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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华背后

作者:张欣

发表于《收获》2001年第3期


  八

  锦绣苑林依山傍水,是典型的高尚住宅小区。当年,澳门的一介赌王不间断地为W市的公益及教育事业无偿投资,这样坚持了几年,终于打动了领导班子的芳心,把掌握在手中没舍得批给任何人的最后一块黄金地段卖给了他,当然他也就紧锣密鼓地大兴土木,建造起最为豪华的住宅小区,民间称为天价住宅,这不仅因为它造价昂贵,最重要的是它先天富足,能够造在都市里的青山脚下,湖滨之畔。
  想想看,一片精美的庭院式住宅被苍松翠柏环绕,恐怕也只能在西片中找到类似的情景。所以锦绣苑林在房地产业中几乎成为至高无上的代名词。
  然而,每年的人大开会,总有市人大代表质疑这块地的发放,坚决要求找出责任人。因为所谓的青山绿水都是国家重点保护之地,市里也有明文三令五申地规定,不得在离名山名水若干公里之内有任何商业性建筑,那么锦绣苑林怎么就拔地而起,成为了明星显贵们的新宠呢?!
  普通老百姓永远也理解不了领导们的难言之隐,市政建设的投资有限,到处是塞车,违章建筑,脏乱差,人们怨声载道,只说你无能,谁管你有钱没钱。医院越来越挤,教育经费如宇宙黑洞,投进去多少也是看不见听不着,还是钱的问题。人家赌王就是来送钱的嘛,送得多解决的问题就多,作为回报也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可是人民的代言人他盯着你,他们只管监督和照章办事,你怎么跟他解释?守规矩谁不会,问题是两袖清风地守规矩,人民还是不答应,市人大代表也不答应,他说你不作为。
  市领导合计了很长时间,决定锦绣苑林的住户不发产权证,只有使用权限。这样做对两边都有交待,一边不能把盖好的房子拆了,另一边也不至于说不过去,产权还在国家手上,代表们也该放心。
  的确有一部分住户离开了锦绣苑林。那么贵的价格没有产权证,这种事没办法说服自己。但又有新的一些人搬了进来,他们觉得今生今世享受过锦绣苑林也值了,没有前面住户的搬出,也就没有后来者的机会。要知道锦绣苑林刚一开始销售,就被抢购一空,谁都明白它的地理位置是无价之宝,而且地盘有限,没有哪怕是一点点持续开发的空间。
  情况松动以后,莫亿亿带着母亲住进了锦绣苑林。
  是的,她红了,演戏、拍广告的收入不菲。《家族风云》热播之后,她的片约火爆,尝试的第一个广告是殷红、闪亮二合一的唇膏,推出的第三天,即达到三个月的销售目标额:五十万支。锦绣苑林的售楼公司当然要对她网开一面,因为她人气急升,她所选择的住宅便是无形的广告,交了首期便可入住。
  红是红了,亿亿的新闻并不多,因为朱曼俏自是她生活中的楷模,但母亲莫眉成为了新闻人物,实在令她始料不及。
  娱记当然是无聊,他们没东西报道就报道她搬进豪宅,这都没有什么,但文章写得好好的突然笔锋一转,说锦绣苑林有若干景致,最要看的不是三叠泉、松涛谷,而是每天早上,红星亿亿的妈妈在自家阳台上用早餐。她是一个过气的明星,早已不干文艺工作,身边也鲜有男士出没,但她仍把巨大的阳台布置得如好莱坞明星在海边度假的别墅,她披着真丝晨褛在鲜花丛中喝咖啡,吃水果和火腿蛋,不仅用银制餐具,同时还刀叉并举。早上喝红酒,读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有一个这么抢戏的妈妈,真不知这母女俩到底是谁红了。
  莫眉对这种流氓新闻简直义愤填膺,那天,她也就是心情好,自从她给彭树回了一封信之后,彭树几乎每天都给她写一封信,不是什么谈情说爱,就是流水账,但是很奇怪,这些流水账读起来一样有味道。她在阳台上吃早餐,读信,回信,招谁惹谁了?被娱记这么一写,倒成了迟暮美人的思春图,跟花痴也没有什么区别。
  亿亿道:“算了。你也犯不着生气,以后不在阳台上吃早餐就是了。”
  “我为什么不能在阳台上吃早餐?就算我要吃好莱坞式的早餐关他们什么事?”
  “那你就别生气,照吃。”
  “我能不生气吗?亿亿,想不到我成了你成名的牺牲品。”
  “那你叫我怎么办?我要怎么说你才称心如意?”亿亿突然火了,“妈,我的今天来之不易,我可不想让人说三道四!我连拍三天三夜的戏那是常事,在五吨多的泥巴里浸七八个小时拍广告,我说什么了?!再苦再累都是想让你过上好日子,你怎么就不认为是我成功的受益者呢?!”
  真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莫眉呆立在那里,心里颇不是滋味。过去她跟女儿的关系是那么融洽,争执与吵架里都带着温情,现在她们不吵,话语也是冷冰冰的。女儿被名所累,她身上也滋长了星妈的霸气。本以为有了钱就可以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想都没想过会唇枪舌剑,彼此伤害。
  不知什么时候,大黄出现在她们之间,看看这个的脸色,望望那个的眼神,渐渐眼中也有了忧郁。亿亿看了它一眼,一声不响地走了。
  这满屋子的意大利家具让莫眉有今非昔比,一步登天之感,楼下雪白的三角钢琴是卓童送给亿亿乔迁之喜的礼物,配上珍珠白色的真皮沙发,简直就是白雪公主的世界。
  搬进来的那天晚上,她们看着超薄挂屏电视,这还是新产品,价值十几万元。亿亿说,妈,我们终于有钱了,我就是想让你过上这样的日子。
  亿亿是真心的,她的发自肺腑的关爱打动了莫眉。但这并不等于说她们就没有矛盾了,莫眉也是真心实意地想为女儿做点什么,为了能让女儿有备无患地对付那些专门在鸡蛋里挑骨头的记者,她翻遍娱乐报纸,整理和抄写了一本《顶尖级明星的百问百答》,这让她耗尽了心血,亿亿对此却不屑一顾,她看都没看便说:
  “妈,我现在有经纪人公司打理这些事,你不用操这份心。”
  “他们哪有我想得周到,我这里有罗伯兹、索非亚·罗兰、刘晓庆、王菲、小燕子、葛优等等一系列人的问答,有些问题我还给你打了红圈。”
  亿亿随便看了一眼,念道:“‘你成功的秘诀是什么?’妈,现在谁还提这么老土的问题?!昨天有记者问我,‘成名大早,你是否会感到迷失?’你查查你这本东西里有没有这个问题。”
  莫眉翻了半天,很遗憾,挂一漏万。
  亿亿道:“下面的问题你更不会有了,‘据说你出身在一个单亲家庭,你跟母亲的感情极其深厚,而且你母亲也曾经是做文艺工作的,为什么你不让她做你的经纪人而要签约经纪人公司呢?这不是肥水外流吗?”
  莫眉忙道:“那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说,我母亲是个简单的人,同时又是性情中人,她不善心计又七情上面,她是我所见到的最单纯最有个性同时追求尽善尽美的母亲,我非常爱她。但是经纪人是一个极其规范的工作,专业性很强,完全不是亲情可以替代的,而且优秀的经纪人是名利双收的保障,我不会用狭隘的观点来理解这个问题。这就是我选择经纪人公司的理由。”
  “我都多大岁数了,你还用单纯来形容我,别人听起来好像我缺心眼似的!而且我的确是完全有能力做你的经纪人。”
  后来这本《百问百答》被卷在过期报刊里卖了。
  一天晚上,亿亿拍完片子回家,莫眉早已叫钟点工堡好了汤水。现在她们不仅请得起钟点工,连大黄都有了自己的单间,有时还跑到院子里去向锦绣苑林里的名狗献殷勤,再去爱心驿站,也有了贵族狗的冷漠,对过去情投意合的大众狗像对乡下老婆似的不理不睬。
  亿亿喝了几口汤,突然道:“妈,你猜今天谁到片场去了?”
  “谁?”
  “我爸。”
  莫眉冷下脸来,“他去干吗?!你出名了他就出现了,他就是这种人!”
  “富在深山有远亲嘛,成功不就是为了让人想起来吗?!”
  “你倒潇洒得很。”
  “妈你不是还爱我爸吧?!”
  “别我爸我爸的叫得这么甜,我爱他?!你什么时候听见我跟你提起过他?!爱他,他以为他是谁!”
  “那你怎么还是这么深仇大恨的?难说不是情缘未了。”
  “别胡扯了,他找你干什么?”
  “他说他的公司有个活动,叫我帮他去剪彩,扩大点影响。”
  “你答应了?”
  “答应了,他毕竟是我爸嘛。”
  “他是你爸,我们困难的时候他在哪里?!你寂寂无名的时候他在哪里?!他从来没尽过一个做父亲的职责,就连你的生活费还得我上门去讨,让我在那个女人面前丢尽了面子。他还有脸找上门来!”莫眉越说越气,不仅每一句话都像台词那样铿锵有力,而且眼中还噙着泪花。
  相比之下,亿亿却显得宽容和温情,她抚住母亲的双肩:“妈,别这样,他知道我们过得比他好,这还不够吗?”
  “你太年轻了,理解不了我心里的委屈。”
  “可是血浓于水呀。”
  轻飘飘的一句话,勾销了所有的怨忿和恩仇,“我没有这个雅量,以后他的事你不要跟我说。”莫眉硬邦邦地说道,目光炯炯有神。
  这之后不久的一天,莫眉正在爱心驿站上班,突然站里接到小动物保护协会的紧急通知,要求全体人员火速赶往某个现场,阻止虐待小动物的行为。
  这样的事不止发生过一次,每回自然是莫眉担纲主角,因为她会说,语气也把握得比较好,富于煽动性,就像林道静当年在广场游行时那样气宇轩昂。他们赶到那里时,协会的人已经到了,拉着横幅,举着标语牌,只是人员稀稀拉拉,大多是女流之辈。爱心驿站的人虽然也不整齐,但总是多一个人多一分力。
  原来,有一家推销公司将隆重推出一种家庭装修用的涂料,鉴于现在混乱的装修市场上的涂料毒性成分特高,致使有人搬进新居后不久便患上了白血病等。而这家公司推出的涂料号称安全系数极高,没有任何毒素,为了证明这一点,现场将让狗来喝这种涂料。
  推销公司还没有来人,但是现场三天前已布置完毕,整个色调是蓝白两色,看上去醒目干净。舞台上的天幕挂着巨幅的该产品的品牌:幽兰,下面是一行草书,可以喝的涂料!与之相对立的是动物协会的标语牌,巨大的两个字:停止!下面是一幅漫画,若干猫和狗在抗议,为什么叫我们喝这个!!
  高音喇叭里放起了动感音乐,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
  上午十点半钟,推销公司的人已云集台上,莫眉拿着电喇叭也在准备热身上场,忽然,她愣住了,而且是目瞪口呆,只见身穿涂料色杏黄短裙的亿亿正闪亮登场,她身边跟着黄文洋,一身笔挺的西装,酒红色的领带,这么多年了,他没发福,也没怎么见老,还是一样挺拔的身材。而莫眉却穿着工作服就匆匆地赶来了。
  首先,黄文洋把自己的推销公司捧上了天,说他们如何如何成功地推销过什么什么产品,就差没说能把死人销得满街跑。接着他又说幽兰涂料多么鲜艳美丽,多么安全可靠,这时,台上的人群闪散开,显露出一排排的涂料桶,摆放得如金字塔形状,上面系着红绸,扎着招摇的蝴蝶结。黄文洋大声宣布,现在请影视红星莫亿亿小姐为我们剪彩!
  亿亿在一片欢呼声中,拿着镀金的大剪刀,剪断了红绸。
  有两个英俊的青年打开了涂料桶,将白色的涂料倒进一个盆里,两只斑点狗被牵了出来,它们被扎上围嘴,准备喝涂料。
  “住手!”人群里有人字正腔圆地大喝一声,不等人们反应过来,莫眉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台去,身后紧跟着一干协会和驿站的人,他们个个挺着胸脯,怒目而视。
  显然,黄文洋认出了莫眉,但在这种场合,当然也只当她是陌路,他不失风度地说道:“请问这位女士,你这是干什么?”
  莫眉也只当不认识他,公事公办道:“推销产品可以,但是不能虐待动物!”她的身后一片附和的声音。
  黄文洋道:“我怎么虐待动物了?!既没打也没骂!”
  “可你叫狗喝涂料!”
  “这种涂料完全没有毒性,有害物体是零!”
  不等莫眉回答,她的身后已是一片声音:“既然没毒性反应,你完全可以拿科学数据来证明,用不着拿狗来做试验!”“科学进步了,但这种做法是百分之百的倒退!”“你把你的产品吹出花来也不关我们的事,但是让狗喝涂料,我们坚决不答应!”“动物也有尊严,不能让它们做它们不愿意做的事!”
  场面一度很混乱,大家都在说话,谁也不听谁的。
  亿亿跑到母亲身边,“妈,你是不是有点小题大作了。”
  “这怎么是小题大作呢!这种行为不制止,我们全民族都不可能有爱护动物的意识!”“可是……”
  “我倒是觉得你答应他到这种场合来做促销宣传,太草率了。哪个明星是不爱动物的?!”
  亿亿又跑到父亲那里,“爸,整个宣传攻势很到位,就别叫狗喝涂料了。”
  “那怎么行呢?我在广告上就是这么写的,如不兑现就是虚假广告,厂方随便把我一告,我就得赔得倾家荡产!”
  “妈的脾气你也知道,事情只会越搞越僵。”
  “她这是成心,那么多手术、新药都是在动物身上做试验,难道在人身上做试验不成?怎么没见她到医院门口去示威游行?!”黄文洋也不可能面带微笑,神态优雅了,他冲到莫眉面前,恶狠狠地说:“莫眉,你不要公报私仇!”
  “你不要这么庸俗好不好?!我告诉你黄文洋,我跟你恩断义绝,哪还有什么公仇私仇?!你发财你讨饭都不关我事!”
  “那你就别到这里来给我捣乱!”
  “你不叫狗喝涂料,我马上就走,决不挡着你发财!”
  “我说一百遍了,这种涂料里没有一点毒素!”
  “既然没有毒素,干吗叫狗喝,你喝不就得了吗?!”
  莫眉身后,一片赞成的声音。
  黄文洋被顶在那儿了,上不去下不来,他气得声音都发抖了:“最毒不过妇人心,莫眉,你也太狠了!!”
  现场终于出现了片刻的沉寂,商场如战场,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它的残酷性常常让人始料不及。黄文洋万般无奈,只好在所有人的目光下,在他邀请的和闻风而来的记者的镜头前,捧起涂料盆,就在他要喝的一瞬间,莫亿亿惨烈地大叫一声:“爸——”
  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的报纸都在炒这条新闻,但是没有人注意幽兰涂料,人们记住的是“一家三口上演苦情戏,红星莫亿亿泪洒促销现场”。
  当然,莫眉也是表情狰狞地出现在报纸上,谁都知道亿亿有个抢戏的妈妈。
  “你现在满意了吧,我爸爸喝了一肚子涂料!”这就是亿亿回到家中,跟莫眉说的第一句话。
  莫眉也火了,“你心疼他?!真是近的不香远的香!我告诉你他对你根本就没有养育之恩!”
  “怎么也不至于让他喝涂料吧?!”
  “这是他推销策略的错误和失败,我不出面一样会有人指责他!”
  “可是你让我看到的是你,是你在逼他。而且你也说过你没有这个雅量。”
  “天地良心,这是两回事!我怎么知道他要用狗做实验?!”
  “就算你做得对,可是叫我爸爸喝涂料,我心里不好受!”
  莫眉脱口而出道:“你以为我心里就好受吗?!”
  这天晚上,莫眉搂着大黄哭了很长时间。

  木制的小船如果摇橹,自然别有一番风情,但目前全部都安了小马达,速度倒是快了,但显得不伦不类,而且不等你细细欣赏湖光山色,溪流岛已豁然出现在眼前。溪流岛四面环水,惟有乘船方可上岛,船都是附近村民的,来到之后四处望望,见到谁家有船在就说:上岛吗?然后谈好价格,随时可以走人。
  凌晓丹带着台湾客户,顺利地叫好一条比较干净的船,中间还放着两个小竹凳,坐上去之后,船儿便向岛上驶去。
  虽说卓童这个人不怎么牢靠,但他毕竟拿出了相当数额的一笔钱,而且在她和台湾客户的协议书上签了字,看来他真的是把这件事当成一件事来做了。而且第一期工程的三层木制小楼很快建成并且可以住人,一旦住进了小木屋,卓童非常陶醉,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没出岛,这正是晓丹希望的。
  事先她跟他通了电话,告诉他今天台湾客户要来,叫他作点准备,毕竟台湾客户是大股东,要让人家对这个项目有信心,才有可能长期合作。
  上岛之后,晓丹和台湾佬看到的不是热火朝天的施工现场,而是一片冷清。
  他们疑疑惑惑地进了小木屋,这里面倒是别有洞天,楼下两桌麻将,楼上一桌拱猪,三楼有几个人坐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看影碟,其中一个房间,有个喝得半疯的画家在泼墨作画,远处,传来断断续续悠扬的歌声,画家说,这小子刚刚退出歌坛,实在是技痒难忍,便跑到岛上来嚎。
  晓丹道:“卓童呢?怎么不见他的影子?”
  “在山上吹埙。”见晓丹听不懂,画家用手比划着,“跟鸡蛋似的,六个孔。”
  晓丹果然在山上找到了卓童,经过厨房,看见本应该紧张施工的民工正在杀鸡宰鱼,忙得不亦乐乎。卓童面向湖水,盘腿坐在参天古松下的青石上,呜呜咽咽地吹着坝,还真是韵味无穷。但此刻的晓丹,哪还有心情欣赏她的意中人,她来到卓童身后,拍了拍他:
  “喂,我问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卓童闻声转过身来,“出什么事了?”
  “我不是打电话告诉你,台湾客户要上岛吗?!你怎么搞出来一屋子的人?”
  “都是朋友,我也不知道他们会今天来,他们太喜欢这儿了,有几个人原先是我们摇啊摇乐队的,你认出来没有?”
  “认出来了,我还认出一个民工在拱猪,剩下的全在当伙夫!”
  “不够人嘛,这很正常。”
  “正常个屁,这个水上俱乐部是有工期的,什么时候完工,什么时候装修,什么时候开业都是有一整套计划的,你怎么能这么随心所欲?”
  “瞧你说的,又不是宇宙飞船,还能精确到每分每秒啊。”
  “走吧走吧,赶紧去见见台湾客户,人家鼻子都气歪了。”
  “你先陪他转一转,这座小木楼建好他还没来过呢,我要在这儿等人。”
  “等谁?”
  “亿亿,她今天是第一次上岛。”
  晓丹情不自禁地跌坐在青石板上,本以为这一次他们俩铁定断了,自从卓童上岛便与世隔绝,不理凡尘之事,找了一个有船的村民日日给他送给养。可他到底还是没有忘记莫亿亿,竟像中了魔一样。问世间情为何物?晓丹真是从心底恨透了莫亿亿,如果不是她从中作梗,普天下从哥们儿演变成夫妻的例子还少吗?!
  几天前,母亲做了一些姜醋猪手,煲足了十个钟头,叫她送给杜阿姨补补身子,因为杜阿姨是寒体,平常工作又太辛苦了,要多吃一些暖身的东西。冬天,晓丹也给杜阿姨送过羊腩煲。她来到杜阿姨家,完全没有想到她病在床上,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当时她颇不理解,杜阿姨有儿有女,又是一呼百应的人,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情景?杜阿姨脸色发青,嘴唇却没有颜色,她实在是太累了,背痛得不能碰,一碰就像针扎一样,只好不吃不喝地躺在床上。杜阿姨看出了她的心思,笑道:生病又不是什么好事,犯不着兴师动众。再说我狼狈的时候,不想见到任何人。晓丹当时什么话也没说,到厨房洗米,打开火煮白稀饭。
  喝着白稀饭,杜阿姨说,晓丹,我只有把卓童交到你的手上才放心。
  晓丹心想,可他的心思在别人身上,我又何必像个旧式妇女似的,等着别人来垂怜。慈善晚会那天,她提前退场了,独自开车,独自流泪,商场那么险恶,她都没有哭过,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可是这个晚上,凌晓丹都不认识自己了。
  她在后视镜里看到自己泪流满面。
  杜阿姨说,我去找过那个女人了,我说,你女儿也红了,基金会也捞足了钱,这种事有人辛苦忙碌一辈子也未必做得成,你不至于糊涂到真的以为你们母女俩有过人的才华吧?!任何时候都不要贪得无厌,该放过我儿子了。
  晓丹忙问道,那她怎么说呢?
  她还能怎么说,还不是那一套话,什么儿女的事我们管不了,不如听其自然。
  那天中午,杜党生抽了一点时间去了爱心驿站,说白了是一个流浪狗的收容基地,处处狗气冲天,她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在这之前,她压根不知道在这座现代化的城市里,还有这样的角落。
  在院子里,两个单身母亲作了简短的交谈,尽管交谈是冷冰冰的,谁都不肯示弱,但她们都希望儿女有一个她们认为幸福美好的将来。在此,杜党生不惜把卓童说得一无是处,但那个女人说她能够接受这种一无是处,穷人见了钱就像狗见了骨头,是不会轻易松口的。杜党生终于没有了耐心,她说,我不是来跟你探讨问题的,我只是来告诉你,就算你女儿当了未婚妈妈,我也不会认下这门亲事。该怎么办,你自己想清楚!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捞仔及时地帮她打开车门,回去的路上,捞仔说,她女儿现在很红啊。
  红又怎么样?!难道我们还沾了她的光不成?!
  捞仔听出了杜党生满肚子的气,再也不敢吭声了。
  这天晚上,晓丹从杜阿姨家出来,心里还挺高兴,杜阿姨简直比她母亲更了解她的心,也更能看到问题的实质。
  开发溪流岛,她可谓用心良苦,还是没让卓童回心转意。
  这时,她看见卓童从青石板上跳起来,冲着岸边挥手,遥遥望去,莫亿亿在岸上的身影也在挥手。卓童冲下山坡,并且一直冲到上岛的渡口,手卷喇叭大喊:“找条船过来呀!”风中飘来亿亿微弱的声音:“没有船啊。”
  “那就再等一等,很快就有了!”
  “我不想等了!”亿亿说完这句话,便扑进水里,脚下水花飞溅,她游过来了。
  这就是亿亿,如果她像所有的女孩那样,徜徉在岸边等船,注重自己完美的形象,那她就不是莫亿亿了,也不可能令卓童难以忘怀。他们不羁和狂野的一面是那么契合,你不觉得我不务正业吗?有一次卓童这样问她,她说,什么是正业?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就是正业吗?可是我并不是什么总经理,我什么也不是。我知道,我承认我开始看上你是因为你有钱,有能力,可是现在我真的喜欢你,只要饿不死我们就在一起。
  说时迟,那时快,卓童也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向亿亿游去。
  观众并不只凌晓丹一个人,“狗仔队”及时赶到了这里,若干个大炮一样的镜头在碧波上扫来扫去,溪流岛上,退役歌手那把失控的歌喉,咿咿啊啊的咏叹穿越密林,在水上盘旋、飘荡,却不知人在何方。卓童和亿亿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晓丹多么希望有天力阻止他们,但他们还是在水中相遇相拥,并且紧紧地抱住对方。
  此情此景,像刀子一样刺痛了晓丹的心。这种在日本电视剧里才可能出现的动人场面,舞台是她提供的,并且热辣辣地呈现在她面前,命运为什么要这样捉弄她?
  她知道明天报纸的娱乐版将怎样渲染这件事,卓童的光辉形象和小档案将一览无遗地出现在报端。就在这一分钟里,晓丹决定跟亿亿摽上了,似乎结果怎么样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能输,她的人生字典里还没有过输字。
  但是她决定放弃和卓童合作的项目,至少不能把他留在岛上,因为他的狐朋狗友,那些所谓的歌唱家、音乐家、画家、作家将慢慢地吃光投资,吃垮项目,最终一哄而散。而这一切都将笼罩在温情的友谊的烟雾中。
  卓童从来也看不清这一点,他拿他们当朋友,他们拿他当大头,是来打秋风吃大户的,他们只是他的吃客而已,就这么简单。
  就像眼前的莫亿亿,她对卓童的了解还不及她的百分之一,就开始大演特演言情剧了,爱情没那么简单,她爱他什么?无非爱上他花钱的冲劲和他头顶上的光环罢了。

  莫眉一直以为,黄文洋跟那个又黑又瘦的女人肯定过不长,以她当年的条件与芳华都没有留住黄文洋的心,何况黑瘦女人平庸的姿色。而且这个女人也没有为他生个一儿半女,这都是长不了的迹象。甚至莫眉潜意识里还觉得黄文洋总有一天会后悔,后悔当年背叛了她,那她还能接受他吗?这还成了一个问题。可他们却一直过下来了,似乎还过得不错,他们请亿亿吃了顿饭,亿亿说他们挺夫唱妇随的。
  这使她的心情有点讪汕的,有一种自讨没趣的没趣。尤其媒体还说她身边鲜有男士出没,这很伤她的自尊心。
  可是她分明知道自己并不差,那些在她眼里很不怎么样的女人也不乏裙下之臣,她的形单影只连她自己都觉得不正常。不过中国男人的品位你是不用指望的,他们喜欢的是十八岁嘎嘣脆,成熟女人在他们眼里屁也不如。
  她曾把这种内心的孤寂写信告诉彭树,彭树在他的回信里只字未提对这类问题的看法,更没有赞美她,他从来没在信中赞美过她,可他写了很多信。他只是这样写道:天鹅是一夫一妻制,找不到另一只天鹅的天鹅也只好变成鸭子。这真是一句耐人寻味的话。那么她目前还是一只天鹅喽,如果这样理解便是无与伦比的赞美。
  她有点喜欢他了。
  她当然明白他为什么给她写那么多信,至少说明他缺乏知音,她又何尝不是呢?!而且也没有什么企业家、银行家等着跟她手拖手,真不知道自己还在等什么。
  三个月一晃而过,彭树回来之后,只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这使莫眉有点糊涂了。或许是真的不合适,他们的儿女在谈情说爱,他的前妻又是一个那么专横跋扈的女人,并且没有再婚。天下半老的男男女女多着呢,为什么他们俩非要往一块挤?就算他们认准对方是一只天鹅,但迫于这么深重的天然屏障,如果不想跟野鸭子配对儿,也只好自己呆着了。
  在这个世界上,谁红,谁唱主角,都是没有先兆的。
  彭树多年来潜心研究的那个既不畅销、也不合群的日本作家,突然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几乎一夜之间,他开始在日本走红,随即影响到中国大陆,大陆的跟风是出了名的,群众从来不问青红皂白,都在等别人干什么自己就干什么。彭树翻译的著作便被一印再印,反复印刷,仍旧排名在畅销书榜首。
  而且彭树也成为研究这个作家风格和特色的权威性学者、专家。他被请到大学去开讲座,报纸上登他的专访,电视台也没放过他,不仅对他进行了专题介绍,而且还让他朗读了这个作家最具特色的作品片段。
  感谢现代媒体不可一世的传播性,彭树一下子成了名人。而他儒雅的气质和风度,迷倒了一批情感尚无着落的老女人。她们不像那些小女孩,眼睛只盯着大款,经过大风大浪的洗礼,她们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传说,彭树喜欢去天香楼吃杭州菜,所以小小的一个风味餐馆,隔三差五就会有一两个相貌端庄,穿戴素雅的成熟女性独坐寒窗,或许想与他不期而遇,也未可知。
  天香楼真该改作怜香楼才对。
  一天,莫眉突然接到彭树的一个电话,约她一块吃晚饭。她百思不得其解,这个人没出名的时候都不来约会她,好容易出了名,那还不是来不及的十八岁嘎嘣脆,怎么会约她吃饭呢?可能是讲儿女的事,她要是自作多情,那就太可笑了。
  “不是去天香楼吧?”她想跟他开个玩笑。
  “无聊。”
  “大器晚成是什么滋味?”
  “莫眉,我们不要说这些,晚上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那时她觉得他们之间什么都不会发生,但她仍旧希望给他留下天鹅的印象,哪怕是一只不再年轻婀娜的天鹅。她下班回家后洗了澡,化了点淡妆,穿上了那件黑色凡迪的裙子,但是临出门前她还是脱下来了,因为看上去实在太隆重,也有点独上天香楼的意思,她换了一身看上去十分朴素的衣服,人也随意了很多。又抽了一张纸巾,把口红抿得若有若无,这才比较踏实地出了门。
  拾级而上,步人挑高的玄关,银粉木墙一直延伸至二楼悬空的云台。人过处,地灯映射下的人影飞浮在云台上,这便是著名的云台飞天日本料理。
  这里不仅有美味的海胆和三文鱼子,轻薄的烤牛肉也是入口即化,最重要的是这里有怀石料理,相当于中国的御膳,不仅讲究食品的新鲜和真材实料,而且巧手巧思,高潮迭起。所以有人说,最贵的餐厅不是充斥鲍鱼燕窝的粤菜馆,而是首屈一指的云台飞天。
  很多人没吃过云台飞天,但都知道它贵,吃鱼生就跟吃自己的肉似的。
  彭树订的房间别致优雅,配上时隐时现的日本音乐,有一种天上人间的感觉。莫眉进来时,彭树已经在那里等她了,他神情泰然,面带微笑。成功可以改变人的相貌、气质,莫眉觉得以前彭树好像没有这么顺眼。
  莫眉坐下来便小声道:“发了财也不要这样子好不好?”
  “那发财还有什么意义?”
  “我们跟他们到底不是同代人,我指的是卓童和亿亿他们。”
  “我们有我们喜欢的情调嘛。”
  埋怨归埋怨,莫眉心里还是很受用的,毕竟这说明彭树很重视她。
  清酒和图案精致美丽的经典的日本寿司被穿和服的小姐捧了上来,莫眉只觉得色彩斑斓,眼花缭乱。她望着彭树,“还是先说正经事吧,否则我吃不下这么贵的饭。”
  “也没有什么,我想正式约会你。”
  “别拿我解闷了,你在日本给我写了那么多信,回来都没有正式约会我,现在,你已是海阔天空,怎么可能呢?”
  “名利于我如浮云。要说有什么好处,那就是给了我自信。”
  “什么意思?”
  “我承认我对你一直有好感,但我需要一个机会,如果我没有今天,那我至今什么也不会说。在我看来,爱情只属于粉黛烟云的青涩年华,可是我们都错过了。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没有名利,我怎么敢妄谈爱情,那不是太可笑了吗?何况你在我心中是极有品位和表演才华的女性。”
  莫眉如同听到天籁之音,未饮先醉,想不到迟来的爱情还会这么美,她的双颊飘起少有的红润。但她仍小声地说道:“真是这样吗?我没那么容易相信。”然而她的神情,分明已深信不疑。
  “我也不相信,我不相信会认识你,不相信你会给我回信,更不相信我终于有了向你表白的勇气。”彭树今天穿得很正式,做工考究的西装,八百元钱买一条领带好像不应该是他这个年纪的人所为,但他仿佛回到了年轻时代。
  他说的是实话,他喜欢莫眉,同时又是最懂得欣赏莫眉的人。他觉得她在舞台上是活生生的生活中的人,而在生活中她却有着超凡脱俗的气质,令人遥不可及。对她的爱始终折磨着他,毕竟他已不是有爱饮水饱的青瓜蛋子,爱情又岂能靠写信来维系?!那不是空心岁月而是一个个实心的日子,它需要物质基础,需要钱,需要感觉和情调,也需要一些虚幻的东西做调剂,一句话,爱情是奢侈品,以他清贫的生活现状,他不敢碰。
  即便是莫眉愿意接受又怎么样?这对她不公平,凭什么人家要来照顾你的起居饮食?你能给别人带来什么?
  如果你买不起玫瑰花,就不要埋怨女人一天比一天势利、俗气。
  所以,他从日本回来之后,平息了内心的冲动。他决定永远不去打扰莫眉,这样不是挺好吗?有时相爱不如怀念,彼此心中都隐隐绰绰的有点什么,但谁都不去说破它,只是心灵相守。这可能就是中年人最经典的爱情了。
  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的境遇突然改变了。虽然他不是很有钱,但至少已经可以安排浪漫的夜晚,可以在云台飞天请自己心仪的女人吃饭。
  这真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夜晚,吃完饭以后,他们去了老歌夜总会,这种地方,莫眉不知道多少年没来过了,彭树也是一脸的茫然和陌生。可是他们都在努力寻找那种久违的浪漫‘情怀,这儿人不多,所有陈设都透着怀旧的气息和成年的稳健,灯光被橙色的幕布隔着,不仅整个歌厅沉浸在朦胧的暖色调中,就连他们脸上的皮肤,也有了陶瓷一般深秋色彩的质地,滤掉了无限沧桑,只剩下完美的轮廓,宛如时光倒流。
  他们进去的时候,有一个中年人正在深情地大唱《长江之歌》,声音洪亮而寂寞。
  接下来是冷场。这时,莫眉走了上去,她唱了一首《你的眼神》。
  像一阵细雨撒落我心底,
  那感觉如此神秘,
  我不禁抬起头看着你,
  而你并不露痕迹。
  虽然不言不语,叫人难忘记,
  那是你的眼神,明亮又美丽,
  啊,有情天地,我满心欢喜。
  莫眉的嗓音低沉,充满磁性,她毫不费力地唱着,眼角却泛起泪花,是的,她不仅满心欢喜,而且心存感激,她感谢上帝为她久旱的心灵送来了细雨。相爱的困难在于可遇不可求。即使她每个早晨都从纯白色亚麻窗帘的缝隙里,望着丝丝缕缕的阳光,即使她每个晚上都深陷在意大利软皮沙发里,喝一杯浓烈的红酒,都无法抹去她心灵的荒芜,没有人知道她的痛苦有多大,孤独有多深。而越是衣食无忧的日子,那种苍白与空洞的感觉就越是要时时爬上心头。
  彭树也陶醉在歌声里,以往的这种深情远望,心心相印,只可能出现在他的译作里,现在却海市蜃楼一般地出现在他的眼前,说不清是梦是醒,是幻是真,而他自己也是这梦幻中的一部分。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确信自己已拥有这个世界上最为成熟完美的爱情。

  可能是昨晚没睡好,上午在办公室,杜党生觉得注意力很难集中,看文件时不是在一行来回重复,就是一下子漏掉了好几行,她起身给自己冲了一杯速溶咖啡。
  早上梳头的时候,随意撩起头发,发现里面的白发历历在目,都有点藏不住了,然而烦心的事一件都不会少。当一把手就是这样,有说一不二的权力,但所有的风险也没有半个人为你分担,可谓冷暖自知。生活中的问题更是一笔糊涂账,说不清,吵不明,又没有一个男人能真正帮上她的忙,要说高处不胜寒,她的体会最为深刻。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冉洞庭,汇报了一些面上的工作。
  她本来很想发作,但还是忍住了,自己的女儿不争气,越发脾气越显得无能。前不久,霍朗民按照她的指示,把万顺公司的几件通关个案形成文字,放在了她的办公桌上,问题是严重的,冉洞庭做的手脚也是惊人的。昨天晚上,她很严肃地找卓晴谈了这个问题,她说,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你这么干,叫我以后怎么开展工作?我还怎么去管理下面的人?
  杜党生说,海关的事情很复杂,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冉洞庭不是什么好人,他已经完全变质了,他这样纵容你并且大力帮你去办违法的事,是有他自己的个人目的的。所以你无论是在工作上还是在私人感情上都要跟他一刀两断。
  想不到卓晴断然回答:“这办不到。”
  “为什么?”
  “我爱他,我要跟他结婚。”
  “你别忘了他是有老婆有孩子的!”
  “他正在办离婚。”
  “离了也不行!他的人品有问题,就你那点智商,被他卖了还帮他数钱呢!”
  “谁都知道他是你一手培养起来的,现在你不想让我跟他好,就因为他结过婚,因为他没有显赫的门第,没有跟凌晓丹一样体面的爸爸,所以你就把他说得一无是处!”
  杜党生真是百口难辩,她心急如焚,“卓晴,没有一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幸福,你要相信妈妈,至少我是不会害你的。”她在厅里来回走着,她说,“想不到现在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当时同意你办通关公司的初衷是……”
  “是为了帮助寇奋翔,因为你跟他的父亲有隐情。”
  “这是谁跟你说的?!”
  “那你就别管了,寇奋翔的父亲也是有老婆有孩子的人,你为什么要跟他好?!”
  杜党生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彻底乱了,她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在什么时间和地点有过疏漏?他们共同碰到过什么人吗?她曾对最亲近的人说过什么吗?她自认为在这件事情上做得是滴水不漏的。然而世事难料,世事难料啊,冉洞庭在她的生活中浸透得有多深,恐怕连她自己也很难说得准,何况湘姨又是他的妈妈,不经意地说出一两件她的秘密也不足为奇。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她低估了冉洞庭,他不光是可恨而是可怕,将像幽灵一样带给她厄运。
  这时的杜党生并不知道,匕首已经扎在了她的胸膛。
  杜党生无力地跌坐在沙发上,她说:“卓晴,你要相信妈妈都是为了你好。”
  卓晴的眼泪流了出来:“你叫我怎么相信?我哥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什么也做不成可是有花不完的钱,你说他什么了?!凭什么我就要按照你指定的轨迹亦步亦趋地走,怎么做你也不满意!你还想让我延续你未能如愿的情感,恨不得我嫁给寇奋翔才称了你的心愿!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怪不得有人说我不是你亲生的,我现在有点相信这是真的了!”
  杜党生脸色铁青,一巴掌扇了过去。
  她只觉得眼前一黑,所有的理念、理智、思维乃至整个精神世界迅速地离她远去,脑袋里是一片空白。等她醒过神来,客厅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卓晴早已不知去向。杜党生一夜无眠。
  她现在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冉洞庭,对他的厌恶之情已溢于言表,很难掩饰。但她在心里一再地告诫自己要沉住气,有道是宁可得罪君子,不能得罪小人,现在只能让他尽情表演,而她要理清楚思绪,谨慎行事。
  汇报完面上的工作,冉洞庭并没有走的意思。杜党生不觉抬起头来:“还有事吗?”
  冉洞庭拉开大班台前的椅子,索性坐了下来:“我打了份报告,想请你看看。”他说话的神情和语调一如既往的恭敬。
  杜党生看了他递上来的报告,是为高锦林申办免税仓的事,以高锦林以往的做法,这是让他的走私行为合法化。杜党生当即表态:“这不可能,你让他死了这条心吧。”
  “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可是……”
  “可是什么?哪有那么多可是?!”
  “可是他说你欠他一个人情。”
  “我欠他什么人情了?笑话!”
  “彭卓童欠了人家的钱,现在别人不但要追杀他,给纪检的告状信都写好了,这就牵连到了你。高锦林还是真够意思,马上帮他把这笔钱还了,摆平了这件事。”
  杜党生不动声色道:“多少钱?”
  “差不多是一千二百万。”
  杜党生不觉倒吸一口冷气,“他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七七八八花了一些,像捧他的女朋友,慈善晚会什么的,大头还是与人合伙开发溪流岛的水上俱乐部,这本来是一件好事,大有发展前景。可是你也知道,卓童的朋友特别多,又都是些半疯半傻的文化人,他们有什么正经事?一有空就跑到岛上去白吃白住,所以好好的一个项目反倒贴了钱。”
  溪流岛的事杜党生还有点印象,好像是晓丹跟她提过,当时她还挺放心,想不到现在都变成了逼她就范的砝码。
  她只觉得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卡在她的脖子上,无论怎么挣扎,仍旧喘不上气来。
  办公室里出现了片刻的宁静。
  以往,她有了为难和烦心的事,通常都是冉洞庭陪伴左右,帮她出主意,想办法。现在他们是彻底的离心离德,她还能说什么呢?!
  突然,冉洞庭开口了,神情无比沉痛:“杜关长,我早就想跟你好好谈一谈了,今天是个机会,我决定还是把话说出来,否则憋在心里也不好受。我知道你对我有成见,你不再信任我了!无非是我和卓晴真心相爱,但你觉得我配不上你女儿,我出身卑微,又结过婚,可是我努力了!我跟着你车前马后地干,有时累得像狗一样,就是想混得出人头地,不辜负对你的知遇之恩。无论你怎么着我,我还是要跟你说,我懂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就凭你对我,对我母亲的恩情,我也会对卓晴好,让她一辈子幸福!你要相信我!”
  杜党生踱到窗前,冷冷地回道:“不要在办公室谈这些家长里短的事!”
  “那好,就算我背着你做了一些违规的事,在万顺公司的问题上不讲原则,那我也是因为不能正确处理对卓晴的感情,你批评我骂我都可以!为什么要去相信霍朗民的话,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他这个人野心大得很,既然他以反腐英雄自居,为什么他跟缉私处长合谋,放行了两艘东泽国际的走私油轮,不就是他们一人收了高锦林的三十万嘛!这种事他跟你提过吗?”
  这又让杜党生在心里暗暗吃了一惊,小霍会做这种事吗?难道她真的看错人了吗?她自信不是一个耳根软的人,但是这场没有硝烟的战斗太复杂了,每个人都卷进了金钱的漩涡,谁在它面前是真正的英雄?何况高锦林又决不是一个低能的对手。
  冉洞庭的聪明就在于他知道适可而止,不会在任何问题上喋喋不休,令人生厌。
  就在杜党生平静的外表下,内心却翻江倒海之际,冉洞庭又把话兜了回来,“如果股市崩盘,你一个人在那举扛铃有什么用?!我不是替高锦林说话,他手眼通天,就他盖的那座月亮楼招待所,看上去不显山不露水,听说里面是要什么有什么,吃是飞禽走兽,山珍海味,女人是燕瘦环肥,衣红袖翠,现在是有酒今朝醉的年代,有多少从中央到地方的官员在那里流连忘返,我不是羡慕他们,我是担心,他如果是跟什么人说出卓童的事,你下来都不知道是怎么下来的。”
  见杜党生虽然极不情愿,但还是竖着耳朵听他说话,冉洞庭的底气又足了一点,他继续说道:“中央的某某人,不就是给儿女们买了点股票吗?留党查看,连候补委员都给抹了。你也是苦出身,靠自己干出来的,没多硬的后台,凡事小心点总没错。”
  冉洞庭走了,但他还是把那份特殊的报告留在了大班台上,杜党生只觉得手中的签字笔足有一千斤重,她考虑再三,还是用红头文件把它压住了。
  第二天,杜党生叫晓丹陪她上了一趟溪流岛。
  这里已是人去楼空,只有一户临时请来的村民看守房子和半截子工程。高出水面的水泥石柱是主楼的地桩,上面停着莫名的海鸟,岸边芦苇一样的植物已长了一人多高,就像当年样板戏《沙家浜》的布景。工地的萧条和岛上的冷清浑然天成,相濡以沫,像一幅后现代主义的绘画。
  凌晓丹说,台湾客户已经撤资了,她现在在找新的合作伙伴,这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只是人家一听说参与这个项目,先要背四百万的债务,谁还敢问津呢?!
  “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亏空?”
  “卓童没有经验,人家不骗他骗谁呀,他进的都是最贵的材料,还让人以次充好做了手脚,我给他请的工程师也让他气跑了。会计还坚决不肯清账,后来我带着我的会计来要求审核账目,这才勉强算出个数来,否则亏空还要大。”
  “真难为你了。”
  “杜阿姨您别这么说,这次是我的错,我不应该把他弄到岛上来。”
  “你也是为他好。”
  杜党生深深叹了口气,坐在杂草丛生的台阶上,眼前风景如画,可她愁肠百结,与其说她不想欠高锦林的人情,不如说她不想把国门的钥匙拱手相让。可是她想遍了她所认识的能开得了口的人,谁能一下子偿还一千二百万的债务?!
  微风吹拂着她的头发,水面泛起波光粼粼,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块石头,即使再硬,即使一动不动,也在慢慢地被风化。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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