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坐骑——“101号”大青马陡然陷在泥淖里。它先踩空了前蹄,跟着头就栽了
下去。后蹄本能地想使劲把前蹄拔出来,蹬了两下,却也陷进去了。
我用鞭子抽,用脚镫狠狠地磕它的屁股。它昂起头,竖起尖尖的耳朵。我在它背上
都能看见它向上翻着大眼珠。但它四只蹄子奋力蹬腾了一阵,反而越陷越深。
不能再打了。我急忙一翻身滚到旁边的草地上。这是大渠决口时冲出的一个坑。大
渠堵好以后,从堵塞处渗出的水流,夹带着泥沙,渐渐在这坑里淤积起来。日久天长,
淤积层上长出芦苇和蒲草,表面看来和草滩一样,但只要有人或牲口踏在上面,即刻就
会落进这个自然生成的陷阱。平时我是很注意的,从来没有被它捕获住。可是这些日子
我一直心不在焉,恍兮惚兮,终于中了圈套。
这正是我们把马往回赶的时候。西沉的太阳最后放射出它更加强烈的余辉,青草和
绿树都反映着眩目的金光。远方那片静静的湖沼,粼粼地闪烁着银色的水波。青蛙和癞
蛤蟆首先感到了清凉的气息,拼命地在四处鼓噪,其他牲口在“哑巴”的管束下,不情
愿地在荒滩上停下来,侧着脑袋向我们张望:你们是怎么回事?还不快回到棚舍里去,
蚊子马上就要来了!
“喂!”我向“哑巴”喊道,“你先赶回去,我把它弄上来。别等我。我看它还有
一会儿才能挣得起来哩。”
我想告诉他回去跟香久说,可能我会回去得很晚。但是他不会说话。
他不会说话,却能听懂话。他挥动起鞭子,嗒嗒地把牲口赶走了。
周围蓦地沉静下来。大青马无力地打了两个响鼻,眨巴着两只大眼睛忧郁地看了看
我,然后将下腭搁在蒲草地上,不动了。蚊子天生地能追逐人畜的味道,这时一齐拥了
上来,嗡嗡地在我们头顶上盘旋。
我点着一支烟,在大渠坡上坐下,二群归鸟从山那边飞快地掠过草滩。草滩远处,
跳跃着一只银灰色的野兔。草、树、野兔、大青马以及我的影子,都在草滩上拖得很长
很长。所有的东西都疲倦了,连同影子。草滩上涂上了一种凝重和缓慢的暗色调。香烟
的青烟并不飘散开去,而是直直地上升,越来越淡,最后不知所终。坝坡下还在向外渗
水,一小粒一小粒芥未般的细砂,在薄纱似的水流中,慢慢向坑里汇集。我应该把大青
马的鞍子卸下,叫它好好地歇歇,才能缓过气力。
于是,我把烟叼在嘴上,用牧工刀割断了肚带,将鞍子从它背上拔了出来。一股浓
烈的熟悉的马汗味,立刻灌进了我的鼻孔。我放下鞍子,人骑在鞍子上,守护着我的大
青马。
我们休息了很长时间。我抽了五支烟,将粘在它鬃毛上、尾巴上的牛蒡一一拣掉,
用手指梳刷完它露在草地上的硬毛,天空终于暗淡下来。
一股清凉的空气,犹如灰色的幽灵,在坝上护渠的一株株柳树梢上漫卷。到了这个
曾经决口的地段,却折转直下,长袖挥出一个漩涡,戏弄着我和大青马。
大青马扬了扬头,又低下,好象很有礼貌地跟幽灵打了声招呼。我想,这时候,你
该歇好了吧。我站起来,拔了些蒲草垫在脚底下。“喂,伙计,咱们加把劲吧。”我说,
“我提住你的尾巴,助你一臂之力,就象上次你掉进翻浆地里一样。来!”
它的粗尾巴在我乎上有一种木质感。很难相信这是从肉体上长出来的。一、二、三!
我使劲向上一提,同时用钉了铁掌的爬山鞋踢它的屁股。它也的确跟我配合得很默契,
迸发出全部筋肉的力量,猛地向上一跃。地底下,连续发出泥浆扑扑的声,好似埋在下
面的鬼魂突然受到惊扰。我和大青马一上一下,一紧一松地试了十几次,周围的青草被
践踏得七倒八歪,泥浆化成了糊状的流汁,地下水已经汪出了地表,但最后我们仍然失
败了。大青马索性放弃了努力。看来它最明白自己的处境。
它照旧把长长的脑袋搁在蒲草上,喷着粗粗的鼻息。我抹去头上的汗,蹲在它旁边
用衬衫搧起一点凉风。怎么办呢?伙计,咱们要在这儿过夜吗?
荒滩、田野、村庄、树林、绵延的山峦,已经全部隐没在浑然一体的黑暗之中。我
翘首远望,竟看不见一点灯光。一片神秘的夜气,悄悄地在地面飘荡……
这时,我身旁突然响起了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
“哦,你别假惺惺的。人真是会装模作样。”大青马忽地抬起头,一只眼睛直瞪瞪
地盯着我说,“其实你也不愿意回去。你结婚刚一个多月,不是和你老婆已经分开睡了
么?你现在害怕,你害怕夜晚,就象我害怕驾辕一样!”
“咦!你怎么会说话的?”我惊骇得一屁股坐在潮渍渍的草地上。
“嚯嚯!”它老腔老调地讪笑我。“看你吓得这副模样!你别忘了,那个广播喇叭
正对着我们的棚舍,并且,我来到这世界上,就经常吃大字报。大字报虽然有股墨汁味,
但毕竟是草纤维做的,比饲养员给我们不负责任地塞来的长草好吃多了。我发现。我出
生在一个语言空前发达的时代。你们人类现在别的方面都退化了,惟独擅长玩弄语言。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长期的熏陶下,我自然也会说话了!”
“啊。”我迷惑地说,“这毕竟……毕竟是太奇怪了!”
“这是你们人类的弱点。”它说,“你们应该向我们学习沉默和冷眼旁观,这才是
处世泰然的表现。”
“那么,”我问,“为什么你今天却张开嘴说话了呢?”
“我知道你不愿意回你那个家。”它喷了一个响鼻。“至于我呢,今天恰巧也不愿
意回去。在某一个时候,我也和你一样,觉得有离群独处的必要。我们可以沉静下来思
考一些问题。哲学是无所不包的;马道和人道有共同的规律。”
“唉!”我不得不承认,“我在内心里确实不想回去。我要一个人在这荒野,把一
切理出一个头绪。”
“也许我会对你有帮助?”它用学者的腔调谦虚地说,“我虽然不象你活了三十九
年,但在马类里也算是老马了。‘老马识途’指的就是我。我们或许能够互相启发。”
“既然你已经知道得这样清楚,”我说,“在这方面,你能告诉我些什么呢?”
“啧!啧!”它咂咂嘴。“我很同情你,你我有相同的遭遇。我想你是知道的,我
被人类残酷地骗掉了。我现在只是一匹骗马。”
“是的。”我说。“但我不是被骗的。我具有那个器官,却没有那种功能。这又是
怎么回事?”
“在我没有被骗之前,只要有一声母马的嘶鸣,一丝母马的气味,都会使我神魂颠
倒。哪怕它千山万水,哪怕它铜墙铁墙,都不能将我阻挡。我的器官从来没有发生过故
障,它总是准确无误地给我带来销魂蚀魄的幸福。但我自被骗掉以后,我失去了性的冲
动,于是我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了。‘哀莫大于心死’呀。人类啊,你们的残忍和阴毒就
在这里:我们从心理上根绝了我的欲望。我亲爱的牧人,你要检查检查你的心理状态,
作一番严格的自我鉴定。”
“不,”我说,“我觉得我还是保留着这种欲望的。当她第一次、第二次、甚至后
几次与我求床笫之欢的时候。我只是最近这一段时期才感到厌烦。而这种厌烦是由于我
的无能所产生的恐惧。”
“吭、吭、吭!”大青马发出一串声音奇特的冷笑。“你太注重这方面了,难道你
不觉得自己庸俗和低级吗?我指的是你全面的心理状态。这方面的无能,必然会影响到
其他方面的心理活动。你是有知识的;你应该明白人和世界都是一个统一体;要用统一
的眼光去分析各个系统。这个系统出了毛病,难道别的系统就没有受到影响?你不是还
有你的信仰、你的理想和你的雄心吗?”
“我想,大概不会受到什么影响的吧!”我迟迟疑疑地说,“譬如司马迁,他被处
了宫刑以后,还能创作出那部伟大的《史记》……”
“吭吭……!”大青马更响亮地笑起来,接着又沉重地喷了一个响鼻。“唉!牧人
啊,亏得你还是读过书的!这里,你犯了一个形式逻辑上的错误。司马迁,我是知道的。
在你们‘评法批儒’的运动中,我几乎天天听到广播喇叭里介绍他的情况,所谓‘宫
刑’,是外部施加于他肉体上的残害手段。这只会激起他更大的愤懑,在心理上积聚起
更大的冲击力,所以他完成了那部叫《史记》的书籍。我甚至认为,如果他不受‘宫刑’
还写不出《史记》哩!世界上少了一个生殖器,却多了一部辉煌的巨著。这也是广播喇
叭里常喊的‘坏事变好事’吧。而你,现在壮得跟我的兄弟一样;他们虽然把你拉去陪
过杀场,但枪子儿并没有伤你一根毫毛。你全身完好无损,你是在心理上受到了损伤。
外部刺激刻下的病灶在你的腑脏里,在你的头脑里,在你的神经里。你能跟司马迁比
吗?”
“是的,确实是这样。”我垂下了头。“我请你接着替我分析下去。”
“所以,你和我在某些方面倒很相近。”大青马向我投来的亲切目光,在黑夜中闪
闪发亮。“一方面,由于我被骗了,我灭绝了情欲,抛开了一切杂念,因而我才有别于
其他牲口,修行到了能口吐人言的程度。正象你,谁也不能不说你在劳改犯中,在卖苦
力气的农工中,背马恩列斯毛的语录是背得比较熟的。而另方面,因为你又并不是被骗
掉了什么请原谅我用词不当——如司马迁那样,却是和我一样在心理上也受了损伤,所
以你在行动上也只能与我相同:终生无所作为,终生任人驱使、任人鞭打。任人骑坐。
嚯嚯!我们倒是配得很好的一对:阉人骑骟马!——请原谅,我常常控制不住自己的幽
默感。哦,对了!这方面我们也有相似之处:冷嘲热讽、经常来点无伤大雅的小幽默、
发空论、说大话,等等。唉!我甚至怀疑你们整个的知识界都被阉掉了,至少是被发达
的语言败坏了,如果我们当中有百分之十的人是真正的须眉男子,你们国家也不会搞成
这般模样。不知道你感觉如何,我每天听那个大喇叭就听腻了。难道即使在你们所擅长
的语言方面,也再翻不出新的花样了?”
“叫你这样一分析,我这一生岂不是完了吗?”我痛苦地问它。
“什么叫‘完了’?”它昂起头,严肃地对我说,“你来到过这个世界,你工作过,
你看过,你吃过,你听到过各种各样的奇闻,比如:一个国家元首怎样一下子成了囚犯,
一个小流氓怎样一下子成了有几千万党员的大党的副主席,然后,你死了。任何人的一
生本质上都是这个过程。你,还是比较幸运的,因为你生活在一个空前滑稽的时代。难
道你还要求其他什么吗,啊,你是不是指生殖后代这点?”
“不,在这点上我并不抱希望。正如你刚刚说的,如果国家总是演这样的滑稽戏,
我的后代不可避免地会重复我凄惨的命运。他不出世倒好。”我抱住头说,“我指的是
人活着要为这个世界增添一些什么,为人类贡献一些什么……”
“嗬!大话、大话!老毛病又犯了。”大青马打断我的话说。“象我们,每天这样
拉辕、运这运那,不是也在出力,即你说的‘贡献’吗?你们人类总要把一些平凡琐事
涂上一层绚丽的色彩。掏一回厕所也要说成是学了毛主席著作的结果……”
“哦,你没有懂我的意思。我指的是创造性的劳动,不是象你这样被人驱使。”
“你还要创造什么?”大青马诘问我。“人和马,和其他一切生物最根本的创造是
自身的繁殖。你连这点都做不到,还想有什么创造?诚然,你们人类当中是有许多伟大
的人物抱着献身精神,终生不娶,终生不育。可是他们并不是丧失了娶和育的能力才能
有所创造、有所发明。而你是根本丧失了这种能力呀!你本身的心理状态就不平衡,系
统之间是不协调的、紊乱的,所以我劝你千万别作那样的臆想。你即使创造出来什么,
也会有畸形的,甚至对人类有害。我亲爱的牧人,你别是象我的一个兄弟吧?它没有被
人骗净,能力丧失了,欲望却还存在,最后被它自身的欲望折磨得发了疯。它是被你们
吃掉的,那张皮还扔在棚舍的顶上。千万!千万!赶快熄灭你创造的欲望,做个安分守
己的人,象我似的做个安分守己的马。”
“照你这样说,她说得对罗?我只是个废人,是半个人!”我发觉腮上冰凉。那上
面有流下的眼泪。
“唉——是的!”大青马从肺腑深处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你要承认既成事实。
这就是命运。命运的力量只有人遭到不幸的时候才显示出来。你的信仰,你的理想,你
的雄心,全是徒然,是折磨你的魔障。你知道得最清楚了:人们为什么要骗我们?就是
要剥夺我们的创造力,以便于你们驱使。如果不骗我们,我们有自己的自由意志,我们
经常表现得比你们还聪明,你们还怎么能够驾驭我们?连司马迁自己也说过,‘刑余之
人不可言勇’。唉!你还侈谈什么创造?”
我无言以对,我感到屈辱。我的肚子里翻腾着一腔苦水。
“嗯!”大青马突然惊疑地扬起脑袋,鼻孔朝天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我闻到了一
股肉欲的气味。这气味不是从你身上散发出来的却又萦绕着你。怪事!啊,我的牧人啊,
你可要警惕……好了,咱们走吧!我不希望你遇到什么不幸,因为你还是比较关心我们
的。”
说完,它猛地一抬前蹄,上身居然拔了出来。旋即,它敏捷地将前蹄踏在泥坑的边
沿上,踩着了实地。接着屁股一撅,前蹄再向前一跪,竟很顺利地爬了出来。全部过程
不到十秒钟。
我惊讶地站在旁边。
“走吧。”它立在坝坡下的干地上,回头招呼我。“天黑了,你是看不见路的。你
跟着我走,我有比人还敏锐的直觉。唉!实际上,你们人类是动物界退化得最厉害的一
种动物。退化的主要标志之一,就是我们认为你们最聪明……”
它迈开蹄子,自己嗒嗒嗒地走了。我背着鞍子,拿着马鞭,跟在它的后面。
茫茫的黑夜,没有边际……
回到村庄,人们都睡下了,只有我的那两间破烂的库房,我的家,还亮着灯光。她
还在等着我。有家还是比没有家好啊!
走到马厩门口,大青马回过头来。“嘘!”它掀起嘴唇,从齿缝中龇出一口气,示
意我不要说话。“亲爱的牧人,从此以后我要保持沉默,还和过去一样呆头呆脑。并且
请你千万不要向我的同伴泄漏我有这种本领。如果它们知道我有这个本事,我特别聪明,
它们就会联合起来把我咬死、踢死。同时,我也奉劝你,你以后在人们中间也别表现得
太突出。把你的知识和思想隐蔽起来吧,这样你才能保全你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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