的渔船出海,次数已不在少。夜泊之时,整个世界除了地平线,别无其他。人与自然浑成一体,无限大的孤寂充斥天地之间。
"孤寂怎能与人分享呢?"你说。
一种挫折感悠然升上我的心头。我发觉我并没有足够的自信走进你的世界,或为你的世界所接纳。
"将来我的渔船可以出海了,你愿意跟我出海吗?"
"我怕我会妨碍你。"我说。
你不再说什么,只是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你说:"如果有一天,我再也不来找你了,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我不说话,只是倾听着隐隐在雨中传来的清脆得如同玉器碰击的声音。
"那是不是风铃?"我说。
你说不是。那是船缆───拍打着桅樯的声音。
四
你听过失散的亲人相认的故事吗?在茫茫人海中,赁着半边玉佩,一块胎记,寻回多年来下落不明的亲人。寄情旧物,将一生灌注其中,这种题材,在当今这个时代,显然已经稍嫌过时。但我喜欢那些傻气的、团圆的故事。
有时我觉得你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我看着你,心中喜悦得直想欢笑,觉得没有人比你与我更亲。我的心满满的都是你。
与你在一起,在外面吃东西,或买点什么,每次都是你付钱,从来不让我付。无论我如何据理力争,终告无效。那回我买了个小玩意,值十块钱。我身上只有一张二十元的钞票。我拿出来一定要把钱还你。你笑笑说:"我没得找啊!"随即把那张二十元钞票接过去,轻轻松松撕作两半,把其中一半递给我,"哪!找你十块!"
我把我那一半用相框镶了起来,挂在墙上,事隔多时,还会指着它,半戏谑地向你说:"那就是我们的信物!"
金门公园滨海处矗立着一座装饰风车,周围培植了花圃,春夏开满灿烂的花朵,青青的草地上的姹紫嫣红,使人联想到一个西欧花园。我们躺在草地上的晴阳里。公园的小树林飘着郁郁的松香。你说:"要不要跟我去寻宝?""寻什么宝?"我笑道。高尔夫球,你说,只要是高尔夫球场边沿的林子里,都可以找得到被人打进来的高尔夫球。我不相信,硬要跟你打赌。我们两人便在那时陡时平的杂草丛生的林子里钻高钻低,衣服和头发上沾满叶屑以及植物的小刺
。终于让你找到了两个。你说换了从前,你一定拿去卖,一个卖五毛钱。我们又无意中捡到一块蜕落的蛇皮,约四五寸长,白底上一格格深棕的斑纹,摸上去有点脆脆的薄纸的感觉,被太阳晒得发出干干的热气,腥臭扑鼻。
尤加利的叶子可以辟腥,你说。把树叶放在水里煮,可消尽空气中的任何腥味。公园里随处种植着尤加利树,摘一把嗅一嗅,的确有一段辛甘的与腥味相抵触的气味。
你虽未正式出海,却乐意帮助那些捕鱼的渔民。他们捕得了鱼,送给你,你总给我送来一条。你举着鱼向我笑道:"这是你的祖先啊!"坐在门前的那一级台阶上替我刮鱼鳞,把鱼鳞刮到脚下的泥地里,惹来一大群苍蝇。
我倚在门框上看着你刮鱼鳞。屋里煮着一锅尤加利叶,一缕清香缓缓飘送出来,经过我身边飘到门外,在半空中懒懒地蟠成一条龙,仿佛是从一个古老的香炉飘出来的,使人觉得眼前的一切,不过是阳光下的一场迷梦。
安排学校的课程,我尽量腾出中午的一段时间,好有空给你弄点东西吃,免得老是出去吃。你来我家,尚未进门,先就闻到汤的香味。"唔,好香!"你一进门就笑着说。你也喜欢帮我一起弄。做甜芋头,那芋头是你教我拣的,圆的是母,长的是公,比较好吃。我缺什么用,你就从你家给我拿来,譬如粉筛、漏斗、搅蛋器等,拿来了往往又忘了拿走,直到你母亲要用的时候才发觉不见了。我家到处是你家的东西。
中午在家吃饭的人少,所以你母亲是不怎么做午饭的,有些衣服你自己拿到外面洗。我们常去的那家面馆斜对过,是一家自助洗衣店。周末你把自己的脏衣服用篮子盛了,开车来接我一同去洗衣服。把衣服放进洗衣机,入了钱,我们便到隔街的咖啡馆喝咖啡。
那家咖啡馆,天冷之时,一坐下来就不愿走。坐在临窗的位置,太阳发高烧似的晒着,把桌子晒成烫手的木头,几乎能把人身上的白衬衫熏黄。沿窗种植的秋海棠,她的回忆里也有我们的踪迹吧!过阴历年,我说我想念家里的桃花,你为我带来了一盆海棠,翠绿娇红,比我所见过的海棠都要来得妩媚,不知是哪一种的。那嫩嫩的叶子像蔬菜一样令人感到亲切。
咖啡馆隔壁是一片健康食品店,门口兼卖鲜花。我们先到洗衣店把衣服从洗衣机搬往干衣机,然后走到那家商店,站在门口认花名,鸢尾、龙爪、天堂鸟、四姊妹、爱尔兰铃、婴儿的呼吸、天使的眼泪……
我家门口斜挡着一排楼梯,直通楼上。楼梯背面底下种着芥菜,天竺葵、金莲花,以及一种长白花的植物。含苞待放的白色花朵,唯一的一块花瓣形如蛋卷般地卷起,待开放时即慢慢松开。我问你那是什么花。你说是牵牛花。但我认为那不是牵牛花。因为我记得中学时代徒步上学的途中,路旁的墙头,爬满了牵牛花。牵牛花是爬藤植物。后来我从书上知道那种白色的花名叫马蹄莲,又叫水芋。那是多年以后的事了。
许多的事情我都是后来才明白过来。
像那回向书会买书的事情。那时我还住在你姨母家那幢房子楼下的单位,门口的信箱经常塞满由各地寄来的商品宣传手册、价目表、优待券等邮件。有一个书会寄来优待读者的书目,只需付出十元代价,即可任择其中五本,我立刻写了支票寄去书会,见到你时,还兴高采烈地告诉你我捡得了便宜。未几,我便收到了那几本书。在我快要将这件事忘怀的时候,又收到那个书会寄来的一本我没订购的书,要我付钱。拆开一看,是一本精装侦探小说。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你来时,我们在餐厅坐着,我便把这情形告诉你。
你说:"当时我心里就想,天下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以前也上过这一类的当,不过既然你已经付了钱,我只好看看再说了。"
你把我拆开的封套用胶纸重新封密,叫我在上面写上"寄回原址"的字样寄回去。
"要是他们又寄回来呢?"我说。
"再原封不动地寄回去嘛!反正他们寄来多少次,你就寄回去多少次,绝不付钱!"你有点没好气地说完,稍微用力地把那本书往餐桌上一拍。
厚达两英寸的精装书,被你那么一拍,发出极大的声响。
我心里一阵委屈,站起来就往后面的房间跑去。正要摔上门,你赶了过来,从另一边顶着。争持了一会,终于被你闯了进来。我哭着,用手打你,又用脚踢你。我从未对一个人发过这么大的牌气。你长年在船上做粗重的工作,力气当然很大,一抓住我的手腕,我便一点力道也使不出。我摆脱了你坐在床上大哭。
你挨着我面前的墙壁坐下,伸手握住了我的手。一段沉默之后,你跟我说了许多话。我第一次听见你用这种略为忧伤的语气跟我说话。你说你并不是对我生气,而是气那些奸商,为什么要用这种行为来欺骗我,想起来心里觉得烦闷,你长大的环境跟我不一样,你虽然也有个好家庭,但是因为贫穷,你可说是在陋巷里长大的,而且你是男孩子,自小又喜欢在外面跑,几乎什么都看见过。我却不然。我自小就生长在极端受保护的环境里,阅历既少,思想又单纯,那些奸商,绝不是我所应付得了的,而你最不愿意的,就是看见我受到伤害……
我又哭了起来。
"怎么?还生我的气吗?"你说。
"我恨我自己糊涂。"
你叹了一口气:"你不是糊涂,只是年轻。"
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你说:"我还能再来吗?"
我一时没有回答你。
你的手非常粗糙。这是因为在船上做粗活结满了茧。而且你经常被鱼鳞或鱼鳍等刮伤,伤痕愈合后成了疤。有时你还让我看那些新受伤的地方。
我紧紧握着你的手,心里觉得很难过。我如何能够不让你来?我如何能够再也不见你?
我不能失去你。
在那房间里,我们静静地不知坐了有多久。淡绿窗帘的竹子图案,被日光照映在对面的墙壁上,形成竹影,就好像这窗外遍植瘦竹,由于房间向西,光线暗淡,大白天也觉得有个月亮在外头,那竹影更添了一股幽趣,水藻一般摇曵在月光深深的地方。许多个夜晚,我躺在枕上望着那竹影聆听从海上传来的雾号声。
你为了哄我开心,说:"我同你看海豹去。"
"你今天不上船了?"
"今天不去了。"你说。
从我家往西行,太平洋像银蓝的田野一般展现在眼前。我们沿着沙滩朝北走,两三游人带着德国犬在玩乐。世界广大地延伸开去,水在山前面,山在水前面,一层有一层的天地。九月的海风相当温暖。你说一年之中只有这个月份,海上吹来温暖的西风。湿的沙深色,干的沙浅色,可据此推测潮水一度涨得有多高。现在正是退潮的时候,海涛声中,夹杂着海豹的鸣叫,令人感觉到动物界的悠闲。鹈鸪和白鸥盘旋飞舞,低飞时其腹部与海的背部相抵,高飞时其背部又似乎与云的腹部相触。
一片片云的白肉浮在蓝汤里。
将及海豹石,你说在那附近曾经有七座游泳池,被一场大火烧光了,遗迹尚在。于是我们循路走到游泳池。大小不一的七座游泳池被建于参差的位置,如今都浅渍着一泓死水,水面浮着一层浓苔,池边有青蓝的苔痕,上下池的小梯子锈迹斑斑。有些地方尚可看出曾受火灼。不知为什么那场火灾之后,经过这么多年,仍无人来收拾这局面。
我们都忘了原是来看海豹的,只在海边凸凹不平的岩石间攀了上去,又爬下来。逢到险处,你就拉我一把。我夸赞你攀爬的身手利落,你说你连缅因州海拔五千多英尺的喀坦定山也爬过。据说喀坦定山的最高峰是全美洲每天第一处迎接朝阳的地方。"喀坦定"这个字来自北美洲阿鲁库基印第安语,意谓大山。
一路上不时发现死蟹、水藻、烂木、废铁条,甚至旧铁轨。我还看见汽车的排气管和轮轴,因为年深月久,深深嵌进岩石里,成为石景一角。不知是否别处车祸的残骸,被海水冲上这里的滩岸。
你一直在我前面引路,捉摸好落脚的方位。有一次,你停下来指着一条石英石的石脉叫我看;又有一次,你指着一个石头里的黑洞说:"看那个洞!"就这么一句,并没有其他的话。我无论如何也看不见你所看见的。
接着,我们进入一个山洞。走不多远,左手边是短短一截栏杆,栏杆处的山壁斜斜凹陷下去,形成另一个小山洞,洞底满积着沙。原来那里终年有潮水涌进,造成一个天然缺口。那栏杆正是防止进洞的人不慎掉下去的。凭着栏杆,看得见海潮从缺口处间歇涌进,带着午后阳光的一点金光。在山洞的范围内,那水是黑金色的,回到外面才恢复白日下的色调,仿佛也和动物一样养成了一层保护色。
另外一个山洞深得多,据你估计,起码超过一百五十英尺。许多人在边缘地带略往里张望一下便走了。但你拉着我一直往深处去。光线随着每一步减弱,及至伸手不见五指,便如同整个人从周遭的一切抽离。我既感到新鲜刺激,又有点害怕。"不要怕!"你说。你也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不过你从前在美洲中西部,有一个时期很喜欢到那里的山洞探险。生活在山洞里的蛇、蝙蝠和鱼,全都是瞎的,而且是没有色素的白变种。
在全然的黑暗中,我紧紧跟在你后面,越走越深。有些地方从地底传来咕噜咕噜怪异的水声,仿佛那就是海洋的喉咙。起初,我听不出那是什么声音。但你说那正是水声,因为经为地层的处理,听起来有些异样。
摸索着,你忽然说:"这个山洞有一部分是人造的。"
你领着我的手,让我摸摸旁边的洞壁。果然,那一大片洞壁极为滑溜,还有整齐的壁角。
"为什么要造这么一个山洞?"我问道。
"我也不知道。"你说。
山洞并不太宽。这是摸过洞壁之后,加以判断的。
过了不久,我又听见你说:"到了尽头了!"
"是吗?"
"你还是看不见?"
"看不见。"
"我倒开始看见一点点了。"
原来在山洞尽头左上角有一个天窗似的小洞,透进一丝光芒。虽然如此,光线依旧极薄弱。我的眼睛没有你的好,适应得比较慢。
小洞的方向回响着海洋骚动的声音。每逢浪潮涌高,就泼剌剌从洞口降下一匹小瀑布。看情形我们约与水面平齐。
你说:"怪不得这个山洞这么潮湿,涨潮的时候,大概整个被淹没了。"
我们背靠壁脚,依偎着坐在一起。渐渐的,我也稍能辨别黑暗中山石的形状。由于潮湿的关系,虽然穿着夹克,仍不免感到一点寒意。我们坐在那里看着那扇小天窗降下一匹又一匹闪烁的瀑布。
那些来自阳光世界的瀑布,像一把又一把金色的箭,从天而降。偶尔来个势强劲猛的,总会吓我一跳。瀑布与瀑布之间,山洞周围老是发出一种响亮的咝咝声,大概也是经过自然环境歪曲的水声。我起初还以为是蛇。你也有些怀疑。但我们两人的身上都没有火柴或打火机,无法察看。紧张了一会,才大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山洞中充满各种稀奇古怪的声音。
有像我们一样闯进来探险的人,由最前面的人燃着打火机,一个牵着一个小心翼翼地前进。从暗影里望去,那火光显得异常强烈,把人的影子一大张一大张贴满洞壁。山洞里黑影幢幢。
"他们看得见我们吗?"我悄悄问你。
"看不见的。"你在我耳边说。
我回头望了望那些闯入者,只觉得自己也在那小小火光的包围下,实在无法相信你的话。
"他们真的看不见我们吗?怎么我觉得好像被他们看见了似的?"我又说。
"看不见的。"你说。
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声嚷了起来:"我们在哪里?我们在哪里?"
前面领导的人大声道:"紧紧抓着!不要放手!"
其余的人开始七嘴八舌地你一句我一句。整个山洞突然充满嗡嗡的回音。
从暗里看明里的人处身于黑暗中的种种姿态,联想到自己适才狼狈的情形,我不禁暗笑起来。
没有外人的时候,我们得以自由地交谈,彼此说着过去的事情。你叫我猜一个在海中诞生的希腊的女神,我猜不出来,你就轻轻吻了吻我的手背,作为给我的提示。
"维纳斯。"我说。
我只看见一点点极淡极淡的你的影子。在那黑暗的山洞中,就着那一点点影子,跟你说话,我感到如此地与你忧患与共。我再也不感到害怕。那真是一种无敌的感觉。我觉得这一刻,我们这样地在一起,在人类的历史上永远不会重演。
从山洞回到外面的世界,乍然面对赤裸裸的明亮,我们几乎成了瞎子,连眼睛都睁不开。还是你先适应,拉着我的手慢慢走。走到一个岩堆,前面不远似乎又有一个山洞。
"我们快去看看!"我兴奋地说。
你望着我笑起来。
然而,潮水逼上来时,岩堆间的沙地整片遭到泛滥,我们的下身全湿了。潮水往后退的力量又极大,狠狠地把我们往外扯。于是忙找了块岩石栖身。
你说这种情形极端危险,潮水潜力无比,非想象所能及,随时可将人卷起撞向岩石。
潮的进退之间有一段短促的时间,恰恰容你飞快地越过沙地,到那洞口探看一番。回来时你说:"不是什么山洞,一眼见底。"
我们就在那块安全的岩石上坐着。海面上一寸光,就是一寸影,随着日头移动,一寸寸都欹成斜斜的尺。
你眯着眼睛指着远方:"那是我朋友的鲑鱼船。"
我顺着你手指的方向眺望,极尽目力,也看不见任何船只。
"捕鲑鱼的季节快结束了。"你又说。
每年五月初至九月底是忙碌的鲑鱼季节。那正是鲑鱼离开海水游向淡水之际。已进入淡水的鲑鱼,其肉失去鲜美的味道。据说鲑鱼能以本身的官能感知季节,回到它们出生的水域,产卵然后死亡。新生的鱼苗复顺流而下,茁长于海洋之中。这种富于奋斗精神的鱼类,能够跳越十尺高的瀑布,战胜激流。纵使离家二千里,亦能通过本能追踪故乡的气味,溯流而上,返回出生之地。
你告诉我一次你随朋友出海捕鱼的经历。那天黄昏时分,你们正在甲板上休憩,忽然,无声无息地,从深海冒出十一条大海豚,团团将你们的渔船围住。你们皆为之一惊。海上风平浪静,夕阳的余晖,照耀在十一条海豚可爱的、圆圆的背上。这些智慧而善良的动物,如同认识你们一般,在向你们默默致意。你望着它们,尝试去体会它们的来意,忽然像是领悟了什么。半晌之后,它们仍旧无声无息地潜回海中。
这一次经历对你来说具有福音之美。
"听你这么说,我将来也要跟你出海打鱼了。"我就。
"好啊!"你笑道。"那么你替我们的渔船改个吉利的名字吧。"
我们一边说笑着,一边为渔船改了一个又一个有趣的名字。
你考虑称她为海豹号。因为你从前听过美国歌手及作曲家哥顿博克根据海豹神话编成的歌谣,留下深刻的印象。自此你对海豹有一份特殊的亲切感。
长年冰天雪地的北国视珍贵的白海豹为纯洁的象征,你说。好奇的海豹喜欢游近有人声或音乐的地方。圆圆的头以及明亮的大眼睛,突然在船只附近悄无声地冒出水面的习性,使它们增添某种属于半人兽动物的神秘气质。希腊神话中除了提及海神普西顿饲养一群海豹外,并未就这种动物作更大的发挥。以海豹为粮食、衣服及灯油的来源的国度,则流传着无数与之有关的信仰和习俗。
爱斯基摩人相信海豹诞生自女神萨娜的手指。在巴芬岛及哈得逊湾一带,宰杀海豹与杀人同罪。犯人须遵从若干禁令,譬喻不可从窗门刮霜,不可清理灯的油滴,不可摇动眠床、刮兽毛,或以木、石、和象牙等材料做工。妇女则不可梳头洗脸,否则女神萨娜的手指必令她产生痛楚。
西伯利亚的堪察加人在进行海豹狩猎以前举行模仿仪式,祈求成功。他们以草包作为海豹,把船只的小模型拖曳过沙地。
白令海峡的爱斯基摩人相信海豹的灵魂栖息于调节身体浮沉的气泡之中。只须把气泡归还大海,其灵魂便得以化身为下一代的海豹,供人捕猎。猎者们把一年内所得之海豹气泡谨慎保存,于一年一度的冬季庆典举行祭奠仪式,以食物及舞蹈向其致祭。他们聚集在大礼堂中,将气泡系以细绳,拉扯细绳使其舞动,并且围绕气泡模仿海豹的动作起舞。接着,由巫师高举大火炬跑到户外,参祭者用鱼叉挑着气泡尾随其后,将气泡塞入冰底。栖息于气泡中的海豹中的灵魂遂得以复生。
据说时至今日,白令海峡仍有海豹皮制的船只航行其上。
格陵兰岛的人避免破坏海豹的头骨。他们把完整的头骨置于门旁,使海豹的灵魂不致犯怒,而吓跑其他海豹。
相传海豹皮与潮汐之间有神秘的默契,能感应潮退而起皱纹。神话中的海豹居住于以珍珠和珊瑚建成的宫殿。由它们化身的鱼,有着绿色的发和绿色的鳞。它们亦能化身为人。
冰岛、苏格兰、爱尔兰以及其他受北大西洋冲洗的地区,相传有海豹人出没。在法罗群岛,海豹人每九日上岸一次,到一个秘密所在,彻夜舞蹈。
假如你捡得一块海豹皮,它的主人将一直跟随着你,直到得回她的皮。她甚至愿意留下来做你的妻子。海豹化身的女人,指间有膜,手掌粗糙,呼吸缓慢,生殖力强旺,喜欢游泳和潜水,懂得医术及接生,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尽管她是个好妻子,她最爱的还是海洋。那块皮你要小心收藏;一旦被她发现,她便会离开你,回到海洋去。
海豹化身的男人是天下间最好的丈夫。他消除你对钱财的贪欲,对死亡的恐惧,给你安宁。但是,纵然你把心都给了他,你也得不到他,留不住他。他还是要离开你,回到海洋去。
五
除了一年夏天我回家度假,其余两年暑假,我几乎天天在渔港度过。在此之前,我出常随你到渔港去。虽然你每次都答应我一两个小时便送我回家,但你没有一次实践诺言。只要到了渔港,你东逛逛,西荡荡,一耗就是大半天。你在那里,完全是如鱼得水。随便在道上碰见一个渔夫,你就能停下来跟他聊得忘了时间。你无事也喜欢上你朋友的渔船闲坐。人家修个浴室,装置什么新仪器,你也要去看。你说要这样才学得到东西。他们多是在船上居住的渔户,渔船里面就是一个小型的家,样样俱全。你带着我去参观你喜欢的渔船,把我介绍给那些渔民,其中一个冒失地说:"是你的妻子吗?"你望着我只是笑。
你的渔船,船楼包括小小的起坐间、厨房、厕所、船长舱、驾驶舱。底下那一层,船头那一层,船头那一部分──也就是驾驶舱正下方──就是船员舱,有四个窄窄的寝位。面向船尾,先是机舱,再过去便是冷藏库。冷藏库的库顶有出口通到上面甲板。第一次看见你时,你就是从那里探出头去的。船的表面有一支主船桅、前桅支索、后桅支索、桅顶的横桁、两支系转轮线的轴杆,以及其他系泊装置。
我帮你做一些简单轻便的工作。穿着你那件浅蓝色脏兮兮的工作服,袖子和裤管都卷了起来,腰身又松又垮,显得个子小。
机舱到处腻着机油,加上光线暗弱,走动时须格外小心。我战战兢兢地左搀右扶,笑道:"在你这儿简直出生入死!"你笑着说:"这已经算是出生入死了?等你将来到了大海上,就只有入没有出了!"
你说要把机舱地面的废物及吸满油污的旧报纸清理掉,重新铺一层干净的报纸。我们避开舱房中央的发动机,把一张张报纸嘁呖嚓嘞展开来平铺。我一面铺,一面不觉开始阅读报上的文字。你那边突然没了声息,原来也在读报。读到妙处,我们互相念给对方听。后来我说:"喂,有漂亮的女人,你来不来看?"你忙跑到我这边来。结果我们什么都没有做,光是四肢着地地趴在地上,就着那昏黄的灯色看报,大概一年之中也没看过这许多报纸。
掀开冷藏库库顶的出口,白白的天光照满鱼库。你将一个铁桶倒过来,让我坐在上面,从一本指导书朗声念出每一项指示。你按照我念出来的指示敲敲打打,把各种零件拼凑成一副机器。
上面有人叫你,你出声应了。只见史提芬从驾驶舱那边的梯子下来,一看见我便跟你打趣说:"你在哪儿找到的?"
史提芬是个大块头,身躯肥胖,满脸络腮胡,天然鬈的头发使他于粗犷之外带点婴儿的幼嫩。他是种族歧视极深的人,对你却另眼相看,很是信赖,女朋友方面有什么烦恼也前来找你诉苦。他出海捕鱼,喜欢有女人在身边,一度在报上征求女助手,声明要求"充实的女人"。他现在的女伴玛丽当时看见这段征聘广告,也不管什么叫充实的女人,往脚踏车上一跨,骑着就来应征。史提芬把她上下看了看,满意地说:唔,很充实!自此玛丽便跟他在一起。直至现在仍有人取笑史提芬:"史提芬呀,什么叫充实呀?说来听听!"史提芬腆着大肚子,略显忸怩地走了开去。
有一回,他在旧货摊子以低价得了一柄强力电钻,被你看上了。其实他自己已经拥有一柄,因为看这个实在便宜,所以才买下来。 你却正需要那样的一柄电钻。你叫史提芬以稍高的价格转让给你,叫了几次,史提芬总是不太舍得。
那一阵子,你看见史提芬,就撺掇他道:"史提芬,我让你赚五十块钱,成交之后,再请你吃意大利饼,怎么样?"
史提芬一味咿咿哦哦地支吾着,八着脚步,摇着头,像一只觉得这里太干旱的水鸭似的踱回船上。
然而,因为外面的电钻委实过于昂贵,你不肯放过他。一看见他,还是笑容可掬地说:"史提芬,五十块钱,另加一顿意大利饼,很充实的意大利饼啊!"
黄昏灰云滚滚,海上吹着大风,我们坐在堤缘的木桩上,没事就朝着史提芬的渔船喊:"史提芬,五十块钱,一顿意大利饼……"
有喝得半醉的渔民,看见我们在叫,也过来凑趣乱叫一通。
史提芬缩在船舱里不敢露面。
我对你笑道:"现在史提芬一定天天晚上梦见五十块钱和意大利饼,好可怜!"
终于有一天,史提芬挥着手说:"好了好了,我让给你就是了,我再不吃了那块意大利饼 ,就要被那块意大利饼吃掉了!"
那天晚上你多邀了几个朋友,我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吃意大利饼。
又一天,一大清早,史提芬双手插腰,叉开腿站在甲板上,对岸上的人说:"好可怜的贼啊!你们听说过这么笨的賊吗?到我的船上来,多少贵得可以让他发达的仪器他不偷,偏偏偷了我那破破烂烂一钱不值的电视机。我还正打算扔掉它买部新的呢!想必是个旱鸭子吧,船底下起点浪,他就晕头转向,抓着什么拿什么,可怜的灵魂!"
你经过时,向他叫道 :"史提芬,你别可怜他,我的那些车轮和救生球,大概就是他偷的。"
你那些作为船舷和木桩之间的软垫的车轮,和橙红色的救生球,常被人偷去。
整个港口,以瑞典籍夫妇菲力和罗拉的渔船航海力最强。他们是经验丰富的渔民,去过许多地方捕鱼,远及阿拉斯加。
你希望将来有机会参加阿拉斯加的捕鲱鱼行动。据说这个前后仅仅持续约七小时的捕鱼作业,场面十分热闹壮观。此种鲱鱼的鱼汛极短,捕鱼区又非常狭小,获准捕鱼的有四十多艘渔船,竞争相当剧烈。将鱼获全部出售给嗜食鲱鱼卵的日本,可得丰厚利润,捕鱼权亦因此极为昂贵难得。
我希望有一天和你一起乘坐渔船环游世界。
有几天你向菲力学习捕蟹方法,每天上他的渔船向他请教。菲力相貌斯文,举止雅重,单从外表判断,绝对猜不出是一个技术高超的渔夫。梭沙立多的渔民当中你最敬服的就是他,尤其因为他什么都肯讲,不像有些渔民的秘技自珍。当初就是他教你打系泊的绳结的。他用一种约半公升容量白色带盖的塑胶罐子捕蟹。像这样的罐子在甲板上堆成一堆。
你和菲力谈论各种捕蟹问题,我就坐在船舷上看菲力的妻子罗拉编织绳索。膀子粗的绳索编结起来相当吃力。其中一个过程是把螺丝刀插入两股绳索间,将其分开。这样做必须借有力的支点。罗拉曳起上衣,露出白白的肚皮,将一个塑胶碟子反过来盖在上面,插在裤腰间,再把螺丝刀的尖端抵住碟子的底部借以使出力道。这样做着,她自己觉得很滑稽似的笑了起来。
有着北欧肤色和笑声爽朗的罗拉,活泼明丽。有一次我们在堤上漫步,看见她的渔船从渐暗的海上归来。暮色四合,飘着几滴阴雨。渔船已经上灯。罗拉身穿黄色的防水衣,头戴一顶白色的毛织帽子,手拈船缆一端,立在船头,在噗噗的马达声中渐渐靠岸。风吹得她的衣衫啪啪地打着她的身躯,仿佛那就是那艘船的帆。黄昏在她身后像早晨一样升了起来。
你在岸上大声问她这一次的鱼获。
我们自己也作小规模的捕鱼,由我从船尾垂下钓丝,以鱼肉作饵钓鱼。只要钓到两三条小鱼,午餐便解决了。运气好的话,可以钓到大条的鲭鱼。你多半做你自己的事情,偶然才和我一起垂钓,我总是问你一些愚蠢的问题,譬如说:鱼为什么不能倒退着游?
船上有烹调的工具及作料,但我从不肯剖鱼,每次都由你负责。你剖鱼的功夫十分纯熟。我想起小时候听过大人们关于吃鱼的一个迷信,认为如果将鱼翻转,海上便有人要翻船。迷信归迷信,到底没有切身关系,照样将鱼翻转吃另一边的肉。现在我自己吃鱼,必定设法挑去鱼骨,无论如何不翻鱼身。看见别人翻鱼身,心中便紧一紧,觉得不自在。
夜晚的渔港渔灯点点,每一艘点灯的船都有一种宫殿的意味。那波光水影,仿佛是海底的龙宫透出来的隐约的灯光。每当微风像要把海水吹凉似的吹一口气,整个海便徐徐地折了一折。我们躺在船桥上数星星。亮晶晶的星星像一些闪光的白石,散布在黑色的沙滩上。第一幅航海图就是根据星星完成的。
你说:"从前的人看见星星联想到牛朗织女,现代人看见星星就联想到星球大战。"
在船上过夜,彻夜听见异响。船缆刮着船缆,或者缆绳的纤维产生变化,发出在旧楼板上走动一般的声音。我睡觉的地方是船员舱中的一个寝位,紧贴着船壁。有一种"波、波、波"脆亮饱满的声音,不断在耳旁回响,就像有一条庞大的鱼起劲地吻着这条船,"波"的一下,又"波"的一下。
我第一次听见的时候,吃了一惊,问道:"这是什么声音?'
你说:"是海水拍打着船身的声音。"
"真的?怎么会是这样的?"我觉得不可思议。
水声似乎是永远也说不完的。闭上眼睛,古老的摇橹声拨开繁密的芦苇丛,悠悠荡入梦中。
早晨的渔港非常宁静,淡灰的雾愁一样地轻压着港湾,不时听见水禽扑翅的声音。李察逊湾彼岸的蒂布朗、贝佛第尔以及更远的安吉尔岛,渐次显露出苍黑的山形,如同黑色的帆,缓缓自水底升起。站在堤上眺望,一大片船桅像船骨似的,被风啃得细细的。现代的渔船不再需要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商业帆船已然销声匿迹。没有帆的桅杆,就像没有旗的旗杆一样,看起来总是有点寂寞。
这世界的造船史也就是一部船帆由升起到降落的历史。如今的船桅,其作用限于无线电天线、信号灯、旗柱、卸货用的支持等。船的建造比船帆更是远昔的事情。据说太古的人类自浮在河川上的木片有所悟得,从而意识到水上交通工具的可能性。远在金字塔出现在埃及之前,已有船只出现在红海的水面上。公元前五千年,地中海和波斯湾已有船只航行其上。
我想,若不是船帆的没落,我们大概还没有领略到船桅之美吧!也许,对于某些人来说,船桅的姿形是过于萧条了。它不像船帆的也有丰满的时候。
有时我梦想着自己是你的妻子,在渔港目送你的渔船出海,视觉的幻象没有鼓荡的风帆,有的只是瘦竹似的船桅,在我心上投下长长的黑影。
船桅的尖端是整条船最高的地方。一条船无论向哪个方向行驶,它永远是最后从地平线消失的部位;一条船无论航过多少海里,它所经历的路程都最长。这一切无非因为地球是圆的。
但是,你是否发觉到,地球有时是平的,而且你已经走到了尽头,若再往前去,便要失去整个地球?
我来到渔港,走到梭沙立多的海岸线,仿佛也走到了世界的尽头,不能再往前跨越一步,只得任由渔船把你带走。
我们在渔港度过的那些日子,注定我们日后必须分离,是否因为我们都发觉到,你所属于的世界,永远不能真正属于我?看着你和其他的渔民谈天、说笑,我也有过失落的感觉吧。在人前,你从不对我亲热,甚至也并不对我特别照顾。我知道这于我是好的。然而,我看不透你的心房的明室与暗厦。
我毕竟不能留住你,像海洋一样地留住你。
你是海洋的市民,而我不是,这就是我们不同的地方。
长久以来,我思索着生命的中心的问题。
我以你为中心,在你周围创造了一整个世界。我说,要有海,就有了海,我觉得海是好的,就把海和陆地分开。我说,海中要滋生有生命的物类,水面要浮载美丽的渔船。事就这样成了。于是海中有鱼群游动,水面有渔船漂荡。这一切我看着是好的。
而你是远方的旅人,来与上帝所创造的世界,看见了海,就觉得海是好的。于是你指着海洋对我说:"我的心在那边。"
六
小时候,我问我母亲,一个人出生之前,和死了之后,是不是一样的。我母亲说:"在精神上应该是一样的。"当时我想,既然我并不惧怕出生之前,自然也不必惧怕死亡之后了。自此我以为我已摆脱了死亡的恐惧。
我认识你时,你父亲已故世三年。你深深悼念着他。在你父亲的忌日,我们买了鲜花和点心前去上坟。你家中只有你一个人纪念这日子。坟场在远离市区的一片高地上,草坡相连,外貌大同小异的墓碑整齐排列。你抽出小手刀割除你父亲坟前的长草。因为在渔船上工作的需要,你经常把小手刀佩带在腰间。离墓碑咫只处,从泥地里伶仃地长出一朵罂粟花。
你母亲虽然尚在人世,墓碑却已经准备好了。与你的父亲的墓碑是从同一块大石打造出来的。除了空着相框和卒期,其他字样都已镌刻齐全。举目四顾,坟场中有一小部分其实都是生者的墓碑。
你说你想起从前去过的一些坟场,墓碑各有各的样貌,从其中可感到生者对死者的追思。这些饶有人间味的坟场,座落于离市区不远处,平常散步亦可走到,只觉死者仍活在生者中间。人们可随时探望死者的坟墓,在坟前默想,与那些逝去的人共同度过一个下午。那时你很喜欢到坟场散步。现在的许多坟场,不但墓碑趋于雷同,而且总是在一些冷清清人迹罕至的所在,把死者和生者远远地分开。其实生死何尝隔得这样远。
轻风暖日,天空是淡白的蓝色。我们坐在墓前的草地上吃着做过供品的肉包子,谈着儿时的往事。你说中学时代的国文课本有一篇诗经小雅的蓼莪。至今仍能背诵全文,每次都深有所感。你父亲对中国文学有专才,可惜时运乖蹇,未能发挥所长。然而他从不以此自苦,常跟你说:读书人所学何事,但求心安而已。他带你到郊外的河里钓鳟鱼。钓了鱼,就在河边搭起锅灶煮鱼粥。你以后再也没尝过那么鲜美的鱼粥。
你六岁时,你父亲当了一个时期的辅警。有一天晚上,你母亲为了等他下班,带你去看晚场电影。是一出恐怖片。你吓得躲在椅子底下不敢出来。那之后几年,你老是梦见自己在一间正在燃烧的屋子里,被一只浑身火红的怪物追逐。屋子里有一个水喉。你以那个水喉为目标拼命挣扎,可是每次将要成功之际,总是累得筋疲力尽地醒来。这恶梦继续困扰着你的童年,直到有一天,你使出最大的气力,抓住了水喉,把水喉扭开。那怪物刚巧伸过手来,手指淋到了水,口兹口兹嚓嚓的一阵响,就这样被浇灭了。你再也没有做过这个梦。
有一年中秋节,你父亲教你背诵苏轼的水调歌头。
你问你父亲说,月亮有阴晴圆缺,那么太阳呢?太阳是不是也有阴晴圆缺?
大概没有吧,你父亲说。
为什么月亮有阴晴圆缺太阳没有阴晴圆缺呢?你又问道。
你父亲说,月亮有阴晴圆缺,是我们亲眼看见的,而太阳嘛……也许人类对于太阳远不如对于月亮的了解吧,因为太阳太远太热了。
那时候你以为太阳和月亮是同一个,早上穿红衣裳,晚上穿白衣裳。
你父亲口述自己的生平,由你代笔,写至"得一儿,欣喜过望,日夕以弄儿为乐……",你忍不住泫然泪落。你想到父亲对你的养育之恩,山高海深。
"往事已成尘,功罪安足论"───这是你父亲嘱咐你镌刻在墓碑上的句子。我望着那两行字,心中不禁一阵茫然。
你父亲跟你说过我们其实是追随先人的足迹而来的。当年的淘金梦至今仍在我们的血液里流动。随着十九世纪中叶淘金热的掀起,大批华人远越重洋,踏上新土地,开垦、筑路、掘矿、淘金。其后国事蜩螗,更有多少人避乱来此。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求生的信念。你父亲叫你不要忘记自己也生在乱世,要老老实实地做人。
乱世的人,愁深似海。
你虽以乱世的人自居,但你比你周围的人都安稳。我一直找寻那一股使你安稳的力量。
但愿在现世之中,我能够安安静静──过年了,走到市中心,许多人把过去一年的日历纸撕成一片片,从窗口抛落街头。我仰望着漫天徐徐飘下来的,破碎的日历纸,许下了这样的心愿。
那年冬季里的一个早晨,家里响起了叩门声。我去开门。你站在门外,说:"我们到海边去。"
一路上你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我也无言地走在你身边。你好像非常不快乐的样子。海边风大,你把身上的大衣脱下,分出一半,裏在我身上。我们在二十世纪末期的大风中相拥而行。
海滩很脏,微褐的泡沫被潮水带上来,积在沙上久久不化。
"那就是海水污染,"你说。你踢了踢脚下小白蟹的尸骸,"这些生物也不能在海中生存了。"
每次你来这沙滩都感到吃惊。十多年前,当水线还没有那么高的时候,这沙滩曾经给你留下可爱的印象。然而,今日看来,连形状也有些改变了。水线增高,冲上岸来的秽物也就更多。短短十几年间,居然变得如此丑陋,实在是人为灾害的明证。
也许有一天,这世界再也不适合人类生存。
在航空公司工作逾几十年的老臣子告诉你说,几十年前的飞机,机窗很久才换一次,不像现在,飞一两次就要换,因为空气污染,机窗受损的程度很严重。
假如人类绝种,世上将布满昆虫,你说。昆虫的繁殖率比人类超出二十倍。
你相信人类坚强的生命力,但是,现代人的所作所为都带着末日的感伤。
由于风大,云雾散尽,向西方眺望,约三十里外法拉龙群岛的轮廓依稀出现在海上。那是由一个大岛、一个北岛,以及一些小岛组成的群岛,被列为禽鸟及野生动植物保护区,长年在云雾的笼罩中,非轻易可见。大岛上建有一座灯塔。夜晚明亮的灯塔,对渔夫来说是一个可爱的景象。他们经常把渔船驶到那一带夜泊,翌日清早起来打鱼。
前天晚上,你的一个朋友在海上捕鱼,沉船死了,你告诉我说。
那艘船船底的内部有一大块已经腐烂,然而,在外壳的掩遮下,谁也不曾觉察,一直也平安无事,想不到就在这一次出了意外。前天晚上,你朋友把渔船开到远处的水域。海上起了大浪,部分腐烂的船底经不起凶猛的水势,被海水涌了进来。船马上就开始下沉。你的朋友和他的伙伴穿了救生衣,希望能遇到过往的船只,可是,在海水中漂流了四个小时,始终未被发现。他们说这样冻死了。
人在冻死之前,会产生奇异的幸福感。那种融融的温暖的感觉,令人恨不得排除身上的一切羁绊,拥抱死亡。你朋友临死极可能经历过这种现象。他身上的衣服有用手撕裂的痕迹。他可能也想脱去救生衣,但救生衣的绳子被衣服缠住。其时他的气力已经所剩无几,不然他就不是被冻死的,而是被淹死的。
他是你被海洋夺去生命的第二个朋友。你以前有一个朋友,在装置捕蟹罐的时候受到大白鲨的袭击,受伤死亡。当时他人浮在船边,下半身浸在水里,上半身露出水面。突然从海里窜出一条大白鲨,将他拦腰咬住。也许它不喜欢潜水衣的味道吧,它马上松了口。然而,待你的朋友被船上的人救起,已为时不及,他终因失血过多而死。
你的朋友的死亡,也许使你联想到自己将来也会死在海上。
"你怕死吗?我说。
你沉默了片刻,道:"对生既然有恐惧,对死自然也有恐惧了。"
"我真希望我不怕死。"
"我只知道我不愿意像我的朋友一样,也死在海上。将来我年纪大了,总是会回来的。"
"既然喜欢海洋,何必还要回来?"
"生前在海上漂流,死后就不要再漂流了。"
一小队矶鹞在湿沙上迅速跑过。若非海潮喧噪,或可听见它们脆薄的笛音似的鸣声。那些体形比知更鸟还要小的矶鹞,走路像跑步一样,跑起来上身不动,光是两只小脚飞快地交错而行,十分可爱。沙滩上,海鸥的爪印以及脱落的鸟羽,随处可见。
我们一边走着,一边拾海胆。这种灰白色、形状像一块钱币的棘皮动物,生活于浅沙之中,备受浪涛摆布,所以完整的海胆不容易找到。海胆的正面是排列成星型的呼吸管,反面那微凹瞩目的叶脉似的纹路就是食道,负责把食物引导至中央的小洞,也说是海胆的口。我们每次到沙滩来,不捡贝壳而捡海胆,好不容易才捡到一个有五支呼吸管的。那是已经长成的海胆,甚为难得。
后来你拾到一片浅蓝色半透明的破玻璃片,上面有这样的字样:FEBRUARY 21,1906.IN.U.S.A. PAT.OFFICE.
我们都暗自诧叹。1906年正是这个城市发生大地震的那一年。这七十多年来,这块玻璃片也许一直在海洋中打滚。玻璃的边缘圆溜溜的十分光滑。现在像这样又厚又结实的玻璃已不多见了。
1906年4月18日凌晨5时许发生在这个城市的大地震,引起普遍的恐慌,洛杉矶西雅图陆沉、纽约焚烧、三藩市整个被吞没等等谣言满天飞。有人相信世界末日已经降临。这一次是美国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大地震,死亡人数一般记载为五百,事实上不止两千。
自从我来到这个城市,就感到灾难发生前的压力,刻不离身。坐落于圣安德烈斯断层附近的三藩市,地震的可能性并不是一件遥远的、不可想象的事。对于地震的恐惧感,已经完全化入此地居民日常生活的感情纤维之中。日复一日,他们在悬疑的不安中生活着,不知道灾难什么时候降临。
曾有一个时期,我把家里所能找到的瓶瓶罐罐全部储满了水,以备不时之需。家里大多是玻璃罐。虽然明知塑胶罐比较好,却又未至于特为买些塑胶罐回来。我只是不彻底地为自己不可靠的生存尽尽人事。我因为怕你取笑,一直不敢告诉你。我原是这样胆小无用的一个人。我想我实在是有点怕死。
"你知道灾难发生的时候,最可怕的是什么吗?"你问我说。
"我不知道。"我说。
"最可怕的是人。那时候,谁是人,谁是兽,马上就可以分得很清楚。有人为了一滴水自相残杀,穿着军服假公济私,趁火打劫的更不知有多少,所以你千万要小心谨慎。"
有人预言不久的将来,这里将再度发生大地震。
全长七百五十余里的圣安德烈斯断层,自加州西北沿海岸地区伸展到加州东南近墨西哥边境处,乃美洲地壳与大西洋地壳之间的部分边界。在过去一千五百万年间,加州海岸连同大西洋地壳已向西北移位一百九十里。现在沿着这条断层,每年平均约有二至二又四分之一寸的变化。1906年三藩市发生大地震,就是因为大西洋地壳突然向北移位十八尺。其时,电源断绝,全城陷入黑暗之中,地层摇撼,马路像波浪一样翻腾,楼房倒塌,铁路倾覆,沿岸树龄高达两千年的红杉歪颓在地,大火焚烧四日……
我想,那一定就是世界末日一般感觉。
可兰经这样形容世界末日:"……太阳折叠,星辰坠落,山峦摇撼,海水沸腾……"你看过之后说:"诗有时比事实更真。"
到唐人街途中的行车天桥上,曾经看见的那一幅绝美的城市景观,忽然又掠过脑海。这个娇媚华丽的城市是否也会像一千九百年的庞贝古城,毁于一旦?
我想到人与最爱的事物始终还是要分离,不觉有点悲伤起来。
你叫我灾难发生时,不要惊慌,尽快逃到空旷的所在。假如时间上来不及,当选择有支柱的地方躲避,如在门框底下。事后不要忘记关闭煤气管,防止火灾。将来你会给我一把扳钳子作此用途。所有的容器都要盛满水。你叫我床头的墙壁不可悬挂重物,床头附近也不可放置书架等有相当高度的家具。
"没有什么比食水更重要,"你说,"若我们两人之间的食水,只足够一人饮用,我一定会让给你。我自己会照顾自己的。"
"你知道怎样寻找食水吗?有海洋的地方,总有河流,因为这世界的溪河都是从山下流下来,再流入大海的。那时候,也许只剩下你自己一个人了,无论如何,你要努力求生。只要沿着海边,从这里一直向南走,总有一天会走到河流汇入海洋的地方。河流会将你带到水源的。"
你握着我的手,如此为我的生存担忧。我胸中忽然充满了一种悲壮之感。我觉得自己甚至可以屹立于末日的余灰之中,安安静静,没有眼泪。
你答应我,无论你在什么地方,你都会立刻赶来;我们若失散了,你就沿着海岸到南方寻找我。那时我们就在海边相遇。我也答应你,假如我没有了你的消息,我便独自驾舟,飘扬出海,到天涯海角去寻你。这就是我们之间末日的盟约。
那天我们在海边,在二十世纪末期的大风中,说着不着边际的梦话,将灾难变成美丽的神迹。或者你急于答应我一些什么。不然,为何你忘了提醒我,这一切不过是一场空,说过之后就算了?而我总是以为,所谓盟约,原是天长地久的。
与你在一起的最后一段日子,我所感到的绝望与无奈,使我甚至渴望灾难的降临。天崩地裂,水沸山腾,毁灭你的渔港,你的渔船,你所爱的一切,把你交还给我。
我竟不知道,我当时所渴望毁灭的,竟然就是你。
如今,让我在心中,把你交还给大海,把你的渔船,交给我看不见的远方如飞的岁月,带你走遍千山万水。
来日大难,也许我和你都化成了灰。
七
我在大学里的第三年学期末,你的表妹结婚,我居住的单元被收回作为新婚夫妇的居所。我搬到另外的住处。就在此前后,你的渔船出海了。
你辞去航空公司的职位,专业从事商业捕鱼,每次出海或两三天,或十多天不等。你出海前,往往通知我一声。我已学会驾车,取得驾驶执照,买了一辆便宜的二手车。你要是作长期的远洋捕鱼,我总是驾车到渔港给你送行。我立在岸上,看着你的渔船远去,就好像渐渐失去你一样,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出海的时间很难算得准。有时我到了渔港,你尚未完成准备工作,忙来忙去,也没时间答理我。我无聊地到处走走,喂海鸥吃饼干,有几次等了许久。你叫我不要再去送你了,反正你来来去去的,送不送都一样。但我不肯。我说我喜欢渔港的送别。
你的渔船还是叫做"克莉斯汀"。因为在渔船准备就绪的时候,正值繁忙的捕鱼季,你赶着出海,换名手续便暂且搁下。在你航出某个水域以前,我可以借用其他渔船的无线电与你通话。其实我也没有什么要和你说的,不外是嘱咐你小心,祝你好运这一类说过又说的话。
我过着长时间没有你的日子,每日都想念着你。在路上走着,也会停足观望天空。天空无云,海上必然大风,因为云都被风吹散了。这是你从前告诉我的。
我的新居进门处有一条长长的走廊,尽头是一个长方型约一百二十平方英尺的客厅,客厅左边的东墙,一排玻璃窗,开向屋后的小院子。晨光照射进来,把途中所有的影子也带进屋里来。一半水泥地,一半泥地的后院,种着几株矮瘦的玫瑰。开花的时候,就仿佛那棵植物的心缓缓地开了。有一种灰蓝色的小鸟在后院大摇大摆在踱步,像是在它自己的家里似的。较远处是人家楼房的背面,有人在后骑楼晾衣裳。只要注意那衣裳摆动的姿态,即可略知当天的风势
。我望着那翻飞的衣裳,有时无缘无故地哭泣起来。
大雾的夜晚,窗户蒙上层水纱。汪作一团的街灯,船灯似的,浮在夜海一般的黑暗之中;你的船灯,想必也正浮在黑暗的夜海上,如一团黄雾,遇风即散。你说天晴时海上的月亮,与陆上的那个是绝对不一样的。就好像太阳突然在晚间升了起来。白色的太阳照得水面银闪闪的一片阳光。有时月亮又显得非常小,仅只是一颗稍大的星星。但千万不要是一颗陨星。在古老的迷信中,陨星预言风暴的来临。
你捕鱼回来,还要亲自把鱼载到零售商的商店去卖。待你把特别拣选的鱼送来给我,往往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站都站不稳,须睡一觉醒来,方才有精神告诉我这一次捕鱼的经过。
我把我家的锁匙给你配了一副,好让你在我外出时,也可自由出入。我一进门,只要嗅到鱼腥味,就知道你来了。你每逢捕鱼归来,身上的鱼腥味总是很重。有一次我早晨起床,走出客厅,发现你靴也没脱,连衣躺在沙发上,已经睡熟了。你身上一股子鱼腥味,胡子已多天没有刮,头发又乱又脏,人也晒黑了。我拿了一把常备在家的尤加利叶,放在锅里煮。不多久,微辛的清香漾满空间。我坐在沙发前面的地板上,静静地看着你睡。朝阳把细微的影子,印在你的脸上。你睡得极深。
我觉得非常幸福。
你再度出海之前,虽有短暂的空闲,却也有许多杂务等着办理,只能抽出一天半日陪我聊聊天,吃吃面,散散步。我记得我家附近人行道的石板缝野生着一种细绒般的青苔,你很喜欢,会蹲下来摸摸它,脸上露出温柔的表情。你说将来你家的院子要种满这种青苔。
我们常去的地方是一排陡斜的楼梯。那是横切过一条盘山而建的街道的捷径。每次我们到那里去,就说:"到楼梯那边去。"我一直想数一数那楼梯总共有多少级。楼梯两旁沿着斜坡植满松树。我们走到最高,在布满松针的梯级上,俯瞰沿海地区的全景。在那里看来,仿佛天空很多而地很少。井然的街道及楼房,干净的马路,翠绿的远树和青青的山,令人觉得真是好一片太平盛世。一只白鸥像完成壮举一般,悠悠横越整个区域。海洋在陆地与陆地之间,呈现各种光暗面貌。你指着前方说,海陆交会处,若是白头浪特别多,即表示岩岸险巇,等闲莫近。
然后你走了,乘着退潮出金门桥,航入海洋。这样便可介潮力增进船速。同样地,你趁着涨潮时潮水进湾的时候进湾。金山湾的水流极强,最快时达四海里。以距金门桥约三英里的庞尼塔角为起点,计算至入港停泊,顺潮只需三十至四十五分钟,逆潮则需时三小时十五分钟。
我已习惯了在渔港时,留意伫立水中的圆木桩上,那湿印的长短。若是水线以上露出一大截湿印,我便知道正是退潮。退潮的时候你是不会回来的。
你曾经告诉我,最强、最紧和最低的潮,都是在春天。潮汐以二十四小时五十分钟为一个循环。在这段时间以内,潮水涨退各两次。满月之日,水位升至标准以上六尺,是为满潮。月蚀引起小潮,水位降至标准以下二尺。潮汐的讯息由于暗合自然万物的消长荣枯,自古以来被认为与人类的命运结怨交欢。潮涨象征生命、丰盈、充溢,潮退象征死亡、衰微、贫乏。法国西北部布列塔尼的农民相信苜蓿须在涨汗时播种方能茂盛成长,否则将夭折。他们的妻子相信水位偏高时制成的牛油品质最佳。此时由水井取得的水,从牛身挤得的牛奶,将在锅中煮至沸腾,满溢出来。搅乳器中的牛奶将不断起泡,直至高潮过去。葡萄牙、威尔士及布列塔尼沿岸的人,认为人在潮涨的时候诞生,潮退的时候死亡。
对于我来说,潮退象征你的离去,潮涨象征你的归来。
一年一度的鲱鱼季,自一月开始,至三月止,属近海作业,你不必把船驶出金门桥,只在金山湾、金银岛一带逡巡。青绿泛黑、银身白腹、以甲壳类动物为主要粮食的鲱鱼,部分时间居住于深水之中,然后移往沿岸的浅水域产卵。成千上万的鲱鱼游近水面,发出冷光,吸引了渔民的注意力。从水鸟盘旋的位置,亦可推测鱼群出现的方向。日本人喜欢用鲱鱼的鱼卵做寿司,因此,所得的鲱鱼卵大多出售日本。
或者你航向深海,捕捉生活于水底石间、海岸山脉的谷壑中的石头鲈。这种饕餮的鱼类,于冬季产卵,能在深海中自下而上。为了捕捉石头鲈,你出入深水礁、法拉龙群岛、雷斯角以西二十五英里的柯特尔滩。雷斯角位于三藩市西北偏西。天气想必很冷吧!你穿着厚毛衣,戴着毛线帽子,脚上套着防水靴,也许正在注视着鱼群检波器的画面。那一具利用超音波探测鱼群的仪器,按下了掣,画面上立刻亮起了各种颜色图案,显示出海底的形态,鱼群的方位等等,活动范围达一千二百英寻的深海。
春夏捕鲑鱼,利用轮转线捕鱼法,以半速前进的渔船带动喂了饵的鱼丝,跟随寒流,沿着约十英寻的浅水航行。所至之处,北至波林娜斯、北岛、雷斯角、波德各湾、布莱格堡,南及蒙得勒湾、圣克鲁期、新年岛、半月湾、圣彼得角。这正是鲑鱼离开海洋,逆流返回淡水域产卵的季节。武勇的鲑鱼,一旦上钩便剧烈挣扎,以求逃脱。有一次,你与它们斗力之际,撞伤了膝盖,瘸了好几天。
七月至十一月是捕鲔鱼的月份。鲔鱼属鲭鱼族,最重要的商业品种包括大青花鱼、长鳍、黄鳍等,是世界上最快速的鱼类之一,游动时速可达四十五英里,肌肉结实,追随暖流,喜欢游近水面觅食。捕捉鲔鱼,须采用长线多钩钓鱼法,渔船几以全速前进,途中绝不停留。据说大规模的捕鲔鱼行动,鱼线长及七十五英里,鱼钩有两千多个。
三藩市西南有两座海底山,间接参予捕鲔鱼行动,助渔民一臂之力。派因尼亚山山高七百七十英尺,垓特山几及一千六百五十英尺,水底的暗流遇山即向上涌出,把大量营养料及有机生物带到水面,吸引无数小鱼围饲。小鱼又吸引来水面觅食的鲔鱼。因此,渔民只须注意暗流的动态,便可大略估计鲔鱼的行踪。你通过探测水温的仪器,测知何处有暗流上涌。
你在海上,捕什么鱼,吃什么鱼,吃腻了,便吃自己准备的罐头。有时我弄一些三明治沙拉一类的让你带去。每次你都收集一大堆报纸和书到船上看。你说你喜欢海上的夜泊,仿佛只有你一个人在无边的大海上,让你感到灵台清明,无一点俗虑沾身。也许,那种安宁与满足,才是你所真正追求的。
待此地的捕鱼季将要完成一个循环,我也快要毕业了。
"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有一次,你这样问我。
"跟你去打鱼呀!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说。
"你不回家,你家人不会着急吗?"
"这你就别管了。"
"他们知道我吗?"你说。
我虽然没有明确地告诉我的家人关于我们的事情,但我知道他们是绝对不会赞成我和一个渔夫在一起的。
我久久无言。
"难道你跟我去打鱼,打一辈子吗?"
"这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唉,不是这么容易的。"
你开始向我解释,捕鱼的生活非常艰苦,不但风吹雨打,日晒雨淋,生命没有保障,而且鱼市动荡,收入不固定。目前你的理想入息是每年两万。那是除掉费用之后和纳税以前的数目。要达到这个理想,每年的总收入须在四万以上。这是你从前在航空公司的年薪。也就是说,你当渔夫后的入息比当机械工程师的时候少了一倍。不过,经济上的顾虑还属其次
,主要是你觉得捕鱼生涯实在并不适合我。
"那么你当初为什么又答应我?"我说。
"那时候,我还没有想清楚。"
"但我已经想清楚了。"
"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为什么要那么复杂呢?"
"你还这么年轻,还有长远的未来,你怎么知道没有更适合你的生活方式呢?"
"你不愿意我跟你去,怕我妨碍你,是不是?"
"我只是不愿意耽误你。"
"我又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
"你真的那么喜欢打鱼吗?"
"你喜欢,我也会喜欢的。"
"我跟你不同。我的年纪比你大得多 。我出去见过世面,经历过人情世故,心情自然跟你不一样。你才刚刚念完书,还没有踏足社会,谈不上什么人生经验,现在就来说什么打鱼打一辈子,不是嫌太早了吗?"
"难道就这样算了?以往的一切都不算数?既然是这样,为什么当初你又和我好?为什么你又和我在一起?"
你不做声。半晌,方才叹了一口气,道:"有些事情,是连我自己都始料不及的。"
顿了一顿,我说:"如果你真的不愿意我跟你去,我可以留下来,找一份工作,我们还是……还是……"
"唉,这是不切实际的……你将来会后悔的。"
"我不会后悔的,为了你,我什么都肯。"
沉默了一会,你说:"我什么都能接受,就是不能接受牺牲。"
我们之间,类似的争执越来越多,有时甚至是不欢而散。我初次惊觉到也许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将要结束。然而,当其时,这种意识尚是模糊的。骄傲而天真的我,以为总能够令你回心转意。但是,愈接近学期的尾声,我的心情愈焦急,将要失去你的预感,使我对未来的信心发生强烈的动摇。我变得口不择言
,故意说话伤害你。你用道理开解我,然而,在一些实际的感情处境中,所谓道理是不敷用的。你虽然不同我计较,可是,在你的内心,你一定觉得我还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吧。
"为什么我们不能永远在一起?"我老是问你这种孩子气的、叫你难以回答的话。
你对我的态度开始转变。出入渔港,每次都是匆匆忙忙;出海前,打电话通知我,时间扣得很紧 ,以致我无法去给你送行。你在岸上的时候,也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我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即使见面,你也总是若有所思的,脸色有些阴郁。有时我觉得忽然好像不认识你似的。我惧怕那种感觉。
那天,我考完毕业考最后一科,完成大学哲学系的课程,兴高采烈地到渔港去寻你。那是我们事先说好的。然而,到了渔港,相识的渔民告诉我说,你已趁着前一天晚上的退潮出海了。这是第一次,你不辞而别。我望着茫茫大海,忽然好像来到了世界的尽头,并且跨出了那不该跨出的一步。
一夕之间,整个世界都变了。现在我已不大去想那些接下来的日子。其实我很少去想那些只有我而没有你的日子。我记得有好几个晚上,因为哭泣无法成眠,在黑沉沉的房间里倦极入睡;白天就呆望着人家后骑楼晾着的衣裳,想你此刻不知在哪里。我思索着我们之间的事情,企图从其中发现一些可以改变的地方。但是,这样做,无疑是徒劳而苍凉的。我幻想着与你一起出海捕鱼,幻想得太久了,以至于把未来的希望,完全寄托于幻想之中。幻想中的事物没有血肉的感觉。当面对你的时候,有可能我只是爱上你的虚的一面,你的神的一面,你的尚未发生的一面吗?我以为只要全心全意地爱就行了,只要不顾一切地爱就行了,只要相信自己在爱就行了。
岂知人间并没有这样的爱。
我还记得那个清晴的上午,我坐在书桌前无聊地看着一本书,因为心中有事,老是看着同一页。忽然之间,我听见你用我给你的锁匙,静静地开门进来。我等待着,一直没有回头。一股浓浓的鱼腥味向我袭来,那感觉如此熟悉,以至于我忽然有一种恍如梦中之感。你无声地来到我的背后,站了一会
,说:"我不是有心的。"然后你不再多说什么,把手伸前,默默地将锁匙放在桌面。我注视着那枚锁匙,直到你离去之后,方才伏在桌上大哭。
我知道我已无法留在此地,但是,我又提不起精神为回家准备一切。我忽然不知道应该如何生活才好。有时候,我无缘无故地走出去,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或者毫无防备地哭泣起来。原以为出外走走,或可使情绪平静一些,然而,坐在公车上,眼泪就像流不完似的,从起站流到终站,以至于后来我也不敢再出去了。
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没有料到,会在这样一个甚至是有点荒谬的情形之下,见你最后一面。那天,大约是我们分手之后半个月,我在厨房洗食具,水龙头冷水一边的手掣突然弹了出来,一条水柱子笔直地喷涌而出,劲道极强,水点溅到手上都发疼。一刹那间,整个厨房湿了一大片。我手忙脚乱地找来一块抹布,试图把缺口堵住。因为水势过猛,必须花费极大的力气,不一会儿,已经感到有点支持不住了。除了手掣的缺口,水喉又不断有水流出,盥洗室里的水又去得极慢,只要缓一缓气,池子便有水满之患。再不想办法把水止住,整个厨房都要遭到泛滥。我把所有的朋友逐一想了一遍,唯有你,我完全相信你有这个能力。可是,也不知你是在岸上,还是在船上;即令在岸上,也不一定就在家里。要找到你是不容易的。但我实在无法可想,忙冲出去电话机搬进厨房,所幸电话线的长度足够。仅仅这一瞬间,水又喷得到处都是。我一只手堵住缺口,一只手拨电话,紧张地聆听着另一边的铃响。竟是你接听电话。我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霎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喂?是谁?"你又说。我只觉心里陡然涌起了千愁万绪,不由得哭了。你什么都没问,就说:"我马上过来。"
我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湿的,等你等了许久,心情愈发焦灼。早晨的阳光却是舒缓无事,照进浅黄色的厨房,整个调子非常暖和,又非常明朗,使人有很亮的光的感觉。我忽然想起忘记叫你把工具箱带来,正在发急,却听见门铃声,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感觉。你从来不需要按我家的门铃。现在你把锁匙还了我,自然和其他人一样需要按门铃了。我慌忙向外跑,因为鞋底滑,几乎在走廊上摔一跤。我开了门,看也不看你一眼,又忙不迭赶回去堵住缺口。你走进厨房,看见我这狼狈的样子,说:"你没事吧?"我什么都顾不得了,扑在你怀中大哭起来,从缺口喷出的水骤雨似的打在我们两人身上。你把我带开,任由我在你身上哭了一会,拍拍我的肩膀说:"我先去把水喉总掣闭掉。"
"我忘了叫你把工具箱带来了。"我说。
"不要紧,在车子上。"
你找了一会,方才在屋外人行道上的一块铁板底下找到水管总掣。幸而房东一家都不在家,不会有人用水。没有了水声,整个地方忽然变得寂静无比。
检查着水龙头,你拈起一个指头大小的黑胶圈说:"这个东西太旧了,已经磨得一点弹性都没有了,我同你去买一个新的吧!"
我想起我们刚认识不久的时候,你替我修暖气机,也是我们一起去买零件;家里有什么坏了,都是你替我修好。我心中的感觉真是难以言喻。
后来我们就到楼梯那边去。上到最高,眺望远处的海洋,一时只觉人事全非。这一次,我仍然忘记数一数那楼梯到底有多少级。我们静静地坐在一起。我没有问你什么时候再出海,也没问你上一次出海,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想挽留你,但我的力量,胜不了一个海洋。你可知道在等待的日子中,我远望大海,仿佛看见了自己的一生。如今,我像当日远望大海一样远望从前,看见自己为你哭泣,哭得腰断肠裂,心都碎了。那些在当日我认为永远也不会过去的、身心的创痛,现在已不值一提。
有时候,我想,如果这个世界没有海洋就好了,如果能够没有船,就好了,没有渔港,没有渔船,没有鱼,没有你,也没有我……
我似乎永远是站在岸边,看着你的渔船,离我远去。立在渔船的甲板上,就是你吗?你看见了我,却没有把船停下来。你只是不抱任何希望地望着我。我们之间的距离,愈拉愈远,终于被海水填没。我知道你永远也不会再回来。
真正到了离别的时候,反而是平淡的。我心中有话对你说,却没有说。因为我的无知,我也曾刺痛过你的心吧!也许,对于你,我实在是太年轻了。我是不会懂得你的心情的。我应该让你安心去捕鱼,让你到大海上,自由地找寻。
不久之后,我就离开了你,回到我自己的家。
八
能够为了一个心中的世界,将一生抛弃,我觉得是幸福的。
我曾经将自已的生命围绕你,创造了一个世界。我说,太阳对你是好的,就有了太阳。我要太阳做你的生命中的亮光。我说,让月亮照明你的航线,星辰指引你的方向,事就这样成了。这一切我看着是好的,有太阳,有月亮,有星星。我要你脚下踏着土地
,上面有天空护荫,让鱼类做你的粮,让船做你的家,让海洋做你的梦,然后,让我做你的妻。我们之间有末日的盟约,天地是我们的明证。
我也曾经看着一个世界,像一个地震的城,毁于一旦。
其实我并不后悔。
回家月余,我收到你寄给我的一封信。或者这样是好的,你说,谁是谁非,不必再去追究。为免造成将来更大的痛苦,你不得不这样做,希望我能谅解。
你说,近日你有迟暮之感了,但我无疑是年轻的,虽则发生了我与你之间的事情,我的生命依旧完整,我应该尽快把你忘记,好好地生活下去。
你说你对不起我。
读着信,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从你的字迹中,我觉出了渔船的颠簸。当你从灯光的船舱望出窗外,看见的,想必是黑沉沉的、无边的大海。
难道这就是你人生的窗外,永恒的景色。
你离我远去了。
对前途感到漠然的我,找了一份与自己的所学无关的职业,安分地做着。我生活在乌烟瘴气的城市之中,于尘埃飞扬的街道行走,与周围的事物,没有一点关系。
自从失去你,我与外面的世界是无缘的。我生活于过去之中,有时倒也高高兴兴。闭上眼睛,想象你就在眼前,你的音容笑貌,如此真实,仿佛一伸手便可触及。
我不想再到外面的世界去。
我在自己生活的圈子里,也遇见过一些男孩。与他们交往的过程中,我总是忍不住念念于你。他们如何能够跟你相比呢,我这样想着,暗暗叹息。
世上只有一个你。
因为有过你,我与世上所有的女子都是不一样的。
虽然明知你不在此地,在街上走着,我也会暗中张望,妄想与你不期而遇。看见身形酷似你的背影,我心跳着追上前去,痴迷不悟。
我无法忘记你。
人类执著于自己的所爱,是否因为所爱的事物完成了自己?果真如此,被你拒绝之后,我感到自己被否定,原是自然的结果。我失去自信和勇气,同时亦失去与人交往的能力。有时我觉得自己仿佛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与人在一起,我尤其如此。
这样生活下去是痛苦的。结束自己的生命的意念,在脑海中徘徊了许多时日。但是,自小便惧怕死亡的我,没有勇气毁灭自己温暖的血肉之躯。也唯有这一副清醒的血肉,忠于我对你的回忆,虽然你或许早已把我忘记。
为什么我如此爱你?
我常常想,人生最重要的,到底是什么?我将你放在生命的中心,是否就是我今生决定性的错误?
这世上,什么都是自己一个人去承担 。随着时日消逝,我把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翻来覆去想得很清楚。我无法改变自己。被命运之神的手按在头顶上,身为人的我,没有说话的余地。我生活得不清爽,也不端庄。你叫我老老实实地做人,但我意兴萧索。有时,想到自己的恶劣处,我知道你是不会喜欢的,心里觉得非常难过。我辜负你对待我的苦心了。
在社会中工作,我发现自己更多的不足处。当初,我恐怕也有许多令你失望的地方吧。相爱难,相知更难,其实我又何尝真正地了解过你。
我想你也许非常寂寞。
而我却仿佛是永远的旁观者,看着我周围的人,要好了又分手,结婚了离婚,倒也平安无事地活了下来。我也想过,不如把你忘记了也就算了,从此不再想念你也就算了,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也就算了。过往那一重重爱恨、恩怨,都不过是匆匆的流水,一去不回。
我对你的爱,始终亦要成为过去。
然而,纵使我听从父母的意见,找寻婚姻的对象又如何?纵使我的下半生过得和乐安稳,又如何?
人生的一切,不过如是;你在我心目中,却永远是最好的。
所以我觉得,与其庸碌无能在生活下去,倒不如化为一只失群的孤雁,以我的一生,寻找你流浪的方向,穿过长空的沉寂与秋云的聚散,飞入你千山折叠的眉峰之间。
不如以我一生的碧血,为你在天际,血染一次无限好的、美丽的夕阳;再以一生的清泪,在寒冷的冬天,为你下一场,大雪白茫茫。
让我在梦中,最后一次拥抱你。纵然爱是有限的,我也愿以一生的爱,化解你无穷的悲哀。
我真的爱你。
九
相传古时有一名姓石的女子,丈夫姓尤,欲从商远行,女子阻止他前往,他不听从,结果这一去,许久没有回来。女子忧思成疾,临终之时,感叹道:"这全是我未能阻止他前往所致,如今凡有商旅远行,我必化为大风,为天下女子阻断其行程。"
当日我确曾希望化为一阵石尤风,令你的渔船受阻。
年少的我,误虚为实,视梦想为美丽的真理,即使像海市蜃楼一样只存在于自然现象的解释里,也认为那是一种真实。多年后的今天,我重回梭沙立多,对于过往所发生的事情,寻思其所以然,并未感觉到困惑。我反而觉得那就像海市蜃楼的解释一样,简单明了,同时不失其奥妙。如果青春是一座结满金果的园林,我未能摘得那果实;但若我在每日的阳光中重睹那亮金的光华,则我相信我并未误解青春的真义。
我曾经以为我永远也不会改变。人类在万变之中寻求永恒的事物,欲从其中体悟生命不灭的意义;在平淡的生活里求变,却又是为了生命的脉动并未止歇。这些年来,我竭力为你保留一颗不渝的心,但愿在世事变幻中如尘埃落定,以应四周的飞扬与熙攘。因为我相信爱情原可超越七情六欲;从爱欲中,可培养禅心。
爱情应该是令人振奋的,你曾经对我说。我想着你说过的话,仿佛看见我们的往事,经过回忆的渲染和幻想的铺排,一如水中之月碎而且多,充满了整修水面。我把手探入水里捞寻,开始明白最美丽的世界,永远只可存在于心中,如今我已失去我的玫瑰色的世界。我岂不知玫瑰的颜色原是根据自然界万物生息的原理转浓褪淡?原来我只是没有勇气放弃坚持,面对并且接受人类的命运因循一棵植物的生命历程乃千古不易的事实。
日月穿梭,我的经历乏善可陈,心路历程却无疑曲折多弯。从坚持变成耿耿执著于坚持,究竟自何时始,已然无法分晓。由一个梦想繁殖的领域踏入一个虚构梦想的境地,那却是可以预料的。为了新生,我决定回到这里来。
我回来的时候,鲑鱼季节刚刚开始,许多渔船都出海了。鲑鱼是思乡的,有人说。自海洋游向出生的水域,在出生的地方死亡。然而,以我目前的心情而论,与其将鲑鱼的回归转托于人类思想感情的系统,诠释为怀乡的情操,倒不如将其视作生物的官能构造,与大自然循环动作之间天衣无缝的契机,更为纯洁动人。此时的鲑鱼,与我离开此地时的鲑鱼,已不知相隔几代。
我们的年纪都渐渐大了。岸上的岁月,已离去远去。或者你想着就此一条船,一个人,在海上度过余生。每当你的渔船出海,回望岸上层层的灯火,你是否觉得那就是你的前尘往事,渐渐变得像星星一样冷而远。
再相见时,想必恍如隔世。
那日我在街头行走,不免戚戚于城市的风貌依旧而昨日的自己不再。正当此际,却无意间碰见睽违多年的你的表妹。时间过得真快,她的孩子都那么大了。我们本就不算十分相熟,只站在街头略为寒暄。临分手,她用奇异的目光注视着我说,你的渔船以我的英文名字为号。
我听见之后,不禁百感交集。
为免碰见旧相识,我没有到那个你惯常停泊的码头去,虽则我无从知道,你是否仍然租用那个码头。我唯有对那明朗光辉的海洋,作遥遥的远望。昔日在渔港送你出海的情景,又完美无瑕地浮现眼前。
我望着春天的海洋,就好像见到了你一样。我想,我终于与你的捕鱼生涯,合而为一。我不知道这是否包含着任何象征意义,但是,以我的名字命名的你的渔船,确实在我的心中化成了一首美丽的象征之歌。你出现在我的生命之中,原是为了陪我走一段路,看着我成长。你离我而去,也只是为了成全我,让我独自承担自己的生命,体现我在你身上所领悟的一切,清洁勇敢如新生。
现在我已不想再见你。我们生存于这个世界上,忧喜参半,有更多的事情,分不清其哀乐。让我们走向各自的方向,无论结果如何,心中不会有悔。
我在怀旧情绪的驱使下,去过你父亲的墓地。你母亲已于两年前去世。从前空的相框,填上了她的遗照。她的卒期就和生年一样,被一笔一画地镌刻于墓碑之上。
我在你父母的坟前静立,何妨就是一棵转世托生的大树,生长于天地之间,让你临终来我树下栖息。我吸取由你的尸骨所化成的养料,越长越高。你在我体内流动,我因为你,把枝叶伸向天空。我们所看到的世界,没有言语可以形容。
那时我们真正地成为一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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