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刘慰祖真睡了一天门头大觉。待“圣灵降临”完毕,再像往常一样的去“刷墙”,
他正刷得一肚子不耐烦,满心是火,可巧庄静就来了。
庄静走路的脚步比平常快了一些,面孔上还是无表情。“慰祖,我有话跟你说,
出去一下好不好?”庄静一进来就直奔刘慰祖,郑重其事的说。
“什么事呀?这么严重?”刘慰祖停住画笔,打量着庄静。“这里不一样能说
吗?他们又听不懂中国话。”他把嘴唇缩得尖尖的,朝两个正在工作的工人呶了呶。
“还是出去说好。”庄静无笑容,口气肯定。
“好哇,就依你。”刘慰祖把大笔往地上一丢,拍拍手,嘴角往上一弯,笑了。
“我算准你会来的。”
庄静不理他,自顾自的往外走,刘慰祖跟在她身边。
庄静默默的上了车,默默的把车开到江畔人少的地带。
“哈,纳卡江畔的春天,这还了得,多诗情画意呀?你把我带到这里可是要做
什么呢?”刘慰祖调侃的说着,下得车来看看天空又看看江水。
“慰祖,你到底要怎么样?”庄静注视了刘慰祖好一会,严肃的问。
“我要怎么样?”刘慰祖搔搔头。“我不要怎么样呀!”他皱皱眉,做出丈二
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神气。
“慰祖,请你不要再演戏。你不是最恨虚伪吗?为什么你自己倒装假?你明明
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在从事有计划的破坏。”庄静一反平日的含蓄和和善,狠狠的
说。
“你在说什么?有计划的破坏?老板娘,别把话说得那么厉害好不好?”刘慰
祖继续调侃。
“你为什么要给家栋买摩托车,你明明知道我们不同意他骑的。他在学校功课
跟不上,又交上了坏朋友,我们正在想法子补救,你居然故意支使他跟家里作对——”
“哎唷,我哪里敢,再说我也没那力量。”
“请你把你的玩世不恭的嘴脸收起来吧!慰祖,我知道你恨我,你恨所有的人。
可是孩子是无辜的,请你不要报复在孩子身上。家栋还是个小孩子,他好幻想,总
想冒冒险,他又崇拜你,把你看成特立独行的奇人。”庄静努力控制着情绪,可还
是越说越激动。“他当你的话是金科玉律,这些天动不动就跟我们吵。家里简直容
不下他了,父母差不多就成了他的仇人,总说我和他父亲自私、压迫他、干涉他。
口口声声吵着学校不适合他,想不念书了,要去做歌手,还想去流浪,要‘自由自
在的享受生命,要做这个大千世界的探索者’。我还当他是亚力山大那里学来的观
念呢!想不到是你。要不是你送他摩托车,我们还不知道——”母性使庄静像变了
个人,说话的口气是责备的,脸上的表情是恼怒的。她把刘慰祖看成了拐带小孩的
骗子,她要从这个骗子的手里抢回她的孩子。
“因为我送了摩托车,那些观念就一定是我灌输给他的了?”刘慰祖打断庄静
的话,嘲弄的反问。
“是家栋自己说的,我们问了他,叫他老实说——”
“哦?你们审问他?你们给他用刑没有?”刘慰祖讽刺的笑笑。
“你?你是什么意思?我们是他的父母,我们管教孩子是应该的。”
“应该的?好好的反省反省,你就那么完美吗?就有资格管别人吗?”刘慰祖
轻蔑的说。
“慰祖,你不能把你本身的痛苦迁怒到一个小孩子的身上,你怎么忍心愚弄一
个孩子?”庄静的口气软下来。
“我没愚弄他。”刘慰祖冷冷的来上一句。
“你没有愚弄他?那么你为什么灌输那些奇奇怪怪的观念给他?”
“那些观念只是在你们这些戴了假面具的人看来奇怪,其实一点也不奇怪。因
为我认为那样的观念对、好,合乎人的本性,所以才灌输给他。”
“你——你说话不凭良心。”庄静气得脸都红了。
“我根本没良心。”刘慰祖板着脸,下巴往上翘翘。
“没有人会完全没有良心。”
“偏偏我就一丁点儿也没有。”刘慰祖摊开双手一扬。
庄静沉默了。对于一个自认没有良心的人能跟他论什么理呢?她脸颊上薄薄的
肌肉,颓丧的垂着,双手抱肩,怔怔的望着流动的江水。绝望、忧心、愁苦,从她
喜怒不常形于色的面孔上,深深的流露出来。
她设想,如果继续下去,家栋可能的变化:他会像亚力山大和现时欧美社会里,
很多很多迷失的青少年一样,心里不平衡,厌弃家庭和学校,任所欲为,追求盲无
目的的自由。最后是堕落,说不定会吸上毒,更糟的是做杀人越货绑票的勾当。这
类事情她在电视和报纸上看得多了,并非自己吓唬自己的幻想,而是真可能发生的
事实,如果真的这样发展……想到这里,庄静已经惊惧得脊背发冷了。她决心要设
法制止这个情况继续发展下去,她要用一切的力量保护她的孩子。
“慰祖,”庄静极力控制着情绪,免得再触怒刘慰祖。“你是个有才气的艺术
家,你的天地是大的,像巴黎那样的地方才是你求发展之处。在海德堡这种小地方,
特别是给我们装置那样一个小餐馆,对你来说是大才小用了。我想你做得一定没兴
趣——”
“不管做得有没有兴趣,拿人家的钱做人家的事嘛!何况我还有别的目的。”
刘慰祖说。
“慰祖,咱们算是老朋友了,钱的事不提,”庄静不理会刘慰祖的话,继续说
下去。“我看,餐馆的装置也做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我和允良可以自己来。你何必
还待在海德堡这个小城里呢?你要是去巴黎会好得多,巴黎是艺术之都啊!如果你
在经济上有任何需要,我们都可以尽力帮助。你在巴黎应该有间画室,你应该像一
个真正的艺术家那么生活……”
“请你快闭住嘴。”刘慰祖怒声说。双手往腰上一叉,冷笑着道:“老板娘,
你那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呀?你想收买我?我怕你没那能力。告诉你,我要做的
事,就没有一个人能阻止。我要做自己的主人,我不听任何人的。你想调虎离山吗?
你调不了的,这只老虎就认准了海德堡这个地方,不走了。”
“你,你……”庄静定定的注视着刘慰祖,看出了他是绝不会妥协的,他的脸
是那么冷,那么无情,口气里、眼光里,只有恨,只有茫然和失落。她完全的懂了!
刘慰祖之肯留在海德堡为他们设计餐馆,目的只有一个——报复,不达到报复的目
的决不会甘休。这个可怕的人,她怎么会爱过他,情愿为他牺牲的呢?
“你……”庄静绝望得不知说什么是好,现在她无暇想刘慰祖这个人的人性和
值不值得爱的问题,而是刘慰祖要继续留在海德堡做报复工作的问题。家栋已经不
是以往那个傻乎乎、懒洋洋的孩子了。他有一脑子奇奇怪怪的思想,满嘴似通不通
的道理,他已经开始蔑视父母,也不肯听管教了,他眼看着要被刘慰祖用来做代罪
羔羊,要给毁掉了。这将如何是好呢?
“你为什么要这样残忍?你就忍心这样对待一个小孩子……”庄静的喉咙像被
什么梗住,说不下去了。
“我对他有什么不好?我叫他认识真正的人生,有什么不对?”刘慰祖还是那
个调调。
“你的那些想法,对你也许是‘真正的人生’,对我们,我们只不过是平凡的
小人物,不过是吃饭穿衣过日子、求生存,对于那些超凡拔俗的大道理,一点也不
能懂。”庄静委委屈屈的,说着流下泪来,在皮包里掏出了条小手帕,不停地在眼
眼上拭抹。“慰祖,不管我曾经怎么不好,惩罚也受够了,你想过没有,一个做母
亲的人,三个孩子失去了两个,……现在我们只有家栋一个了,求求你把他留给我
们,求求你……”她抽抽搐擂的哭着。
刘慰祖本来已有些不忍,但听到庄静口口声声的“我们”,他的不忍就逐渐退
去,恨意就越发的加深。
“你哭什么?你还有几个孩子可以失去呢,我连可失去的都没有,我的人生被
你们这些骗子整个偷走了。你不要哭哭啼啼,以为我会心软。我不会心软的,永远
不会,懂不懂?”
“你也是人,为什么不会?慰祖,请你设身处地替我们想想:如果你有一个孩
子,你愿意看着他堕落吗?还是要他做个正常人?如果你爱他,你会希望他平安幸
福。”
“问题是我既不爱他,也不管他做什么人。”
“你哪里还是人,你是魔鬼,是野兽,你一点人性也没有了。”庄静咬着牙一
字一字的说。
“我没有说我有人性。”
“啊——天……”庄静哭泣着快步走了。
庄静讨了一场没趣,家栋跟父母作对变本加厉,开日闭口的要自由,每天放了
学就骑着刘慰祖送他的摩托车出去游逛。
家栋的转变,使得谭家在创痛中建立起来的一点欢乐、幸福和远景,整个付诸
了流水。庄静忧心戚戚,终日沉默。谭允良尽力保持着他一向平和乐观的态度,只
是笑起来的时候,嘴边上的两道大纹更深,看来更苦涩了。不单两个人的心上罩着
阴云,连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都被愁苦占据着,家里的气压低到极点。
昨天谭允良接到家栋级任导师的电话,叫他去一趟,他今天依约去了,那位导
师史密德博士见面就把一叠作业本子交在他手上,说:“你看看吧!这是家栋近两
个星期的作业。”
谭允良把本子逐一的翻开看,除了数学和化学能看懂一些,别的作业因他的德
文程度有限,完全看不懂。内容虽看不懂,那些令人触目惊心的红笔打的大叉子,
他倒是看得懂的。那说明着家栋的功课是水准以下的坏,所做的功课几乎很少有对
的。谭允良一边看一边叹气。
“这还是前两个星期的,虽然错得一塌糊涂,他还肯做的。现在他连做也不肯
做了。叫他交作业本子,他干脆说没做,态度理直气壮,好像没做是很对的,有次
居然说‘不想做’。这孩子突然变了,听别的学生说:他在外面交了些不太规矩的
朋友,行为很荒唐。”史密德博士面色阴沉,语气中充满开怀,开门见山的说。
“是的,我和他母亲也发现,他变了很多,从前家栋虽然不是很爱念书,话倒
是听的,现在他却口口声声说我和他母亲干涉他、压迫他。”谭允良用结结巴巴的
德语说。想了想又遭:“他突然变成这个样子,我们简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史
密德博士,你知道,我们原来有三个孩子,两个小的在逃难中死了,现在只有家栋
一个,我和他母亲的全部希望都在他身上,他的转变让我们难过极了,也烦恼极了。
但是,请你千万先容忍他一些,我们会用一切的力量使他改正过来……”
“你放心。谭先生,我们做教师的,是要教育孩子,并不是说孩子有了问题就
放弃了。”
史密德博士跟谭允良又谈了一些有关家栋的情形,和应该应对的方法,最后在
道别的时候又说:“家栋这孩子本质是聪明的,也有点思想,至少他是竭力的要做
有思想的人。可惜的是他走岔了路,想的全不正确。这是很危险的,我的意思是说,
这关系着他一生的前途……”
史密德博士的话,像一堆铅块塞在谭允良的心里,再想想家栋近一个月来的论
调、态度和行为,他差不多认为生活已到绝望的边缘了。如果他想得开一点,可以
任由家栋堕落下去——他又不是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一个人自己要往邪路上走,
别人又有什么办法帮助他呢?很多西方的父母,在尽了应尽的责任之后,不是就任
儿女去自由发展,好坏由他们自己去决定了吗?
他却不能那样做,从家栋来到人世的那一刻,他便爱他了。红彤彤的一个小婴
儿,一头湿漉漉的浓发,哭的声音那么大。在家栋出生前,他没有把握是不是会爱
他,但是当他第一眼看到家栋的时候,就情不自禁的爱上他了。这分爱一直延续到
今天,一点也没改变,如果说有一点改变的话,就是把对失去的两个孩子的爱,也
一起给了家栋,爱得他更多了。
忆起在大海中死去的两个孩子,谭允良更沉陷在极度的悲伤里,往昔在西贡那
幢别墅式的大院落里的日子;美丽而好修饰的妻子,三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不绝的
欢笑声,成功的事业。虽然战争的阴影时时在威胁,他却从来没有悲观过、失望过。
此刻,他的失望是沉重的,悲伤压得他原有点佝偻的背,弯度又加深了一些。他开
了房门,轻步走进去。
屋里是静悄悄的,他以为没有人在家,到了客厅,才发现庄静正面对长窗,背
向他站着。对他的进来似乎一点也没觉察。
“阿静,我回来了。”谭允良装着很愉快的叫。
“喔!”庄静转过身,勉强的笑了。“史密德博士怎么说?”
“唉!家栋这孩子是真变了!……”谭允良把与史密德博士的谈话叙述了一遍,
最后道:“再任他这么下去不行了,非得严加管教不可。真奇怪,这孩子怎么会突
然就变了?”
庄静沉默的听着,不发一语,眼角眉梢却在说着两个字:愁苦。
“允良,家栋的转变不是偶然的。”庄静突然说。
“我知道不是偶然的,他是受了坏朋友的影响。哼!亚力山大那个小嬉皮——”
“不,允良,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单纯。这是有计划的阴谋,有人要牺牲家栋
以达到害我们的目的”庄静打断谭允良的话,阴霾的说。
“谁要害我们?”
“允良,”庄静踱到谭允良身边,欲言又止的望着他。
“你,阿静,你是怎么了?”谭允良困惑的回望着庄静。她的神态使他直觉的
感到:一桩极大的秘密正在她的胸怀中隐藏着、翻腾着,以至把她折磨得那么憔悴、
不安、彷徨无主。“阿静,你看来好疲倦,过来坐坐吧!”他扳着庄静的肩,和她
同坐在长沙发上。
“允良,这怎么解释呢?天下居然有这么巧的事。”
“什么事?阿静,我早看出了你心里不平静,可是你什么也不说。”谭允良握
住庄静的右手,轻轻的抚摸。“阿静,我们结婚十几年了,两个人没吵过架,没红
过脸,同享过福,也共患过难。你当然知道你在我心里的地位,阿静,对我来说,
你就是最好、最美、最不了起的女人了。”
“现在还是?”
“现在是、将来是、永远是。阿静,你在我心里的地位是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可
以代替的。”谭允良继续抚摸着庄静的手,吞吞吐吐的道:“可是……可是阿静,
你好像从来不肯在我面前完全展露你自己,你不告诉我你的心事,也不谈往事,我
一向尊重你,你不说我就不问。可是,阿静,我们到底是十几年的夫妻,我——”
“我知道,你不说,可是你心里失望,你委屈。”庄静反握住谭允良的手,望
着他的脸道:“允良,你对我太好了,你是个难得的好人,我嫁给你真是幸运,允
良,我心里是有秘密,这个秘密折磨得我要崩溃了,也严重到直接威胁我们的幸福
了。允良,你没想到吧?慰祖,唔,刘慰祖就是那个人……”
“刘慰祖就是那个人?”谭允良惊愕得愣住了,过了好一会才道:“我是觉得
你和他之间不很平常,只当你爱上他了,没想到他就是——阿静,你老实告诉我一
句话,你还爱他?这些年来,我知道你心里有他的。”
“一点不错,可是现在没有了。现在我只觉得这个人可怕,想怎么躲开他。”
庄静又是忧心戚戚的。
“他故意引诱家栋堕落报复你!”谭允良恍然大悟。
庄静点点头,烦恼的道:
“这个人完全变了,他把这个世界看成漆黑一团,满心的恨。想的永远是毁坏、
报复。最可怕的是连人性都泯灭了,自称没人性、没良心。”
“只要是个人就有人性——”
“我看他是真没有人性了。我曾经去求过他,请他不要再愚弄家栋,他居然—
—”
庄静和谭允良正说着,家栋从外面回来了。他大摇大摆的转了一圈,哼了一声,
也没和父母招呼一句,就想往外走。
“家栋,你往哪里去?”庄静叫住他。
“我跟朋友约好的,得出去一下。”家栋有点不耐烦的沉着面孔说,说着又往
外走。
“你先别忙走。你说说看,去会哪个朋友?到什么地方去会?”庄静走到家栋
面前,挡住他的去路。“你自从得了这辆摩托车,就好像生了翅膀,天天不在家。
家栋,你真不知道妈妈爸爸为你担多少心思?家栋,你变得太多了,变得一点也不
听话了——”
“哼——”家栋从鼻子里喷出一抹冷气,斜睨着比他矮了一个头的庄静,身体
晃荡了几下。“我不能永远听你们的话,我总得做我自己的主人吧!”他打断了庄
静的话说。
“你才多大呀?就要自己做主?这个道理完全是讲不通的。你好像不知道父母
关心你、疼你——”
“哼!关心我、疼我,谢谢吧!我可不需要你们这样关心我、疼我,我要自由,
你们——”家栋再度打断庄静的话,理直气壮的说。
“家栋,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怎么可以跟你母亲用这样的口气讲活?你太没大
没小了。”谭允良本来正要以和平亲善的态度规劝家栋,但家栋对庄静的顶撞使他
实在忍耐不下去,便板上脸说了一句。他以为家栋听了他的责备会知错,不再继续
顶撞下去了,哪知情况正相反,家栋不但没有半点悔意,反而更傲慢不驯了。
谭允良气得脸色发青、全身颤抖。
“家栋,你这个使孩子,你已经中了人家的计。我早叫你不要到刘慰祖那里去,
叫你别听他的谬论,你不听,现在你已经被他迷惑了。家栋,你为什么不听爸爸妈
妈的话,反而去信一个……”庄静说着忽然哽咽起来。
“你们当然不愿意我去和刘叔叔接近,因为他会告诉我真理,你们就不能对我
实行愚儿政策了——”
“你说什么?什么政策?”谭允良忍着气问。
“你们这些做父母的先用一些不通的道理把人弄愚了,然后就可以随便控制了
——”
谭允良接捺了半天的怒火再也压不住了,一抬手,一个嘴巴打在家栋脸上。
“你这话哪里像人说的,简直像畜生说的,你——”谭允良很为打出去的一巴
掌后悔,话也越说越软。“家栋,你该懂得爸爸妈妈的心,管你是为你好,如果我
们对你的好坏不在乎,也就不用为你这么操心费神了。家栋,你长了这么大,爸爸
第一次动手打你,实在是……”他更走近家栋一些,情不自禁的去抚摸家栋被打疼
的脸。家栋见父亲要触碰他,像闪电一般霍地一扭身躲开了。
“把你的手拿开,不要碰我,你、你们不要想再管我,我走了,我可以像刘叔
叔那样,去全世界流浪,过我想过的日子,不要过你们想过的日子……”家栋一边
狠狠的高声说着一边往外走。
“家栋,你不要走,你听妈妈说——”庄静奔上去拉住家栋一只膀子。
“不要拉我。”家栋用力挣脱了他母亲,径自开门出去了。
“家栋,你快回来!”谭允良追上去叫。
“家栋,我的孩子,你别走啊!”庄静急得提高了嗓子。
家栋哪里理会,头也不回的去了。
庄静跑到临街的窗前,打开窗子向下面喊:
“家栋,你回来,有话慢慢说。”
家栋回答她的是一阵突突的摩托车声。
“这孩子,真走了,他会到哪里去呢?唉唉,我为什么要打他那一巴掌……”
谭允良痛苦的喃喃,急得满地转圈子,转了两圈,拿起了上装就往外跑,“我开车
跟他吧!看他到什么地方去?”
“允良,你别去,他已经去远了,你没法子跟了。”庄静急切的说,然而谭允
良已进了电梯。屋子里的空气由动荡转为死寂,苍茫的暮色正从落地的大玻璃窗上
流进来,把残留的一点光明化为幽暗。庄静茫然的仁立在地中间,恍然如置身于荒
山中的死谷,又像漂流在无人的海上,只感到孤单、无助和绝望。
眼前的情景,此刻的心情,使她不能避免的想起在大海中失去的两个孩子,那
两个活泼可爱的孩子,等于是被凶恶的人活生生的置于死地的。上天总算可怜她,
给她留下了家栋,如今家栋也要离她远去了。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会去哪里?……
她在短短的时间内做了不少的假想,场面全是惊险的,她仿佛看到家栋骑着刘慰祖
送的那辆摩托车,在车辆如梭的公路上奔驰。又好像听到尖锐的一声急刹车,摩托
车便被弹出去好远,那个瘦长的孩子便像只死狗似的躺在血泊中了……”
庄静越想越怕,竟有些毛骨悚然起来。她决心要找回家栋,不管到哪里去找?
“到哪里去找呢?”她自言自语的问自己,正在这时,刘慰祖的影子触动了她的灵
机,毫无疑问的,无论家栋去什么地方,都会去先和刘慰祖招呼一声,说不定他此
刻正在刘慰祖那里。
这个假设使庄静优乱的心立时出现了一个通道,轻松了不少。她连忙拿起电话
拨刘慰祖的号码。刘慰祖正好在家,听到是庄静,他似乎很意外,玩笑的道:
“原来是老板娘,打电话来要吩咐什么?”
“慰祖,我们家发生了事情。”
“哦?大事还是小事?”
“慰祖,请你帮帮忙,我们急死了。你知道,家栋骑着摩托车走了。”庄静气
急败坏的说。
“走了?走哪里去了?”刘慰祖挺轻松的。
“不知道,允良一时冲动,打了他一下,他就赌气离家,说再也不回来了。
“哦?有这样的事!”刘慰祖还是漫不经心的说着风凉话。
“我估计他一定会到你那里去,如果他去了,就请你千万留住他。我这就赶来。”
庄静不理会刘慰祖的口气,急急的把话说完。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来找我,我又怎么留得住他呢?”
“慰祖,求你帮帮忙。”
庄静叫了辆计程车,赶到刘慰祖的住处。
刘慰祖穿着大皮鞋靠在床上,正在抽烟,一屋子烟臭味。天已经黑透了,他却
只开了床头的小灯,使得半个屋子沉在昏暗里。他的脸也是半明半暗,鼻子以下的
地方明亮,眼睛和额头是晦涩阴郁的。
“哦?说来真来了,你不怕?”刘慰祖还是那个调调儿,不单没有因为庄静进
来而站起来迎接,连坐的姿态都没让一下。
“我怕什么?”庄静忍着气反问。
“怕你那个谭先生知道了起误会,或是——”刘慰祖恶作剧的笑笑。“或是对
你不礼貌。”
“你,你怎么变成这样的一个人?”庄静无可奈何的摇摇头。“家栋没来过吧?”
她想家栋一定没来过,如果来过的话,刘慰祖怎样也会把他留住的。哪知刘慰祖道:
“来过,又走了。”他满不在意的说。
“走了,去哪里?回家了?”庄静紧张的问。
“去哪里我也不知道,不过恐怕不会回家。”
“你这是做什么?你……”庄静气得声音发抖,半天说不出话来。“你……你
是非要害死我们才甘心吗?为什么你不留住他?你……”
“他要走他想走的路,我为什么要劝他回去?”刘慰祖冷漠的看看庄静,又加
重了语气道:“我在基本上是支持他的想法的。所以,他说要去过新生活,我听了
满高兴,送了五百马克支持他。”
庄静又急又气又恨,绝望的骂道:
“你是无可救药了,你是坏透了,比魔鬼还可怕。现在我相信你真的没人性没
良心了,我——”庄静正边说边转身要走,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刘慰祖拿起话筒,
一听是谭允良的声音,便笑着道:
“啊呀!原来是谭老板,对呀!你太太在我这里,我叫她来听电话。”他用手
按住话筒对庄静不怀好意的道:“快来听电话吧!你那位谭老板真了解你,知道你
在我这里。”
“允良,你在哪里?”庄静急忙接过电话。
“阿静,我到处打电话找你,到底找到你了。”谭允良在电话中急切的说。
“阿静——”
“允良,你找到家栋没有?他没回家吗?”
“阿静,你得快来大学医院的急救处,家栋出事了——”
“啊,天哪,我的孩子,家栋,家栋——”没等谭允良把话说完,庄静就尖叫
一声,伤痛欲绝的哭起来。以至后来谭允良又说了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清楚。“允
良,我这就赶了去”。她挂上电话,转过脸狠狠的注视着刘慰祖,咬着牙道:“刘
慰祖,你连一只野兽都不如,野兽吃人,可是不吃自己的儿子,你连自己的儿子都
要杀死,你残忍……”
刘慰祖听说家栋骑摩托车出事,早吓了一跳,现在又听庄静骂他:“连自己的
儿子都要杀死。”更多了一层迷惘。
“我杀死自己的儿子?”他不解的望着庄静泪痕斑斑的脸。
“家栋是你的孩子。那时候我发现怀孕了,试着跟你提出结婚,被你一口否决,
说至少要等你大学毕了业、留学的事定了才能提结婚的事。我当然很失望,后来又
想,如果我爱一个人,我为什么不成全他,要他有个好前途呢?正好那时候允良追
求我到了发狂的程度,他完全明白我的情形,可是一点都不计较,情愿跟我结婚。
这多年他没做过一件对不起我的事,我却心里总想着你,连在大海里漂着的时候都
没忘记。我真对不起允良……”她哭得语不成声。“我遇到你,是……是上天的安
排,要惩罚……我……”
刘慰祖从灵魂里震撼出来,整个人惊呆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是如此的,他
确实连做梦也没想到。
“庄静,你安静一下。”他伸出两手想扶庄静的肩膀。
“拿开你的脏手。你,刘慰祖,残忍、冷酷、自私。你的心里永远只有你自己,
永远想着仇恨和报复,连对你的祖母和父母都不例外,现在又亲手害死你的孩子。
当然,害死谁对你都无所谓的,你自己都承认没人性的。”
“庄静,听我说——”刘慰祖所有的锐气在一瞬间全消失了,他瘦削的脸上挂
着愁苦、悲伤和自责。
“不要跟我说什么,我不想听,我永远不要再见你。”庄静神经质的叫,叫完
一溜烟的走了。
“庄静,你等等——唉!刘慰祖,刘慰祖,你可是都做了些什么呀!”刘慰祖
用一只拳头不住的敲击着自己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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