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庄的变迁/(赵树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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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家庄自从这次成了根据地,再没有垮了,敌人“扫荡”了好几次,李家庄有了好民
兵,空室清野也作得好,没有垮了。三年大旱,李家庄互助大队开渠浇地,没有垮了。蝗虫
来了,李家庄组织起剿蝗队,和区里县里配合着剿灭了蝗虫,又没有垮了。不只没有垮了,
家家产粮都超过原来计划,出了许多劳动模范;合作社发展得京广杂货俱全,日用东西不用
出村买;又成立了小学,成立了民众夜校,成立了剧团,龙王庙和更坊门口,每天晚上都很
热闹。
    日本宣布投降的消息传到李家庄之后,李家庄全村人高兴得跟疯了一样——青年人比平
常跳得高多少就不用说,像王安福、陈修福、老宋、杨三奎那么大的老汉们,也都拈着自己
的白胡须说:“哈哈!咱们还没有死,就把鬼子熬败了!”
    垒小了的大门又都拆开了,埋藏着的东西也都刨出来了。砖瓦窑又动了工,被敌人烧坏
了的门楼屋顶都动手修理着。各家又都挂起中堂字画,摆上方桌、太师椅、箱笼、橱、柜、
蜡台、镜屏……当媳妇的也都穿起才从地窑里创出来的衣服到娘家去走走。
    村里人准备趁旧历八月十五,开个庆祝胜利大会。这个会布置得很热闹,请了一台大
戏,本村的剧团也要配合着演。满街悬灯结彩,展览抗战以来本村得到的胜利品。预定的程
序:是十四日白天的节目是民兵技术表演——打靶、投弹、刺枪、劈刀、自由表演。十五日
正式开庆祝会。十六日公祭抗战以来全村死难人员。三个晚上都演戏、看戏。
    十四这天早上,胜利品就陈列起来了,十七条日本三八式步枪、三枝手枪、几十个手榴
弹、一把战刀、八顶钢盔、十来件大衣;还有些皮靴、皮带、皮包、钢笔、望远镜、画片、
地图……七铜八铁摆了几桌子。
    早饭后,步枪打靶开始,每人打三发。打完后,算了一下成绩,全体平均是二十三环,
有两个神枪手,三枪都打着红心,其中一个就是武委会主任白狗。第二项是投弹,也不错,
平均二十米达;小胖孩从小放牛时候扔石头练下工夫,扔了三十二米达,占了第一名,都夸
他是“老子英雄儿好汉”。其余劈刀、刺枪、自由表演,也都各有英雄。表演完了,大家都
欢天喜地受奖散会。
    下午戏也来了,晚上街上庙里都点起了灯,当啷当啷开了戏。年轻人们都说:“自从记
事以来还数今天这八月十五过得热闹。”王安福老汉说:“你们都记不得,我在十二岁时候
——就是光绪二十七年,咱村补修龙王庙,八月十五唱了一回开光①戏,那时候也是满街挂
灯,不过还没有这次过得痛快,因为那时候是李如珍他爹掌权,大家进到庙里都连句响话也
不敢说。”
    
    ①开光就是给神像开眼睛。
      第二天是十五日,是正式开庆祝会的一天。早上,大家一边布置会场,一边派人到区上
请铁锁、冷元回来参加。早饭以后,一切都准备好了,只是铁锁跟冷元没有来。大家又等了
一会,只有冷元来了。冷元说:“铁锁哥到县里去了,今天赶晌午才能回来,我给他留下了
个信,叫他回来就来。”村长说:“那咱们就先开吧!”
    会开了,第一个讲话的就是村长。他报告了开会意义之后,接着就讲道:“我现在先笼
统谈一谈抗战以来咱们村里的工作成绩。要说把八年来村里的工作从头至尾叙说一下,恐怕
多得很,三朝五日也说不完,现在咱们只要把村里的情形笼统跟以前比一比,就可以看出咱
们的总成绩来了。先说政权吧:抗战以前,老百姓谁敢问一问村公所的事?大小事,哪一件
不是人家李如珍说怎样就怎样?谁进得龙王庙不捏一把把汗?如今啦?哪件事不经过大家同
意?哪个人到龙王庙来不是欢天喜地的?再说村里人的生活吧:从前全村有八十多户没饭吃
的赤贫户,如今一户也没有了;从前每年腊月,小户人家都是债主围门,东挪西借过不了
年,如今每年腊月,都能安心到冬学里上课,到剧团里排戏,哪还有一家过不了年
    的?平常过日子,从前吃是甚穿是甚,如今比从前好了多少?咱们也不用自己夸,各人
心里都有个数。再说坏人的转变吧:从前村里有多少烟鬼?多少赌棍?多少二流子、懒汉、
小偷、破鞋?咱们也不是自己夸,这一类人,现在谁还能在咱们李家庄找出一个来?从前东
家丢了东西了,西家捉住孤老了,如今啦?在地里做活,锨镢犁耙也不想往回拿,晚上睡
觉,连大门也不想关,也没有奸情,也没有盗案。大家都是这样过惯了,也不觉得这算个什
么事,不过你冒细细一想,在抗战以前这样子行不行?说到全村人的进步,大家都是过来
人,更不用多讲:论文,不论男女都认得自己个名字;论武,不论长幼都会打几颗子弹。这
样在现在看来也都是些平常事,可是在抗战以前也不行呀!我想现在单单把李如珍叔侄们那
些人弄得几个来放到咱们村里,他们就活不了:讹人讹不了,哄人哄不了,打人打不了,放
债没人使,卖土没人吸,放赌没人赌,串门没人要,说话没人理,他们怎么能活下去?打总
说一句:这里的世界不是他们的世界了!这里的世界完全成了我们的了!可惜近几年来敌人
每年还要来扰乱咱们几回,如今敌人一投降,我们更是彻底胜利了!我们八年来,把那样一
个李家庄变成了这样一个李家庄,这就是我们的总成绩!”
    村长讲罢了总成绩之后,武委会主任、合作社经理、各救会主席、义校教员,也都各把
本部门的成绩讲了一番。冷元又讲了一讲,以下便是自由讲话。自由讲话这一项最热闹,因
为谁也是被一肚子胜利憋得吃不住,会说不会说,总要上去叫几声,一直到晌午以后还没有
讲完。
    就在这时候,铁锁来了,大家就让他先上台去讲。他开头第一句就说道:“我来的任
务,是报告大家个坏消息!”台下大部分人都觉着奇怪了,暗想胜利了为什么还有坏消息。
铁锁接着说:“日本已经投降了,为什么还有坏消息呢?”人们低声说:“你可说呀?”铁
锁仍接着道:“因为日本虽然宣布了投降,蒋介石却下命令不叫日本人把枪缴给我们,又下
命令叫中央军渡过黄河来打八路军。阎锡山跟驻在山西的日军成了一气,又回到太原,把小
喜他们那些伪军又编成他自己的军队,叫他们换一换臂章,仍驻在原地来消灭八路军。八路
军第二次来的时候,不是跟大家说过永远不走了吗?可是现在人家中央军要来,阎锡山军也
要来,又不叫日军缴枪,你看这……”台下的人乱叫起来了:“说得他妈的倒排场,前几年
他们钻在哪里来?”有人问:“上边准备怎么办?”铁锁道:“怎么办?日军的枪还要缴!
谁敢来进攻咱们,咱们只有一句话:‘跟他拼!’”白狗跳上台去向铁锁道:“你不用往下
讲了!
    要是他们想来占这地方,我管保咱村的人都是他们的死对头!”台下大喊道:“对!有
他没咱,有咱没他!”白狗已经把铁锁挤到一边,自己站在正台上道:“他们来吧!咱们这
几年又攒了几颗粮食了,他们再来抢来吧!这里的人还没有杀绝啦,他们再来杀吧!叫他们
来做什么?叫他们给李如珍撑腰吗?叫春喜再回来讹人吗?叫小喜再到我家胡闹吗?他们来
了,三爷还可以回来捆人押人打人,六太爷还可以放他的八当十,你怕他们不愿意来啦?他
们来了,又得血涂龙王庙,咱们还能缩着脖子叫他们杀呀?他们也算瞎了眼了!他们只当咱
们还是前几年那个样子,只会缩着脖子挨刀。不同了!老实说,咱们也不那么好惹了!反了
几年‘扫荡’,跟着八路军也攻过些城镇码头,哪个人也会放几枪了,三八式步枪也有几枝
了,日本手榴弹也有几颗了,咱们就再跟上八路军跑几趟,再去缴几枝日本枪,再去会一会
这些攻我们的中央军,再去请一请小喜,看这些孙子们有什么三头六臂!”台下又喊:“谁
愿意去先报起名来!”又有个青年喊:“不用报名了!我看不如咱们站起队来教武委会主任
挑,把不能用的挑出来,余下咱们一通去!”白狗道:“还是报一下!大家同意马上报,咱
们就报起来!”
    院里、台上、拜亭上,分三组写名单。写完了,三组集合起来,报名的共是五十三个。
白狗看了一下,也有四十岁以上的,也有十五六岁的,也有女的——二妞、巧巧都在数。铁
锁道:“这样不好领导,还得有个限制。”挑了一挑,把老的小的女的除去,还有三十七
个,村干部差不多都在数。铁锁把这结果一宣布,二妞、巧巧,还有几个女的都说了话,她
们说她们一定要到潞安府捉小喜。铁锁告她们说没法编制,她们说可以当看护。麻烦了一大
会,大家劝她们在家领导生产照顾参战人们的家庭。
    村干部都参了战,马上都补选起来了——二妞代理村长,妇救会主席换成巧巧。王安福
老汉说:“这么多的参战的,应该有个人负总责来照顾他们的家庭。我除了办合作社,可以
代办这件事。”
    大家在这天晚上,戏也无心看了,参战的人准备行李,不参战的人帮着他们准备。
    第二天,公祭死难人员的大会,还照原来的计划举行,可是又增加了个欢送参战人员大
会。
    就庙里的拜亭算灵棚,灵棚下设起三个灵牌:村里人时时忘不了小常同志,因此虽是公
祭本村死难的人,却把小常同志供在中间。左边一个是反“扫荡”时候牺牲了的三个民兵;
右边一个是被反动家伙们杀了的逼死的那几十个人。前面排了一排桌子,摆着各色祭礼,两
旁挂起好多挽联。
    开祭的时候,奏过了哀乐,巧巧领着两个妇女献上花圈,然后是死者家属致祭,区干部
致祭,村干部领导全村民众致祭,最后是参战人员致祭。
    欢送参战人员的大会会场就布置在戏台下,那边祭毕,马上一个向后转,就开起这个会
来。在这个会上,自然大家都又讲了许多话,差不多都是说“现在的李家庄是拿血肉换来
的,不能再被别人糟蹋了”,“我们纵不为死人报仇,也要替活人保命”。讲完了话,参战
人员把胜利品里边的枪械子弹手榴弹都背挂起来,向拜亭上的灵牌敬礼作别,然后就走出龙
王庙来。
    村里一大群人,锣鼓喧天把他们这一小群人送到三里以外。临别的时候,各人对自己的
亲属朋友都有送的话。王安福向他的子侄们说:“务必把那些坏蛋们打回去,不要叫人家来
剐了我这个干老汉!”二妞向小胖孩说:“胖孩!老子英雄儿好汉,不要丢了你爹的人!见
了这些坏东西们多扔几颗手榴弹!”巧巧向白狗说:“要是见了小喜,一定替我多多戳他几
刺刀!”白狗说:“那忘不了,看见我腿上的伤疤,就想起他来了!”
                                                      (一九四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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