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梧桐            
  
    梧桐她们宿舍的门上贴了三个极小的字“夜游庵”。开始是由于工作性质决定的,医院
的夜班绵延起伏,把人练得21点一过就来情绪。后来习惯成自然,梧桐是白天晚上都贼精
神,好象两个脑半球是早晚分别工作似的,她们房间的另两位仙人李灵霞和韦宏波,白天活
象两只醉猫。
    李灵霞长得比较困难,茄子腮,金鱼眼,鼻子以下的部位还有幅度地往外突,但她酷爱
照相。韦宏波有一双略带近视加散光的缺乏神采的大眼睛,它们安安静静地陷在眼窝里,她
瘦而不弱,喜欢翘个二郎腿看书,脚趾头上总是挂着一只摇摇欲掉的塑料凉鞋,剪了后帮和
偏带儿的改良拖鞋。
    一到晚上她们全都活了,韦宏波晃悠着破拖鞋哗啦哗啦地翻书,如果有瓜子,她的眼睛
就能幸福地眯缝一晚上;李灵霞不厌其烦地贴照相簿,把自己在上面颠过来倒过去,一会儿
斜一会儿歪;梧桐不知从哪儿闹来一个风箱漏气的鹦鹉牌破手风琴,64贝司,忽扇忽扇的
挺起劲儿。有一回熄灯号吹过半天了,她们都没听见。好一会,只听见几声庄重、沉稳的敲
门声,李灵霞守着照相簿子鬼声鬼调地叫板:“进来——”“是谁还在拉二胡呀……”一听
见院长严厉并且慢腾腾的山东腔,手风琴声嘎然而止,韦宏波甩掉那只拖鞋,光着脚丫子一
个箭步完成了五步之遥的历程,啪的一声几乎把灯绳拉断。
    万马齐喑地把院长的脚步声送远,她们才象一窝老鼠那样吱吱吱吱地笑成一团。韦宏波
说在院长心目中,全世界只有一种乐器。
    梧桐身上有一股狐仙气。单眼皮,眼梢往上挑得厉害,稀稀淡淡的弯眉毛,更衬得双眸
活泛、俏丽,一只周正的小尖鼻子,薄片子嘴,说起话来眼睛一翻一翻挺妖烧的。她高高的
个子,两腿颀长,尤其小腿笔直、匀称。在兄弟医院交流护理工作经验时,那个医院的院长
就在现场会上批评他们院务处长:看看人家861医院的护士,你招的兵怎么全是萝卜士
豆。
    她们房间的人都爱说笑话,只不过梧桐、韦宏波不乐,李灵霞还什么都没说呢,自个儿
先鞠躬尽瘁地笑半天。
    相比之下我们内一科的宿舍简直象个地窖。一方面它本来就在北面,还紧紧地挨着厕
所,有一面墙被水渍浸得长出了麻麻点点的黑霉和绿苔,当时没长出蘑菇来只能说明我们缺
乏菌苗和现代脱贫致富的技术。我们房间的成员关节都不好,刚一立秋就全部套上护膝睡
觉,像个运动员宿舍。
    另一方面,我们房间的人不行。我跟王京健死掐,因为都积极要求进步,都在努力争取
入党,又都热爱文艺,她在科里负责教唱歌,我能涂涂抹抹地出壁报,结果互相盯着,内心
自然是不共戴天。另一个护士叫刘月琴,比较阴险,她能耐平平,在我和王京健之间总是左
右摇摆,耍一点渔翁得利的小聪明。
    党支部口口声声说党的大门永远向我们敞开,一旦我们都拼命要求进步的时候,就放出
风来说只培养一个发展对象,造成我们三个人心怀鬼胎,对别人高度戒备、防范。宿舍里一
点笑声也没有。
    本来也不是没笑话,比如王京健爱俏,开春总是第一个脱军棉袄,再暖和几天,她就忘
乎所以地把棉被和军大衣洗好晒好打包收起来了,一般都是在这种情况下来寒潮,她只好对
束之高阁的东西喟然长叹,就近取出棉衣棉裤穿上,再严严实实地盖上毛巾被。第二天一早
喷嚏打得惊天动地,但你不能笑也不能说出去,她会认为你是在扩散她爱漂亮小布尔乔亚思
想严重等影响,以达到妨碍她进步的目的。所以还是别去惹得她浮想联翩的好。她大事不糊
涂,小问题上别提反应多迟钝了。上发药班时,满药柜子找“核黄素”,要不是我告诉她就
是维生素B2,她非得把药柜子翻个个儿不可。有一回我问她能不能把十元钱打散,她说什
么打伞?打散,打伞?我急了说十块钱换十个一块钱,懂不懂?她才一扬下巴颇不以为然他
说:破钱儿呵。好象她那种说法多么统一规范似的。
    隔壁宿舍就可以畅所欲言,到底是外科护士,胆大包天,干脆泼辣,脑袋瓜子别提反应
多快了。她们一块儿骂她们护士长“吴奶奶”,这人其实一点不老,才三十出头,可说话象
被人捏住了鼻子,哼哼叽叽外加絮絮叨叨,走道儿外八字身子还直晃,活象个老太太,她们
骂吴奶奶排班不公平,“马术”好的护士夜班少,这三位全是顶班挑大梁的,整天夜以继
日。还骂吴奶奶有一次顺手操起护士班盛夜班饭的盆,装烧伤病人充满绿脓杆菌的敷料纱
布。“他妈的,这种人应该先枪毙后审问。”梧桐说。韦宏波说:“敢情她老人家不上夜
班,我们毒死一个不等没人接班儿了她不会发现。”
    外二科的人都说,梧桐是吴奶奶的“牌子菜”。的确,她业务熟练,手快腿勤,而且抢
救危重病人顶得上去,临危不乱,情况越紧张她动作越麻利。外科一个班顶下来谁不是腿肚
子转筋脸发青,就她哼着小曲儿,没事人一样。这人胆子还贼大,有一回夜班,我去供应室
领输液包,在黑暗的开阔地碰上她,她也正在班上,一身白,还扛着一个长长的白布包,另
一只手提着把工兵铲。我问她干吗去,她说刚有个病人截肢锯下一条腿,到山坡后面去把它
埋了。吓得我倒退了好几步,可她说,没事,就是累点,坑要挖得深,否则狗会来刨的。
    梧桐就是不会来事,所以吴奶奶对她是又爱吃又嫌烫嘴。当时谈恋爱属于个人的绝密事
件,每个人都慎之又慎。刘月琴那些日子鬼鬼祟祟的,行迹可疑。王京健呢,整天用头发夹
子卷她额前的刘海,这个办法最先是我想出来并实施的,她们俩不知是谁还给我打了“小报
告”,周末生活检讨会上协理员不点名的批评过我。现在可好,我的刘海直得象挂面,她的
刘海都在脑瓜子门前飞起来了,在我跟前晃来晃去也不觉着愧得慌。加上脸颊莫名其妙的两
坨红,不是在谈恋爱难道是肺结核的症状吗。
    我就是不在宿舍呆,懒得看她们俩那副又紧张又惊喜又疑惧又幸福的样子。
    隔壁房间的透明度就相当高,梧桐最先拿出对象的照片给我看。照片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来,反正一条挺壮实的汉子,双腿叉开站,两条胳膊在胸前一扭,不笑,而有一种满不在乎
的神态,他戴着军帽,穿一身机械师的深色工作服,照片背景是宽阔并显得光秃秃的机场。
    “这就是刘小岸,也在本省当兵。我们院儿一块长大的男孩。”梧桐尽量用轻描淡写的
语气,但一往倩深显而易见。
    我说:“不错,挺有气质的。”
    梧桐觉得我慧眼识英雄,颇肯定地冲我点点头。
    这多少有点刺激了凉在一边的李灵霞,情绪明显低落下来,没头没脑地说:“下回往部
队派巡回医疗队,吴奶奶该叫我去碰碰运气了!他妈的,一点都不关心我的个人间题。
    李灵霞还没对象,常常表现出忽然而至的焦躁,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下部队上。她听说巡
回医疗队下到军、师,无论是去食堂还是路过球场,在场的全体官兵都自动停止手中的一切
活动行注目礼,直到你彻底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之外等等。这些信息反馈常常使李灵霞摩拳擦
掌,激动不已:“都是女兵爱好者,太好了!那咱不成了`万马军中一小丫,艳似露润月季
花’了吗?!”然后就以天鹅之死的姿势晕在床上异想天开。
    韦宏波照例是要泼冷水的:“吴奶奶她老人家还待字闺中呢,你就想名花有主呵。”
    李灵霞腾家伙坐起来:“她是老姑娘,就恨不得咱们护士班成尼姑班!哼,上回我跟男
病号打了几下子羽毛球,她是大会小会提,叫我们注意检点。他妈的我就差授受不亲了,邝
燕喃,你说,批孔老二的时候怎么就不批批这个观点?!”
    我笑。韦宏波说:“别看你平时不读书不看报,还知道授受不亲呢。”
    李灵霞不理她,气恨恨地转向梧桐:“还是你好呵,有刘小岸。……就是名字……”
“名字怎么了!”梧桐立刻就把她给顶回去了,“邓小平,周小舟……刘小岸,这名字简直
太棒了!”
    那段时间特充实,结果护士长却对我说,你别总往外二科梧桐她们宿舍跑,我还听说那
个房间牢骚怪话特别多,你可不要受影响。沉思了片刻她又说,有些东西的形成是潜移默化
的……我们朱护士长对我一直挺不错。主要表现在恨铁不戍钢,经常提醒我。我点头,可还
象吃了个苍蝇似的一个劲儿地犯腻歪,不知这笔刁账该算在那两个小子谁头上。
    在科里,我跟易医生值同一天班心里比较踏实。他是正规大学毕业,临床经验又相当丰
富,业务应属一流。要是按照他的学历、资历、技术、能力早就该提主治或主任了,可他还
是一般医生。主要是因为他不屈不挠闹了八年离婚。
    还是没离成,那个女的年年按时来休假,住在招待所。易医生象完成任务那样给她打饭
吃,但他们不在一块睡觉,领导上怎么说,易医生也不吭气也不搬到招待所去住。当时,我
脑子正走一根经,简单刻板,认为这样的男人卑鄙无耻,轻浮是没有问题的。所以一开始对
他颇不以为然,拉着一张公事公办的面孔。
    时间长了才发现易医生是个“大儒”。不苟言笑,工作起来专心致志,没事根本不跟值
班护士闲聊,总是一个人闷头看书。疑难病人会诊的时候,主任总是特别关注易医生的诊断
意见。这样一个人才基本上就在领导、人们对他私事的乐此不疲上被扼杀了。
    光闹离婚还不至于那么影响深远,相传他有一个情人还在信誓旦旦之中等他。谁也不知
道她叫什么名字,谁也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儿,只说是易医生在上海军医大进修时认识的,一
下子就丧失了一个革命军人的原则和情操。当时我们提到上海就象现在提到美国一样,这个
女人因为身在上海便更增加了一份神秘色彩。看见易医生有时过于神圣的表情,不知为什么
我常常怀疑那个女人是否真实地存在过。爱上一个人为什么会这样艰苦卓绝?他该不会是为
了一个幻影而去扎扎实实地奋斗吧。
    按照我的想法,有易医生这种壮举的人应该绝对潇洒、倜傥。像外二科的顾医生顾英
杰,微卷的大背头,宽肩、高个儿,浓黑浓黑的大眼睛,鼻梁笔挺,嘴角稍稍有点歪,总挂
着一丝永恒的嘲讽谁的笑意。顾医生从来只戴新军帽,帽檐压住右边半条剑眉,完全是西点
军校训练出来的风度。不是进手术室,他的一号工作服从来不系扣,雪白,又长又大,走起
路来呼啦有声。好长一段时间,这简直成了青年男军医的时尚。由于顾医生手术做得相当漂
亮,院里的年轻未婚女军官多多少少都会对他有些攻势,刘月琴就曾经神秘地对我说,王京
健为顾医生可没少动用脑细胞。
    易医生属于白面书生那种的,干什么事都跟他的长相似的既清清楚楚又板板正正。我觉
得这种人连风流都不懂怎么能风流起来呢?好长一段时间我跟他没话,避嫌。
    有一天晚上跟他一块值班,又是各在各的办公室互不相干。快12点时我听见他睡觉去
了。夜里临下班前,我打扫卫生时在他桌下扫出一张纸片,满满的重复潦草地写着:有个年
轻的姑娘,送战士去打仗/他们深夜里告别,在那台阶前/透过淡淡的薄雾,青年看见/在
那姑娘的窗前,还亮看灯光……
    这正是我昨晚轻哼的曲子《灯光》,在一望无际的铿锵有力的汪洋大海之中,这首苏联
民歌象一屿恬静、悠远、充满着浓荫的小岛,它勾起了易医生怎样的离愁别绪呢?这满满的
一纸平淡无奇的句子,不知掩饰着一颗多么压抑和郁闷的心。或许,他真像我想象的那样满
腹医经,倒也没有那许许多多的烦恼了……从那一个深夜开始,我有点同情易医生了。
    恻隐之心比较容易坏事,渐渐地我跟易医生的话多起来,我们对科里的琐事、人际关系
兴趣都不是很大,一谈就是天南地北,海阔天空。易医生还是挺丰富的,经常旁征博引,偶
尔讲上几句“警世恒言”,竟让我沉思良久。
    他犯了什么戒条,要被冷落在生活之外,无人关心无人爱?人们已经熟悉了他落落寡
合、神态忧郁的表情,习惯了他时时苦忍,却又茫然地露出一丝负罪心理的性格,如果哪一
天他轻松了,脸上不再绷得那么棱角分明了,倒让人感到别扭了……我为易医生深深地不
平:
    “你跟`上海’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既不兴奋也不肃然:“靠熟人零星地知道一点情况,跟`上海’早就没单独联系了。”
    “为什么?”
    那还用问的表情。是的,协理员密切注意新动向,群众专政的力量无处不在。
    “你叫`上海’把信写到我的名下,我帮你转。”
    犹豫:“这样好吗?”
    “至少领导上还没注意我的信件。”
    他象一个意外地得到一双新球鞋的孩子,兴奋地不知道说什么好。搓着手指头在空无一
人的办公室里疾步走了两个来回,一切才又重归于平静。
    神交和默契是最动人的。表面看上去我跟易医生关系平平,有时见面连招呼都可以不
打,但彼此是理解的,那种纯净的理解。我把信偷偷交给他时,他总是有点不好意思,一把
岁数了,爱得多傻。
    有一回我宿舍的床头放着三封信,我振臂欢呼起来。宿舍里只有刘月琴一个人在低头织
毛线。
    我看完两封信,把易医生的那封信塞到枕头底下去。
    显然这一切都被她尽收眼底,直到我拉开被子准备安息之前,她才心贴心地对我说:
“幸亏今天是我给你拿的信,上回王京健还说你有一封信,下面的地址是桂林,可是却是上
海的邮戳儿。”
    我一楞,想到枕头底下这封信,心里不觉怦怦直跳。毕竟这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我
自己有时冷静下来也犯嘀咕,你政治学习带头发言,没少拔高调儿,背地里的原则性都就饭
吃了?!
    要是“上海”不在上海而在任何一个别的地方,问题就简单多了,简直没有麻烦。“上
海”的具体所在地领导一直掌握着,还派人搞过外调,她那头自然不敢用一个固定的地址,
怕时间一长让人怀疑。我这头刘月琴,王京健虎视眈眈,以为我跟哪个刚刚出院的上海兵谈
恋爱呢,倍加关注,闹个满拧。
    我只有毫不解释而又感恩戴德地望刘月琴一眼,无限温柔以蒙混过关。然后才做贼心虚
地躺下来装睡。
    鬼才信是王京健说的,王京健不怎么样但没那么仔细,这种克格勃一类的勾当也就是刘
月琴自己能干出来。这点识别真假马列主义的能力我还是有的。
    日子平淡得象温吞水。我只有跟梧桐她们房间的人相濡以沫,尤其梧桐的开朗和爽快渐
渐成了我的精神寄托。
    查体温的名单上出现刘小岸的名字时,我居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后来我把体温计递
给他,感觉他有些面善,但是从科里出出进进的病号太多了,哪能人人都当回事。所以我还
是颇具威严他说:“口表。”
    “邝燕喃!”
    “到。”扭头一看,梧桐站在我们七病室门口,喜上眉梢地对我说:“关照我们刘小岸
呵!”我这才恍然大悟,马上松弛下来。“谁们呵?大姑娘家家的……”又转身冲着刘小岸
注意瞧了两眼,“那是当然的喽!”
    刘小岸一点也不腼腆,也跟着笑,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他身材伟岸但不显得五大
三粗,眉眼还是挺英俊的,就是皮肤过于黝黑。梧桐极有灵性,马上说:“看你,掉进煤堆
里也找不着!”刘小岸说:“我算白的了,我们机务大队晚上列队进电影场,只看见衣服动
看不见人。”
    梧桐今天是刻意着装,合体的裙服,白丝袜,黑大绒布鞋,头发全部塞进军帽里,露出
一截无限温柔的脖子,既清爽又利落。那时认为要收拾打扮一下,全是这种统一风格。
    别看刘小岸黑出水平来了,人可是相当聪明、得体。他十指修长,弹着一手好吉它,围
棋、象棋杀遍全科无故手。怪不得梧桐喜欢他,还没日没夜地拉漏气的手风琴,以利于志同
道合。
    一般我在病号面前还是挺矜持的。有些病号挖苦我架子大就说:“邝护士的爸爸是几级
干部呵?”好象我爸爸是炊事员,我就得一天到晚冲他们咧着嘴笑成一朵怒放的菊花,简直
岂有此理。但是跟刘小岸,我们完全没过程,一下子就进入熟识阶段。主要是我竭力想为梧
桐她们房间做贡献,既然我不能把李灵霞派到巡回医疗队去,又不能解决韦宏波的书源问
题,反而到她那去解决精神食粮。如今有了这个机会就好好表现吧。
    我对小岸的格外照顾显然都反应到梧桐那里去了,她与我的关系顿时产生了一个新的飞
跃。我们无话不谈。
    医疗队倒是组织起来了,但是不巡回,直接开往南宁。说是执行任务,其实大伙都明白
是怎么回事。
    李灵霞当然还是一根筋地要去医疗队,拍着大腿说:“火线入党的时机来啦!”梧桐很
平淡地说:“我思想上早就入党了,组织上就这回给我办手续吧。”韦宏波一边看小说一边
吃果脯,头都没抬:“我基本上是等着追认了,”
    比起她们来,王京健就比较恶心,到协理员那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着要去医疗队,还
写了一封什么给爸爸妈妈的公开信,在院广播室鼻涕一把泪两行地朗诵,假如你们的女儿没
有回来什么的……
    刘月琴经过深思熟虑以后,不声不响地把存折交给朱护士长,如果有意外,就支援灾区
人民吧!协理员对此眼睛一亮。
    一时间帐单呵,遗书呵,入党申请书呵,血书呵纷纷出笼,医院里笼罩着一种极为悲壮
的气氛。
    足有一面墙那么大的黑壁板被我用拖把连拖了两次,使它黑得浓重、洁净。我登高爬低
地屹立在高处,满怀一腔热血,用我极其娴熟、遒劲的粉笔草书,写下了这样一首诗:“等
着我吧,我一定会回来,只是你要苦苦地等待。等到那绵绵的秋雨,勾起你心头无限悲哀,
等到那大雪飞飘,等到那酷暑煎熬,等到大家不再把别人等待,将昨天的一切统统忘却抛
开;等那遥远的他乡音信已经断绝,等到所有一起等着的人们都早已心灰意倦。等着我吧,
我一定要回来,切莫对那些人有什么指望,他们心中已打定主张,早该把我完全遗忘,即使
憨母和稚儿也相信,我己捐躯疆场,即使好友们也不想再等待,围坐在炉火一旁斟满一杯苦
酒,悼念我的亡灵,等着我吧,你切莫和他们一起匆匆举杯共饮。等着我吧,我一定要回
来。气煞所有的死神,让那些没等我的人去说:“这多幸运。”那些没等我的人,他们怎么
也不会懂得,在硝烟滚滚的战火中,是你以自己的等待救了我的生命,到将来,只有我俩知
道,我怎样才能大难余生——只因为,你更会等待我,比世界上其它任何人。”
    等我从桌子上跳下来的时候,身后已经围满了人,有病号,也有医生、护士。他们一声
不响,但看得出来,他们都被这首诗吸引并深深地打动了。
    我乍着两手粉笔灰,微微地喘气,刘小岸悄悄走过来在我耳边低声问:“谁的诗?”
    “西蒙诺夫。1941年卫国战争的时候写的。”
    “太好了!”他一字一叹。
    这一回出风头是我始料不及的。内一科黑板报上有一首好诗的消息不胫而走,许多人拿
着小本本跑到我们科来抄诗,轻松而来,肃穆而去。院长知道了以后说:“挺好挺好,不要
到处弄得惨兮兮的。军人嘛,关键的时候要有士气!活着干,死了算,别那么多花哨点
子。”协理员那些日子对我亲切和蔼,常常不由自主地向我投以赞许的目光。
    看得出来王京健心里酸溜溜的,那没办法,你总不能突然心血来潮,跑到哪儿哇啦哇啦
唱一通吧。
    战地救护,是外科的强项,结果:梧桐、李灵霞和韦宏波全部被派进医疗队,王京健调
外二科帮助工作,你看党又优先考验她了,我和刘月琴“原地待命”。
    她们准备出发的那几天,我魂不守舍,心里没着没落的,下了班就泡在她们房间,呆呆
地看着她们收拾东西。
    这几个宝贝照样是嘻嘻哈哈的没正形儿。李灵霞把刚织到大腿根部的毛裤收了边儿,得
意洋洋地举在面前自我欣赏:“毛短裤,穿去执行任务正合适!”
    “人家都是腿冷,就你屁股冷,包个屁股管什么用!”韦宏波一边打背包一边说。
    李灵霞理直气壮:“你懂什么?!那边特潮湿,逮哪儿坐哪儿,女同志腹部着了寒最容
易得不孕症!”
    梧桐颇不以为然:“你对象都不知道在哪儿,还孩子呢!听说那边有个野战医院被特工
队摸了哨,一锅端,女兵穿着耳朵游街。”
    “妈呀,太可怕了!那我不去了!”李灵霞把毛短裤往床上使劲一扔,双手捂住耳朵直
视捂桐。
    “那你不火线入党啦?!”
    李灵霞万分沉痛若有所思:“只有再等机会了。”
    韦宏波说:“狗东西,你在吴奶奶跟前把好听的全说了,闹得我和梧桐没词儿,现在又
稀了。我算看清楚了,还是农村兵朴实呵,你看六病室的王小根表决心,要象王成一样,在
无名高地上两手紧握爆破筒,向我开炮!猛得一拉,哇,乌烟瘴气一一”
    我们又笑得东倒西歪。
    梧桐把韦宏波松松垮垮的背包拆了重打,牙咬手勒,不一会儿就结结实实的硬得能砸
人:“秀才,看清楚了,是三横压两竖,你刚才那也叫背包,大花卷子。”
    李灵霞守着一大堆东西不知轻装该轻哪个,梧桐帮她拣出几样来:“其它的通通不带。
你说你有病没病,还带什么像本呵,想自己了就对着镜子照一照呗!”
    “我是怕寂寞的时候……”
    “寂寞的时候你帮我洗衣服。”
    真羡慕她们即将来临的战火青春。太晚了,我准备走。梧桐拿出两盒人参蜂王精走到我
跟前低声说:“燕喃,小岸就拜托了……你不要一下子把两盒都交给他,他会忘记吃的,你
发药的时候每天给他一支……还有什么来着?!让我想想……”她一贯的条理性荡然无存,
有点茫然若失。那一瞬间我突然特别羡慕她在这个世界上竟然有如此牵肠挂肚的人,我说:
“明晚我的夜班,你把小岸叫出去好好聊聊吧。”她迅速地感激地捏了我手下,她的手上有
汗。
    抱着两盒蜂王精回到自己的“地窑”,一股硕大无朋的、冷嗖嗖的空虚感迎面向我袭
来……
    只剩下七号病房是我愿意去也必须去的地方,受人之托,我是要尽心尽力的。生活上我
对小岸的关心自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谈论的话题一开始全是梧桐,这话题说尽的时候,我
们却由此熟识了。不知不觉中的了解有时恰恰是最真实最深刻的了解。
    渐渐的,我们的话题多起来,他在部队的工作,我在医院的生活……交谈和倾吐变成了
一种需要,连相识的来由似乎也十分久远,我们之间多了一层最重要也最危险的东西:信
任。当然,我浑然不觉。
    “……所以,你应该十分清楚你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朱护士长面色铁青地对我说。
    我裹着被子,象柬埔寨难民那样一脸倦容地坐在床上,背靠着墙,刚刚下夜班只睡了两
个钟头,就被朱护士长稀里哗啦地摇醒,她不是不心疼我,一脸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表情。
可我迷迷瞪瞪精力无法集中起来,只好睡眼惺松又尽可能煞有介事地望着她。
    “……领导上一直在做工作,劝他们好好在一块过,建立文明家庭,可你却在中间干这
种事,你知不知道你起了相当坏的作用……”
    我无精打采地说:“一个人能有几个八年……领导上为什么不劝劝那个女的,叫她饶了
易医生吧……又没有感情,没有感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
    “你糊涂!他有一个十四岁的女儿你知道吗?感情是说有就有说没就没的吗?笑话!”
    我还是睁不开眼,懒洋洋他说:“孩子能说明什么?……大部分是爱情的结晶……有时
也只能说明本能……”
    “你……你……”朱护士长像看一个怪物似的歪着头打量我,眼珠子都快跟胡汉三一样
了,“我们是军人,军人你懂吗?军人就不能有那么多奇谈怪论!”
    我的语气还是那么缓慢,那么苦口婆心:“……军人的爱情应该跟任何人的爱情一
样……不存在廉价和贬值……”
    “算了算了”,朱护士长气急败坏地冲我摆了摆手,“睡觉!你赶紧睡吧,等你醒过来
以后我再找你谈话!”
    我真的歪下去又睡着了。
    一觉醒来,我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这才慢慢恢复记忆,结果越想越不对劲儿,
“O”地一声我一下子捂住自己的嘴巴!上帝呵,我都说了些什么?!一旦清醒过来,我才
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这完全不是梦,千真万确是朱护士长说的,易医生的老婆又来休假了,协理员又开始了
耐心持久的劝和工作。易医生仍旧不理不闭不急不恼死不改侮,他老婆气不过,又跑到家属
区进行广泛的哭诉活动,弄得许多家属声泪俱下,纷纷献计献策,难免出现雷同的现象,无
非是“拖住他!”“大家谁都别想好”一类。当然也有更馊的点子,大星期天的,他老婆突
然从招待所跑出来,直奔易医生独居的房间,倒也不胡搅蛮缠,只是一声不吭的这摸摸,那
翻翻。易医生心里有气可又不能说什么,没离婚人家搬进来住你都没辙,翻翻自家的东西还
算得了什么?!这时,他老婆翻出一个崭新的军用挎包,摸着鼓鼓囊囊的便问这是什么,正
欲打开,易医生一个箭步扑上去要夺!晚了,那个凶悍的女人一下子如获至宝,看也不看就
把军用挎包死死地抱在怀里。易医生斯文扫地,仍要硬夺,她就大喊一个住在隔壁的家属的
名字,声儿之大、之凄厉使易医生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以为自己是个强奸犯。再欲扑上
去时,他老婆已经敏捷地把军用挎包从高处投给那个闻声赶来救援的口水多过茶水的长舌
妇,该女人心领神会,接“球”就跑了……
    全部的信件被缴获,全部的信封上都写着邝燕喃收。
    我还在那里半梦半醒摇头晃脑地大谈非无产阶级非革命化的爱情观。
    只觉得脊梁骨往上窜地发凉,颈项渐渐僵直,后背一片殷湿,这完全是脑膜炎的症状。
    本以为就是个是非观念不强瞎同情人的问题,但显然不限于此。这件事在科里成了头条
爆炸新闻,大伙看我的目光都变得复杂、异佯。扎堆儿议论的绘声绘色,眉飞色舞,我一走
过来就集体一声不响,无形中显示一种对丑恶灵魂大暴露的充分认识的释然。
    联想总是富于独创性。只有朱护士长还没有那么势利,她告诉我说,有人认为我跟易医
生有一腿,要不他们怎么能行迹如此诡秘,达到高度默契,平时在面儿上两个人连话都不
说。易医生是风月场上的老手,技法高超,这种平常闷声不响的人什么都敢干,当然罗,苍
蝇也不会叮无缝的蛋。我当时真想把治疗车推翻在走廊上!朱护士长沉痛他说:“你看你,
年纪轻轻的,又漂亮又聪明,什么样的人找不着呵,为他背上这种污点多不值……”
    协理员见了我就阴起一张脸,眉心结个小肉疙瘩。毅然决然地叫护士长把我跟易医生碰
在一块儿的夜班全部叉开,护士班的人见了我若即若离,不卑不亢,单独跟我在交接班的时
候谁也不跟我提这码事,似乎谁也没有产生任何疑问。没有比在热热闹闹的科里上班更让我
感到孤独和消沉的了。
    我决定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解释。如果他们比我估计和想象得还要庸俗,还要不相信
世界上存在着过于简单的朴素的善良和美好,你叫我说什么?!
    如果他们认为与邝燕喃无关无利无瓜葛的事邝燕喃就根本不会去做,谁知道他们之间有
什么交易呢?!谁知道他们之间是怎么回事呢?!那我说什么他们会相信?!
    我第一次感到好些事根本没有真假,没有对错,没有准则,来自人们的观念和眼光就是
唯一的尺度。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瞬息万变,从天而降且又无边无际的“群众制裁”,压力
远比协理员驴长的脸要可怕成百上千倍。给人一种灭顶之灾的感觉,我开始怀疑自己,或许
真的是我灵魂深处有什么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不健康的意识,否则为什么身边的每一个人都
视我为洪水猛兽?!
    那些天我神志恍惚,不知道应该是委屈得愁眉苦脸还是故作若无其事更能显示我的坦然
和清白,或者干脆是为了求得同情和理解。
    好几个晚上,我一个人默默地站在梧桐她们房间门口。四周很静,也只有这种时候我能
隐隐地感到心灵受到了一丝轻柔的抚慰。我找来浆糊,把随着穿堂风飘起的哗哗作响的封条
重新粘牢,耳边响起李灵霞贴封条时的笑语:“邝燕喃,勤过来看着点呵,别让人撬了锁,
咱屋里还有三箱子嫁妆呢!”把她们一直送到大门口,看着她们背着红十字箱跳上军车,我
把采好的一束黄色的小野花踮起脚塞给她们。她们举着,抢着,闻着……直到汽车开动了,
她们才一块手卷喇叭筒大喊:“邝燕喃,等着我吧,我一定回来-’……”走了,她们走的
坚定、轻松,假如她们没走,或者我不会这么需要她们。
    清晨,天边漫过来一色深一色的鱼肚白,我端着治疗盘去给病人抽血,查血一般都是用
空腹血浆,所以抽血是夜班护士的事。
    前面几个都很顺利,到了刘小岸那儿,我知道他是查血沉,检查体内有没有风湿。我动
作麻利地给他胳膊上扎紧止血带、找血管、进针、抽血,当我熟练地拿起装血的试管,活祖
宗呵,里面的抗凝剂枸檬酸钠居然一滴也没有了!夜里我还三查七对过,一切正常,怎么一
大早象变戏法儿似的……我对着窗户举起试管,才发现一道细微的裂缝,枸檬酸钠是一滴一
滴渗出去的,试管架子底部湿了一小片。
    我二话没说,疾步转身拿着那一针管血飞也似地冲回治疗室,颤抖着两手竭力镇静地取
出新试管,重新滴进04毫升的枸檬酸钠药剂,刘小岸的血液早已经凝固在注射器里,推都
推不出来了。凝血,百分之百的差错,不管是什么原因。
    我周身无力地坐在治疗床上,发了好一会儿呆,才侧头冷冷地看着针管里那一动不动的
血块,行了,我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政治上没有是非界线,尽给领导捅娄子;工作上把
两个极端抛至脑后,心浮气躁出差错,在科里也就能算个后进同志了。
    ……上一班到底是谁?准备抽血用品时为什么不仔细检查一下试管?是不是有人故意雪
上加霜?……我这是干什么?!难道不怪我自己上班常常走神吗?不怪我心象长草一样惶惶
然吗?怨得着谁?不是好没意思。
    再一次出现在刘小岸面前,他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你怎么脸色发白,是不是不舒服
了?”我低声把情况简单跟他说了一遍,尽量使自己的表情和口气都接近平静。最后说:
“对不起,只好再扎一针。”
    “没事。”他卷起衣袖,握拳,不再作声。
    直到我离开病房,他才追到走廊喊了一声:“邝护士。”我停下来转身看着他,他跑到
我踉前,想了想才说,“别难过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我当时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万分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不幸中的万幸碰上刘小岸,换一个
病人这事别想瞒天过海。我不能出差错,尤其在这种时候。
    大伙都来上班时,朱护士长一边戴白工作帽一边问我,夜里没什么事吧,话音未落,我
已经说了两个没有,然后就赶紧离开她了。
    回到宿舍,眼皮子沉得睁不开可就是睡不着觉。我心里存不住事,放点事就瞎翻腾,前
想后想,思绪连成一大块,压得我喘不上气来,我想不管我现在境遇多灰,多倒霉,心里总
还是踏实的,因为我没做什么跟自己感情上过不去的事……反正最了解自己的,终究还是自
己。我现在这样做了,日子会好过一些,但是,我还敢直视自己的心灵吗?还敢对自己说别
怕,别回头,别后悔吗?我失去的将是我最珍惜的最宝贵的磊落的感觉。我干吗要这样?!
就是比这还大的事,我也担得起,我希望真实地活着,本色,哪怕这颜色不是最好,我也认
了。
    还有什么可说的,我跳下床,穿好衣服到科里去找护士长。后面所发生的一切都顺理成
章,最后一道程序是被协理员在科务会上点名批评。
    我们宿舍的气氛在不知不觉之中改观,再不是死水一潭,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朗朗笑
声。刘月琴看见别人不幸而产生出来的那种极大的满足感,象井喷一样,想掩饰都掩饰不
住。王京健表现出来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来回来去地唱“心上的人呵,快给我力
量。”她现在的运气是山也挡不住,在外科帮助工作,跟吴奶奶的关系搞得如火如荼,吴奶
奶象走马灯似的到我们科协理员这儿来夸她,好象我们科向他们输送了宝贵人材似的,这促
使协理员加快了为党培养新鲜血液的步伐,梧桐她们出生人死地执行任务,不知能不能入成
党,看得出来,她倒快“火线入党”了!爱情在这种时候起到了添油加码的作用,她容光焕
发,下了夜班连枕头都不沾,就跑到附近农村的老乡家,用粮票给顾医生换鸡蛋。顾医生是
我瞎猜的,她没说,她从不提这事,但行为上紧锣密鼓。
    我在宿舍里一句话也不讲,没心情做出一副愉快的样子来跟她们抗争,你们走你们的阳
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有一天我下夜班,本来就昏昏沉沉的没睡实,浑身不舒服,心里面
就特烦。正碰上她们俩回来又嘀嘀咕咕地小声说话,笑,笑憋了气又咳嗽。这种噪音一点都
不比大声喧哗效果差。再说,你们进步你们兴奋你们高兴我知道,何必当着我的面来这套,
这不是在演戏给我看吗?!还嫌我阴沟里翻船翻得不够是吗?我猛然喝道:“你们还让不让
人睡觉了!”
    那一头的动静刹的短平快,齐刷刷地没了声息。我突然就冒出来一种强烈地想跟人大吵
一架的欲望,这念头让我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几乎是在冲她们咆哮:“你们下夜班我都是
怎么对待你们的!!”哗啦一声巨响,我把就近的搪瓷饭盆胡拉到地板上。
    她们中间只要任何一个人说:“邝燕喃,有事可以好好说嘛,你火什么?!”或者“你
心里窝囊我们知道,可我们也不是出气筒!”这一架就肯定吵起来了,我不管,反正什么难
听我说什么!破罐子破摔。你们不是看见我丑恶灵魂大暴露了吗?好,这回再让你们开一次
眼。
    还是静场,她们象是约好了那样一律默不作声,而后似乎相互对视了一眼就前后脚地悄
悄地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翻扣在地板上的饭盆。她们不跟我吵,也不屑于跟我吵,她们
高姿态,以示跟落后同志有区别,她们希望把我远远地甩在后面可又有点可怜我,那我只好
索然无味地在床上抱膝坐着,一会儿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一会儿又仰头狠狠地盯着天花
板。
    事后的第三天,我去接王京健的班。走到值班室的门口,我停住脚步系工作服的纽扣,
听见朱护士长耐心的声音:“……填表要用黑墨水,不要用圆珠笔,……先打个草稿,当然
当然,给我看看,别填错了……”
    我的心结结实实地一凉。我知道,我一百个知道她一定是先于我填表的,只是没想到会
这么早,这么神速,并且在我这么失魂落魄的日子里。
    朱护士长还在说:“……要用一个党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比如你跟邝燕喃一个宿舍,
要多帮助她,她这个同志本质还是挺好的,就是缺点跟优点一样多一样明显……刘月琴最近
表现不错,积极靠拢党组织,跟党小组每个党员都谈了心……”
    都来吧,还有什么?都加在一块立刻降临吧!与其这么不死不活的一次一次地接受打
击,不如把所有的不顺一下子猝然地抛掷在我面前。
    月亮很大,纯净的光把周围的一切都镀上了银白,繁星象少女硕大的深色带点的裙裾在
天际豁然散开,连风都是轻轻地掠过,不忍扰碎这夜的温柔。
    我坐在人工湖的湖边上,路灯悠黄的光在水面上绽开一朵一朵的金花,从容地在湖水里
散动。湖对面的那条大道上,两排笔直的法国梧桐,掌状的叶子密密层层地攀连着,不动,
不摇,似乎在永远倾听。
    我面对它们说,我不哭,因为我是树。
    我要是树该多好,有生命有情丝,却没有伤怀没有烦恼。我要是树该多好,永远用无言
和静立去迎接去面对这个纷纷扬扬的世界。我要是树该多好,我一定要求是梧桐,木材白
色,质轻而坚韧,去制造乐器而不是当包装箱。
    ……轻轻地,有人坐到我的身边,是刘小岸。
    “我到处找你,问刘护士,她说你已经在这儿坐了三个晚上了。”
    是的,我没心情上他那去。
    “差错的事护士长来问过我了,说是核实情况。你做得对,……你不是问我怎样处理问
题是军人式的吗?这就是,敢做敢当,坦荡处事,永远真诚、无私。”
    我无动于衷,作为锦言,闪光的话比比皆是,有哪一条在现实中展示了它们的价值?!
    “你的事我都听说了。”
    刘月琴这个长嘴驴,最喜欢在病号面前搬弄工作人员的事,科里稍老一点的病号,简直
比协理员还熟悉医护人员的思想、生活状况。
    他侧头望着我:“我不知道你难过什么,没有什么事值得你这副样子呵……我也不是党
员,填表以后,小组通过,支部大会通过,就差党委最后批下来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
到的事。”
    我这才开始注意听,见他停下来,便侧身看着他的眼睛。
    “我们机组带我的一个机械师,叫薛峰,他给报社写了一篇批判林彪某些思想的文章,
立刻就被抓起来了。薛峰是个很有头脑的人,大我八岁,算是我的启蒙吧,叫我读了不少
书,懂得不少道理,业务上也是他手把手带出来的。北京兵,绝顶聪明,吃亏在他太清醒
了。寄文章之前,他清理了所有的信件和日记,一下子成了`现反’,似乎也在他意料之
中,表现的相当镇静。专案组拿他没办法,知道我跟他有密切接触史,叫我揭发他的日记,
他们知道我看过他的日记。我当时年纪小,不理解薛峰为什么要跟林副主席作对,但同时我
的感情也很朴素,觉得薛峰给我看日记是信任我,现在他倒霉了,我可不能不仗义……不但
我的入党志愿书作废了,还被关了一个多月的禁闭,反省写检查……薛峰被军事法庭判了九
年……
    “我不后悔。从那以后我再也打听不到薛峰的消息,直到今天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哪儿,
好像他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似的。他可能永远也不知道我曾经为他做过一点什么,或者我揭
不揭发他都已经无济于事,但是我觉得很值,我可以流血流汗去争取入党,但如果非要用正
直和我做人的准则去交换,我不干。
    “‘九一三’以后,好多人叫我去找领导平反,再把党票捞回来。我还真去了,领导上
态度挺好,推心置腹地对我说,小刘,说实在的,当初我们关你的禁闭没有错,现在给你平
反把档案里的黑材料清理出来也没有错。错是林彪的错,咱们是军人,总得听喝儿吧,上面
说东你说西,领导指狗你打鸡,那就不成队伍了嘛!我们唱了多少年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
你当时就是不一致嘛,这可是个组织原则问题,总之,再争取嘛,组织上的大门是永远向你
们敞开的……我碰了一鼻子灰回来,想想也是这么回事,气也不气,就是伤了,不愿意再想
这个事了……
    “人无所求品自高,你不用着急难过,怨天尤人,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别人是会慢
慢清楚的。重要的是你自己觉得你做的事有没有道理,有多少道理。你希望易医生别活得那
么辛苦那么沉重,只能说明你心底善良,其实我倒特别看重你这一点……真的。”
    一个多么简单的结论,只有他一个人这么肯定这么不经意他说出来,使我的喉头一阵发
紧。
    “……党员应不应该这样做我还没想清楚,嗯,但是我想总不至于一定要把人的感情色
彩都磨干净了才能入党吧,那谁还能从心里去真正热爱这个党呢……”
    我就是这样想的,但是我说不出来,憋在心里好难受。我可以不入党,但不希望别人总
是把我往坏处想。什么苦我都能吃,可我不愿意受委屈。他的话,把我心中的疙疙瘩瘩慢慢
地抚平,我多么希望这个晚上所有的时钟、手表都放慢脚步。
    他并不理解我的心情,跳起来:“挺晚的了,来!”他伸给我一只手,把我拉起来。猛
地触摸到他的指温,感受到他强有力的手劲,不知为什么我特别想哭。
    他送我往宿舍的方向走:“好一点了吗……别难过了。我给你讲个笑话吧。我们大队政
委看完了《杜鹃山》,深知其中奥秘地对我说,刘小岸,看明白没有?然后指点迷津,告诉
你吧,柯湘最后是跟雷刚好了!”
    我噗哧一声破涕为笑,脚下一滑,刘小岸扶了我一把,就势搂住我的肩膀,兄长般地用
力按了一下:“看你,多单薄,总让我们想到男人的责任。好了,没事了吧。”他俯下身子
问了一句,然后放开我。
    我自己向宿舍楼走去,回了两次头,他都站在原地,冲着我摆手:“快回去睡觉吧,做
个有意思的梦!”
    我进了宿舍的大门,停了一会儿又探出头来,看见他撒腿往科里的方向跑去。
    一切都是从那个晚上开始的。
    感情真是件不讲道理的东西,降临的毫无来由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不知道该从哪天算去,我们的见面虽然也落落大方,也自然随意,但似乎多了一层只有
两心相知的不自在。正聊着,不是我有意无意地躲避着他的目光,就是他突然在瞬间回避了
我的眼睛。我们都费尽心机地寻找原先的轻松愉快,但得到的总是一种越来超浓烈的潜伏得
很深的紧张……过去我去七号病房,完全不必想理由,想起来了,抬脚就走,现在总得找点
名正言顺的事才安心,发药啦,换被单啦,发报纸啦,我再不能悠闲自得地进去,因为害怕
彼此间开场时没话找话的尴尬。
    更糟的是我居然注重起自己的外表来,这多无聊。军裤放在枕头底下压了又压,又把托
人在上海买的一件一直不敢穿的掐腰的花的确良衣翻了出来,淡黄的底色上散落着一片片洁
白、轻柔的羽毛,虽然它只能在军装的上面露出一个衣领,但是那也十分淡雅,素静,我穿
的是一双棕色的丁字带皮鞋,配上透明丝袜很有几分学生气……我一直怀疑自己这样做是不
是思想意识方面出了什么问题。
    有段时间,刘小岸的性格完全变了,一是不再讲笑话,二是整天捧着一本《战争风云》
全神贯注。碰上我给他打针,他侧躺着,眼睛也不离开书,打完,伸出一只手把裤子往上一
拉,照样看,直到我把治疗车推走,他才站起来提裤子。在女同志面前提裤子是不雅,但在
医院里有什么可讲究的,再说他以前从没这么仔细过。更令人想不通的是,他穿病号服越来
越随便,几乎到了邋遢的程度,常常一个裤腿高一个裤腿低,又在医院理发店剃了一个露着
青皮的平头,活象个贫下中渔。以至于刘月琴说,刘小岸原来还是个干部子弟呵,我还以为
是河南招的农村兵呢!
    我们的谈话越来越艰涩,简直到了搜肠刮肚的地步。梧桐再一次成为我们的话题,都争
先恐后地提到她,好象也唯有这样我们才能很好地回避开那层窗户纸。
    再往后,刘小岸就不在病房呆了,买了一副象棋夹着流窜到别的科去跟他们同部队来的
病号下棋,活象个跑江湖的靠摆棋摊子卖弄两手绝活儿的手艺人。常常过了吃饭时间他也没
回来,我把给他打好的饭放在他的床头柜上。我真闹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他有些
烦我了,对我过份关心他的若干小动作表示一种无言的失望?!
    好在,这的确令我冷静下来。我反省了这些日子自己的反常现象,实在惭愧。我这是干
什么?人家好心好意地给你以大哥式的关怀,还不是看着梧桐的面子上,你倒想人非非。再
说梧桐在外面执行任务出生入死,吃苦受累,说不准还要流血牺牲呢,把男朋友托付给你,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信任,你掂量过吗?!你倒昏了头,无意之中挖起墙角来了,你让人家刘
小岸怎么看你?……
    尽全力去做吧,既然我们注定是好朋友、就应该让友谊永不走样,永不变味。我断然没
事决不去七号病房。见到刘小岸就故意大大咧咧,再不能坦然如初我也得使劲去做,我东拉
西扯,还放肆地大笑,以表示我心中从来就没有过涟漪和波纹。有一天我给他送药,病房里
没别人,他对我说的一大堆笑话和废话沉默良久,然后也不看我,轻声规劝道:“燕喃,别
这样好吗?你不会演戏……”
    我的脸刷地一下子红了,两颊胀得几乎要爆裂开来,想不出任何合适的话回敬他。离开
七号病房以后,我对自己的愚蠢和拙劣几乎恼羞成怒,我到底应该怎样做才既正确又合乎常
理?!
    终于,有一天夜里,我拿着手电筒去查房。查到刘小岸时,我轻轻地掖了掖他掉下来的
被子。刚要转身,突然一只大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差点没让我失声叫出来…他的手滚烫
滚烫的并且微微有些颤抖,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里来,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惊慌。他不作
声,我也不敢作声,只悄悄地熄了手电……黑暗中我默默地矗立在他的床边。那一瞬间,千
百种滋味一起向我攻来,我的心情复杂极了,矛盾极了。从心底说,我似乎一直在苦苦渴望
和等待着他对我表示点什么,而理智上我又真心实意地希望他比我清醒、冷静,在什么都没
发生之前把一切彻底结束。
    寂静。时间在我们的手中停止、溶化。窗外传来风声,树声……梧桐梧桐梧桐,这一串
一声紧似一声的名字令我下意识地把手在回抽了两下,可他的手很重,很有力,我已经感到
了麻和痛。第三次,那只手似乎想了想,便把我松开了,我轻轻地转过身去,却听见他重重
地翻了一个身。
    第一次敢于体味幸福不是笼统的。不是一个优秀的结果,不是一件具体的东西。幸福是
一种微妙的感觉,没有前因,没有后果,没有来龙去脉。它牵动着你的心,叫你惴惴不安,
叫你在不知道下面还将发生什么事情的忐忑之中去无穷期待。
    我们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但彼此心中都清楚地知道这是共同完成了一个超越之后的平
静。我终于懂得了什么是“一起坐在菩提树下,不说一句话,却什么都已知道”的那种相互
依恋、心心相印的境界。
    这一天,科里没有重病号。早早地做完了治疗,我便拿着药棉和纱布去七号病房,叫刘
小岸跟我一块搓棉签,叠敷料。我坐在他对面的床上,二人都十分精心地干着手里的活儿。
外面天气晴朗,其它伤病员都出去散步了,病房里就我们两个人。真好,谁都没有去找话
题,连搓棉花的声响都清晰悦耳,我们只是偶尔抬起头来对视一下,然后传递一个会心的眼
神…
    哗啦一声巨响,病房突然门户大开。梧桐风尘仆仆象土地奶奶似的出现在门口,她又黑
又瘦,两眼象两只小灯笼那样忽闪忽闪,大叫一声:燕喃!小岸!就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地板
上,屈膝埋头,大口大口地喘气,吓得我和小岸赶紧跑过去。“别碰我!”她及时地制止了
我们,有气无力他说,“我身上特别脏。”她简直是沉痛他说,“见到你们我太高兴了,我
就放心了,我还以为小岸出院了呢,如果……”她象临死前交入党申请书那样声音越来越微
弱,越间断,“如果我推门看见一张空床或者一张陌生的脸,那我就永远也不起来了,只好
叫燕喃把我背回去了……”
    好容易她才双手撑地,歪歪斜斜地站起来接过我递上来的小岸的茶缸,一口气把水喝
干,总算有点缓过来了,双手抓住小岸的一只胳膊,好象他随时都可能飞走,“……我知道
你不会走,你总得知道我是死是活吧,我没给你写信你生气了吧,没有时间,太累了,站
着,坐着,随便怎么样都能睡着,听我说,这段时间我没抓过笔,没有脱衣服睡过觉……最
后我都怕见我们队长了,他除了会说有任务,简直就不会说别的话,一拉出去就是几天几夜
连轴儿转……把我们累得都胡说八道了,……好了,别老说我了,你怎么样……”
    奶白,厚重,印着鲜红“七”字的门在我的身后紧紧地关闭了。平心而论,见到梧桐我
有说不出的高兴和快活,可为什么心中会升起一缕足以把我淹没的惆怅。如果我羡慕她,那
我还不害怕,我分明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嫉妒她,为什么我们需要的是同一副强有大的肩
膀?!
    爱情到底有没有先后,有没有对错?!
    由于梧桐在执行任务中表现突出,又碰上军区首长在前线检查工作,看见有卫生人员从
“米八”飞机上爬软梯下来抢运伤员,还以为是男同志呢,听说是女兵,非要看个真假,握
住梧桐的手竭力夸奖她的工作精神,我们861医院也名声在外。所以梧桐不但火线人了
党,还提前晋升一级行政级。
    医院对她的看法180度大转弯,大张旗鼓地宣传她的先进事迹,还叫她在庆功大会上
代表医疗队发言,梧桐死活不肯,吴奶奶给她做了半天思想工作,就得她一句话:你杀了我
吧。院长对大伙说:“你们就是要象梧桐一样,有粉给我往脸上擦,别都拍到屈股蛋儿上去
了。军区通报表扬我们医院,那是梧桐和医疗队的同志流血流汗挣回来的!牢骚怪话多一点
我不怕,就怕你们到了关键时刻稀泥巴糊不上壁……*
    梧桐私下里对我说:“其实谁被顶到那个份儿上不玩命干?!换上你,也一样。”
    李灵霞和韦宏波都立了三等功,韦宏波精瘦,对着镜子直拍腮帮子:“都成了黑驴
子。”李灵霞不见掉份量,意外的收获是找了一个用她的话说是太理想了的对象。完全是战
火中的爱情--一个开运输机的飞行员。她现在一回宿舍,梧桐和韦宏波就要说,哟,飞行
员家属回来了!她就毫不掩饰地大笑,32颗牙暴露无疑。堆了半床的纯羊毛线,要给祖国
领空的保卫者织一套毛衣毛裤毛背心毛袜子毛手套,我们好心劝她:飞行员是金子堆起来
的,什么都发,你瞎操什么心呵,有功夫赶紧把自己的毛短裤给续上吧。半天她不吭气,好
一会儿才用轻蔑的口气对我们说:“你们懂什么?你们知道什么叫爱-情?!”
    我们共同嗷地怪叫一声。
    一连数日,王京健都是展不开的愁眉,捱不完的长夜。白天发闷不多说一句话,晚上又
在床上烙饼,失眠的厉害,偶然睡着了吧,就反常地讲一串一串格言式的梦话,什么我们应
当面对现实,什么我不需要你的爱但是需要你的理解……歌也不唱了。她已经回科上班,大
概是离开了吴奶奶的阳光雨露总要蔫一阵吧!
    要不她还能有什么发愁的事?我百思不得其解。就算她通过人党申请以后,护士班的人
突然对她有点横挑鼻子竖挑眼儿,上班一点小事没做周全便怨声四起,闹得纷纷扬扬,这也
是正常的嘛,人一出头就难免不成为矛盾的焦点。
    看得出来她拚命绷着。这一回“路透社”失灵,刘月琴还满腔狐疑地来问我发生了什么
事。
    好几回我看不下去,就问她到底怎么了,天塌下来也不至于把自己拖垮了再搭进去,她
总是低着头紧咬下唇。有一回在食堂,看着她端着碗软塌塌地走过来,坐下用勺子扒拉着
菜,毫无食欲。我看着她叹了口气,轻声说:“又是一两饭?”这一回她倒是猛地抬起头
来,泪眼盈盈地望着我,一个惶惑的眼神叫我看到了她强烈的需要倾诉的欲望和内心翻天覆
地的情感……但终于还是怀疑和戒备压倒了一切,她重新低下去的头就象患了颈部综合症一
样再也不会抬起来了。
    一天上班碰上我们俩搭档,她上治疗班我上临床班。我觉得她那天的神志格外恍恼。虽
然我踉她关系一般偏下,但也不是那种别人出了差错就觉得那一天莫名的充实和满足的人。
她今天的情绪上治疗班实在有点玄。
    十点多钟,我帮她一块打完了针,便在治疗室清理注射器。她在治疗车上做输血前的准
备工作,然后我将跟她一起去给重病号输血。
    幸亏我留了一个心眼,一直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只见她拿起一支注射器在输血瓶的橡
皮的瓶口里扎进去,我甚至来不及尖叫一声,就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她的手腕把注射器拔了
出来,冲着她大喝:“你疯了!这是青、霉、素!”她这才如梦初醒,怔怔地看着那支为防
止病人输血反应便事先注入输血瓶内的镇静药冬眠灵好端端地躺在治疗车上。
    青霉素打入血浆中,发现了,血液作废,毫无争论的算三等事故,如果没发现,给病人
输上血,后果不堪设想……假如我潜意识当中有一丁点不可名状的东西,只需要犹豫一秒
钟,由于针管冲下,不推也会滴进去两滴药液,80万单位的青霉素,两滴是多少万?过敏
试验0.1毫升还要稀释三遍呢!
    工作中的重大疏漏足以影响到她组织问题的最后批复。连我都出了一脑门子的虚汗。她
早已面色苍白、目光呆滞,两个膝盖骨直发软,一屁股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
    傻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地抬起头,当她跟我的目光对上的一刹那,她陡然抱住我的腰
哇的一声哭出来。
    ……顾医生去江西接兵,长途公共汽车在山道上漏油起火,整个汽车一下子烧起来,他
反应极其敏捷,动手砸烂车窗的玻璃翻了出去,到了下面才发现车上有个老太太没人管,在
车厢里急得团团转,他又爬回车上,再把老太太从车门处背下来,以至于全身大面积烧伤,
手、脸因为是暴露部位,全部是深度烧伤,目前一直在就地的医院里抢救。医院怕影响接兵
工作,对这件事严格保密。只因为协理员从那边打来长途电话,汇报中提到顾医生在昏迷中
说胡话总是提到王京健的名字,领导上才找她个别谈话。问她愿不愿意前去探望,也可以帮
助领导做做工作。今天,副院长又带了两个人去了。
    “那你干吗不去呀?你应该去!”我万分诧异地看着她,这难道还需要考虑吗?
    “我……我真的还没有跟他确定关系……”怕我不信,她挺费力地解释,“我去了……
就等于向他向领导表示了一种态度,好象我们……”她不哭了,直直地坐着,望着窗外。
    我倒火儿了:“这是什么时候?!你怎么会考虑这个问题?!他现在需要你!你首先应
该帮助他度过难关!”
    她不急,也没冲我喊,只是惨然一笑:“燕喃,这就是我们最大的不同,你做事不计后
果,可我总是最先想到结局,大事决不糊涂,……我去护理他,守着他,知冷知暖,无微不
至,这都没有问题,我都能做得到。可到那个时候他还能离得开我吗?既然我下不了决心嫁
给他,我这样做不是害了他吗?!再说,这件事情公开了,大家就会觉得我们是法定的夫
妻,你就是有一万条理由,谁也不会信不会听,那时候没有退路,只要我不跟他结婚,一人
一口唾沫就能把我淹死,与其那时候叫人骂我绝情,不如现在……狠狠心……”
    良久的沉默,我为能有这么冷静地推测后果的爱情而深深地震撼。老半天我才结结巴巴
地说:“你……爱他吗?……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
    她扭过头来迎着我的目光,一点都没有躲避或者躲闪:“爱过。但是世界上没有无缘无
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你能把长得帅、业务好跟顾医生彻底分离开吗?毁容就足以
摧垮我的意志了,加上他的手再也不可能拿手术刀做外科手术了,那你还让我去爱他什么
呢?”
    天呵,真有这么经得起道理的分析,毫无盲目,毫无冲动,毫无不顾一切的激情而权衡
得失利弊的爱情吗?她接着说:“如果我不爱他,如果我真的那么自私,那么势利,我怎么
会这么痛苦这么神魂颠倒……这些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你都亲眼看到了……还差一点出这
么大的事故……我刚才恨不得追到火车站去……可是一想到这是一辈子的事,我必须痛下决
心……”
    无论对错,无从褒贬。大概由于这是她真实的心里话,我反倒对她痛恨不起来了。我当
然知道应该劝她什么,应该说怎样一番话才合乎常理。但是,情到深处是不用外人插嘴的,
如若不是,说多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都可以不负责任,生活的路要靠她一步一步去走,在起
点都没有足够的勇气,还谈什么今后?!将心比心,如果是我碰到这种情况,我的确会在很
短的时间内做出抉择,但能够做到一生一世都不否定这个抉择吗?
    “……太难了……”我轻声地脱口而出。
    这也许是她没有想到的一句话,按照我的性格,把她骂得狗血喷头更接近她的预料。她
认真而又略带感激之情地看了我一眼,“其实,……我心里明白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我们不在一个科,也会成为好朋友的……今天输血发生的事,我会向朱护士长汇
报……”
    轮到我认真地看着她了。
    我给刘小岸去送出院证的时候,梧桐正坐在他的床上,两条长腿在床沿下悠闲自得地上
下晃,笑嘻嘻他说,“燕喃,我代表刘小岸向你致以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斗敬礼!”她还真
坐着,两腿摇晃着用右手尖碰了碰太阳穴。我尽可能笑得由衷和自然一些,但嘴巴里支支吾
吾的想不出稍微轻松一点的回答。幸好刘小岸不知在床头柜前收拾什么,始终用一个脊背对
着我,否则情形恐怕更糟。
    “其实他还需要治疗一段时间,抗风湿才一个疗程,间断了可不好,谁知道他怎么回
事,非要出院!”梧桐嗔怪地瞟了小岸一眼又对我说,“说他们机组有人要探家,飞机没人
维护,好象他不回去地球就不转了似的!”不解恨,她又推了小岸的后腰一把。
    我一直勉强笑着,插不上话,梧桐的腿依旧摇呵摇呵,好一会儿才突然说:“燕喃,是
不是你给他吃错药了?!”说完,她自己先咯咯咯地乐起来,没心没肺的样子。我脖根儿热
辣辣的更加没词儿,幸亏小岸把话题叉开了。
    整整一个晚上,我都没敢再踏进七号病房,在走廊路过小岸的门口时,只听见梧桐的说
笑声,什么都叫人抓不着,摸不透,只有这无忧无虑、幸福甜蜜的笑声真真切切。我想,大
概一切都即将结束,真是一场梦。随着小岸在医院的消失,连一点泡影都不会留下。我们三
个人仍旧会按照生活给我们规定好的路走下去,至多我与他们彼此望望,至多我跟小岸的目
光复杂一些,难言一些,至多这目光里加杂着一丝任何人都难以觉察的酸楚。
    直到所有的病房都熄了灶,伤病员进入了梦乡,整个病区寂静无声。院长带着医务处助
理来询问科里重病号的情况,夜查病区完毕,炊事班长提着夜班饭桶消失在玻璃门外……我
才觉得自己的心象被掏空了一样,如同这白色的、空落落的宽走廊。
    又似有满满的一腔心思不知倾向何处,堵在胸口让人心烦意乱……老实说,我也不希望
刘小岸出院,他悄悄地来,默默地去,却已留下深深的行迹,印下了,就再也不能抹去。他
的决定突然,令我毫无思想准备,当然,我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伫立在圆形、白底、浅
蓝色的大大的仿宋体“静”字的面前,我深知这对我是极好的提醒,该静下来了,不要去做
不属于自己的梦。
    我紧缩着心命令自己急转身以最快的步子向值班室走去,打开药柜,提前开始摆药。我
什么也不去想,也唯有什么都不想才能使我安静下来,工作是医治心病的良药,难道我还在
等待其它的什么结局吗?
    一分一秒的夜不知道有多长。午夜,从一个极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令我既陌生又熟悉的轻
轻的脚步声,却踩在我的心里,沓……沓……一声重似一声……我一动不动地僵立,等待
着,等待着……
    是他,就站在我的身后,我能感应得到,因为脊柱闪电般地一麻,我拿药勺的手微微有
些颤抖,但仍努力拿出值班护士的常态。
    “我……实在……睡不着……”
    我本能地去拿“眠尔通”的药瓶。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说,声音低沉并且沙哑。足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的静默,
“……本来我想什么都不说就离开……病死也不再到这个医院来……我也曾经试图把你忘
记,不再想你的样子,你说话的声音,你的一切……我自信是一个有毅力的人。但是做不
到,怎么都做不到……离出院的时间越近越放不下……不管发生什么事,我还是要告诉
你……我爱你,我不能把这句话窝窝囊囊地带回去……
    “你不要觉得我是一个轻浮的人,见一个爱一个。老实说,除了梧桐,我长这么大还没
有机会跟任何女孩子有更多的接触和了解……你知道,我当兵早,基层部队又是一个男人的
世界,我不清楚梧桐以外的女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以为爱情就是这样亲亲热热,情同手
足,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成份。这回我才知道,我对她的感情是纯兄长式的,我们仿佛出自同
一个家庭,是同一个父母,我关心她爱她,但所有的爱都不是男女意义上的。爱情,完全是
另一回事……认清这一事实对于我来说是很痛苦的,几乎令我束手无策,我知道梧桐爱我,
爱得很深,爱得没有一点疑问……她是一个好女孩儿,可惜她太强了,简直不需要男人的庇
护,甚至还要反过来庇护男人……我这样说是不是太卑鄙了,太不近人情了,难道她的长处
竟成了她的弱点?!我说不清,更无法解释……我只知道她很好,真的很好,但是我并不爱
她……
    “梧桐刚执行任务回来,千辛万苦。既然我们都爱她,你是不会同意我把一盆凉水冲她
迎面泼去的……是吗?对。等过一段时间,我再慢慢跟她谈,我要把自己的全部想法和盘托
出,相信她有能力去理解……她这个人可以容忍一切不如人意的赤诚相见,却不能原谅哪怕
是一丝一毫的隐瞒和欺骗。她骨子里有一股韧劲儿,连男人都比不了,我太了解她……
    “剩下的就是你……”他向我走近一步,我的耳根已经感到了他温热的鼻息,他的音量
降到最低,“你怎么看我……你爱我吗?……不要跟我回顾和解释,不要跟我讲来龙去脉、
前因后果,不要跟我兜圈子,来点军人式的……只用一个字或两个字……”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这太意外了,我简直不相信命运会如
此厚待我,一切竟是这样的直接和恳切。渐渐地,只觉得眼前深褐色的药瓶子连成了一片,
象横在面前的一块模模糊糊的茶色玻璃。我早已经停止摆药,职业习惯告诉我必须冷静以后
再工作。
    眼前的“茶色玻璃”在不断地增大增厚,甚至出现了越来越亮的光影…终于,啪,一颗
透明的,晶莹灿然的泪珠拍在我拿药勺的手上……
    依旧是轻轻地,他从后面紧紧地抱住我的双肩,低声的,用只有我一个人能意会的声
音:“别说了……什么也别说了……我全部明白了……谢谢你……谢谢。”我再也不愿意克
制自己,扭转身一头扑在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
    他一下子变得果断、从容:“记住,我不给你写信,因为太不方便。你只记住我对你的
爱,什么时候都不要怀疑和忘记,让我来处理其它的事……”
    我微微点头,不知他看出来没有,感觉到没有,我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柔弱,这么听
话,这么乖巧,这原不是我的性格,尽管我从来就没有足够的泼辣与强壮。
    一切都变得比我想象的要精确和简单得多。
    我有些怕见梧桐,她们宿舍也随之对我产生了极大的威慑力。等潮水一般的激情退却之
后,我开始思量我的所作所为,无论从哪个角度去想都难以自圆其说。我感到深深地对不起
梧桐,不管起因和原由,结果是这个样子!我将永无颜面在她的跟前提什么友谊和信任。
    有一回在下班的路上碰上李灵霞:“邝燕喃,你好久没到我们房间报到了,梧桐说要找
你单独训话!”
    “出什么事了吗?”我显得诚惶诚恐。
    “问你呵,你出什么事了?也不来玩了,是不是朱护士长又给你介绍对象了?!”
    “没有的事!”我心虚地笑笑,还拍了她屁股一下。
    也就是当晚,梧桐、李灵霞和韦宏波怒气冲冲地来到我们房间,气氛一下子变得剑拔弩
张,顿时,我的脉搏跳到一百二,等待着大难临头,等待着承受劈头盖脸的质问和讥讽。我
想好了,梧桐就是打我两巴掌我也一声不吭。无从解释的时候还是不要解释的好。
    她看也没看我就直奔王京健而去,梧桐刚一开口就相当不客气,出口很硬:“王京健,
你可真做得出!顾医生转到我们科都三天了,你竟然来个不露面儿,就是同志关系你也该大
驾光临一下吧?!”
    王京健微低着头一言不发。刘月琴上班去了,我还在发懵。李灵霞满脸挂霜地说:“谁
不知道你在我们科帮助工作的时候,又给顾医生洗工作服,又给他打饭,帮他到图书馆查资
料,抄卡片,跑得可勤快了,把顾医生闹得晕头转向。现在到他最需要你帮助的时候,你这
儿倒全安静了!”
    王京健仍不作声,一脸闭上眼睛任人掴耳光的表情。
    “你知道他一次一次换药都是怎么挺过来的吗?你知道他一夜一夜睡不了觉都是怎么捱
过来的吗?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即便有一千条理由,你这样做都太自私了。爱一个人那么容
易吗?那么轻易就能被自己否定吗?只要你曾经真正地爱过,你自然知道该怎么去做。人
说,是军人就自然懂得牺牲,你不懂,因为你最爱你自己。”梧桐的话越来越重,脸上露出
了睥睨的神情。我担心王京健受不了,轻轻地叫了一声:“梧桐。”
    “别插嘴!”她断然地打断我,在火头上,她的话就象蹦出枪膛的子弹壳,又烫又硬。
她的目光始终盯在王京健的脸上,“你不要以为我们是来求你,求你恩赐给顾医生一点什
么,心里如果什么都没有,靠装能装多久?!顾医生是我们科的大夫,现在又是我们科的特
护病号,你不爱他我们爱他,我们会去好好地全身心地爱他的……”
    韦宏波突然阴不阴阳不阳地冒出来一句:“你还在这种时候去跟吴奶奶的弟弟相面,真
有闲情逸致呵!”
    看得出王京健想辩解一句,可看了看这三张冰袋儿一般的面孔,只张了张嘴,便把头扭
向一边,
    梧桐倒被激怒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别说军人了,你是人吗?!”她气狠狠地转
过身来冲我一摆头,“邝燕喃,走!”我们四个人呼呼拉拉、凤卷残云地出了房间,梧桐余
气未消地对我说:
    “你能跟这种小人长期同居保持面和心不和真是奇迹!”
    我不敢接话茬儿,梧桐,假如哪一天你知道了庐山真面目,也这样恨我,骂我,睥睨我
好吗?!你千万不要什么都不说,只是远远地走开……
    易医生的转业报告再一次被驳回,院长在全院大会上发火说:“……有些人翅膀硬了,
就来吊领导的胃口,动不动就是走,让我走……别忘了,是部队送你们上的大学,培养了你
们,让你们有了一门专业技术!没有大熔炉,你们还不是跟在牛屁股后面摸牛尾巴!现在你
们有了资本了,能拿这个来要挟领导了!走,谁也别想走!我还没死呢,等头发白了再来跟
我说……”
    院长是三八年参加革命的,卫生干部提得慢,但是资格老,乱发火到了蛮不讲理的地
步。他架子大也是出名的,有一回在广州开会因天气不好被困在白云机场,他看见机场上有
一个年轻军官在溜军用吉普车,就招呼他过来说,“你送我到你们招待所去,飞机什么时候
能起飞叫人来通知我一声。”那个年轻人想了想只好照办,后来人家告诉他那个人是林立果
林副部长,我们院长才平淡地说:“噢,是吗,怪不得挺面熟。”
    易医生嘟嘟嚷嚷地对我说:“那我服役20多年,猫在这个要啥没啥的大山沟里,就算
是还债也该还清了吧,我又不是卖给医院……再说,我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干吗要这么
说……这又不是集中营,进得来出不去……”
    易医生再一次跟“上海”失去了联系,这头婚也离不成,走也走不了。他老婆年年在家
养精蓄锐“充足了电”,然后来医院闹一场。协理员还是锲而不舍地做思想工作,车轱辘话
来回说。易医生只好仰天长叹:“……什么事情都是这样的,不把人拖得万念俱灭、心如枯
井是不会有结果的……世界上就是有铁棒那么沉那么重那么坚硬无比的爱也被磨成针了。我
真的淡了……你就是现在把我跟`上海’关在一个屋子里,我肯定也就是一个阳痿患
者……”
    这话把我听得目瞪口呆。那件事败露以后,我的信在严格的外松内紧的控制之中。有一
回协理员拿着我的信对着光照半天,我就站在他身后,也不气,就象“看电影”一样。
    没想到我跟梧桐之间的总爆发,可以说,每一种可能性我都估计和预见过,不管处于哪
一类都将是惊心动魄的。每每被这一个个场景搅得心绪不宁的时候,我都极想给小岸写一封
信,告诉他再这样“一等战备”下去我精神非得垮了不可,即便是最坏的消息也还是早点让
我知道吧。然而,也就是在这种时候,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我跟小岸分手的那一夜,想到
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的举动,想到他充满男性意味的温热的鼻息,和强有力的胸
脯……我一遍一遍复习着那个夜晚,带着一种永恒的玫瑰色的憧憬,去获取力量和勇气,其
它任何畏惧都在我心中冰消雪化。
    然而最终,这一场酝酿良久的轩然大波,完全没有流向似乎它应当流向的渠道。梧桐在
给顾医生的专护中突然昏倒,经过诊断是过份劳累和低血糖,这自然是小事一桩,静脉注射
一支高浓度的葡萄糖和静卧休息就解决问题了。也就是在医生诊断之前给她精心检查身体的
过程中,按压腹部时,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包块,当然就进一步进行全面检查,情形是意想不
到的糟糕--肠癌。
    这一天风和日丽,医院照样是在悠远的静谧中苏醒。阳光还是那么热情、透明,天依旧
湛蓝如洗,透着沁人心肺的纯净、秀美,白云还是那么多情,飘逸,微笑着佻挞地浮动,路
边齐刷刷的两排健壮、挺实的法国梧桐,依旧婆娑着,枝头攀住枝头在窃窃私语。一切如
常,一切都没有预兆,都没有暗示,厄运悄悄地却又那么清晰安然地降临了。
    梧桐住进外科,我坐在她卷起被褥后的空床板上与李灵霞和韦宏波相对无言,默默长
坐。我第一次感到这个房间暗淡无光,狭小凌乱,还有一种潮湿发闷的气味,我不敢认真地
四周环视,以免“满目凄凉”叫我更加伤感。
    ……梧桐手术的那一天,我去看她。每回去我都只注意她的眼睛,只要她那双带着狐仙
气的大眼睛依旧明亮,依旧传神,她就是瘦得三根筋挑起一个头我也知道她并没有垮。她已
经做好了一切术前准备,刚刚洗净的头发蓬松着,散发着淡淡的茉莉香型的气味。她平静地
对我说:“燕喃,我多希望自己是个地地道道的病人,一点医学常识也没有,我愿意受骗,
有时隐瞒也是一种保护,直到死都是那么无忧无虑。可我是个医务人员,要那么清醒地、面
对现实地做病人,要反复地看自己的手术方案,想装糊涂都不行,真太严酷了……”一进病
房,我就注意到她床头堆积着许多大大小小的业务书和医疗杂志,它们令我分外地难过。
    “我知道我要出事了……我有这种预感,不能所有的好事都落在我一个人头上,我太幸
运了……我不伯,什么也不怕……毕竟我曾经好好地活过……”她的眼睛迷迷茫茫地望看天
花板,看得出她在追寻一种更顽强的东西来支撑自己。
    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我轻声他说:“要不要给小岸挂个长途……”我不知道为什么会
冒出这句话,但反正我说了,并且情真意切。
    “不用。”显然她已经深思熟虑,“干吗把通苦和烦恼转嫁给他,再说他现在转场在海
南岛执行训练任务,那里的环境、气候都很艰苦,如果晚上再睡不着觉,这不是要他的命
吗?我自己能挺过来,等手术后知道全部结果以后我再详细跟他说。”
    这时外科李主任走过来,探下身子,父亲一般他说:“梧桐,别紧张,我主刀。”
    梧桐把手放在李主任的手上面,微微点头,然后目光一眨不眨地盯住李主任的眼睛,渐
渐地用力抓住李主任的手,斩钉截铁他说:“主任,我再说一遍,打开腹腔以后,无论出现
什么情况,你都把我剩下的肠子跟直肠吻合,我绝对不开人造肛门。你答应我。”
    李主任唯有点头。梧桐还不放心,又冷冰冰地补了一句,“如果你给我开人造肛门,麻
醉醒过来我就自杀!”
    这是一个危险的选择,一般象梧桐这种情况,应该在手术的同时,封闭肛门,然后在下
腹部的一侧开个口,接出来一根管子,然后挂上一个装大便的瓶子。当然这带来的是一生的
痛苦,但是保险。而梧桐的选择有可能因为手术的不够彻底而使癌细胞全面转移。
    我不能想象,梧桐26岁就从此半窝着腰,挂着一个屎瓶子在医院的林荫道上游游荡
荡,她曾经是那样的精力充沛,勃发着青春的生机和活力。但是我更不能想象因一丝的隐患
而给她带来难以预料的危机,假如病灶毫不留情地转移,那她人生的道路也就走到尽头了。
    我劝不了她,我不知道哪种选择更正确。连李主任也缄默不语。
    “你们不用担心,”她反过来安慰我们,“我知道自己的身体素质,术后还可以坚持吃
中药、化疗,有节制地锻炼身体,没有任何问题,你们只管放心。”她的口气把握十足,俨
然一个外科专家。
    那一天的手术进行了将近十个钟头,下了班我就守在手术室的门口,李灵霞和韦宏波紧
张匆忙地穿进穿出,连招呼都没空跟我打。……直到李主任疲惫地走出来,淡蓝色的手术帽
被汗湿成了深蓝色,一身的血腥气,驼着背微微地喘息,我才赶紧迎上去,两眼追灯一样地
盯住他。老头有气无力他说:“手术相当成功。”我闭了一会儿眼睛,表示感谢上苍。这
时,梧桐躺在平车上被推出手术室,她双目紧闭,脸跟身上盖着的白被单一个颜色。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由于梧桐跟恶运死抗,不屈不挠,刀口恢复得很快,一周之内她
就能捂住肚子下床走动了。再去看她,她已经能一本正经地跟伤病员打扑克了。
    一天黄昏,我下了班正要进“女儿楼”,听见有人叫我,猛一回头,我差一点没情不自
禁地捂住嘴巴,刚刚修剪过的冬青树旁边站着顾医生。
    我当然知道他毁容到了什么程度,但在夜色中突然看到他仍不免大吃一惊:深褐色的扭
曲在一块高低不平的伤疤占据了整个左脸,还爬过鼻梁蔓延了右脸的一半,下巴完全变形地
收了进去,嘴唇翻起已难以并拢,露出的一道缝可以看见门牙,他的头发也是残缺的,稠一
片,秃一片……唯有男中音依旧如故,还是那么悦耳、好听。
    “请你把这个交给王京健好吗?”他说,并且尽量不看我努力调整过情绪的脸,交到我
手上一封信。
    是的,他的双手疤痕累累,弯曲都相当困难,缓慢,不要说再拿手术刀,就是在内科当
医生给病人触诊,也是无法进行的。我一个劲地好好好,几乎到了点头哈腰的地步。接着,
他郑重其事他说:“你代我谢谢她。”
    我难堪。但马上又觉得话中并没有讽刺和轻蔑的意味,真的一点也没有。他相当诚恳:
“……她不因为同情、怜悯来看望我、护理我,不用假象来欺骗我,这没有什么不好,至少
她还是把我看作一个真正的军人,可以独自走出黑谷。是的,我痛苦过,也绝望过,但也只
有从这么深的痛苦和绝望中走出来,我才有勇气迎接我今后的人生。我再也不会在突如其来
的苦海中,为寻找一块木板或者一根稻草而伤感而抱怨而痛不欲生,再也不指望在任何时候
被任何人理解从而就奢谈什么理解。我就是我,还象从前一样,照样享受人生,唱我爱唱的
歌,吃我爱吃的东西,做我愿意做并且能够做到的事……我照样热爱生活,热爱生命……
    “不错,我是恨过她,恨她无情无义,恨她情若浮云,但是如果她已经不爱我而是为了
维护某种规范,为了做个好党员守在我跟前,那我只会比现在更痛苦,更恨她。那才是对我
最大的看不起,我算个什么东西,要去依附一个女人苟延残喘,那我还配是男人,还配是军
人吗?这样很好,我从心里感谢她。
    “明天,我就要到上海瑞金医院去整容了,想了想,有些事情还是画个句号的好……过
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们也再不要责备她,谁都有选择自己生活道路的权力……你就说我谢
谢她,别的什么都不用说。”
    顾医生在我呆呆地倾听中车转身快步地走了,他的步子还是那么雄健、有力,深灰色的
风衣领子高高地竖起,下摆随风飘荡,呼啦作响,显现出一种男人的潇洒。他渐渐地消失在
暮色中,远处,大团大团浓重的红云在天边凝固不动,象一个外国影片深沉而又耐人寻味的
结局。韦宏波告诉过我,说顾医生说整容之前他是决不穿军装的,影响军容,有碍观瞻。
    ……王京健当着我的面颤颤地把信封撕开,那里面没有片言只字,只有一张王京健本人
的四寸彩色肖像照片,妩媚地微笑着,带着两个浅小的酒窝,一往情深。王京健捧着自己,
哇地一声哭出来。
    一阵旋风,瞬息间我的脖子被人牢牢地搂住。
    时光无度,转眼已是七月的一天,我挣脱开来,见是梧桐,她身体的恢复能力简直惊
人,连李主任都叹为观止。仅半年,在她强烈的要求下,竟然已经能上半天班了。她今天穿
了一件淡粉色的的确良褂子,加上面若桃花,鲜嫩、俏丽得仿佛一掐能出水,这倒提醒我要
去检查检查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要不脸色怎么老是青白青白的。我从床上爬起来,指
了指睡着了的刘月琴和王京健,又指了指门。
    我们手拉手蹑手蹑脚地走出门,一来到过道上,她又迫不及待地抱住我,两只脚乱蹦乱
跳,再看她时两眼已经注满了晶晶亮亮的东西,鼻头也红了……我百思不解,这个梧桐,得
病,开刀,眼圈儿都没红过,还能有什么事能让她动用泪囊的储蓄呢?
    高兴够了,她才鼻子碰鼻子地对我说:“前些日子我给小岸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正
反面儿密密麻麻16张纸,贴了三张邮票,我把一切都告诉他了,从头至尾,毫不隐
瞒,……你不知道这几天我盼他的信盼得多苦,今天总算等到了,你看!”
    她递给我一份电报,我打开来,上面有五个打印的工工整整的铅字:“速来结婚岸。”
    如同五个铅砣猛地向我的头部袭来,我只觉得眼前黑压压的什么都不存在了,偶尔,几
个细小的拖着长长尾巴的金星从四面八方滑移过来,流窜而去,紧接着,是突然而至的尖利
的耳鸣,震得我脑袋瓜嗡嗡作响……我拼命地紧咬下唇,以稳定情绪不至于便整个下巴都颤
抖起来,理智居然在毫无大脑指挥的情况下情真意切他说了一句:“太好了!”
    “我知道你会替我高兴,所以第一个告诉你,往下那就是`传达到县团级’了”她乐昏
了头,根本没注意我的失态,笑得眼睛眯起来,露出在她身上难得一见的天真和稚气。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我的声音因为过份的掩饰显得很不自然,语凋也高低不平。
    “我现在就去订票,反正尽快地去吧,你不知道,我恨不得马上见到他,马上!你明白
吗?!我太幸福了……”她把电报紧贴在胸口,给了我一个热吻,“好了,你睡觉去吧,晚
上一定要到我们房间来呵!”她向楼梯口跑去,轻盈如燕,又转身大声叮了一句,“记住!
晚上。”
    我机械地完成微笑和点头。
    长久地傻站在过道上,我头重脚轻,脑袋绝对空白。我慢慢地扶住墙,转身紧紧地用后
背靠着墙,以得到一点实实在在的慰藉。我应该怨谁呢,难道刘小岸这样做不对吗?难道我
不应该为他能这样做而更爱他吗?我想到他说过的话,军人式的……是的,这三个字足以解
释一切。作为朋友,我们至多是给予梧桐生活上的关心、帮助,真正能接下她身上一半担子
的唯有小岸,这不是任何形式的友谊都可以取代的。梧桐无论多刚烈、多坚强,毕竟仅是一
个女人,在生命的难题面前,凭着紧咬牙关,她能坚持多久呢?此时此刻,她当然更需要一
副强有力的,毫不摇晃的肩膀,这种力量或许能真正救了她。爱,无疑是一剂最难寻最优质
最特效的良药,有时神奇的能起死回生。难道我不应当为梧桐获得新的生命而由衷地高兴,
由衷地为她祝福吗?!
    晚上,我捧着一套细瓷、金边儿、镶着一圈淡紫色小花的茶具来到梧桐的房间,梧桐接
受我的礼物时惊呼一声,再一次拥抱我并拍拍我的后背。
    腾空的桌子上放着一瓶红葡萄酒,还有一些熟食和罐头。李灵霞的床上摊着一张印着红
双喜的龙凤吉祥的大床单以及两个红疯了的双喜灯笼的枕巾,韦宏波在一边喋喋不休地理
怨:“你说你这点审美观,自己不行,倒是找我跟燕喃参谋参谋呵。梧桐又不是`向阳
花’,你也太庸俗了你,到了小岸那边,简直是给我们宿舍现眼嘛……梧桐,这一套东西你
别用,等她结婚的时候再送给她!”
    李灵霞歪着脑袋拿出公正的态度来自我欣赏:“有这么难看吗?多喜兴多红火呵!我妈
教导我说沾红出喜嘛!你不要老是打击我好不好,是不是我找了个飞行员你嫉妒了?!”她
得意洋洋地翻了一个白眼。
    韦宏波提起一只“凉拖鞋”跳过来要打她的屁股:“你等着,等你结婚我就送给你一身
红袄绿裤子绣花鞋!”
    “那好呵,那才象新娘子呢!说定了呵,我可就不买了。”啪,韦宏波把鞋扔回地板
上,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不可调教!”
    她送给梧桐的是一盏精致的鹅黄色调的子母台灯,关大灯时小灯就亮,光线柔和、温
馨,纱质的灯罩上绘着几株淡雅的君子兰,素净雅洁。
    梧桐倒酒,韦宏波一把夺过她的酒杯:“你呀,少客气,以水代酒!”说着,给她倒了
半杯白开水。
    我们举杯。
    ……后来,梧桐又拉起了破手风琴,我们一块直着嗓子唱《在北京的金山上》,因为她
只会拉这一个曲子,我们别无选择。笃笃笃,有人敲门。我们一块在过门声中大喊:“请
进……”
    然后接着唱,“多么温暖,多么慈祥,把我们农奴的心儿照亮……”
    进来的是吴奶奶,抱着一条墨绿色基调的毛毯,耐心地等待我们演唱完毕之后,她才满
脸堆笑他说:“梧桐,这是护士班凑份子送给你的毛毯。“
    “谢谢。”梧桐兴奋地涨红了脸,抱住毛毯亲了一下,她今晚高兴的逮什么亲什么。
    扯了一些闲话,吴奶奶还是忍不住了:“梧桐,我知道你不爱听,但我还是要说,……
你再好好想一想,……结婚确实会给你的病带来潜在的危机,李主任也说,还是暂时不要结
婚的好,因为有些病变是随时可能……当然我今天晚上不该讲这个话……可你要替自己的今
后想一想,现在改变……还来得及……李主任也是这个意思……”
    热闹的气氛霍然降温,几乎进入零点。我们当然都不乏医学常识,但是又唯有低头无
语。
    梧桐又去找了一个杯子,倒上葡萄酒放在吴奶奶面前,感情真挚他说:“护士长,我知
道你是为我好,李主任也冲我发了火,摔了杯子……说再也不管我了……我知道你们都是为
了我好……”她的喘息声渐渐急促,两眼陡然蓄满了滚滚欲滴的泪珠,发自肺腑地说,“可
是我并不想长命百岁,得病之后,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热爱生活,依恋生活,我需要生活
的质量而不是仅仅活着!我活过,爱过,深深地去爱人也被人深深地爱,当然也病过,犹
豫、彷徨、绝望过,可以说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生命体验,这就够了,就不枉我来世一遭……
我是一个军人,更是一个女人,我要结婚,还要生孩子,给小岸生一个漂亮的男孩子,为了
我们的幸福和圆满,我愿意用我生命的10年、20年去换!”梧桐抓起自己的半杯白开水,
“护士长,干!”
    咬着一条毛巾,我无声地哭了一夜,整个面颊被泪水泡得又红又肿。床头放着一盒装横
精美的酒心巧克力,梧桐,你好狠心,真的叫我吞下去这杯苦酒吗?
    也就是在此时此刻,所有我知道的围绕着人生与爱情的警策人世、含意深远、发人沉
思、给人勇气和力量的格言隽语,像过期的药物一样,统统对我失去了效力,甚至令我反
感、厌恶!我就是伤心,就是想哭,我不想分清什么对错、高尚或卑劣,伟大和渺小,深深
的失落感,深深的委屈让我陷进了情感的沼泽,越挣扎就只会陷得越深,躺在床上仿佛躺在
一片荒无人烟的沙漠上。--数数儿吧,从1至100,再从100到1,一直清清楚楚地数到
天明。
    第二天,红着一双兔眼找朱护士长要求休假。
    “你不是说回家过`十一’吗?怎么提前了?”她问。
    “家里有点事。”
    “什么事呵?”
    我勃然大怒:“我们还能不能有一点自己的秘密!已经够公开化的了!我要现在探家自
有我的道理!”
    “你吃生米饭了?!我要重新排班,问你一下有什么错,老百姓也不能说走就走呵!”
朱护士长话里有气,但语调还算平和。我茸拉着眼皮不作声,但一脸坚决要走的表情。
    “好吧好吧,你先订票,让我把工作调整一下,再最后通知你。”她觉得这样说已经显
出了最大的宽容,以及与我私人关系的不同凡响。
    我冷冷他说,“你现在就拍板吧,我今晚就买站台票上车,到车上再补票。”
    大概她从未见我这么执拗,看着我直发怔。
    整整一个假期,我如同没魂儿的行尸走肉,干什么干着干着就走神儿、发木。洗个碗也
能洗俩钟头。妈说,怎么当兵越当越傻了呢?没过两天给我介绍一个对象叫范同同。第二天
他给我打电话约我出去,我说算了吧,他也没什么,就说你好象不大开心,我说是,他说那
就冷处理一下,精力别太集中,尤其别钻牛角尖。
    又过了两天,他来电话说买了日本电影周的套票,问我感不感兴趣,他说,给你两套,
随便你找什么人去看。散散心。我当时有点感动,觉得他善解人意,又没有强烈的目的性和
好奇,当然也有一点莫名其妙地起疑,觉得他怎么好象挺懂的……
    我反正想偏了,觉得这是上帝的意志。就叫我失去小岸,碰上“饭桶”之类,还让我对
他不像对别人那样嗤之以鼻,印象不算太差,有进一步相处的余地。然而,这只能加重我的
无望,终日懒懒散散像得了肝炎。脑子里转来转去就是小岸和梧桐他们现在在干什么?是肩
并肩地漫步,还是弹起了吉它轻唱?我多么希望有一个伟大的智者对我说,小岸已经把你彻
底淡忘,那我倒能尽快地解脱了。尽管我手上没有他的一个字,一件信物,可我就是不相信
他能那么轻易地忘记,忘记他说过的话,忘记那个我们共同拥有的摄入心底的夜晚。如果我
不是当事人之一,我甚至敢对他说,你以为这是真正的人道吗?这是真正的崇高吗?爱的抚
慰和不爱的抚慰,天生就不是一回事。
    想这些还有什么用,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那些激动人心,令人彻夜难眠自认为已经镂
心刻骨的爱,不是照样消失得不落痕迹。
    返回医院以后,听说梧桐和小岸已度完蜜月,两口子同时来到医院,梧桐在招待所找了
一间房间布置一新,接待前来贺喜的朋友、同事。小岸仍住进我们科接受抗风湿治疗。
    不知为什么,我倒坦然了,我说服了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小岸这次住17号病房,瞧,象征着我们之间的距离已成倍数地拉开,初次的重逢竟然
是意想不到的平静,我把药片倒在他的手心里,他说谢谢,然后转身,喝水,做吞咽动作。
脸上是极其平和的表情。
    一连值了好几个夜班,查房时都见他睡得十分安稳,呼吸均匀。坐在值班室里,听到或
轻或重或急或缓的脚步声,禁不住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牢门口,确信无疑应该是他……然
而,不是有的病号半夜突然饿了,把我的夜班饭吃得一干二净,就是来举报某某病号打呼噜
他目前比白天还要清醒的神经衰弱患者。曾经在我心中一遍遍响过的小岸的脚步声,在我一
次次的失望中渐渐地淡漠,渐渐地远去,最终消失在我的记忆里……
    哪怕是他只来跟我说一句话,哪怕是他只在我的身后默默地站一站,我都再不说什么,
再不想什么,用理解去交换理解。……我怀疑我们是不是曾经相爱,我怀疑我们之间是不是
曾经有过所谓永恒的走进心灵深处的一夜……
    好几回半夜三更孤零零地站在药柜子面前,耳边响着“什么时候都不要怀疑,不要怀
疑,不…要……怀疑……”,那些幻影才又一次活生生地映在眼前,不知不觉中便会忽尔热
泪盈眶。
    我这是干吗?!现在爱与不爱都已经不重要。爱又怎么样?不爱又怎么样?现实早已把
虚渺的东西击得粉碎。
    梧桐还是那么快活,整天笑,话也多起来,不好好在招待所的新房里住着,依旧在集体
宿舍跟李灵霞和韦宏波瞎闹,要不就是叫我们一块去她的新房用煤油炉煮吃的。她现在除了
夜班什么班都上,被爱情滋润的又活泼又水灵。
    每回进她们宿舍,我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反正坐不久,就想回
自己的宿舍,回去了其实也没事,只好这摸摸那摸摸,把枕头的方向调个个儿什么的……
    会好的,我安慰自己。想到范同同送我上火车时说的话:三个月以后再来看眼前发生的
事,就会觉得并不象自己想象的那么严重。但愿如此。范同同自始至终也没问我发生了什么
事,或者拐弯抹角地套我的话,这一点挺好,挺不容易。
    就在我独自一人拚尽心力自怜自慰自愈的目子里,一个傍晚,梧桐约我陪她去走走,我
当然爽决地答应了。
    她径自向着湖边走去,我不便提出异议,也跟她一路聊着往那里走。晚风习习,湖对面
的梧桐树从容、恬淡地摇摆着枝叶,在我眼中竟是那样的触目惊心。说实在话,如果不是陪
伴梧桐,我自己是断然不会到这里来的。今夕何夕?风情如故却已完全不是当初。
    “最近身体不是最好。”梧桐淡淡他说。
    “怎么回事?!”我立刻紧张起来。
    “看你吓的!也没什么,就是……李主任今天给我号了脉,又检查了一下身体,他说我
现在还是比较虚,气提不住,还不如前段时间情况好,叫我注意精神调解,还有所处的环
境……”她变得语无伦次,而后又叹了口气。
    我半天仍不得要领。
    梧桐突然说:“燕喃,你不觉得我最近挺反常吗?”
    “没有呵。”我努力思索着,想着她令人眼热的快活。
    她的目光移向没有一丝波纹的湖面:“你没觉着我废话越来越多,没事就乱笑乱闹
吗?”
    我知道她并不需要我回答什么。
    她的视点依旧在一个方位,我感觉那一片湖水渐渐结起了一层薄冰:“……我再也装不
下去,再也演不下去了!……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痛苦,不如那时候就没下来手术台……”
    我一把捂住她的嘴:“干吗说这个……你从来就不是一个软弱的人。”
    “可我希望活得软弱一点,糊涂一点……燕喃,我只告诉你个人,我根本就没跟小岸结
婚,信不信由你!”
    犹如迎头一棒,我顿时傻在那里,木桩一般。李灵霞还跟我说过,梧桐走时带了满满一
大旅行袋的奶糖、水果糖、酥糖、巧克力……花花绿绿,五彩缤纷…我摇晃着她的肩膀,冲
着她喊起来:“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看到了他满腔热情背后的那种冷静,看到了被激情掩饰得很深很隐蔽的淡淡的
漠然。我太了解小岸了,什么也逃不出我的眼睛。他做得热烈、温存、周到、体贴,但是我
感到了他心底那种无法真正呼应我而又不得不呼应我的潜流,这不是爱情。……我知道也坚
信他不是因为我的病,小岸最可贵的一点就是不计得失,认准的事他会不顾一切,决不回
头,小时候他就这样……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我不知道…”她不解地眯缝起双眼,
几乎把湖水望穿,“我忽然意识到,或许我对他彻底地误解了……喜欢和爱有着天攘之别。
尽管承认这一点对于我来说太严峻了,可我不能自己骗自己…我们去登记的那一天,他显得
惶惶然,但又拚命地故作镇静,失魂落魄却又装得甜蜜幸福,当然他已经用了浑身解数不让
我看出来。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刻如果不是真正到来,他会做得毫无破绽,天衣无缝的。我问
他,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哄着我,执意要和我……我不肯。爱情是对等的,如果因为我的病
反倒迫使他不得不爱我,不得不跟我结婚,有什么意思?!这对他不公平……”
    真没错呵梧桐,你太强,强出头,干吗要那么好强,不老老实实当一回弱女子?!
    “我可以不被爱,但我不能被人嫌。现在一丝一毫的无奈,都将是婚后山一样的负担,
他爱不爱我当然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我爱他,你能看着你爱的人带着哪怕是一星一点的勉
强和疲惫跟你共同生活吗?!
    “……他说,我可以等,我说,心里面没有你等什么?他说,梧桐我求你别再逼我……
听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都碎了……一切都在这句话里得到了证实……”
    原来是这样,心里的那块被泪水一遍一遍擦拭的伤痕,原以为是相伴一生的怅然、遗
恨,竟在一夜间悄然无声地弥合,人的猛醒会来得这样扎实、明确,却又是这样的令人感到
缺憾和凄迷。而此刻,再举目望去,直视对岸黑色的只剩下一个个清晰轮廓的法国梧桐,我
出奇地安静了,平静了。
    ……为什么你不明讲,你的沉默为我。小岸,多好呵,就这样彼此什么都不说,我知道
你,懂得你,摸得到你心中一颗一颗的死结。尽管,我恨不得立刻撞开17病室,冲到你的
面前,不说一句话,只用手臂紧紧地搂住你的脖子,把头深深地埋在你的胸前,一分钟而不
是一辈子,不是一生一世,只要让你知道我的心:爱是无条件的,爱未必要有结果。但是,
我不能,不能破坏你不惜余力创造出来的宁静……
    这大概就是你常说的军人式的什么……
    我知道应该怎样去做。任何一点刺激都会给梧桐带来不幸,精神的重创只有一种可能就
是促使病变转移。……她可以结婚,因为那是生命力的勃发,她可以生孩子,那是一种对命
运的抗争。她唯独不能受到伤害,如果非让她去接受她不能接受也无法接受的现实,这不是
在拿她的性命开玩笑吗?!
    我不得不对梧桐肃然起敬,整个事件中,她虽然没有得到真正意义上的爱,但从不是一
个可悲的角色。我不得不想起易医生的老婆,如果她有幸知道在她之外还有一种人生,一种
婚姻和一种感情,她还会年年坚持不懈地来纠缠不清了吗?!
    黑暗中,我默默地向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摩着她的手背,她的手是那样的冰冷,仿佛
没有温度,没有生命。我对她无言地起誓,一定亲手把爱情埋葬,假如这美好的爱情又一定
要用美好的人格去交换的话。
    就这样手心贴着手背,我们长久地伫立,长久地注视着湖水,长久地不发一言而默默地
传递。
    一遍,一遍,那首我最喜爱却又最害怕的诗句在我滴血的心头一行一行地升起,掠过,
掠过,升起--我曾以为,水中淬过,砧上锻过那信念便纯而又纯;我曾以为,火里焚过,
血里浸过那爱,情才真而又真。然而,惯于暗夜里的摸索,阳光下,竟难以睁开眼睛。--
离你只一步之遥,我退却了,我说,我爱,但我不能……我说,我爱,但我不能,就是说,
背上的十字架过于沉重,敢于希望,却没有勇气得到,世间最深的悲哀,莫过于,认准
了……却不能为之献身,比追寻更苦,更绝望,因为面对着所爱,但我不能……
    如果世界上真有什么无私、高尚,从而才不朽的爱,我想,那一定是用心灵去感应的。
小岸,梧桐,你们能够听到吗?我想,能够。
    原谅我的疏忽,梧桐姓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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