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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正在靠岸,慰祖和他祖母站在甲板上,远远的朝岸上观望着。
祖母还是那样子,腰干子挺得笔直,薄嘴闭得绷紧,眼光锐利得像一把刚磨过
的刀,让人不敢跟她对着。祖母默默的朝四周扫视了一会,隐约的叹了一口气,自
言自语的道:“这地方好像还不错。”
慰祖也在好奇的东张西望。远远的海岸上,一片连绵的青山,一堆堆高高低低
的房子、和眼前波涛起伏的海水,都让他感到新奇,回味无穷。从离开北平那个终
日终年禁铜着他的大庭院,他的世界就整个改观了。在这以前,他从不知道外面的
天地有这么大,有这么多不同的面貌。在这个新的天地里,他觉得自己像是大了许
多,长了许多见识。虽然新的天地里没有孟老师,他还是觉得比以往的旧天地好。
听到祖母说这地方不错,他觉得正合自己的想法,便应着道:“奶奶,这地方好,
我喜欢。”
“你会更喜欢的。你不是总想上学去念书吗?在这里你是可以上学的。”祖母
说。
“真的?啊!奶奶,我真想上学。”慰祖高兴得声音也提高了。
“别那么大声。奶奶告诉你什么来着?大户人家的孩子,从不会大吵大叫的—
—”祖母说着突然顿住,隔了好一会,才又带笑的道:“慰祖,你爸爸已经在岸上
等着我们了。”
“我爸爸在那里?”慰祖紧张的踮起脚跟,眼光在岸上的人群中搜过来搜过去
的找。“哪个人是我爸爸?”
“从这里看,”祖母指着岸上正对面的一堆人。“站在前排中间,那个穿灰西
装戴眼镜的,不是你爸爸吗?”
“噢!那个人就是爸爸。”慰祖定定地看着那个穿灰色西服、面色白皙、鼻梁
上架着眼镜的人。
慰祖对父亲没有丝毫记忆,一点模糊的印象是从母亲和老丁夫妇和老梁口中得
来。他知道父亲是个很聪明、很好看、很清洁、不说粗话也不大吵大叫的人。
“像你爸爸那样的人,才有资格叫人喊声大少爷。气派好、会讲话、待人宽、
又孝顺,你爸爸对你爷爷奶奶都孝顺,从小就听话……”老梁曾不只一次的这么说。
“你爸爸样样好,就是有点没主意,容易上当、受骗。”祖母谈起来,几乎每
次都以这句话作为结束。
第一次看到父亲,慰祖的心情是激动的。
“奶奶,我喜欢爸爸,等会我要大声的叫‘爸爸’。我不喜欢那个穿红衬衫的
人,他给我棒棒糖哄着我叫爸爸我也不叫——”慰祖在过分兴奋中,连自己也搞不
清在说什么。
“快住嘴!”祖母严厉的阻止他说下去。“你在胡说些什么?哪里有什么穿红
衬衫的人?你怎么总在做梦?不是告诉过你好多遍了吗?不许胡说,不可以把晚上
睡觉做的噩梦当成真的事情。慰祖,你记不住奶奶的话吗?”
“记得住……”慰祖惭愧的垂下头。
“记得住还信口胡说?慰祖,记住奶奶的话,以前那些事,就是说在北平大院
子里的那些事,都不是真的,是你胡思乱想想出来,和做梦梦到的事。不是真的,
是假的。从此不要再说那些吧!不然人家会笑你,会说‘刘慰祖都那么大了,还分
不清真假,还借口瞎说。’慰祖,记住奶奶的话。”祖母的语调又恢复了平常的镇
定,有条有理慢慢的解释。
“我记住奶奶的话。”
“我知道你会记住。慰祖是好孩子,懂得孝顺奶奶,是不是?”祖母和善的牵
着他一只手。
“我要孝顺奶奶,也要孝顺爸爸,好孩子都要孝顺长辈。”慰祖背着书似的说
出孟老师教他的一段话。
“好孩子,真懂事。”祖母笑着赞美。
船靠岸了,慰祖的父亲刘继先也早就看到了站在甲板上的母亲和儿子。他并没
像别的接船的人那样,在岸上就乱招手,高声大叫要接的亲属的名字。他只是往前
走了几步,站得更突出一点,叫船上的亲人更清楚的看到他。直到船靠稳了,搭上
舢板,才笑吟吟的快步走到他们的面前。
父亲见到祖母,深深的鞠了一个躬。
“妈,路上怎么样?累不累?”
“还好,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人,还禁得住,不累。行车都在里呢!老梁和老
丁夫妇在看着。你得想法子找人搬啊!”
我已经打发我的秘书洪先生带着捐夫找他们去了。”
“你还用了秘书?”祖母显得挺惊奇的。
“刚用的。很多事要办,没个人给打杂跑腿不行。这几天就在各处看厂房。慰
祖盯着眼看他父亲,觉得他说话可真和气,就像在跟客人说话似的。
“你真要开工厂?”
“妈,到了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在这种环境,靠祖先余荫过日子的时代已
经过去了,非得想法子创业不可了。我多少还到外国念了两年书,总要做点什么。”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好像是个做错了事,等原谅的孩子。语气很不自然,有点羞羞
涩涩的。
“有你这句话就好,你爹在地下也会点头,我也可以安心做老太太了。”祖母
两只手扶着慰祖的肩,把他推到父亲的面前。“看看吧!这是你的儿子,我给你带
来了。慰祖,怎么傻站着发愣,不叫爸爸呢?”
“爸爸。”慰祖矜持的叫了一声。
“嗯——”其实父亲早就在注意着慰祖了,现在则更仔细的端详着。他白净的
面孔上闪过一阵像似很悲伤的表情。“这孩子长得满好,看着也挺有规矩,都是妈
妈教得好。”父亲一双修长的手,抚摸着慰祖的头。
“可惜的是六岁都快满了,还没上学。”父亲又叹息着说。
“这你可不能怪我。”祖母的语气像铁锤打到钉子上那么利落有力。“敢送他
上学吗?那女人把他拐走怎么办?她已经把他骗走过一次了。要不是她没钱回上海,
这孩子就被她给带走,再也找不回来了。我们费了多大的劲才把他找回来呀?多亏
老丁眼睛尖、门路多——”祖母把声音压得很低。说到这儿,朝慰祖掠了一眼就不
再说下去了,只含混的道:“那故事可热闹了,像侦探电影一样,等有空再说给你
听吧!”
“我并不要知道那么多,只想明白事情是怎样了断的……怎么把她打发的?”
父亲鼻子两旁的肌肉,微微的抽动着,声音也有些颤抖。
“上次给了她五大条,说是一刀两断的,结果她不守信用,带个男的上门来闹。
这次还是老丁给办的,又是五大条。所以我想想,非得立刻离开不可,不然她没个
完。哼!她还没本事闹到台湾来吧!”祖母挺着腰仰着脸,不屑的冷笑着说。
“妈,你放心。如果她还在北平的话,她就一定不会找来了。今天早上看报,
北平已经局部谈和了。”父亲颓丧的垂着眼皮。
“瞧你那神气,好像还挺怪我似的。我看你就脑子放明白点吧!那是个真正的
烂货,早就跟上别人了,你犯不上再想她,更不要以为对不住她。”
“我没有,妈。”
“正说着,老丁和丁妈气吁吁的过来了。
“你看,我们忙着照顾行李,也没来跟少爷行个礼。”丁妈一张扁脸眉开眼笑
的。
“老丁、丁妈,你们辛苦了,我不在家,多亏你们给费心照顾。”父亲客气的
笑着说。“老梁呢?”他又问。
“在岸上呢!我叫他帮忙抬抬箱子。”老丁说。口气和派头都像个大将军,很
有权柄的样子。“跟着祖父做过勤务兵的人倒是不一样,是比老梁看着威风呢!”
慰祖暗自想。
正说着话,只见老梁累得一头大汗的奔来了。他见了父亲就是一鞠躬:“少爷
您好啊!东西全装好啊!上车吧!”
“老梁你好哇?好啦好啦!上车吧!有话回家谈。”父亲说。
“咱们是逃难来了,哪有什么家呀!”祖母一向腿脚快,一边说着已经往船下
走了。
慰祖跟在祖母背后,默默的寻思着:刚才祖母跟爸爸说的“那个女人”是谁呀?
好像是指的妈妈呢!她不是告诉我:妈妈已经死掉埋在地下了吗?不是说我所记得
的那些事都是梦话都是假的,叫我再也不要说吗?为什么她自己要说呢?不但说还
怕妈妈会找了来!那么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什么是梦话?什么不是梦话
呢?唉唉,大人们的心好奇怪,好让人难懂吧!”
慰祖的心里装着成堆的疑问,但他当然不会笨到问出来。他从来是听话又崇拜
祖母的,不会做让祖母不喜欢的事,也不会问祖母禁止问的问题。他努力的设想着
他所知道的,在北平那个大院子里发生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做梦,不是真的。他强
迫自己相信那是梦,是假的,渐渐的就真的那么相信了。
其实他也无暇再去想什么真假的问题,眼前的新天地美丽又开阔,新奇又真实,
谁还有兴趣去想那些既不可爱,又弄不清真假的旧日子。
父亲把他和祖母带到新安置的家里。
“这叫什么房子呀?满地的草垫子,满屋的纸拉门,像戏台上糊的布景,院子
也小眉小眼的,瞧那三尺多长的小木桥,小气得让人不知道该笑好还是该气好。这
可不真住到麻雀窝来了。”祖母进了新居,里里外外的看了一遍!,撒着薄薄嘴唇
说。
“妈,台北不能跟北平比,现在也不能跟以前比。能找到这样的房子已经很不
容易了。我看了好几处地方,就这幢房子最大,五十八个榻榻米,又有日本式的花
园。咱们家这几个人也勉强住得下。妈,我开厂要是赚了钱,就给您盖大房子。”
父亲凑到祖母跟前,讨好的说。
“唉!我也不要你盖大房子,只希望战事快点结束,鸡毛蒜皮敲诈勒索的事也
没有了,还是回到北平去。”祖母有些伤感的沉吟了一会,朝父亲看看又朝他看看,
隐约的嗟叹了一声,道:“都是为了你们父子两个冤家,不然我是说什么也不离开
北平的。既然来了,就什么也不说了。继先,我就看你的了。”
“妈,您别担心,保管您对新生活愈来愈满意。”父亲挺有把握的扬扬眉毛。
到台北的第三天,慰祖就进入小学一年级。上学念书是他憧憬已久的。他满怀
兴奋,一点也不害怕,开始时和同学们有些言语不通,但很快的,他们玩捉迷藏和
踢球,也招呼他一起玩了。
他功课好、守规矩、又会画画,也不像别的孩子那么常把手和脸抹得稀脏。他
显得相当的与众不同。
“这孩子聪明,真是将门虎子。”老师们都这么说。
学校里有时要填调查表,填到“母亲”的一栏,他自然是写“死亡”两个字。
填完回去问祖母:“我那么填对吗?奶奶。”
“当然是对的,你妈本来是死了嘛!”
“奶奶,我妈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他有次试探的问,想印证一下,和
他弄不清是梦还是真的记忆是否相同。
“你妈妈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你外祖父是做盐运史的。你妈妈念过洋学堂,人
看着才高贵体面,就像你宋阿姨那样……”祖母正着颜色认真的说。
“喔,”他悬着的心立刻落实了。原来母亲是像宋阿姨那样的人。那么他记忆
中的那个嘴唇上生了一颗大黑痣,苍白的脸上涂着淡淡的胭脂,总穿件旧兮兮的旗
袍,说不上三句话就哭的女人是谁呢?是了,一定是没那回事,是做梦。”
“慰祖,你喜欢宋阿姨吗?”
“喜欢。”他毫不犹疑的说。谁会不喜欢宋阿姨呢?她人漂亮,说话又和气,
每次来都送他画画用的纸笔颜色,还夸他有艺术天才。“我喜欢宋阿姨。”他加重
语气重复一遍。
“那太好啦!慰祖,宋阿姨就要变成你的妈妈了。你以后就是有妈妈的孩子了。”
祖母笑得露出了侧面新镶的金牙。
“喔,宋阿姨要变成我的妈妈!”他兴奋得脸都发热,心想:以后“母亲”那
一栏不用填“死亡”了,人家吹他妈妈怎么能干怎么人好我也可以吹吹了。
宋阿姨做新娘那天比平常更好看,全身上下一片白,头顶还蒙着纱。纱拖得长
长的,由两个小女孩牵着。父亲戴着高高的礼帽,穿着背后长前面短的大礼服,胸
前挂着大红花。祖母一身穿得亮闪闪的,手指上的戒指像星星那么亮,像院子角上
鸟窝里的鸟蛋那么大。他穿着新订做的蓝色西装,打着红色的领花,梳着整齐的分
头,提着个花篮,走在父亲和宋阿姨的前面,他想他那模样一定是很神气的。婚礼
结束回到家,祖母坐在点了香上好供的祖父遗像前,先由父亲和宋阿姨给祖父的遗
像磕头,再给祖母磕头。两个大人磕完了,祖母就命令他道:
“慰祖,给你爸爸和继母磕头。叫妈妈,不许再叫宋阿姨了。”
他很情愿这样做,只是觉得有点难为情似的。
“行三鞠躬就好了。不用磕头。”新妈妈很解人意的微笑着说。
“不行,一定要磕。这是家规。”祖母坐得挺直的,不容商量的说。
他听话的跪下了,给父亲和宋阿姨磕了三个头,低声叫了一句:“妈妈”。这
两个字使得他太激动,几乎连眼泪也流了下来。
“慰祖是好孩子,妈妈会疼你的。”继母把他牵到面前,和善的说。一边把一
只漂亮的夜光表戴在他的手腕上。
“从现在起,不要再叫我太太,要叫老太太。少爷要改叫先生,新少奶奶要称
太太。现在家计完全由先生、太太做主,我是什么都不管了。”祖母把老梁、老丁
夫妇和另外一个新来的佣人招到面前,郑重宣布。随后又加一句:“你们要牢记;
不要忘了,这也是我们的家规。”
继母真的很疼他,天冷了,会说:“慰祖,穿上毛背心。”天热了,会提醒他:
“慰祖,别站在太阳下面。”天突然下了雨,会打发人到学校给他送雨衣雨伞。当
别的孩子叙述他们的家和他们的母亲如何如何时,慰祖也装做挺自然的说:“我妈
妈总叫我走路要小心,害怕我被车撞着。”或是:“我妈妈已经答应给我买某种东
西。”等等。
当他以炫耀的语气说这些话时,心里是极满足的。本来他生活中惟一的缺陷是
少了母亲,如今母亲也有了,而且是位美丽高雅的贵妇,对他又十分的宠爱和关怀,
他还有什么可以不满足的呢?
在校中,他是被众人注目的好学生。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愈来愈能体会到:从
祖先延续来的这个姓氏,给他带来了多少的光荣;他每到一个新学校,第一天就会
在师生之间引起不小的震撼。“知道吗?××班新来的刘慰祖,是以前××省督办
刘世昌的孙子。”同学们互相传播着。有的不知道刘世昌是谁?回去向父母打听,
第二天的态度就有些改变,对他竟有些仰之弥高的样子了。不单同学们对他仰之弥
高,老师也对他另眼相看。另的孩子做错了什么,老师会严厉的责备,他做错了什
么,只和善的劝他改正。总之,在他还不明白历史是怎么进展?社会在怎样演变?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怎样一回事的时候,便已经清楚的看到自身所处的地位是如何
的优越了。他以此自豪,也因此适度的约束自己,不肯像一般同学那样调皮或言语
放肆,失了名门公子的风范。
因为他太稳重,太谨言慎行,看来就有些像个小大人,不似别的孩子那么活泼,
因而能经常玩在一起的朋友也不是很多。但这并不影响他什么,他努力,功课好,
对人又彬彬有礼,师长和同学全尊重他。
只有一次,是他上初中的第二年,有个外号叫“大炮”的同学,为了一点小事
跟他起了勃谿,竟指着他道:“有什么好神气的?一天到晚我祖父怎么怎么的。其
实你祖父不过是绿林出身,我看你们家的金银财宝也不是光明正大得来的。”
这句话把他气得浑身发抖,要不是旁边有别的同学拦阻,他真要不雇一切的扑
上去,把那同学撕成一片一片的。当着众人,受了这样的侮辱,而且侮辱的对象是
他奉为神明的祖父,真让他痛苦得心都要滴血了。那天放学回家,祖母见他垂头丧
气的,便问:“什么事不高兴?哪里不舒服吗?”
“奶奶,我爷爷是绿林出身吗?”他鼓着勇气问。
“谁说的这话?”祖母立时收了笑容。
“是一个叫大炮的同学……”他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
“这个大炮真是胡说八道。你应该告诉他,在你爷爷年轻闯天下年月,是个乱
七八糟的,没王法的年月。那时候有志气的年轻人谁肯老老实实的蹲在家里,都是
冒着危险出去闯,去任侠行义打抱不平,你爷爷是个侠客出身——”祖母说到这里
才露了笑容。“对,就这么说,你爷爷是侠客出身。”
祖母的解释,使得他的心情又开朗了。他相信像祖父那么不平凡的人,一定是
使客出身。后来他也跟人这么说,说得比他祖母对他说的还详细,加了许多生动、
刺激、惊险、从电影上和武侠小说上看来的情节。
他一向羡慕别人有兄弟姐妹,常试想着:如果也有一个弟弟或妹妹该是多么的
好?这个愿望也在继母过门的第二年就实现了。
妹妹美娜出生,他兴奋得一夜没能安睡。“嘿!这个小家伙,她要叫我哥哥呢!
这多神气!”当他第一眼看到那个躺在摇篮里,哇哇大叫的小婴儿时,忍不住神气
活现的大声说。接着二妹惠娜又出生了。在惠娜两岁那年,继母住进医院,开刀拿
掉了子宫。原因是医生在那里面发现了一个垒球大小的瘤子。
从继母接受过手术,他便真切的感觉到:自己在家中的地位又提高了。祖母、
父亲、甚至继母,都会在有意无意之间,强调他在家中的重要性。
有次继母帮助祖母收拾箱子,拿出两柄翠玉如意,和一些金烛台、镶宝石的金
质首饰盒之类的珍贵古董。祖母一边一样样的抚摸着那些东西,一边对继母道:
“我的意思,将来这些大件的宝物都给慰祖。男孩子,传家的人啊!给他才能
总在刘家人的手里。要是给美娜和惠娜,不是都带到别人家去了吗?”
“妈说的对,传家的东西都该给慰祖,他是刘家的惟一男孩子,将来继承家业
的人。”继母说着对坐在一旁的他笑笑。“听到了吗?慰祖。你爸爸总说要你将来
继承他的事业呢!好好努力吧!你是刘家的希望。”
“是啊,慰祖,一家人的希望全在你身上,你要总这么用功、听话,做你父母
的好儿子,奶奶的好孙子,我们才有指望。将来这个家就靠你支撑了。你懂吗?”
祖母问。
“我懂。”他严肃的点点头,觉得自己可真是个身负大任的重要人物。
他们的日子越过越兴旺,父亲当初开创的只有一间厂房,几架旧式纺纱机的工
厂,在不出十来年之间,已扩充成一个规模庞大,拥有一切新式设备的纺织厂。他
们的家从那幢五十几个榻榻米的日式房子,迁到一幢找专人设计的宽敞别墅里。
父亲已是社会上的知名人物——他的名不是由祖父而来,是因他在实业界扮演
着举足轻重的角色。
他对父亲是敬重、崇拜的。在他整个的成长期中,父亲的形象一直就是他模仿
的楷模。他觉得从没见过任何一个人,像父亲那样高尚、能干、条件优越的。
父亲不单在事业上成功,在家庭里也是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既打得一手
好高尔夫球,又是打桥牌和跳舞的高手,有次家里开舞会,父亲和继母两人表演探
戈,把客人们的眼睛都看直了,连连情不自禁的发出惊叹之声。
总之,他对父亲全心崇拜。父亲也重视他,宠爱他,如果他有什么希望和要求,
父亲绝不会让他失望。
妹妹美娜和惠娜是两个极美丽可爱的小女孩。这两个小女孩最爱、最崇敬的人
物就是他。整天哥哥长哥哥短,仿佛哥哥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哥哥比爸爸、妈妈、
祖母还重要。
他爱他的家人,家人也同样的爱他。他以他的家庭为荣。当他填写报名单调查
表一类的东西时,总是怀着骄傲的心情写上:
祖父,刘世昌。职业:××省督办,已殁。
祖母,刘张氏。督办夫人,健在。
父亲,刘继先。学历:上海××大学毕业。美国××大学研究员。职业:××
纺织厂董事长、××制衣厂董事长、××化学纤维厂董事……。
母亲:宋薇。学历:美国××大学毕业。职业:家庭管理。
妹妹:刘美娜、刘惠娜。小学读书。
这样的家庭背景,这样的家庭成员,比起任何人来也算得美满齐全,不缺什么
了吧!
他便这么在幸福中,在家人的宠爱、师长的看重和同学们的羡慕中,一天天的
长大了。十八岁那年,他高中毕业,投考大学。依他自己的志愿,想报考艺术系,
在他自幼就迷恋的绘画上下功夫。但是父亲一再说服他,要他投考工商管理或是经
济,以便将来继承事业。管理独资经营的纺织厂和与人合资经营的化学工厂、制衣
工厂及其它正在计划中的企业。
“慰祖,你是我惟一的儿子,刘家的前途就在你身上。你两个妹妹大了总要出
嫁。我会给她们一大笔嫁妆,我经营的事业她们可没份。工厂的资本是我从你祖父
手上接下来的。我继承你祖父,你继承我,我们事业的主人永远得属于姓刘的。也
就是说:将来全是你的。事业不能靠外人,自己不懂绝不行。你功课好,学什么都
成,为什么不学实用的呢!”
父亲说话一向和蔼从容,无论对家人还是对外人,从不曾见他疾言厉色过。但
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有分量,使听话的人觉得不能反驳或违拗。特别是他说话时那
份真诚的态度,任谁也会有几分感动。慰祖对他父亲的这点魁力最为倾服,觉得像
他父亲这样的人,才配称做真正的绅士。
听了父亲的建议,他沉默着,半天答不上话来。继承家业,继续发扬祖宗留下
的光荣,自然是他的责任,这点他明白得很,可是放弃他爱得那么深的绘画,是多
么困难,多么可惜的一件事呢!
父亲是何等精明的人,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事。
“我知道你喜欢艺术,在绘画方面有天才,对管厂、学工商管理和学经济都没
兴趣。”父亲微笑着,点上一支雪茄烟慢慢吸着。“你知道我对什么有兴趣?我对
打高尔夫球最有兴趣,如果整天打也不会厌。可是我到底不能整天打是不是?为什
么不能整天打呢?因为要管理我的事业。事业好,一家大小的生活才会好,刘家的
名声才不会衰落下去。慰祖,有一点你总得明白:生为刘家的子孙是很光荣的,也
是并不轻松的。你、我,将来你的子孙,都有责任发扬,就算不发扬吧,至少得保
持。保持你祖父留给我们的好名声,也得好好的经营我们的家产。”
“爸爸,我懂得您的意思。”
“懂得就好。慰祖,你要学绘画,可以的,在课余学。等考过试,再找个老师,
每星期去学个一两次,要多少钱跟你妈妈要。”父亲连连的拍了他两下肩膀。
“好,爸爸。”听说也可以同时学绘画,他高兴的笑了。
他很顺利的就考取了×大学经济系,这自然又成了家中的大喜事。父亲给他的
礼物是一笔银行存款,和可以随便开家中汽车的权利。
“慰祖,你让爸爸很满意,你要让爸爸更满意。将来你要出国深造,念个博士
学位回来。要多少钱爸爸供你,你能做到的,我相信你的能力。”父亲含笑的望着
他,眼光里有鼓励、有赞美、有无限的慈爱。
“你别光知道叫慰祖念博士,他是个挑门户,传宗接代的,到时候也得成家结
婚啊!慰祖,等你真得了博士那天,也让奶奶手上抱个曾孙子。那奶奶可就真心满
意足了。”祖母说得眉开眼笔,好像现在已经就心满意足了。
“妈,您担心什么?像慰祖这样的人才,找对象还成问题吗?我看他这一上大
学,可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要追他呢!”继母也在一旁凑趣的说。
“哎唷,妈妈怎么也拿我开心!”他羞红了脸。
“你妈妈也不是拿你开心,她说的是实在话。不过,慰祖哇,你可要小心,交
朋友选对象可不能马虎,现在的人全讲恋爱自由,你当然也是自由的。自由是自由,
像咱们这种人家,取媳妇就算不讲门当户对吧,至少也得是知书识礼人家的小姐,
不然咱们可不能要。”祖母很认真的说。
“奶奶说到哪里去啦!我才十八岁,谈这个问题还早呢!”
“还是先把书念出来要紧。”父亲对这个题目显然的没有兴趣,淡淡的说上一
句就转身出去了。
“你们都喜欢哥哥,我要生气了。”他大妹妹美娜撒娇的嘟起红红的小嘴唇。
“你敢生气,生气哥哥就呵痒。”他呵了美娜两下,美娜笑着满屋子乱躲。
“别跑,哥哥喜欢你。”他坐在沙发上,把美娜搂在怀里。这时靠在祖母腿上的小
妹惠娜。已经三脚两步的跑过来了。
“哥哥背我。”惠娜攀着他的背脊,两手绕着他的颈子,把她的小脑袋舒适的
靠在他身上。“哥哥,你喜不喜欢我?”
“我喜欢你,小惠娜。”他腾出一只手来轻轻的拍她。心里被温暖填得满满的,
觉得自己实在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事实上,如果要他找出一个比他更幸福的人来的
话,是真的找不出。他从深心里承认:他所拥有的,所属的一切,都是人间最好的,
无懈可击的。而未来?未来更像一片光华灿烂的天空,等待他去翱翔,任他去攀星
摘月。他的视野里只有晴朗和光明,不见一丝的阴郁和黑暗。
大学生的生活是多彩多资的,每到周末假日,同学间有许多活动:郊游、爬山、
烤肉、跳舞、组织合唱团、搞话剧社或平剧社。他也会偶尔跟着去凑上一脚,但他
不是很会玩的一型。对他来说,念书仍是第一要务。绘画也是绝不可以荒废的。还
有父亲对他的期望,刘家显赫的声名加诸在他身上的压力,都使他凡事懂得收敛,
知道约束自己。因此在同学中,他始终给人一种沉静、有教养、含蓄而并不木讷呆
板的印象。
这个风格,加上潇洒的仪表,和其它一切客观的好条件,无疑的,他是女孩子
们倾心的对象。
他十分自然的接受女同学们的友谊,跟她们一同出游、看电影、请她们做舞伴,
有时也在一起谈谈艺术、文学、思想。他尊重她们,喜欢她们,把她们当做朋友,
不当做情人。他的这种作风伤了好几个女同学的心,也遭致了一些让他听来不太舒
服的物议。
“刘慰祖是豪门公子,眼光高,这些人全不在他眼里。”
“刘慰祖这个人看着一副温柔敦厚的样子,其实为人相当冷酷,对谁都没有真
感情。”
“刘慰祖是标准的公子哥儿,优越感重得很,大概自以为比人高几等呢!”
这类的评语令他非常不服气,他扪心自问:认为从没有过看不起人或自认比别
人高的意思。他也不认为爱情是投桃报李式的交易,虽然有几个女同学表现出对他
是如何的倾心,他也不见得为了感激她们的盛情,非报以她们爱情不可。在他的观
念里:爱情不是像一般人习惯的那样,由交友、熟稔、了解,渐渐演化成的。而是
一种没有任何感情可比拟的,接近神性,带有牺牲意味的交融与投入。在他所认识
的女孩子中,还没有任何一个能激起他的这种感情,他又不肯也不认为有必要去刻
意制造爱情——那岂不等于是对自己和对那女孩子,以及对神圣纯洁的爱情的侮辱?
所以,不管别人怎么说,他总尽可能的保持着君子风度,不伤害人,也不批评
人,更不因为有异性对他倾心而自骄或在人前自吹自擂。他愈是如此,便愈增加了
对女人的吸引力,愈引起莫测高深的神秘感。“不知要什么样的女孩子才能打动他
的心呢!”是大多数同学对他的感觉。直到他和一个比他大了两三岁,在银行工作
的小职员热恋的消息传到学校,才改变了大家对他的看法,代之的是惊叹、惋惜、
挖苦和喷喷称奇。
他并没打算去爱她,可是他竟爱上了她,爱得死心塌地,爱得忘我、忘家、忘
了整个世界。他的眼睛里、心里、意念里,除了她,别的什么都容不下了。如果说
人的感情能够达到没有丝毫保留,全部投入的话,他相信已经把整个的自己投进去
了。结果,他得到的是什么?竟是无情的抛弃与可耻的欺骗。这个教训改变了他对
爱情天真的看法,也使他的眼光锐利起来,看出女人的内心并不像她们的外表那样
单纯可爱。她们之中的多数是狡猾而善于造作的。自此以后,他的心被纳入不会轻
易动摇的旧轨道中,而且比已往更固定、稳当,拒绝接受任何绚丽色彩的侵入。
他把渗心入肺的痛,化成了力量,全部投入到学业上,和他一向喜爱的绘画上。
受过这场打击,他更清楚的醒悟到:普天之下,只有父子亲情之爱才是真纯,不带
一丝虚伪的。他立志要做个好儿子,好子孙,为刘姓祖先,为他一向崇拜的父亲,
敬爱的祖母,挑起家业,争大光荣,开拓更美好的未来。
大学毕业那年,祖母试探着说:
“慰祖,大学都毕业了,也该结婚了吧?学校的女同学里没有中意的吗?”祖
母说得小心极了,家人都体贴他受过创伤,关于这方面的话,平常是不太说的。
“奶奶,你别急,将来我会让你老人家抱曾孙子。而且也不用非我中意不可,
奶奶替我看,奶奶中意的我就中意了。可是现在还不能考虑结婚的事,我还得到外
国念博士去呢!”他强做着笑容,顺着祖母的话说。
“留学回来得几年啊?”祖母不太以为然的。
“妈,慰祖还年轻,不必忙着先成家,还是把书念出来再说吧!”父亲委婉的
表示他的意见。
“妈,慰祖到了德国一定会遇到合意的小姐。”继母说。
“我可不喜欢娶个洋媳妇,话讲不通,再生上一群混血孩子。”
“奶奶放心,我不会做让你老人家不喜欢的事。”他本来正在直着眼睛发愣,
听到祖母的话,便随口应着。
“那就好,慰祖从来就是个听话的孩子,只有被那个姓庄的女人引诱那一阵子,
才像变了个人似的——”
“奶奶,别再提了,以后绝不会再有那样的事。我现在就想好好念点书,别的
事都没功夫想。”
“慰祖是对的,男儿志在四方。”父亲鼓励的说。
“我不会让大家失望。”他又给了一句保证。同时计划着:先念个学位出来,
光宗耀祖,再结婚生子,给刘家延续后代,让祖母抱曾孙,然后便慢慢的接过父亲
的事业,做个有身分有地位的实业家。做父亲的好儿子,祖母的好孙子,刘家的撑
门之柱。
他到海德堡留学,便是抱着这种心情来的,而且有百分之百的诚意要真去做,
也有百分之百的信心能做好。他一点也不曾想到,连这个荒唐的梦也被惊破,破得
那么丑恶,惨不忍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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