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愤怒            
  
                                       一
    初秋的暮色中,一对年轻的夫妇坐在一棵很老很老的柳树下。男的在吸烟,女的提起水
罐往一个粗瓷碗里倒水,他们都三十四五岁。男的摘下斗笠,露出了又短又黑的头发。他长
了一副英俊的脸庞,很宽的额头,很挺的鼻子;眼睛深陷,可是大而明亮;眼角和前额上有
几道深深的皱纹,单从这几条皱纹上看,也许他的年龄更大一些。他一定是个高个子,因为
支在地上的两条腿显得很长。他身边的女人穿了一件很薄很薄的、粉红色的衣服。她此刻端
起碗来,像个小猫一样轻轻地吮吸着水,还不时用黑黑的眼睛瞟一下男人。比起他来,她显
得那么娇小。她搬弄水罐时不得不挪动一下两只脚,她的身子已经有些笨重了。这时她问
道:
    “李芒,你就爱皱眉头。你心里又活动什么了?”
    李芒淡淡地笑了笑,算是回答。他把烟灰磕到裸露着的粗大的树根上。他手中摆弄着的
是一个足有拳头大小的梨木烟斗,用得久了,它的颜色黑中透红。这个烟斗好像不该是他使
用似的。
    大柳树的四周是一片黄烟棵。烟叶儿在徐缓的风中微微掀动,像一群待飞的大鸟活动着
它们的翅膀。暮色映着这片烟田,烟叶儿闪着红色、紫色。烟田这时倒有些像玫瑰园。烟田
也很漂亮啊!它的气味又辛辣又清香,和田野傍晚时分飘起的水汽掺和到一起,很好闻。风
有时大起来,烟叶就晃动得厉害一些。一片厚重的叶儿在风中笨模笨样地扭动,说明它很健
壮。这片烟田的烟棵一般高,都很健壮。老柳树立在烟田中间,静静地低垂下它巨大的树
冠。它好像在俯视这些烟棵,俯视这片守候了几十年的田野。
    “你看看吧小织,你看看!”李芒用烟斗指着树桩根部的一个窟窿,有些吃惊地说。
    小织费力地伏下身子,望着那个枯朽的洞洞。原来木头当心又有很大一片枯死了,用不
了多久整个根部就会枯透。她张开很小的、布满了茧子的手掌量了量,说:“没枯的那面只
有三指宽了。”
    “它快死了。”
    小织仍旧伏着望那个树洞。她说:“也不一定。你看见河边上那棵老树了吗,也枯成这
样。不过它靠半边儿树皮又活了好几年呢!”
    “它快死了。”李芒像没听到她在说什么一样,又说了一遍,一边戴上斗笠。
    他站直身子,把斗笠往上推一下,看着眼前的这片烟田。
    那双有些深陷的、但是十分漂亮的眼睛里,这会儿闪射着明亮的光彩。他的目光在烟垄
上移动,鼻孔一下下翕动着……
    这样看了一会儿,他又给烟斗装满了烟末。他吸得十分香甜。
    当他握烟斗的手有一次抹到嘴巴上时,一股辛辣味儿使他吐了起来。两只手上涂满了烟
叶的绿汁,一层层绿汁干在手掌上,竟成了一个个小粉块儿。他咬住烟斗,用力地搓着,拍
打着手掌。
    一股绿色的粉末儿混合到他喷出的白色烟气里。……这一天做得可真不少,他和小织从
天蒙蒙亮蹲到烟垄里,扳着烟冒杈,直做到这个时候。没顾上吸烟,大梨木烟斗装在口袋
里,他弯下身子做活时老要硌他的腰。最后一把冒杈儿抛到地垄上了,他才长长地舒一口
气,坐到老柳树下。欠的烟都要补上,他开始用力地、惬意地吸那个大梨木烟斗了。
    小织在柳树下收拾了一下她的头发,提上水罐说:“今夜咱们就赶回去吧。”
    “一定赶回去!”
    李芒的语气非常坚定。他说着,瞥了一眼西方的天色。太阳就要沉下去了……老柳树上
死去的干枝条不断地落下来,撒在他们的头上。李芒把这些细小的枝条折碎了,抛在树根部
的那个大窟窿里。多粗的树,他和小织两人才合抱得过来。
    树皮乌黑,裂开了无数的纹路,看上去就像鳞一样。风吹过来,枝桠发出一种苍老的、
微弱的声音。
    本来他们守在玉德爷爷的身边,守了好多天。
    玉德是小织的爷爷,一连几天昏迷在医院的床上。守在床边的除了他们小两口,还有小
织的父亲肖万昌。一家人围在床边,谁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床上的玉德爷爷。
    一个午夜里,玉德爷爷突然从床上醒过来了。老人转脸看看四周,又看看儿子、孙女和
孙女婿,雪白的胡子就愤怒地抖动起来。他问:
    “一家子人都来了?”
    大家不解地对视着。还没来得及答话,老人又吼了:
    “谁在家照管烟田?那些烟杈子,一夜能蹿二寸长!一家子人还守在这里!……”
    “爷爷……”李芒叫着。
    “还守在这里!”老人只冲着他一个人吼叫了。
    李芒声音怯怯地说:“天明、天明了,我和小织就赶回去做活……”
    “这就给我回去!快走!”玉德爷爷的眼睛死盯住李芒的脸,一动不动。
    李芒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扯起小织的手,站了起来。他们往门口走去……肖万昌在他们
背后喊道:“腊子要是回来了,让他赶紧来看爷爷!”他们没有回头,一直走出门去了。
    腊子是小织的弟弟,原来在龙口电厂上班,现正跟人合伙贩鱼,有时几个星期不回家。
眼下正是捕鱼的旺季,他能回来吗?李芒知道肖万昌是喊给玉德爷爷听的……
    晚风渐渐平息了。原野上无限宁静。最后一束霞光也暗淡下来,天要黑了。一只乌鸦飞
到老柳树上,又飞走了。
    老柳树死去的干枝条还在往下撒落。
    “弄不好,它捱不过这个秋天去……”李芒抬头看一眼老树密密的枝桠。
    小织不做声。她正想床上喘息的爷爷。她搀着男人的胳膊说:“走吧,快走吧……”
    两个人正要挪动步子,烟田的小土埂子上匆匆忙忙地走来了一个人。小织抬头望了一
眼,接着就怔住了!她惊讶地喊了起来……
    那不是爸爸肖万昌吗?他怎么回来了?怎么没有守在玉德爷爷身边?
    二
    玉德爷爷死了。
    四十多年前,有一个壮年汉子分到了一块土地,就在地的当中植了一棵柳树。他很早听
说柳木埋在土里耐烂,心想多少年之后,他要用这棵柳树为自己做一具棺材。中国农民之怪
异在他身上得到了多么有趣的表现:一个壮年汉子,首先想到的竟是自己的最后归宿。
    今天这个汉子倒下了,他的柳树却还在他的田里喘息。
    如今实行火葬,不能够携带着一棵大树离开人间了,他就把它留给了儿孙们。
    有意思的是,树木栽在自己田里,后来土地入社,风风雨雨几十年,这棵树竟然也长起
来了。再后来,土地实行承包了,这棵树就在儿子和孙女婿两块承包地之间了。老人做主,
硬让儿子和孙女两家联合经营这片土地。这样,那棵大柳树又在土地的中间了。
    悲哀的气氛笼罩了这片土地,笼罩了两个家庭。玉德爷爷八十五岁了,他走得不算匆
忙。可是他对于这两个不同的家庭是太重要了。无论是昨天还是今天,他都给后辈人的生活
增添了极其重要的东西,成了他们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人物。他虽然病得时间很长了,但他
的过世还是让儿孙们感到突然和惊愕……
    三天后的一个夜晚,李芒和小织久久地坐在灶间里,没有一丝睡意。李芒一直吸烟,三
天来的大半时间他就这样坐在灶间的一个草墩上。他不说话,有时眉头轻轻皱一下。第二天
的上午,曾经有人哑着嗓子在窗外喊他:“李芒,别忘了去烟地扳杈子啊……”李芒听出是
岳父肖万昌的声音,一声也没有吭。……桌上的台灯闪着微绿的光,正照在一本翻开的诗集
上。李芒走过去,合上那本小书,然后又重新坐下来吸他的烟斗。小织轻声喊道:“李
芒!”
    李芒就像没有听见一样。
    “你心里又活动什么了,李芒!”小织紧挨着他坐下,把头靠在他那粗壮的胳膊上,黑
黑的眼睛望着台灯后面那片暗影,眨动着。
    李芒沉着地磕着烟斗。他说:“小织,我这几天老想一个心事,就是跟你爸分开干——
我们自己种自己的烟田吧。”
    小织并不感到惊讶。她轻轻地咬着嘴唇,低下头去。
    李芒的大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这头发真柔和、滑润啊!他又按了按她的圆圆的、软软的
肩膀。突然他觉出这肩膀在颤,于是就扳起了她的脸来看——她的眼睛有些红,已经流泪
了,泪珠挂在眼睫毛上。
    “爷爷刚去世,你就……这样!”小织难过地责备男人。
    “爷爷去世了,咱才能这样。”李芒执拗地说了一句。停了会儿他又补上一句:“就应
当这样。”
    “这样爸爸不难过吗?”
    “肖万昌不会难过。他会有新帮手的——他是村支书,做了这么多年干部,还愁找不到
搭伙的人吗?”李芒自信地摇摇头,“不会难过的。爷爷一过世,你看有多少人趁这机会往
他家送东西!乡政府的,还有县上的干部,都来了。我还替爷爷难过呢……”
    小织不吱声了。
    “我琢磨,咱和肖万昌的联合是到了头了。”李芒站起来,在屋子里踱了几步。
    “是和爸爸联合……”小织纠正他。
    “随便叫什么吧……我是说,我得当面和他谈开。”
    “一点也不能凑合了吗?”
    “一点也不能了。”
    “非分开不可吗?”
    “非分开不可!”
    “……”
    小织站起来,往前走了一步,似乎要去抓男人的胳膊,但她的手抖了一下,在离他胳膊
很近的地方停住了……她欲言又止,有些伤心地坐下来。停了会儿她说:
    “我知道,你嫌和他在一块儿吃亏……”
    没等她说完,李芒就愤怒地看了她一眼。他盯着她,嘴巴有些颤抖。他把那双黑黑的胳
膊按在她的肩膀上,身子弓得很低,脸都快要碰在她的脸上了。他像在仔细地端详着她:
    “小织,你真是这样看我吗?真的吗?”
    “啊啊,啊!啊……”小织又激动又慌乱地抱住了他的胳膊。她连连摇着头,说:
“不,不!我不过是说气话啊……李芒,你知道我心里明白你——你当然是为了别的才要和
他分开;为了别的,另一些要紧事儿,不过我也说不清……”
    李芒有些感激地望着自己的妻子。他望着黑漆漆的窗外,喃喃地说:
    “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我不过是越来越觉得要和他分开,非分开不可;好像有个声音老
在我心底喊:分开吧!分开吧!
    ……你看看,就是这样……”
    小织低声说:“我能明白。”
    “你想的我都能明白。”停了一会儿她又说。
    李芒的目光仍然在望着窗外。夜已经深了,星星很亮,整个村子都很静。几声不安的鸟
鸣从原野上传来,可以听出那是十分孤寂的声音。也可以想见它们在模糊的夜色里一荡一荡
地飞着,像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逐着一样,禁不住要呼喊起来……李芒又想到了他那片可爱
的烟田,再有不久烟叶儿就要变得厚实了,接着烟田的活儿要变得更累了。像每年的这时候
一样,一天的绝大部分时间都要花在田里了,割烟、上烟吊子、看护烟叶子……他也想到了
那棵老柳树,想到它根部那个枯朽的洞,心里沉甸甸的。他盯着夜空说:“和肖万昌分开
吧。这是早晚要做的事。我下了决心了。”
    “可是,”小织仰起脸说,“村里人会怎么说?他们不会说咱是过河拆桥吧?……”
    “他为咱搭过桥吗?任别人说去。”
    小织喘息着:“可他到底还是爸爸啊!李芒,我求求你,再忍耐些,还是一块儿种下去
吧……”
    李芒捧起她的脸看着,替她擦去泪花说:“睡吧,小织,不说这个了,看看,这让你多
难过。我就先不跟他谈开。不过分开干是一定的。跟他谈开很容易,说服你倒不容易。我得
等你下了决心再跟他谈。好吧,睡觉吧。”
    他们睡觉去了。
    三
    “我想这个小家伙生下来,模样一定会像你。”小织坐在烟垄上,吃着一个发青的苹果
说。
    李芒笑着问:“为什么就一定会像我?”
    “村里人说,女的怕男的,生下的孩子就像男的……”她吃完一个苹果,把果核儿投到
很远的地方。
    李芒笑起来:“没有道理,没有道理。再说你从来就不怕我啊!”
    “可我发觉有时候不知不觉就跟着你走下去了,哪怕前边是泥湾、是坑……这真怪哩,
你知道这挺怪。我常想这些,李芒。在南山的时候,在东北的林子里,我就这样寻思过。”
    小织说着,慢慢严肃起来。她的嘴唇那么小巧地抿着,有几个小小的棱角显得很清楚。
她脸部的皮肤很细腻,李芒对这点儿从来就很自豪。
    他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也慢慢严肃起来。她的话当然让他想到好多事情。都是些严
肃的事情啊!他从来不愿想这些事情,想它们太累。他和眼前这个可爱的妻子曾经手挽手地
涉过芦青河,往西,穿过密林,不为人知地走了几百里,又折向南,入山。他们在山里生
活,还曾经有过一个孩子,但不幸流产了。现在小织怀着的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入山是
被迫的。后来他们在山里呆不下去了,又回到胶东西北部小平原上,是秘密地回来的,只停
留了一夜,便从龙口港坐船,去了东北。那是一种流浪生活。今天想这种生活,也有一种心
理上的疲惫感。李芒怕自己奇怪的思路就这样想下去,这时故意把脸仰起来,看这片烟田
了。
    这片使他一直牵肠挂肚的烟叶,长得不错。烟叶都很肥、很醇。他不信有谁搞烟田的本
事如今能超过他,这片烟田简直可以拿到国际上去较量一下了。他是全村里第一个做起黄烟
专业户来的,做得很美,也很苦。肥厚的烟叶在风中扭动,撩拨人心。庄稼人经不起它的撩
拨,有人身上终于燥热起来,要把这片烟田铲除掉。他们扛着铁锹跑过来,嘴里骂着:“奶
奶的!……”后来不知怎么就被阻止了,想铲除烟田的人翻着白眼,坐到他们自己的地上去
了。李芒当时觉得很伤心,也觉得很有趣。他这时看着这烟田,奇怪的思路就又转到这上边
了。幸好这会儿岳父肖万昌从田埂上走来了,肩上扛着半块黄豆饼,李芒的目光移到了他的
身上。
    肖万冒热汗涔涔地走过来,放了豆饼坐下,用一块雪白的手绢擦脸。擦过了脸,他掏出
一包果脯递给了女儿。
    李芒看了看他,没有说什么。
    小织吃着,一边对付起那块豆饼来。她用一块石头把它砸成两半,观察着新茬上的颜
色。
    肖万昌五十岁的样子,并不显老。他在这个村子做了三十多年干部,经他的手做成的大
小事情数不清,因而他很自信。他坐在那里,那表情就很自信。他穿了件深蓝色的衬衫,衬
衫下部又很利落地扎在一条灰裤子里,显得干练、富有生气。衬衫的小口袋上卡了一支钢
笔,手腕上,则是一块锈了壳子、但牌子很过硬的老表。头发花白了,发式与一般人不同,
是乡下人望而生畏的背头,并且梳理得一丝不乱。然而他并未因这穿戴和发式惹人反感,相
反,看上去,他像是深沉稳重的、可以信任的。他跟人说话时,并不看着对方,而是望着旁
边的什么,好像他对自己所说的话也并不十分在意,只是高兴了,随便谈一点而已。在任何
时候,他的目光都不咄咄逼人。这会儿,他专心地卷好一支喇叭烟,仔细地研究着他新做成
的这支烟,跟李芒说话了:
    “你看看这种饼行不行?这种饼追肥用比花生饼好多了。
    我跟乡里榨油厂讲妥,如果相中了,就跟他们订下三年合同。
    这半块饼是样品……”
    他的声音淡淡的,讲的却是大事情:跟一家榨油厂订一个买饼的三年合同!
    “饼很好,李芒,你看……”小织递过去一块。
    李芒看也不看那饼,他看着脚下的土,也用淡淡的语气说道:“老柳树下面枯了一个窟
窿,它快死了……”
    “如果相中了,就跟他们订个三年合同。”肖万昌吸着烟,又说了一句。
    李芒掏出他那个硕大的烟斗,放在手里摆弄着说:“老柳树正好长在地界上。它的那边
是你的地,这一边是我们的地。”
    肖万昌的目光这会儿迅速地从一旁收到李芒的脸上。
    李芒也看了他一眼说:“我是说,这豆饼合同先不要订了罢!”
    “怎么?”
    “看看形势怎么发展吧。”
    肖万昌笑了:“形势?哼哼,形势不会变的,专业户还要大发展哩!我忘了告诉你:县
里通知我去参加专业户代表会呢!明天我去开会。”
    李芒摇摇头:“我不是指这个‘形势’。”
    “那什么‘形势’?”
    李芒朝小织苦笑了一下,玩笑似的随口答道:“国际形势。”
    肖万昌的神色有些茫然,但马上又恢复了那种淡然的表情。他一时弄不明白的东西也不
想去明白它,这时有些疲倦地站起来,拍打了一下裤子上的尘土说:“我要去队部开会了。
    烟垄还要耘一遍,隔一垄耘一垄……”
    他刚要走,一个老头子急匆匆地跑过来,原来是“老獾头”。他喘着粗气把肖万昌拦住
了:“哎呀呀,肖书记,找你半天啊……我是来求个情的,先莫派小儿子出民工了,你知道
剩下我们俩老的和闺女,快忙秋了,老婆子又有病……”
    老獾头说一句一哈气,脖子上松弛的皮肉一动一动。
    肖万昌就像没有看见他面前还有什么别的人一样,仍然神色淡淡地望着一个烟棵说:
“烟垄还要耘一遍,隔一垄耘一垄……”他说着就绕开老头子往前走去了。老獾头略一停,
然后也跟上他出了烟田。
    李芒看着他们的背影,沉默着。
    小织说:“李芒,刚才你差一点就跟爸爸挑明了。”
    李芒笑了笑:“就差那么‘一点儿’了。”
    “你可先不要急着挑明啊,你答应过我!”小织极其认真地说。
    李芒点点头:“放心吧,没有和你商量好,我不会正式和他分开的。”
    小织有些欣慰地看了他一眼。
    李芒望着天边的一块云彩,突然想起了一个要紧事儿。他说:“忘了跟他要来通知看
看,通知上正式让谁去开会?等会儿我去要来看看。”
    小织责备说:“你也太认真了。谁去不一样?”
    “如果是通知我的,为什么他要去?以前就出过这种事儿。”李芒看着烟田,一字一顿
地说道:“我也要寻机会出去开会。出头露面的事不能让他一个人全占了!……”
    小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又用那双柔和的眼睛看李芒了。她发现李芒的衣服又被汗水
浸湿了,后背那块儿有些泛黄。她想回家后该给他换洗了。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那两道眉
毛,嘴唇轻轻动了动。她终于又问:
    “李芒,咱真要和他分开吗?”
    李芒点点头。
    “我老想,咱是不是对过去的事情记得太深了……是吧?”
    她有些胆怯地问。
    李芒摇摇头,又点点头:“我才不会忘记过去的事情哩!
    可我也不全是为了过去的事情……反正,原因好多,好多好多,我自己也有些讲不清
了。我只是觉得……”
    他说到这儿顿住了。小织问下去:“觉得怎么?”
    “觉得到底也没法儿凑合了!
    小织叹息着。她像恳求似的、语气极其柔和地说:“李芒,过去的事情已经随着过去一
块儿埋进土里了。不是吗?你太倔强!太倔强!……”
    “才没有埋进土里呢!你只要留神看一看,就知道还没有埋。咱不能自己骗自己……”
李芒执拗地说。他两道犀利的目光一碰到小织的脸上,又立刻变得柔和了。他说:“小织,
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又好像什么都用不着说。你的话让我想起了好多事情,好多好多,都
是些我不愿去想的事儿!
    ……”
    四
    十几年前,他们曾经手挽手地涉过芦青河;往西,穿过密林,不为人知地走了几百里;
又折向南,入山。
    在大山里面,李芒找到了他的一个朋友。朋友以介绍副业师傅为名,把他和她介绍到了
一个又小又穷的山村里。这么年轻的两个师傅,山民们看了很惊奇,也很喜欢。可就是没有
住的地方:这是二十岁左右的一对子,给他们太窄巴的地方不行。他们一年、也许是两年的
时间,就会添出一口来。
    后来有人想起有幢房子闹过鬼,倒是又空闲又宽敞。
    李芒问:“怎么个闹法?”
    村领导说:“房子三间。最东边一间盛了干草,大跃进那年里面吊死一个人,以后常年
锁着。到了半夜的时候,锁着的门就响,锁、铁环子,都咔嚓嚓响……”
    “就是咔嚓嚓响吗?”
    “就是这么响。”
    “没出来过什么东西么?”
    村领导摇摇头:“没有。”
    “那就住在那里吧。”李芒这样说。他想,只是咔嚓嚓响,危害不着他们的生活。这使
他想起自己村里那个老寡妇:每到夜深的时候就哭,开始人们听了都害怕,后来也就不怕
了……
    他们把用来居住的正间和西间认真地裱糊了一番。在土炕的围墙上,还贴了粉红花纸。
这一天他们一生也不会忘记的。他们忘不了那么疲乏地走了几百里路,路的两旁那么荒凉,
颜色单调,山的岩石是铁样的青灰色。他们躲闪着行人,躲闪着田野里的歌声。他们好不容
易翻过了最后的一座山,接近了朋友,接近了他们将要落脚的这个山村。于是世界的颜色开
始变换了,变为嫩绿和浅黄,变为石竹花的那种红色,又变为土炕围墙上的那种透着暖意的
粉红色了。
    天色将晚,粉红色被霞光映成了大红色。小织的脸也红了。
    她穿了件学生蓝制服。这衣服剪裁得特别合身。头发黑亮而柔软,用橡皮筋在脑后扎成
两个弯弯的毛刷刷。此刻,这两个毛刷刷安静地垂着,末梢儿往里曲着,像小猫那两只永远
握不紧的拳头。她安详而羞涩地坐在炕沿上,手里掐弄着她的淡黄色的小手帕,脸像被染过
了一样,脸上有一层非常细小、非常规整、又淡又匀的白绒毛。这使她显得很稚嫩。她刚刚
才十九岁。十九岁的姑娘就跟上一个男子跑出来了,她多有激情啊!此刻,她把一切都压抑
在心底,不动声色,微微抿着嘴角。红红的嘴唇,下唇翻得略重一些,显得有些顽皮。她不
看站在屋子里的李芒,她看到的只是环绕她的一片粉红色。她很自信地等待着,她什么都能
等得到:幸福、焦虑、喜悦、烦闷、惆怅。一个有过这种等待的人才知道她此时的心绪是多
么美好、多么丰富而奇特。她实在是一个勇敢的人,在周围的一片凝固的空气里,在一个板
着没有血色的面孔的世界里,她不是表现了可嘉的勇气么?这勇气谁给的她也不知道,大概
是站在一边的这个好棒的小伙子吧。
    这个小伙子可不简单。可这个小伙子的爷爷是地主。
    当时他没有上高中的权利。上高中的学生都是贫农和下中农推荐的。这个小伙子从小长
得挺拔,像个运动员似的。人们以为他特别需要在农村里锻炼和改造,就让他扛麦包、抬大
筐什么的。抬来扛去,他并没有弯腰缩背,也没有长成一个短粗胖子。他悄悄藏起了对这种
劳动的厌烦和焦躁,质朴可爱。第三年,上高中可以推荐和考试相结合了,他幸运地上了
学。
    他做了学校运动员,穿着漂亮的运动衫。有一次他在一个运动会的比赛场上推铅球,铅
球落下时,有个特别灵巧的女学生激动不安地走过去插了个小铁旗子。女学生插下的这个小
铁旗子再也没有谁超过,她很自豪。
    后来他们一同毕业回村了。她穿了洗得发白的黄军衣,也背了个同样颜色的挎包。他看
到她常常想:这样的姑娘真不多见啊!
    再后来他们就好起来了……
    天色越来越暗淡了,霞光一束束从窗上收走。小织还是默默地坐在炕沿上。她突然说:
    “李芒,咱走了多远,怎么一点也不累?”
    李芒说:“我刚才还累,现在不累了。”
    “半夜的时候,等着闹鬼吧。”小织说。
    李芒不答话。他找了截红色的粉笔,在那个锁起的门上划了一个大大的×。他说:“把
这个鬼枪毙了吧!”
    小织笑了,笑得没有声音。
    停了会儿她说:“今夜就睡在这儿吗?”
    “可不是就睡在这里呗。”李芒咬了咬嘴唇。
    小织流出了泪花。她说:“可是,可是……”
    李芒想安慰他的新娘子,可是找不到合适的话。
    小织一个人哭着,哭过之后更美丽了。她像个小孩子那样大仰着脸儿看他。他看到了她
那齐整整的一溜儿眼睫毛。她说:“李芒,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害怕……”
    “谁不害怕?我也害怕,可是……”
    李芒鼓励着她。他这声音若断若续,表现了他那颤颤的幸福的心情。
    天黑了。他们点起了一根蜡烛。
    “这个大山里的村子我以前想也没想过……啊啊,……闹鬼的屋子……啊啊……小织!
你睡着了吗?啊!啊……”
    五
    他们现在需要熟悉一下这一座座的大山了。以前他们对山很陌生。山嘛,石头嘛,树木
和绿草长在缝隙里。他们现在登在山的半腰上,有些惊恐地着着那一块块凸出的怪石,那一
道道幽黑深邃的沟壑。阳光在山上攀援着,做着各种奇怪的脸色。它看着石英石,目光立刻
放出了光彩;山林密不透风,闪着一片墨绿的、诱人的颜色,它望着山林的叶子,显出很神
秘的样子;一块块铁色的巨石从稀薄的土层里探露出来,满身粘着点点银白色,它看到那些
点子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银白的斑点闪射出锐利的光箭,太阳眯起眼睛了;红秆儿草在石
头脚下、在大树的身旁扭动着腰身,漂亮吗?它吸引了两个登山的人。它的叶儿也开始变红
了,尖儿红得最厉害。登山的人捏住它的叶子,像是揪住了山里姑娘的裙子。
    啊啊,它是山里姑娘呀!他们不断结识着山上的一切,也不断地告别它们。他们终于和
阳光一起,攀到了山顶上。
    原来周围都是山。
    一片淡灰色的雾,还有一片微蓝色的雾,浮在了一架架山的尖顶上。模模糊糊的峰刃,
模模糊糊的树林。鸟鸣在草丛里、在山涧里、在树桠里、在一片雾气里。它们彼此呼应,彼
此安慰。它们也不明白山,不明白它们赖以生存的山是属于谁的。可是它们一声声叫着。他
们觉得山影就如同它们的叫声那般纷乱,又好似在这叫声里一层层漾开去,山峦像水的波涌
一样啊!原来世上有这么多的山,原来阳光常常被山遮住。他们甜蜜地安睡过的那个小村庄
就在山的脚下,那么小、那么稚嫩孱弱,此刻也在安睡着。它可怜巴巴的,他们都有点可怜
这个小村庄了,在心里为它鸣不平。
    他们觉得,山下这个不起眼的小山村可是不平凡的。他们就是刚刚从它温柔的怀抱里走
出来,身上还带有它的体温。
    他们觉得那些永生难忘的巨大幸福就是它给予的,并亲眼看到朝霞从村子里升起,染红
了他们的窗棂,又染红了他们自己。希望洒在一条条肮脏窄巴的街道上,谁说人间无希望。
人们啊!请回忆你的那种时刻,回忆朝霞染红窗棂的时刻,回忆幸福,回忆生活,回忆昨天
的震颤和那仅有的一丝忧虑。小山村,小山村,避难所,避难所;邻居的一只母鸡咯咯叫
着,围墙上探出的果枝上挂着两个鲜红的苹果。生活就从这里开始吗?生活能从这里开始
吗?他们依偎着,问自己,也问这间闹鬼的屋子。
    他们攀登得有些累,就坐在了一块大石头上。李芒脱下鞋子,倒出里面的一颗小石子。
他说:“以后就得在这山沟里爬了,爬来爬去。”
    小织说:“有人背着枪追我们,再宽的路咱跑起来也累;爬在山上,藏在山上,山上真
好啊!”
    “山上真好!”
    “你说我爸爸他们会找到山里来吗?”
    “谁知道呢。让他们进山就迷路才好哩!”
    小织笑了。
    李芒也笑了,是一种冷笑。他一想起小织的爸爸就冷笑起来……此时此刻,他是个胜利
者。他的敌手是无比强大的,强大到全村里没人能够战胜,可是他却似乎是胜利了。他好像
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并且用这个结局鼓励着自己。“一个狠家伙!……”他冷笑着在心
里骂了一句。他想这会儿那个家伙不知在做些什么呢,会气得跳起来吗?生活老要让他做个
倒霉鬼,他偏不做,拼力挣脱着,最后……他现在是坐在一座大山之巅了,和心爱的人一起
眺望着、俯视着。
    他说:“咱们以后得想法为山里人做些事情。”
    “做好多好多事情——咱一辈子住在大山里……”
    “我就怕做不好。我们能帮他们做什么?他们还以为咱俩全是些手艺人,会做好多事情
呢!”李芒为难地绞拧起眉头。
    他望着小织,发现她正安详地看着前方,那神情可爱极了。他立刻又后悔起来。他觉得
不该说刚才那些丧气的话——小织对山里生活正充满了希望呢!他于是说:“从头开始吧!
什么手艺都是人学的!难就难吧,也会挺有意思。”
    小织不说话,只看着李芒。她觉得他的肩膀很宽、很健美;好粗壮的胳膊啊,这个家伙
长了这么吓人的胳膊。她一点也不怀疑他会做成好多事情。她觉得十分自豪。
    李芒说:“除了为山里人做事情,我还要读点书。也许我也能写一本书,你信吧?你点
头了,嘿嘿,你什么都信。真的,我也许会写出一本书来……还有咱们那间闹鬼的屋子,我
要好好整整它,用泥和石板垒个书架子,屋前边再栽上些花……”
    “李芒!……”小织听到这里,激动得再也听不下去了。
    她吻着李芒,又把头埋在他的胸脯上喘息着。她仰起脸看着李芒说:“做什么我都和你
在一块儿,咱们会过得挺好的……
    不过,在这儿住得久了我会想家——你可不要误解啊,我不是想我爸。我想的是熟人、
庄稼、海滩,还想芦青河。我想咱们那块好地方……”
    李芒不吱声了。他也在想自己出生的地方。在那片土地上,爷爷死了,父亲死了,母亲
也死了。母亲曾经告诉过他:
    爷爷攒了一大笔钱,让年纪老大的父亲到青岛去念洋书。几年洋书念下来,父亲也就不
愿回来了。幸亏后来得了肺病,父亲怕死在外边,就带着几驮子书回到河边来,从此再也没
有离开,直到死了,葬在祖坟地里……李芒现在没有一个亲人了,可是他和小织一样,也深
深眷恋着那个地方。到底凭什么要剥夺他们生活在那儿的权利呢?他的几辈人不是都生在那
儿,最后又埋在了那儿吗?李芒紧紧地握着拳头,一声不吭。
    他想起了他和小织的同学、好朋友袁光。袁光三岁那年,父亲成了“反革命”,从城里
领着袁光和姐姐回乡下来了。袁光上初中时父亲死了,袁光一滴泪水也没有掉。为什么要哭
他呢?不就是因为他的缘故,袁光才受尽了歧视,也许连高中也不能上呢!后来初中毕业,
袁光真的回家下田了。他在全校学习是最好的,他对那些能够继续升学的同学羡慕死了。
    他和李芒一块儿到海滩上挖渠、修树、种花生,结下了很深的友谊。李芒后来上了高
中,就再也没有见到他。毕业第二年时,李芒过河去找袁光,找到了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
瘦的小老头模样的袁光。他的生活李芒完全想象得出来。他已经二十七八岁了,还没有娶上
媳妇……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河边的一块土豆地里,他担了两个大粪桶,右眼不知怎么肿胀得
睁不开了,只睁着一只眼睛跟李芒说话……
    如今袁光在做些什么呢?
    “给袁光写封信吧……”小织突然咕哝了一句。
    李芒惊奇地看了她一眼:她怎么知道我心里在想袁光呢?
    他感激地握着她的一双手,摇摇头说:“不,不能写。不能让河边的人知道我们现在在
哪里……”
    有一只漂亮的山鸡站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啼叫。李芒惊喜地指给小织看,小织刚转过
头去,它就飞走了……李芒却发现了它站立过的石头是雪白的、莹光闪亮的!他赶忙奔了过
去。
    他记起县城的楼房上、墙皮上就粘满了这种闪亮的白石子!一个念头在他的脑际飞快闪
过:可不可以满山找来这样的石块儿,碾成小碎块块卖给城里人盖楼房呢?
    “小织!”他一下子站起来,喊了她一声。
    六
    李芒这天果然起早去跟肖万昌要开会的通知看了。肖万昌正耐心地照着镜子刮脸,头也
不转地说:“通知就在桌子上,你看吧……”
    通知上果真只写了肖万昌一个人的名字。
    李芒说:“这是专业户代表会,怎么只有你一个人的名呢?
    我可是最早做黄烟专业户的。你开会时捎一句话给发通知的人,告诉他们不要故意漏掉
我李芒的名字!”
    脖子上的毛发很难对付,肖万昌这会儿刮得特别细心。他一下一下刮着,刮完了又用心
地抚摸了一会儿,转着脸庞照着镜子。他揩着刀片说:“我一准把话捎到就是了。”
    李芒转身走出了肖万昌的屋子。
    他想尽快离开这里。他觉得站在屋里和肖万昌说话的时候,正有一双沉沉的目光在一旁
望着。走出门来,后背上好像还负着这双目光。走着走着,他猛然回头去寻找,后边什么也
没有。他心里明白:这双眼睛是看不见的,这是玉德爷爷的一双眼睛啊!
    他很清楚地察觉到,玉德爷爷那双衰老的、有些混浊的眼睛此刻已经愤怒了。老人分明
在责备这个孙女婿,恶狠狠地盯着他。那双目光分明在怒斥说: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刚闭了
眼,你就要和我儿子分开干,你是个败家子!……李芒步子沉重地踏上了田埂,又望见了那
棵老柳树。他痛苦地闭了闭眼睛。他在心里呼喊着:“玉德爷爷啊!我李芒今生不会忘了您
的恩德,小织也会永远记着您……如果我们有什么地方违背了您的意愿,那也是实在没有办
法的事。我们请求您老人家原谅,我们是您的孩子……”
    前边不远的烟垄里,小织正在做活。那翠绿的烟棵间,她的粉红衣服一闪一闪的。李芒
大着步子走过去,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她并没有发现李芒,只顾扳着冒杈。肥嫩的冒杈怎
么也扳不完,烟棵长得越壮,冒杈子越难对付。她的小巴掌握到冒杈上,就像攥住了一个小
麻雀似的。小麻雀紧紧地伏到烟杆上,她就灵巧地一扭把它给扭下来了。绿色的汁水染了她
的手背,她擦汗水的时候,额头就沾满了绿色。当她又一次抬头擦汗时,发现了李芒站在一
边,就有些羞涩地笑了一笑。她问:
    “犟汉子,到底看了通知吗?”
    李芒点点头。他蹲下来,用两手捂着额头,一声也不吭。
    小织推了他一下,他也没有抬头。
    “跟爸爸吵了吗?”
    他摇摇头。
    “你病了吗?”
    李芒还是摇头。停了一会儿,他咕哝说:“小织,我们把那棵老柳树伐了吧!”
    小织惊愕地望着他。
    “我一看见它,就想起玉德爷爷。好像他就是玉德爷爷似的,蹲在田里,喘着粗气……
咱老得在它的监视下做活儿……”李芒有些急促地说。
    小织慢慢地搓扭着手掌,望了一眼老柳树。她说:“想着爷爷也好!想着玉德爷爷,你
就不会硬跟爸爸闹着分开了。”
    李芒昂起头望着她说:“一定要分开。这是早晚的事情。”
    “你真是个犟汉!咱和爸爸联合了这几年,不是挺好的吗?
    你呀!”
    “挺好?肖万昌在烟田里腰也不弯一下,他让儿子腊子贩鱼挣钱去,这么大一片烟田,
全靠玉德爷爷和我们两个!
    ……”李芒的胸脯一起一伏,一双愤怒的眼睛紧盯着小织。他大声嚷起来:“这是欺侮
人!压榨人!……”
    小织的眼睛涌出泪花来,也迎着他嚷道:“可他是支书啊!
    他要为村里忙别的事情……我们家买化肥、柴油,卖烟叶这些事,不都是亏了他吗?李
芒,你该想想这些!……”
    “我全想过,一样一样全想过。你以为我要和他分手,光是因为他不做活吗?因为害怕
吃亏吗?不是!你也知道不是!
    要下决心分手,就得打谱不做这个专业户,狠下心做个穷光蛋!这个鬼联合本来就不该
有。我早跟你说过,分开是注定了的。我心底老喊:分开吧,快分开吧!……看看,你多么
不理解我啊!”
    李芒很痛苦地摇着头,又蹲下了。
    小织有些委屈地着着他,再也不做声了。
    他们一边有人粗粗地喘着气,抬头一望,原来早有一个人抱着膀子站在那儿,嘻嘻笑
着。
    他叫荒荒,是村里的一条“光棍儿”。这时他嬉笑着问:
    “小两口打架了?”他的一双眼睛诡秘地闪动着,松弛的皮肉在嘴角皱出两个大弧。
    “有事情吗,荒荒?”李芒问。
    荒荒把身上发黑的汗背心扯一扯说:“怎么没有事情?来就有事情。我是做代表来
了。”
    “什么代表?”
    “群众代表。”“到底干什么啊?”李芒不解了。
    荒荒挠一挠蓬乱的头发,所答非所问地说:“如今这个世道嘛,有本事的人都发家了。
发家嘛,咱不眼馋,谁叫人家有本事呢?不过,哼哼,发了横财、黑心财的,从理论上讲也
不算好事情……”
    李芒用心地听着,还是抓不住他的“要义”,只是觉得“从理论上讲”几个字用得可
笑。
    荒荒说了一会儿,见对方并未明了,就咳了一声说:“干脆直着说吧!我是代表大伙儿
跟你来谈判的!”
    李芒不解地看看他,又看看小织。
    荒荒说:“今年的化肥分来不少,可是摊到各家各户就那么一点点。后来才知道肖万昌
书记给你们自己留了一手儿。俺是来跟你商量一下,借几百斤先用一用。”
    李芒有些吃惊:“荒荒,这许是误传吧?我们哪有那么多化肥?”
    小织也不解地望着荒荒。
    荒荒哈哈大笑:“是呀,这么多东西放在自己家多显眼!
    得找一个好地方,再封起来,哼,这样儿——明白了吧?”荒荒用手做成抹泥板的样
子,在空中抹了一下。
    李芒站了起来。
    荒荒像公鸡一样将头伸到李芒跟前,又奇怪地摇了一下说:“怎么,不知道?真不知道
你就跟上我去看看!嘿嘿,其实你心里早明白,你们是一家子人……”
    李芒不耐烦地摆手打断他的话,跟上他走了。
    在一座孤零零的老屋子跟前聚集了一帮子人。老屋子是一个老寡妇的,老寡妇死了,这
屋子就一直闲置着,如今重新砌了门,挂了一把很大的锁……荒荒得意地朝人们挤着眼,
说:“总算把‘驸马’请来了!”
    “驸马”两个字深深地刺疼了李芒。还没等他说什么,人群就哄笑起来。他们主动给李
芒和荒荒闪开一条通道。
    荒荒大摇大摆地走在通道上,头颅高昂,像个将军一样。
    他走到门口,用手敲了敲那把大锁说:“看见了吧?我跟你说的那些好东西都在这里边
了……”
    李芒端详着这座老屋。他透过缝隙往里看着,虽然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但他想肖万
昌完全做得出这种事情。他此刻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聚在这里了。
    荒荒笑眯眯地对李芒说:“看见了吧?有人手里握的铁钎子有多长!用这东西撬门最好
使,不过要糟蹋一个锁扣子,不符合节约的方针……”
    人群又笑了。大家很欣赏荒荒的幽默。
    “所以说,还是请你回家取个钥匙来。钥匙这东西,又不伤和气,又不伤锁扣……”荒
荒说着话,扳着手指头,极力显得有条理。
    李芒很快打断他的话,面向大家说:“这是肖万昌一个人干的事,我真的不知道。要撬
门,我赞成,我手里没有钥匙。”
    人们互相对看着。
    李芒对荒荒催促说:“撬吧!”
    七
    “我们要和他分开的事,也许他早就有预料。”李芒从大队部回来后,这样对小织说。
    小织问:“为什么?”
    “他这个人机灵得很,早就嗅出味儿来了,知道终有一天我会跟他分开。他偷偷积下了
那么多化肥,从来没跟我们说。
    今年秋天的化肥多么紧,他一个人就积下那么多。其实三分之一就足够他用的,他就这
么个贪婪性儿,不知道这是在积民怨!大伙儿要给他撬门……”
    “撬了吗?”
    “没有。他们怕肖万昌,知道他开会去了,就来找我,到时候就说是我同意了的。谁知
我赞成他们撬门,他们反倒害怕了……”
    小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荒荒当着大家的面跟我叫‘驸马’。说明群众早把他看成土皇帝了。你不让我跟他分
开,就是说还要我给他当‘驸马’!从大队部回来的路上我就想:一定把他们喊的话告诉
你……”
    李芒有些冲动地望着他的妻子,声音颤颤地说着。
    小织抬头望着大片的烟田,咬着嘴唇。她说:“我知道你还会说什么。你说出来的、没
说出来的,我全能明白。我知道他和咱不是一路的人,可我常想,咱和他积了这么多年的怨
气,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咱现在的日子不是已经过得挺好了吗?烟田的肥料不用咱操
心,烟叶从来都是卖高价钱,这些不全都靠他吗?将来孩子生下来,他能没有姥爷吗?李
芒!你是太倔了啊,你想得太多了、太细了!你就不会忍着点……”
    李芒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笨重的身子上。他说:“是啊,比起那几年到处流浪来,现
在怎么能说是过得不好?我们有了这么大一片地,又成了全县有名的专业户。可这是和当年
把我们逼跑的那个人联合的,是这样成了专业户的!你不觉得这种好日子里面也掺和了好多
屈辱吗?”
    肖万昌开会回来,很快知道了老屋门前闹的这场事。他让民兵连长请来那些人,和他们
一块儿站到老屋门前,微笑着问:“你们说这里面有多少化肥?”
    大家感到莫名其妙,没人作答。
    荒荒见肖万昌用眼盯他,就往人身后挤了挤。
    肖万昌说:“荒荒,你来估估,我看你是好眼力。”
    民兵连长在一边笑着。
    荒荒见肖万昌很和蔼,就朝身边的人扮个鬼脸,说:“少说也有一千斤!”
    “多说呢?”
    “两千斤!”
    肖万昌笑了。他把手按到荒荒的肩膀上说:“你还是没有估准——你估得太少!我这里
面存有化肥两吨,整整四千斤!”
    他说着,不知从哪儿取出一支粉笔头儿,回身在铁门上写了:
    内存化肥两吨。
    人群里发出吸气声。
    肖万昌又说:“话不说不明,我今天就是跟大家说明一下情况的。不错,这里面的化肥
有上级分配的一份儿,那是保证重点专业户的,比大家也多不了多少,也不过几百斤。其他
的就是我自己找门路买来的了,与分配的公肥没有关系。有人说我偷着藏下来,一个‘偷’
字把我这个党支书说得挺窝囊。化肥又不是抢来的,不过是借这么一块地方放一放,偷着
藏?用不着吧!”
    没人吱一声。民兵连长还在笑。
    肖万昌停了一瞬,又接着说:“要搞化肥,这我支持!开动脑筋,前门后门(说实话,
我这些化肥不少就是走后门来的),都不妨搞搞看,都到了什么时候了,还像小孩子一样事
事找保姆!我可做不了这么多人的‘保姆’。我听说有人带铁钎子搞化肥来了——这个法子
可使不得。撬门破锁犯法哩!我在这里劝大家一句:犯法的事还是不做的好!……”
    肖万昌说完,开朗地大笑起来,满脸堆上了和善的皱纹。
    荒荒用眼睛瞟着肖万昌,重新挤到人群里去了。
    “赶空儿我还要给大家传达一下会议上的精神哩……”肖万昌卷好一支喇叭烟吸着,眯
起了眼睛,“会上,张县长接见了全县的专业户代表,一个一个鼓励,拉着手问还有什么困
难?大家都笑着说没有困难。我们是老朋友了,‘文革’那年他在我家藏过好几个月,我可
从来不和他客气!我说:‘我自己倒是没有困难!俺村里还有个荒荒,快四十了没有娶上媳
妇,裤子后腚上老是破个洞,你管不管?’……”
    他大笑起来。
    有的人跟着笑起来;但更多的人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肖万昌离开大队部,到他的承包田里来了。他见李芒和小织在耘烟垄,就要过小织的耘
锄耘起来。他左右开弓,耘地的姿势很好看,但总也不能和李芒耘得一样快。他只好耘窄窄
的一溜儿,一边耘一边和李芒说话:“我看今年的烟长得比去年要好!一张烟叶子就是一块
钱的人民币……开会时见到烟厂的王会计,我跟他讲:秋后收烟可要瞪起眼睛来!
    ……”
    李芒打断他的话说:“今年的烟劲道大。这从烟叶那些黄疤上看得出来。有人爱吸便宜
烟,就得小心呛嘴巴!”
    肖万昌摇摇头:“嘿嘿,这地方的人什么烟没吸过?劲道越大越好,呛不着。劲道大过
瘾哩!”
    “长期过烟瘾,嘴巴里该生口疮了!”李芒又说。
    “口疮又算个什么!”
    “不能吸烟了。”
    “照吸就是。”
    “小心烂嘴巴。”
    肖万昌停了耘锄,看着一旁坐着的小织,“哼哼”地笑起来。只有将牙齿咬在一起才能
发出这种笑声。小织低着头,声音非常轻微地叫了一声:“爸……”
    “什么事?”肖万昌很警觉地睁大了眼睛。
    “你看别人的烟棵又黄又小,可不该扣留他们的化肥。榨油厂也不卖豆饼给他们了,说
要等着和你订合同。天这么旱,要浇地就得自己出柴油,他们也没有柴油。听说荒荒的烟叶
旱得打蔫了……谁都指靠着烟田过日子,你该为他们想一想办法,你的办法总是多的……”
    小织这样说着,眼睛却一直盯在李芒身上。
    肖万昌听完女儿的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皱了皱眉头,然后重新低头耘起烟田来,
自语般地说道:“我为这个村子奔忙三十多年了。我现在该为自己家里做点事情了……”这
样说着:心里却在苦笑。是啊,三十多年!这期间有多少坎儿。政治运动,家族矛盾,村仇
械斗,无数的难题交织在一块儿,他每次都在风口浪尖上。但他很快就老练了。四十岁以
后,他遇到事情就从来没有惊慌失措过。整个村庄仿佛就是一个巨大的轮子,他认为它需要
旋转一下了,就伸出手指轻轻一拨。平时他总是大背着手,他特别愿哼古戏里诸葛亮的那句
唱词:“我本是……散淡的人哪!”
    耘锄的一个尖齿刺进烟秸里去了。他“哼哼”地笑着,把尖齿儿慢慢退出来……
    八
    刮了一夜大风。
    这种风是让人厌恶的。很多烟叶儿给刮折了,没有刮折的也扭向一边,像一个人为抵挡
风沙的袭击把手臂蒙在头上一样。所有的人家都到烟田里捡拾折下的烟叶,集中到一处去晾
晒,准备将来有机会再把这些不成熟的劣叶子卖出去。这种风每年秋天都有,今年刮得早了
点,损失也就不大。如果在烟叶收获的前几天,烟叶儿上足了“烟”,刮起大风来,不但会
刮折烟叶,还会刮走烟叶上的“烟”!
    风中掺了雨,所以人们活动在烟田里,衣服都湿透了。
    李芒和小织很早就到田里了。他们把折掉的烟叶抱到老柳树下,堆了很高的一垛……老
柳树被风雨抽打了一夜,大清早还在呻吟。它的叶子不断飘落下来,枝条也从身上脱落着。
它的裂缝经了雨水,干朽的木头胀起来,发出老人干咳似的声音。有一块干树皮被水气滋润
得脱离了树干,掉在李芒的肩膀上。李芒吸着他的大烟斗端详着这块老树皮,觉得它像一块
炮弹皮一样。
    小织有滋有味地吃着刚刚变红的山楂,一把一把从衣兜里掏出来。李芒看看她手里的山
楂,口水就要流出来。可她偏偏要把山楂送到他的脸前——她吃着山楂,抬头四下里张望
着。四周的烟田中,都有人影在活动。远处被雾气罩住,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得见那一声声
咳嗽和叹气声,还有那奇奇怪怪的、听不清词儿的村里人的歌唱。烟农们对风的恶作剧说不
上是高兴还是悲哀,因为每年都有这样的风,吹折了这么多的叶子,像要代替他们辛劳的手
去收获似的。雾海静静的,没有什么波涌;多少人在这早雾里钻烟垄、在田埂上奔跑。雾气
漫开了多远呢?在辽阔的芦青河两岸,在整个的海滩平原上,都蒙上了这么迷迷茫茫的一层
么?这雾气将烟草的气味、牛羊的鸣叫、村里人的呼喊和咒骂、芦青河的奔流声、海潮的轰
响以及泥土细微的声息都融合在一起了……小织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来,又落在自己的烟垄
上。她看着看着,目光就凝住了!
    她发现整整两座屋基那么大的一片土地上,烟棵儿都倒伏着。她惊呼了一声,扯着李芒
的手奔了过去。
    原来是一片烟棵被人砍倒了!不成熟的、稚嫩的烟秸被齐齐斩断,断口处渗出清清的水
珠,像泪滴一样……
    “谁的心这么狠啊!多么坏啊……”小织心痛地用手抚着砍倒的烟棵。
    李芒默默地吸着烟斗。
    “怎么办啊,李芒,多好的烟叶……”小织蹲了下来。
    李芒还是一动不动地吸烟。
    他透过袅袅烟雾,好像看到了一张瘦削、黝黑、又愤怒又丑陋的烟农的脸。这张脸又熟
悉又陌生,上面沾满了发黑的烟汁。那人握了把镰刀,穿过他自己那一片又黄又瘦的烟田,
来到了一片黑乌乌的好烟棵跟前,咬了咬牙关,恶狠狠地砍伐起来。他砍得好惬意,好解
恨,直到砍了好大的一片,他有些疲累时,这才跺一跺脚,往地上吐一口唾沫离开了……
    李芒从地上扶起小织,抚去她头发上的几颗水珠说:“我们回到老柳树那儿吧……”
    小织不动,只是盯着地上的烟棵。
    这时有两个人吆吆喝喝地走过来了,原来正是肖万昌和民兵连长,肖万昌大概早已发现
了这个情况,特意找了人来的。肖万昌的头发还像往日一样,梳理得一丝不乱;他今天穿了
件深棕色衬衫,仍旧扎在半新的灰制服裤里。他说话的声音很大,但并不激动,脸上还带有
淡淡的笑意。他对民兵连长说:“破破这个案子吧,待会儿你请海边派出所的人也来。
    你协助他们……”
    民兵连长心不在焉地着了李芒和小织一眼,笑了笑。
    李芒默默地吸着他的烟斗,和小织一块儿离开了。他的大黑烟斗不离嘴巴,也不怎么说
话,只在磕烟斗的时候深深地看一眼小织……
    三天内没有什么消息。
    邻地的人远远地向这边张望,可是像怕沾了什么晦气似的,并不到近前来看。腊子回家
来了,他听说了这个事,骑着他的轻骑到烟田里来了。他穿着紫格子衣服,戴了墨色眼镜,
将轻骑开得很快,到了烟田里却猛地刹车。他并未下来,摘下眼镜望了望被砍倒的烟棵,骂
了一句什么,就离开了。
    ……海边派出所的一个胖子也来了一趟,他将两手卡在腰上,掀起了后衣襟,使所有见
过他的人,都同时看到了贴在他后屁股上的小皮套子枪。烟农们开始伸舌头了,吸冷气了,
发出“咝咝”的声音。
    第六天上,半下午时分,肖万昌、胖子、民兵连长和荒荒四人到田里来了。他们后边不
远,跟上来一些小伙子、妇女和娃娃,邻近地里人见了,知道案子破了,也放下手里的活计
走过来。李芒和小织也走到那片砍倒的烟棵前。
    海边派出所的胖子看着地上的烟棵,不时掏出一个小本子记上两笔。肖万昌卷好两支喇
叭烟,分给民兵连长一支。荒荒想抽烟了,从衣服的里层摸索出一个又短又小的竹子烟斗,
用两根手指夹着吸起来。
    “用什么工具作案?”胖子问。
    “告诉多少遍也记不住,用老镰!”荒荒有些不耐烦。
    把镰刀叫成“老镰”,惹得四周的人一阵大笑。
    “什么用意呢——为什么砍?”胖子又问。
    “什么用意,没什么用意,砍他娘的就是!”
    荒荒说着,把小竹烟斗放在鞋底上磕起来。他的鞋子很怪:底子约莫一寸厚;帮子上缝
了各种颜色的补丁,圆乎乎像个大彩球。大家又笑了。可能是笑鞋子。
    肖万昌在一旁不慌不忙地说开了:“唉唉,庄稼人就是没有法制观念!你恨我,可以指
出我的错误,怎么能破坏农作物呢?犯了法,谁也没有办法……”
    荒荒听了,用小烟斗指着肖万昌说:“不用说了,我知道你,你他妈的最不是东西。老
寡妇让你这伙气死了,又占人家老屋藏东西……”
    他的话刚停,民兵连长就笑眯眯地凑近了他,用烟头儿往他手心里一触。荒荒毫无准
备,疼得跳了起来。
    派出所的胖子正低头记着什么,一抬头见荒荒在跳,就迅速地从皮包里摸出了一副手
铐,跑上去卡住了荒荒的两只手。
    大家都不笑了。
    胖子手里捻动着一杆紫红色的圆珠笔,两眼盯住荒荒的眉心说:“拘留你!”荒荒的眉
心上有一块疤,大家都看到了。
    李芒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这时走上前去问荒荒:“荒荒,真是你砍的吗?”
    荒荒摇头大笑。
    “荒荒!别让人讹了你……”李芒喊着,愤怒地推开了那个笑眯眯的民兵连长:他笑着
抱了荒荒的胳膊,正用指甲掐荒荒的肉呢。
    荒荒仍旧大笑:“哈哈,‘驸马’,这回抓了我你该高兴了吧?留下你自己发财吧!哈
哈……”
    荒荒被押走了。人群先是随着荒荒移动着,最后又散开在田野上……
    李芒蹲在砍倒的烟棵旁,默默地吸烟。吸了没有几口,他突然站了起来,“噗”地一声
抛了烟斗。
    “李芒!……”小织喊了一声,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李芒望着远去的人群,慢慢蹲下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才拾起烟斗,和小织默默地
走回家去了。
    李芒仰躺在炕上,不说一句话,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
    小织用手试了试他的额头,说:“李芒,你病了吗?”
    李芒摇摇头。
    小织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
    “小织,”李芒望了望她的脸,“从明天开始,由我们替荒荒扳冒杈、耘烟田吧。”
    “也怪可怜人的。不过他也太坏了,砍了咱那么大一片烟……”小织说。
    李芒看着天花板:“他没有办法,我们有时也没有办法嘛!
    他算被逼到数上了。他要报复,就用上了那把镰刀……想想吧小织,他穷得没有第二双
鞋子,一点点指望就全在烟田上了。可他没有肥料,也没有水。什么权力全在肖万昌他们手
里。招工、分红、参军、出SL……娶媳妇有时也得受他们干涉,荒荒的媳妇不是肖万昌给
搅散了吗?他什么办法也没有,只好用镰刀撒撒气……我眼看着荒荒被抓走了,恨不得去把
他夺回来!我心里明白:荒荒是因为砍了我们的烟棵才被抓的!我们倒和肖万昌搅在了一块
儿!让大伙儿去恨我们吧!没人再会瞧得起我们……”
    李芒激动起来,从炕上跳了下来。
    小织呆呆地望着他。
    “我们被逼得无家可归,到处流浪才学到了一点过日子的本事,学会了种烟的技术!可
我们只有技术,没有肥料,没有水,没有公平合理收购烟叶的地方。没有这些你怎么能富起
来!咱就这么和肖万昌联合了,成了全县最有名的黄烟专业户!……多大的屈辱啊!多少人
在烟田里急得团团转,我们倒心安理得地做起了专业户!小织,我们对不起乡亲们,对不起
荒荒!也对不起我们自己!”
    李芒愤怒地挥动着拳头,在屋里走着。他连连说着:“不能再忍了!不能这样下去了!
赶紧让这种鬼联合散伙,立刻就应该去告诉他!”他的脸膛变成紫红色,全身颤抖,碰倒了
凳子,就要迈出屋门。
    小织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胳膊。她叫着:“李芒!李芒!”
    “我们在和什么鬼人联合!我们这个不干不净的专业户啊……”李芒几乎要吼叫起来。
    小织有些害怕,她抽搐起来……她从他的衣兜里摸出那个大烟斗,给他装了烟,塞到了
他的手里。“李芒!”她叫着:
    “冷静一下吧,李芒!你答应过我,要等我同意了那天才……
    才正式和他分开。这样,你今天这样怒冲冲的,会把事情弄坏,……啊,李芒!你听见
了么?李芒!啊啊,李芒……”
    李芒握烟斗的手颤抖着,颤抖着,终于慢慢举起来,将它送到嘴巴上了……
    九
    小织的手指也不知是怎么长成的,又细又圆,那么光润,那么软!用它拿苹果、搬凳
子、捏钢笔……它触摸过的东西都变得比原来美好了。李芒曾经不眨眼地看它弹拨过一次
琴:
    它按在丝弦上,黄色的丝弦弯下来,它也弯下来;丝弦颤动着,它也颤动着。当它在丝
弦上揉动时,指尖就微微发红了,像害羞似的;它用力弹了一下弦,弦要激动地跳起来,它
却异常机敏地、有几分顽皮地先一步从弦上跳开了。指甲又硬又亮,闪着莹光,像十枚小小
的铜片。小钢片打在弦上,当然是金属的声音。几道丝弦,有粗有细,它不冷淡任何一根
弦,去抚摸、去揉动。它的温柔全在弦的身上了,丝弦叙述着各种感触。委婉的语气也像是
模仿着它。有时它全从弦上移开,与弦相距一寸,像是默默地对视,又像是在轻轻地喘息。
这安静的几秒钟里,空气凝住了。它重新按在弦上时,是几根手指轮换地触摸,显得小心翼
翼,像是怕惊醒了对方的熟睡,又像是蹑手蹑脚的行走。丝弦终于没有被惊醒,熟睡过去,
发出轻微而均匀的鼾声。于是它离去了,指尖勾起,恋恋不舍地从弦上移开……一个男子这
样细致地研究一个姑娘的手,他自己也感到有些难为情。可是没有办法,这双眼睛特别执
拗。李芒有时故意把脸转向一边,但眼睛却仍要去寻找那双手。
    那双手曾捏紧了一个做标记用的小铁旗子,插在一个铅球砸出的印痕上。那个铅球就是
李芒掷出去的,她惊羡地看了他一眼。他也同时看清了她是肖万昌的女儿,于是深深地吃了
一惊。
    他当时看到的是一个娴静的姑娘。她穿了洗得发白的黄军衣,一条学生蓝制服裤。与上
衣不同,这是笔挺的、使下肢显得特别修长的新裤子。衣服特别合身,恰好衬托出她的丰满
与娇小。她的脸色很红,猛然一看还以为她正害羞呢。像一株秀美的香椿树,挺拔地长在屋
前的空地上,并没有因为水肥充足就痴憨地疯长起来。它矜持得很呢,将雨露闪烁在叶子
上;叶梗儿发红,像永远披了霞光。她的确使人想起这样的一株香椿树。
    毕业了,她和他都回村了。她依然常常穿着那身泛白的军衣。那个年代军衣时髦得很,
她开始是赶这个时髦的;后来谁都发现军衣使她更加漂亮了,她实在需要这样的一件衣
服。……肖万昌安排女儿做了大队广播员。她可以不下田,这就招来了村里人暗暗的怨恨。
可是她的甜润的声音慢慢使人喜欢起来,人们都在心里问:有这样一个广播员有什么不好?
    年轻人很寂寞,从学校回到田野很寂寞。李芒和小织每天要参加夜校,他们就在这时组
织了一个文艺宣传队。
    排练节目时,李芒常常着小织弹琴。
    宣传队要到造田工地上演出,工地上的先进人物,无一例外地都要编进节目里。只有李
芒和小织两个人是高中生,节目也就靠他们编了。他们常常编到深夜,一点也不累。他们编
了快板、数来宝,自己先要说一遍。李芒能将数来宝最末一段的最末一句罗列上七八个形容
词而后押韵,这使小织觉得新奇而痛快。她腼腆,内向,极度兴奋时往往垂下眼睑,摆弄她
那支铝杆儿镀金钢笔。她那两只柔软的、可爱的、未被粗重的东西磨损过的手掌不时去翻动
一下纸页,李芒把她弄乱的纸页再理整齐。他总是微微含笑,表现了一个男子的沉着和自
信。他和她很少说话,因为有些更细微的东西,有些还嫌模糊的感觉,语言反而说不清。他
们两人都自觉地在一种氛围里大致沉默着。夜色真美好,月亮姗姗来迟了。窗外不安分的鸟
儿叫一声,风懒懒地摇动着树梢。他们疲倦时走出屋来,伸一伸腰,踩一踩湿漉漉的青草。
小织脑后那两个弯弯的毛刷刷在月色里显得特别可笑,揪一下多好,可是没人敢揪。它就那
么骄傲地摇摆、颤动吧!它就那么高高地翘着吧!暂时没有人理睬,没有人去过问……这里
是一所学校,就处在村子的西北角上,离村子有半里之遥。校舍在一片稀疏的树林里,夜晚
有一个老人在睡觉。此刻老人早就睡着了。
    他们走出屋子时,听到的是校舍四周各种奇奇怪怪的夜之声息。虫鸣、蛇走、刺猬咳
嗽,一个大乌鸦在远处落下。村子里狗吠了,小孩子在哭泣,有位老人悲伤地号啕,这声音
真正打破了一片寂静,使月色也变得凄凉了……他们这时候就默默地望向那黑赳赳的村子,
猜测着,忧虑着,用目光寻问:又是谁家的老人遭到了不幸?在这样的夜晚里,在这样的月
色里,什么事情都会发生啊……
    老人的哭声越来越大了,狗吠得更急了。他们终于听出是那个老寡妇在哭。两个人都长
叹起来。……老寡妇只守着一个傻女过活。傻女疯起来的时候就满街乱跑,老寡妇就不吃不
喝地跟上她。有一回老寡妇追傻女追到一片蓖麻林里,出来的时候也变傻了:抓扯着自己的
头发嚷叫着,说治保主任在蓖麻林里糟蹋傻女了,不一会儿又说是民兵连长。她说的那个治
保主任死了快两年了,这显然是疯话。大家寻到蓖麻林里,什么也没有看到,都说老寡妇是
疯了……
    她从那开始就常常抓着自己的头发哭喊了。
    两个年轻人站在惨白的月色里,觉得一阵阵发冷……
    李芒说:“我记得傻女上小学时一点也不傻。她是后来才傻的……”小织回忆着,点点
头,“大概是十四五岁时……”
    两个人再不说话,往前走着。李芒走着走着突然站住了,眼望着远处的树影说:“有一
回傻女在巷子口遇到我,笑着,一点也看不出傻来。这样站了一会儿,她突然尖声大叫起
来,用手去扯自己的头发,转身就跑了。我正发怔,觉得后面有什么人,回头一看,见民兵
连长在我身后站着!原来傻女是看见他了……”
    小织惊讶地望着李芒。
    “你看,傻女见了民兵连长就疯!……”
    宣传队排练时,村里的好多人都要迎着琴声赶来观望。民兵连长也背着枪赶来了,他还
兼任着治保主任。他笑眯眯地看着好多人伏在明亮的窗前住里张望,第二天就禁止了“随随
便便看排练”。他一个人来,有时也陪伴支书肖万昌。当肖万昌不来的时候,他就找一个角
落坐下,长久地盯着小织。肖万昌如果来到这里,总是显得十分庄重。他不声不响地坐下,
先点燃一支烟。有一个漂亮的女儿活动在这里,他显得十分得意。在这里,他的脸上流露得
最多的神情,就是一个支书的威严和一个父亲的慈爱。偶尔他也站起来,问一下文艺节目中
的某个问题,那时人们就会知道,支书关心的主要是政治,他要在政治上把关的。这时候民
兵连长坐在他的背后,微笑着,不时地递给支书一支烟或是小声地解释几句什么。支书点着
头,显出十分满意的样子。民兵连长跟支书说完话,就专心地研究几个女演员了。他看得最
多的是小织,但偶尔也警觉地扫一眼李芒。
    有一次民兵连长一个人来了。他站到小织的身后看她弹琴,突然脸上消失了微笑。小织
只顾弹着,当她黑亮的、柔软的头发落到琴上时,她就甩一甩头。她想不到他站那么近,有
几根发丝碰了他的脸。他的脸有些灰黄,有着三十多岁的人不该有的深皱。他有些惊讶地张
开了嘴巴,露出了被烟草染黑的牙齿,发出一声很难听到的呵气声。他伸手搓了一下脸,嫌
热似的退开一步说:“小织会弹!”……临走时他对小织说:“明天,不一定排练了,李芒
要去队部开个会。”
    “开什么会?”小织冷冷地问。
    “他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不开会还行?这是治保会的制度。”
    从此,李芒就常常被叫到民兵连部开会了。这里集中了二三十个年轻人,民兵连长和他
们对坐着,一个人吸烟微笑。
    他说:“先学习‘老三篇’吧,待会儿再谈。”他有时也请肖万昌来讲讲话。肖万昌常
讲的就是:“重在政治表现。到底是不是可以教育好,就看你们自己了。*H?”他走后民兵
连长就发挥起来,有时扳着手指告诉他们哪个国才是“第三世界”。
    他讲累了就直眼瞅着一个女青年,嘴里又发出不易听见的呵气声。李芒在一边暗暗想:
民兵连长的腮帮上,就短那么狠狠的一拳头!
    他从民兵连部出来,再晚也要到学校那儿看一看。这种带有侮辱意味的会,使他沮丧极
了。好比一个急需新鲜空气的人被强迫关进一间发霉的屋子里一样,一经解放,就马上奔到
旷敞的原野了。他急于听一听那儿的歌声,那儿的欢笑。
    那儿有歌声吗?
    太晚了,没有歌声了。只有一个人在树下等他归来,这就是小织。
    十
    她在等待一个不幸的人,因而常常显得急躁和焦虑。她的性格就是这样的温柔多情,这
样的容易体贴别人。她的眼睛特别看不得苦难,却偏偏生在一个有很多苦难的时代里。如果
她不是肖万昌的女儿,不是这方土地上一个权威人物的骨肉,她很可能在等待别人的时候就
遭到了罪恶的袭击。她站在那儿,比起身旁粗大的梧桐树来,越发显得弱小了。月亮出来
后,照着她的旧军衣,照着她亭亭的身姿。她周身无时无刻不散发出一种青春的、让人爱恋
的气息。秋天了,她已经在衣服里边加了一件秋衫,她对气候变化特别敏感。劳动还没有去
磨损她,她躲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闪动着好看的睫毛,有些惊讶。她慢慢就不会惊讶了,慢
慢就看到她等待着的这个人有多么不幸,以后的夜晚会变得多么凄冷。
    李芒多么感激她啊。每当他从民兵连部出来,踏上通往学校的小路时,他就急于看到那
个站在树下的身影了。排练的时候,他又被渐渐地溶解在歌声里了。李芒后来发觉大家唱歌
的时候,常常要寻空儿看他一眼,那目光里多少掺杂了一些同情和怜悯。这就使他特别受不
了。他有时故意放高了声音歌唱,每一个动作也用力一些,来向伙伴们证明,他是多么不在
乎去开那个会。可是这样一来他的动作常常就变得过于夸张了、不自然了。小织禁不住要问
他:“李芒,你的手,就是表现打锤子的动作,还要扬那么高吗?”李芒的脸马上红起来
了……
    后来,小织在父亲面前为李芒求情,请他不要再让李芒去开那种倒霉的会了。肖万昌吸
着烟,好长时间没有说话,只是不时地看一眼女儿。他说:“你可得跟李芒离远一些。他是
什么人你该知道,你好像对他不错……”小织的脸红了。她想说点什么,可父亲的眼睛一动
不动地盯着她:“你自己揣摩吧。你不是个笨孩子,我知道你不会自己去毁自己……”肖万
昌的语气严厉起来。她抬头看了看,见他的脸色不知什么时候变得铁青。小织有些吃惊。她
想争辩什么,但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只噙着泪水离开了。
    李芒仍旧要去开会,民兵连长仍旧来看排练。当李芒缓缓地离开宣传队,朝着大队部走
去的时候,小织总要呆呆地目送他远去。小织想他那沉重的步履,是被难以负起的重压拖累
的。
    李芒越来越消瘦了,嗓子也常常嘶哑。他决心离开宣传队,跟小织告别说:“小
织!……你不知道、不知道我一次次被叫走时,我想些什么……我想起了我小时候戴的那条
红领巾,鲜红鲜红的……可是……”李芒说着,眼里涌出了泪水……
    小织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摇动着说:“我明白!我知道!
    李芒……”
    小织决心要让李芒留在宣传队里,留在这个暂时用歌声编织起篱笆的小花园里,无论如
何也要让他留下!宣传队的伙伴们无数次地安慰他、劝阻他,紧紧地拥抱起他来……
    李芒后来终于留下来了,所有的伙伴都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大家兴奋极了。
    这天晚上,他们没有排练以往的节目,而是各自选择了自己喜欢的歌子,不停地唱起
来。多么痛快!多么舒畅!就好像欢迎一个从远方归来的好朋友似的,大家围着李芒,眼睛
里闪着比往日更明亮的光泽。也巧得很,这晚上李芒和小织的同学袁光从河西找他们玩来
了!这使李芒和小织十分高兴。三个同学见面了,彼此都激动起来。袁光白天在生产队里劳
动,只有夜晚才有时间出来玩。他大概很久没有经过这样热闹的场面了,看着大家唱歌,满
脸通红,鼻尖上渗出了愉快的小汗珠。袁光的头发又长又乱,这使他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
了。后来他小声告诉:他要早些赶回去了,因为他出来时找治保会请过假……他说这话时,
见李芒垂下了头,也就闭上了嘴巴,站起身来。
    李芒和小织去送袁光了。
    一天的星星。他们踏上海滩,穿行在稀疏的小树林里。他们默默地穿行在稀疏的小树林
里。一天的星星。友谊分别记在三个人的心底,他们仰脸看那星星。夜露有时洒在他们的眼
睛里……袁光踏上了芦青河的小桥,向两个好朋友无声地笑了。
    袁光走了,月亮升起来了。他们又踏着月光穿行在稀疏的小树林里……白白的沙子在脚
下嚓嚓响着,无数的叶片在四周闪动着绿色。小织的泛白的军衣上沾着露滴,她的两个毛刷
刷辫也沾上露滴了。她的前面几尺远的地方,走着高高细细的李芒。在这月色苍茫的大海滩
上,她跟上李芒往前走去,就像跟在了一位兄长的身后,心里那么温煦和安逸。她很羡慕李
芒那挺拔的、青春勃发的身姿,也羡慕他那透着男性的力度、男性的自信的宽厚的臂膀。她
呼唤他:“李芒!你走那么快,你走得真快呀……”
    她的声音慢慢弱下来,“真快呀”三个字几乎要听不清了。
    李芒于是就放慢了脚步。他像是极不习惯于这种行走的速度似的,只得走走停停。小织
简直就不像赶路了,她的步子十分缓慢,一双大大的眼睛四下里观望着。后来,她就倚着一
棵青杨树站住了。李芒也走回到树下来。他听见了她的均匀的呼吸,看了着她那个很严肃的
样子,觉得她多么好、又多么可笑啊。李芒没有吱声。
    “李芒,我不会老呆在宣传队里的……”小织说。
    李芒不解地看了她一眼。
    “你想想,我爸爸会让我呆在村里吗?不用多久,他就会把我弄到哪个工厂、机关里去
了……”小织轻声说。
    “他一定会。”李芒说。
    “我就那样走了吗?”
    “可不是就那样走了!”
    “就那样离开宣传队了吗?”
    “可不是就那样……离开了!”李芒的声音变得很粗重。
    小织垂下了头,两个小毛刷刷往上仰着、微微颤着。李芒看了看它,心中有些闷热。他
又把目光移向黄蒙蒙的前方了……小织仰起脸来问:“你喜欢一个人呆在这片海滩上吗?”
    李芒笑着:“你喜欢一个人呆在海滩上。”
    小织又问:“你喜欢有一个人和你一块儿呆在海滩上吗?”
    李芒笑着:“你喜欢有个人和你一块儿站着。”
    “你把铅球推那么远……什么胳膊!”小织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有些冲动地猛击了一下青杨树,青杨树周身震动。几滴露水落下来,有只鸟儿也飞
了。他大口地呼吸着,他觉得身上很燥。这个夜晚明亮、安静,没有一点风。远处的林木高
高簇起,月色下看去像一道山崖。他此刻倒真想让前边有座起伏的山岭,他们一起攀登上
去。他看看小织:她就站在身边,那么娇小的一个姑娘。她是依偎在这棵大树上了,用那个
很小的小巴掌抚摸着光滑冰凉的树皮。她比他小那么多,他看她需要低下头来呢。他抿了抿
嘴角,轻轻地咳了一声。他想唱一支歌儿,他突然觉得大海滩上的林木、沙土、夜飞的鸟
儿、小蚂蚱、飘飘落下的叶片、溅起的露水……一切的一切,都深化在他要唱的这支歌里
了。没有什么痛苦了,没有什么焦虑了,没有什么不安了。眼前的树木仿佛退远了,又慢慢
消逝在远方,化作一片朦胧的月色。大海滩像被一层雪粉轻轻覆盖,反射出淡淡的光来;大
海滩毛绒绒的,粉丹丹的,热烘烘的。大海滩像个红眼儿白毛的小兔子了!你想去捕捉它,
把它举在手上。哦哦,一天的星星!星星用热切的眼睛望着海滩上的一切,眨着,又睁得老
大,雪亮亮的眼睛啊。星星眼里的世界会是这样的吧:只有一个温柔的大海滩,只有一棵大
树,只有两个人。两个人隔着一棵树。红眼睛的小兔子,小兔子伸出通红的小舌头去舔闪着
露珠的树叶儿。它喝足了水,就睡着了。它的鼾声那么轻微、均匀。它紧紧依偎着一棵高大
的青杨树……李芒的心噗噗地跳起来,他把手压到了身后去,轻声呼唤:“小织!小织你一
声也不吭……你睡着了么?小织……”
    “我没有睡着。李芒,李芒……”
    “我们离开青杨树吧,我们往前走吧!”
    他们走去了。微微的风吹起来了,吹来一种淡淡的香味。
    慢慢的,林木更稀疏了,开阔的草地袒露出来了。月光在平展展的草的尖叶上滚动跳
荡,小野菊特别显眼。离开草叶一寸高的地方好像有什么在飞速流动,看得人眼睛发花。他
们仔细看了看,看出是闪亮的甜草叶儿在风中扫动,月光在上面走来又走去,真像是流动着
什么!李芒说:“小织,你看,我好像第一次发现这个地方似的……多好的一片小草原!”
小织重复着他的话:“多好的一片小草原!”……踏在了小草原上,野菊的香味变得扑鼻
了。他们在这片开阔的草地上坐下来了。小织小心地捏了捏李芒支在地上的一只胳膊说:
“像铁一样……”李芒就用这只胳膊把她揽到身边说:“像铁一样……”小织呼吸的声音又
粗又急,发出一种哭泣似的声音,挣脱着,奋力挣脱。因为“像铁一样”,她终于挣脱不
掉,于是就把头伏到他的宽厚的胸脯上了。他试图将她的头扶起来,可是怎么也不能。他抱
着她,唯一的担心就是怕她笑自己那颗咚咚乱跳的心。他终于可以去攥她脑后的两个毛刷刷
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他发觉她的头发很滑,很滑很滑的。他声音颤颤地说;“一切的
一切,什么,所有的什么东西,我都不怕了……小织,啊啊!小织……我听不见你喘气了。
哦哦,你真要睡过去了……小织,你没有睡过去啊,你的眼睛睁这么大。你看见什么了?你
知道吗?你听见吗?我什么都不怕了……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个。小织,啊啊!我又听不见
你喘气了。哦哦,哦……小织!”
    小织的头埋在他的胸脯上。她闭着眼睛,一片黑色没有边缘。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似
乎也听不到李芒在说些什么。
    一股热流从她的心房流出来,涌遍了全身。她觉得她是伏在一片黑色的、温暖的波涛上
了,正随着海的浪涌漂去了。海浪抚摸着她,把她的毛刷刷辫拆开了,把她黑色的头发溶化
进水流里去。远处的浪涛巨雷般轰响,震动着她的心,她勇敢地向着那雷鸣泳去。阳光在黑
色的波涌上闪耀,金色的水珠跳荡起来。一片大海变绿了,翠绿翠绿,波涛也在平息,渐渐
的,大海又像绿丝绒那样光滑了,细小的皱褶活动着,变幻着。她在这绿丝绒上惬意地、尽
情地舒展,她玩得都有些眩晕了!……突然她又听到雷鸣似的浪涛在轰响了,她好奇地将头
埋下去、埋下去。她听得更清晰了:“轰——隆!轰——隆!……”她用手去抚摸,后来,
她的手就被更大的一双手给捉住了……
    李芒捉着她的手,一动不动地握着。他昂起头来,默默地注视着前方。
    那还是茫茫的月色,还是丛林,黑赳赳的丛林……小织问:“李芒,你怎么了?你在想
什么呀?”
    李芒喃喃地:“我在想我自己、想傻女和袁光……”
    小织沉默了。停了不知多长时间,小织才轻声问:“我们该回去了吧?”
    李芒点点头:“该回去了!”
    十一
    严寒来到了。芦青河又结了白色的冰层。后来冰层加厚,过河不一定走小桥了,可以大
摇大摆地从冰上踏过,一些来不及收获的蒲苇就冻在冰里半截,寒风又把它们从冰面上斩为
两段。
    每年最寒冷的时候,学大寨总要掀起一个高潮。为了造田,“跟荒滩要粮”,需要砍掉
大海滩上一片片林木,然后将白沙子下面丈把深的黑泥翻上来:这叫“大翻”。大翻是当时
最苦的活儿了,人们要翻一个冬春,脚上一直穿着生猪皮包裹茅草做成的鞋子。几乎每年都
有人在大翻中受伤,不是被塌下的土块砸坏了腰腿,就是被锹镐碰伤了哪儿;也有人被崩下
的冻土块埋住,永远不再活过来……这年的“大翻队”又成立了,李芒理所当然地被派到大
翻队里。
    他的手掌很快就挤出几个血泡。后来血泡没有了,磨出了一层铁样的老皮。他从来没有
被碰伤过,一双灵活的眼睛警觉得很,总是一次次化险为夷。民兵连长做了“大翻总指
挥”,他掮着枪,将一个琥珀色烟嘴咬在嘴角上,在丈把深的泥沟岸上笑眯眯地走着,见了
沟下的李芒,就蹲下来欣赏一会儿。
    李芒默默地瞥他一眼,咬了咬牙关。
    民兵连长笑着:“喂!伙计,上来喝口水吧?”
    他明明知道李芒上不来:只有统一休息时才放下长木梯让大家爬上来,平时大小便也都
在下边了,要喝水,也是随便找个水洼子伏上去……他是逗着李芒玩儿。
    这天晚上,民兵连长又来宣传队里看排练了。他就站在一边看小织弹琴,有时还眯起眼
睛倾听。有一次他被一阵特别委婉的琴声引得睁开了眼睛,接着就紧紧地咬住了烟嘴。他看
到小织一边弹琴,一边看着李芒,那目光热烈中透出无限的柔情!他的烟嘴越咬越紧,后来
就是这么硬咬着走出屋去……
    第二天早上,李芒很早就来到大翻工地上。工地上没有人,李芒正想找个背风的泥堆歇
一会儿,突然从泥堆后面跑出一个老婆婆来。原来是老寡妇,她正从翻开的泥沙中寻找铲断
的树根,准备做烧柴……李芒就帮她找起来,一会儿就弄了一大捆。
    老寡妇坐在柴捆上,像是一时不想走了,眼神僵直地望着他。望了一会儿,她竟然朝着
他的脸伸出手来。李芒的心“咚咚”跳着,但没有逃开,而是往前走了一步。她终于能够摸
到他的脸了,就一下一下地抚摸起来。李芒看着她的有了笑意的眼睛,看着她的头发,不知
怎么想起了傻女和蓖麻林。
    一个念头越来越强烈,他突然想起要弄明白蓖麻林里的秘密!
    他像自语似的,喃喃地说道:“蓖麻林……蓖麻林……”
    老寡妇的手像被什么烫了似的,从李芒的脸上倏地抽回来,大声呼喊起死去的治保主任
和民兵连长的小名来,竟然呼个不停……人慢慢多了,围了上来。
    李芒和老寡妇被围在中间。他十分后悔,不该提蓖麻林……老寡妇喊着,比划着,突然
向外冲过去。大家一看,原来民兵连长就站在人群后面,不知怎么就被她发现了。民兵连长
跳着,慌慌张张地跑着,躲闪着追上来的老寡妇……
    大家喝起彩来,一边大笑,一边给老寡妇加油……
    上工的时候,民兵连长阴着脸,一直蹲在李芒的那一段沟岸上。他徐徐地吐着烟雾,看
着下面的李芒整得满脸泥浆……看了一会儿,他突然“咯啷”一声将烟嘴咬住了。他笑着对
李芒说:“你到东边那条沟里翻去,你的个子高。”说完就让人放了木梯。
    李芒踏上岸来。他端详了一会儿东边这条沟,立即惊得怔住了!
    这是一条特别狭深的沟,往下看黑森森的。沟的一边已经弯曲了。弯曲来自巨大的挤压
力:离边沿一米多远处,已隐约可辨有条断裂痕了。不难判断,这条冻土沟在一二小时内、
也许更早一些,就会坍塌掉!如果不是他发觉了,那么用不了多一会儿就会被活活理掉!他
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仰面望了望蓝蓝的天空……
    这一天,小织刚踏进家门,肖万昌就用冷冷的目光盯住她。这样过了有五分钟,小织觉
得自己的手有些颤。父亲淡淡地说了一句:“说说你和李芒的事吧。”小织猛地抬起头来,
咬了咬嘴唇。“说说吧!”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又粗又硬。小织还是不吱声。肖万昌等待了一
会儿,声音又软下来:“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就你这么一个闺女,你是父亲的心尖肉……我
交个底给你吧:你要找上李芒,除非日头从西边出来!你自己思量去吧!”他说着,终于火
气又涌上来,最后几个字是从牙缝里一个一个挤出来的。小织还是第一回见到父亲激动成这
样,她又一次感到了惊讶,但更多的是气愤。一种受辱的感觉从心底泛起,她有好多话,但
她一个字也没有说,转身跑出了屋去……
    李芒更频繁地被叫去开会了。
    宣传队很快就被迫解散了。但小织仍像过去一样,站在树下默默地等他归来。李芒从民
兵连部出来,总是急急地奔向学校了。他是奔向一束阳光去了……在路边的这棵树下,他们
谈了那么多。当李芒告诉了她冻土沟的事情时,她惊恐得好长时间没有说出话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听不到老寡妇的哭声了。后来才知道是傻女突然失踪,老寡妇
病倒了。不久,她就死了。
    她死的那天晚上,老屋门前围了很多的人。不懂事的孩子哈哈笑着,打闹着。邻居的几
个老婆婆偷偷地在角落里烧纸,弓着腰在地上画着什么。她们的背影使几个围看的妇女哭起
来,哭声越来越大,后来男人们也哭起来了。
    哭声惊天动地!李芒和小织睁着泪眼,惊讶地看着。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一块
儿哭泣……
    他们再也看不下去,从老屋门前离开了。李芒反反复复地想着不久前在大翻工地上,老
寡妇追逐民兵连长的事;想起傻女见到民兵连长时的那一声尖叫……他走着走着突然站住
了。
    他说:“民兵连长一准跟傻女的事有关……蓖麻林,老寡妇喊的蓖麻林不是疯话!”
    “那治保主任呢?他死了好几年了!”
    “……”李芒答不上来。他说:“老寡妇死了,蓖麻林里的秘密也给带走了。要找到傻
女就好了。这一家子人惨极了,等于被推到了那条冻土沟里……”
    “傻女不知道还活着没有?她一个人跑到哪儿去了?”小织哀叹着,嗓子哽住了。
    李芒说:“我有时真不知道这一辈子怎么活到底。肯定很难,到处都是那条冻土沟。我
有时想:真不如像傻女一样跑走,跑得没有影儿,跑到天边上去!傻女一点也不傻呀!”
    小织用她小小的巴掌握起李芒的手,轻轻地摩擦着。她小声呼唤着:“李芒!……”
    李芒望着天上的星星,又低下头来着小织那滑润的头发……他说:“那天晚上坐在草地
上,你记得我说过一句话吗?
    我说过‘我今后什么也不怕了’,这是真的。我到现在也这样想。可是,你能跟着我
吗?这样我也把你领到那条沟边上了,这不是更惨吗?……”
    “李芒!李芒!……”小织连声叫喊着,用手俺住了他的嘴巴……
    他们一起向前走去……
    在小路边上,多了一截干朽的木桩,立在那儿,黑森森的怪吓人。当李芒和小织试着走
近它时,它的顶部突然闪亮了一个红点儿——原来是一个人默默地站在那儿吸烟!小织惊叫
了一声,攥住李芒的手就跑。他们跑开一段路之后站住了,听着身后的声音:那个人在咳
嗽。
    第二天晚上,李芒又被叫去开会了。当他走出民兵连部,走到那棵树下、走到小织身边
时,突然从一旁的树丛里蹦出三个持枪的人来。还没容李芒和小织叫出声来,就有两个大白
布套子分别把他们套住了。一个人呼喊着:“抓流氓抓流氓!
    小地主崽儿耍流氓!哦号!……”
    李芒马上听出是民兵连长的声音。他极力想撑破这个袋子,可是怎么也不能。他在袋子
中闻到一股香味儿,接着用手摸到了一截粉丝。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是被装在一个装龙口粉丝
用的大帆布包里!他们可真会想坏点子啊!……民兵连长又喊开了:“绳子缠上,绳子缠
上!”话音刚落,李芒觉得有五六道绳子勒上布袋,并渐渐勒紧,有一条绳子正勒过他的咽
喉,他感到一降窒息,脑海中立刻闪过那条即将坍塌的冻土沟的影子……他呼叫着,奋力挣
扎,尽量让绳子的位置离开咽喉远一点。他同时也听到小织反抗的声音,听到民兵连长的嬉
笑:“嘿嘿,小织呀,莫害怕,我是你大哥,大哥把你抱回家去……唉哟,有一百
斤?……”小织怒斥着、叫骂着,但这声音和民兵连长的嬉笑掺在一起,渐渐远了……
    李芒被几个民兵轮换扛到了一个地方,接着被抛到了一个又深又硬的坑里。他的头被重
重地磕了一下,立即昏了过去。
    醒来时,他身上的套子已经被解开了,原来他被抛在了一个废弃不用的水泥氨水库里!
一股残存的氨味儿直刺他的脑门,身前身后、墙壁上,留着一些唾液和血痕,这里不知关过
多少人呢!……小木门响着,接着民兵连长和肖万昌走了进来。李芒盯着这两个人,一声不
吭。
    肖万昌的头发有些乱,满脸倦意。他吸着烟,咳了几声。
    李芒突然想起了那个夜晚小路边上的半截朽木桩,想起了那几声咳嗽。这咳的声音是一
样的。
    “……看来治安工作真要抓一抓喽。*H?”肖万昌在和民兵连长说话。
    民兵连长笑眯眯地指了指李芒:“这不捕获了么?”
    李芒冷笑着:“你们比法西斯还有办法。可你们扼杀不了我们的爱情!”
    肖万昌由于气闷而喘息起来,用手指着李芒说:“你算个什么东西!你这个小地主崽子
大白天做梦!你挠痒挠到我头上来了……好,好,你等着吧!”他骂着,咳着,身子摇晃得
很厉害。停了一会儿,他的火气才消下来,对民兵连长交待了几句,急匆匆地离开了。
    送走肖万昌,民兵连长就转了回来。他一进门就狞笑着嚷:“芒兄弟口福不浅啊,我就
没有这口福。你这回就是死了也值了。肖支书到底有钱,把个闺女养这么白嫩……”
    没容他住口,李芒就给了他的下颌骨那儿一拳。这一拳打得没有节制,使民兵连长的头
先往一旁猛地一甩,接着整个身子也倒下来……
    小织一直躺在玉德爷爷的怀里。
    她从被裹绑着送回家来以后,一直没有流泪。她听着父亲的斥骂,紧紧地咬着嘴唇。她
第一次知道父亲也会这样凶狠地骂人。肖万昌在屋里暴跳着,大嚷大叫:“你要和他好得
成,除非把我杀了!你干脆死了这条心,我早跟你说过!……
    李芒那小子也活得不耐烦,看我这回怎么把他送到公安局里去!臭流氓!”
    玉德爷爷抱紧孙女,一边怒喝着儿子:“出去!你给我出去!没完了?”……肖万昌走
了,他还是紧紧地抱着孙女。
    玉德爷爷就是这样把她抱大的。小织的母亲死得早,玉德爷爷就老是把小织带在身边
了。今天的小织已经完全是个大姑娘了,他抱起她来还像过去一样妥帖自然。小织没有流
泪,他却用粗粗的手掌擦了几下她的眼睛。肖万昌出去之后,他哈着气对小织说:
    “孩子哟哟!咱可不能跟李家结亲!你还小,不醒事,你不知道,过去河边上这些地全
是他们李家的。我这胳膊,看见这块疤了吧?就是李家的狗咬的……”
    玉德爷爷挽起了衣袖,让孙女看他胳膊上的疤了。
    小织摇着头说:“爷爷,李芒的爷爷、父亲不是全死了吗?
    他不是个孤儿吗?”
    “不能跟李家结亲……”玉德爷爷摇着头。
    “爷爷,李芒不是个好孩子吗?你不是也夸过他吗?”
    玉德爷爷点着头:“那倒是。”
    “爷爷!”小织从老人的怀里挣脱出来,执拗地说,“我就和李芒好了,他到哪儿我跟
到哪儿,我一辈子都和他在一块儿了。硬把我们分开,我会活不下去!……”
    老人摇着头,叹着气,重新把小织紧紧地抱在怀里。
    “爷爷,我们快去救出李芒吧!他们要把他送到公安局,现在不知怎么折磨他呢,那个
民兵连长比狼还狠!……爷爷!”
    玉德爷爷默不作声,一双深陷的眼睛望着漆黑的窗户。
    起风了,街上的树木发出尖利的叫声。小织恳求着爷爷,这时突然从老人怀里跳下来
说:“你听啊爷爷!你听!他们在抽他,打他,他在喊——你听啊!你的心比石头还
硬……”
    老人打开窗户,倾听着。还是只有风声。
    “爷爷!快走啊爷爷……”小织摇晃着他。
    玉德爷爷的胡子抖了抖,沉着嗓子喝了一声:“织子!
    ……”小织坐了下来。老人轻轻地关了窗户,又从屋角找来一根铁钎,掖在了宽大的衣
襟下边,然后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刚过午夜,玉德爷爷就醒来了。他扯上孙女的手往外走去。他们撬开了氨水库的小木
门。李芒已经被打昏几次了,搀出门来,当看清了来的是玉德爷爷的时候,立刻给老人跪下
了。
    李芒决定连夜逃走。当小织告诉要和他一块儿离开这里时,他的一汪泪水再也忍不住
了!没法儿跟谁告别,没法儿跟老爷爷告别!他们抹去了泪花,转过几条村巷,就隐没在一
片夜色里了。
    在村边上,他们久久地呆立着。
    整个村落死死地沉睡着,只偶尔有狗吠一声。天空有淡淡的云,星星忽闪忽隐。冷风从
不远的海上吹来,吹起了他们的衣角。
    他们踏上了河桥。过河,入林,开始了不为人知的逃亡。
    他们要走几百里,再折向南,入山。
    十二
    李芒怎么也弄不明白这几句话:“用小树叶遮住眼睛,然后,不发一言。”他吸着大烟
斗,一双手在诗集上摩挲着,显出很有兴味的样子。直接的、表面的意思他是明白的,他只
是害怕还有什么寓意,什么象征等等。他知道那些诗人的狡猾,知道诗人就是些善于埋藏东
西的人。他吸着烟,看着这一行一行的、印得很规矩的文字,常常感到一阵阵惊讶。他品着
烟,咀嚼着诗行,总能从里边掘出什么新鲜东西来。在南山和东北的时候,他试着写过一些
东西,都写得很糟。但他也养成了读东西的兴趣。他每逢在生活中遇到难题,每逢激动起
来,就习惯于翻开一本诗集、一本书。这能使他平静下来。更奇怪的是有时这书也能给他一
些新奇的想法,使他这样做而不那样做。
    小织伏在一边的缝纫机上做针线,她有些黄瘦了。这主要是因为她到了一个特别时期,
她坐在那儿真有些笨呢!也可能李芒的执拗使她吃了些苦头,她几天来老要劝阻,说服她的
丈夫。
    这个家已经是很温暖、很幸福的了。几乎不缺任何东西,电视机、录音机、电冰箱……
什么都有。特别安慰着她、使她自豪的是,他们家比别的家多了一个大书架子,这当然是因
为有李芒的缘故。此刻的李芒坐在桌子旁,一声不吭地读他的书,慢吞吞地吐着烟。桔黄色
的台灯光圈罩在他的身上,他屈起身子,一条腿放到了椅子上。这个家真是很安逸了呢……
自从和父亲联合做了专业户以后,一切似乎都很顺利。父亲做了好多别人没有力量做的事
情,比如黄烟的收购、追肥、浇水,有他也就有了诸多的方便。如果他们这个联合的黄烟专
业户破裂了,那么在她和李芒这方面,肯定立即就会招来好多不便。也许他们再也不可能有
这样安逸的日子了。他们需要为烟田去苦苦奔波了,也许最终还需要去经受失败的打击……
    她很担心。她寻思事情从来就比李芒缜密。她担心的是经济上的损失;但最担心的,似
乎还不是这些。她不赞成和父亲决裂,还有别的原因。到底因为些什么,她自己也讲不清,
比如,因为他是父亲,等等。她自己也讲不清。她只是觉得处在她这样位置上的人,今天有
责任去阻止丈夫……有时候,面对一个慷慨陈词或者咄咄逼人的李芒,她也有些胆怯了。她
又开始担心另一些事情:我错了吗?是我在害李芒、害这个家吗?
    “用小树叶遮住眼睛,然后,不发一言。”李芒握着大烟斗,咕哝着离开了桌子。
    “不发一言。”李芒走过来,看着小织说。
    小织把连在针上的线剪断,抬头微笑着着他。
    “荒荒抓走已经三天了。”李芒突然说道。
    小织眨着她黑亮的眼睛,好像说:三天了吗?
    “三天了,也没有什么动静。”
    小织点点头。
    “大伙把荒荒忘了。”
    “大家都在忙烟田,顾不上他了。”
    “他算个什么。光棍汉,不一定什么时候就死了。”
    小织咬了咬嘴唇。
    “所以就把他抓起来!用铐子铐住!”
    “他们会打他吗?”小织担心地问。
    “不打他太便宜了。他也很壮,打得皮开肉绽也没事。”
    “那些人多狠啊……”小织难过地望了望窗外。
    “最狠的还要算你爸爸,他抓荒荒不用自己动手。”
    小织垂下了头。
    “看看那个民兵连长吧!老是笑眯眯地把人往那条又深又窄的冻土沟里推……他如今还
是跟在你爸爸身后。”
    “爸爸跟他是不一样的……”小织说。
    “怎么能一样呢?像一个大扁瓜:肖万昌是瓤,民兵连长是皮……”
    小织的脸不知怎么有些红了。她说:“……你真会比喻。”
    “反正这样说你就明白了……我就是这个意思。”
    “不过荒荒也真的犯法了……”
    “是啊。把一个人硬往山涧里逼,他掉下去了,怨谁呢?
    是他自己一脚踩空了!”
    小织不说话了。
    “荒荒为化肥的事情来找咱,他说是‘做代表来了’。他不知道他砍烟田,也是做代表
来了!”
    小织有些不解地看了李芒一眼。
    “他代表了好多人的一种情绪!”
    “你是说大家都仇视……他?!”
    “是仇视。”
    “仇视……”“能不仇视他吗?他把人住狠里治,又叫人说不出什么。
    好多法儿都是使绝了的,像集体办那些工副业,篷布厂、小橡胶厂,都承包给他身边那
几个人了。承包额定那么低,谁承包谁发大财!这些人就得供养他,是他让他们发财的,这
些工厂简直成了肖万昌几个人的‘钱柜子’了……像这样的事有多少!谁心里都明白,都有
一笔帐,可不敢说。荒荒是个不知深浅的人,就站出来动了镰刀,结果给逮起来了……”
    小织吸了一口冷气。
    “他给逮起来了,”李芒继续说着,在屋里踱着步子,“倒没有人出来说话了。他们都
弯下腰,钻到烟垄里去做活了……
    ‘用小树叶遮住眼睛,然后,不发一言’!……”李芒说着激动起来,使劲地搓起了手
掌。他感叹着,突然坐在了小织的身边,握起了小织的手,有些急促地叫着:
    “小织!……”
    小织仰脸倾听着。
    “我……唉!我有好多好多的话、好多好多的想法要跟你说。可这都是一眨眼的工夫涌
出来的一些念头,又说不清。也不光是为了说服你,你用不着拿这种眼神看着我;我是要急
着告诉你一些想法……我闲下来时就想好多事情,好多好多。
    我在想我们的日子、我自己的日子,想我们从河边到南山、到东北、再到河边这一段弯
弯扭扭的路。我想人有时候也真是奇怪:转了一圈儿又回来了!……离开河边时,我们是穷
光蛋;回到河边后,我们成了全县有名的专业户,有了这点儿家当,有了个暖烘烘的小家
庭。离开河边时,我刚刚从那条黑森森的冻土沟里爬出来,后脊梁上还有民兵连长用烟头触
上的痕子。再回到河边后,我身上的皮脱了几层,烟疤也快长得没有了……”
    李芒说着,眼睛里慢慢闪射出了冷峻的光芒。他痛苦地摇着头,慢慢松开了妻子的小手
掌。
    “我帮荒荒去扳冒杈了,我不歇气地做了一天,比在自己的地里卖力气多了。也怪,我
倒觉得荒荒的地才是自己的地,用力地做呀,汗水把全身衣服都洗透了!更怪的是,我还有
一种赎罪的滋味儿……”
    小织惊诧地看了丈夫一眼。
    “真有这种滋味儿。……从荒荒的地里出来,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棵老柳树!它一动
不动,我没看见一片树叶在飘动。我又想到了玉德爷爷……树的那一边儿是肖万昌的地,这
一边儿是我们的责任田,老柳树的根就扎在这两块地里。老柳树的根一准很长很长了,就像
又粗又长的缝衣线一样,硬是把两片地缝到一起去了,缝得好牢绷。我闭上眼睛想这树根的
模样儿,我差不多看到它穿在土里的样子。很多条根,上上下下、长长短短地扎在土里;可
是这些根开始变了颜色,慢慢松脱、抓不住泥土了;……我是说,这些‘缝衣线’快要断开
了。它一准要断开。我从荒荒地里出来时,第一眼看到老柳树时就想了这些……”
    “缝衣线断开了,缝在一起的布就要裂开了……”小织喃喃地说。
    “世上没有不断的缝衣线,没有……”李芒看了妻子一眼,转身到桌子跟前吸烟去了。
他转动着那个大烟斗,又自语似的咕哝道:“‘用小树叶遮住眼睛,然后,不发一
言’!”……
    十三
    腊子贩鱼挣了一笔好钱。他驾着轻骑跑回家来,想好好松闲一番。肖万昌那张不露声色
的脸上有了明显的笑容,他一连两天没有出门,和他的小腊子一块儿玩。
    他很喜欢小腊子。吃饭的时候,他常引诱小腊子喝上一盅酒,并亲自为之斟酒:两个手
指捏住精巧的小酒壶,在空中扬一道弧线,那细细的酒流儿跌到杯子里,正好刚刚满平!
    这个手艺是他几十年的工夫练出来的,就在这个四尺长、三尺宽的小方桌上,他和县
长、公社书记、派出所长、场长、厂长、银行会计、退休干部、经理、警察、矿长、捕捞
员、船老大、养蜂人、工程师、说古书的、省里来的巡视员、要饭的、武装部的、码头客运
班长、耍把戏的、税务员、县委组织部长以及部长的亲家、烧砖专业户……各色各样人物喝
过酒。他没有老婆了,可是他就会做一手好菜。烧鲅鱼、海参汤、焖海狗鳝、鲍鱼,这是海
味儿。他还能采来田埂上、沟渠里、野地里的小蓟、马齿苋、灰菜、苦苦菜、地瓜叶、榆树
串、洋槐花,或放进开水里烫一烫用佐料拌成凉菜;或做成饭团、饼馅、包子馅。吃的人都
很高兴,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赞不绝口。喝的酒也很杂,红、白颜色的,黄色的,黑色
的;茅台喝完,空瓶儿用来盛酱油;如果是很便宜的瓜干酒,他一定在里面泡上桔子皮、何
首乌、枸杞豆、沙参等等,做成药酒。药酒无价。……他真正为之牵肠挂肚的人,实在只有
腊子一个。在雨天里,如果他一个人睡在炕上,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有着说不出的孤
寂感。他想象着腊子在雨天的夜晚里会做些什么:此刻他大概躺在渔铺里,身上盖着一块帆
布睡着了吧?但愿不是跑在通往南山的路上,轻骑和身上都溅满了稀泥浆……他有时也会想
起小织。想起她的时候,他就极力去想些别的,来赶跑她的影子。因为她的背后,总是有着
另一个影子;老婆子死去之后,这座屋就显得空荡荡的了。后来这屋子又改建了,添了耳
房,造了厨房和卫生间,地面上改为水磨石地板;去年,天花板又改为泡沫压塑的。他去城
里张县长家串门之后,回来又在门前的水泥台基上放了一个棕垫子。一切很好,开始好起来
了。腊子住在耳房里,录音机的声音被他放得很大,不断发出一种“嗡咚嗡咚”的声音。有
时录音机里放出女人的尖叫声,他这时就会站在门口,吸上一支喇叭烟,用手梳理一下光滑
的背头。腊子在女人的尖叫声里弓着腰走出来,斜叼着一支烟,看也不看父亲,到耳房与正
房之间的夹道里去了。那里有他的金鱼缸,缸里漂着水草、水葫芦。有时民兵连长也钻到耳
房里,腊子出来时,他就跟在后面,手里提着什么,两个人显得很繁忙的样子……肖万昌很
惬意,他这时候总是感到充实而满足。这时候也才明白:腊子活活像他,太像他了!这才是
他喜欢的主要原因呢!
    几年来,肖万昌已经学会了放松自己。他无论在外面多么紧张,脚一踏上这座房子的台
阶,立刻就会舒一口气。他脱去外衣,在椅子上或是沙发上坐下来,开始慢悠悠地吸烟、呷
热茶了。有时他叼着烟、拿着水杯就走出屋子来,给院子里的几盆花松松土,施施肥。花肥
不是什么鸡蛋壳子、豆渣渣之类,而是装在塑料袋子里的一些灰色粉末,袋子上的彩色商标
十分漂亮。他做着活儿,有时轻轻地咳一声。院子里很静,没有人来找他。村里人都知道支
书有个习惯,特别厌恶有人上门来找,他办事情,要求到大队部里说去……邻村的一些支部
书记有时来这里拜访他。他们的穿着常常使他觉得可笑。他笑他们不下雨也穿上长筒胶靴,
并且将裤脚掖进筒子里去。他知道墨黑锃亮的胶皮子对他们产生了吸引力。他笑他们戴一个
黄帽子,这么不伦不类。黄帽子早时兴过了,他们就不知道。他们之中有人披着衣服,这衣
服一定是新的,并且叉着腰走进门来,用两个胳膊的拐肘将衣服撑起来——他特别笑这个姿
势。他们留下来吃饭,喊着说:“大鱼!大肉!
    老肖啊,就看你舍不舍得了!”肖万昌微笑着,不置可否。他挽着衣袖,到厨房里去
了。他们很快就跟进去,看他做饭。他端出一盆活着的小泥鳅,一块很大的鲜嫩豆腐。他把
它们一块儿放进锅里,让一群泥鳅在锅底的水中尽情游戏——他们看傻了眼,互相瞅着、伸
着舌头。肖万昌在灶里放了一把火,锅里的小泥鳅乱窜起来。水的边缘上冒白气了,泥鳅往
锅底里聚拢、散开,然后疯狂地扭动,一会儿就全扎进那块豆腐里了……豆腐炖熟了,切成
片片,每个片片上都有灰点儿,那是小泥鳅的横断面儿!肖万昌烧了一个很漂亮的汤菜!他
说:
    “这叫泥鳅拱豆腐!”……他可瞧不起这些客人。他见过大世面。他到省城里开过会,
跟大干部们握过手,同桌吃过饭。他什么没有见过。他们有说不出的崇拜他,有什么事情也
愿意跟他谈。他说:“唔唔,我可当不了这么多村的书记啊……”
    他吸着烟,轻轻地咳。他们觉得他咳的声音也很有讲究……
    眼下,这座屋子里只有他和小腊子,他有说不出的高兴。
    做了几十年的村干部,养成了吃狗肉的习惯。这几年没有狗了,他也暂时把它的滋味忘
却了。有一天他突然想起那个美味来,竟然是火烧火燎的急躁起来。民兵连长从邻村弄来一
条叫“大花”的肥狗,他就养到了院子里。今天,他要和腊子一块儿享受这个美味了。他十
分愉快。
    宰狗是个难题。肖万昌决定亲自动手,可是小腊子偏要“过过瘾”。大花在院里呆了几
天,已经和肖万昌有些熟了,它开始用舌头舔新主人的手了。肖万昌常常取一块馒头抛起
来,看着它跳起来用嘴巴接住。它的胖胖的前爪又白又圆,很笨的样子。肖万昌有一次试着
按它几下,觉得热乎乎的、软绵绵的;它友好而愉快地抬动着,故意送到他的面前来让他
按。
    他却在它上面磕下一截儿红色的烟火,大花尖叫着蹦开了,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他……
今儿早上,腊子决心将大花乱棍打死。他看过一个武打片,很赏识上面一个黑汉的棍术。他
将棍子立在身侧,先朝大花推一下手掌,然后就舞将起来。大花原认为腊子是要跟它游戏,
高兴地叫着,将两腿按到地上,跃动、展扑,有时腾空而起,从腊子的耳畔蹿过,顺便咬一
下腊子的胳膊。但它并不真咬,只是轻轻一含,给他留下一个可笑的、杏子大小的湿印子。
它得到的是愉快,一展技艺的愉快。它的勇敢和敏捷第一次让这所院落的主人知晓,两个人
暗暗吃惊……可是腊子一棍子击中了它的后腿,那么狠、那么痛,它尖叫一声,跛着腿跳开
了,哀叫着,迷惑地看着小腊子和那条又粗又长的棍子。它终于明白了这里面暗藏杀机!
    小腊子呼叫着,它却再也不回来了。肖万昌站在一边吸烟,这时责备地看了儿子一眼。
他把烟蒂踩灭,然后高高扬起右手喊道:“大花!”他微笑着,和蔼、亲切,像有什么事情
要恳求大花。他呼唤着:“来呀!来呀!好大花!……”大花还在冤屈地哭着。它仇恨地望
着腊子,有些警惕地弓着身子,慢慢向肖万昌走来……肖万昌用手抚摸着它的头颅,给它擦
去眼角的一点眼屎,又刮了一下它那黑亮可笑的鼻子……他的右手插进衣兜里,一丝丝地掏
出一条尼龙绳。大花看到了绳子,警觉地“呜——”了一声。肖万昌立刻抖索着绳子,在它
眼前晃来晃去,嘴里接着也哼起来:“割上了二尺红头绳呀,给我大花扎起来呀,哎咳咳—
—”他哼着,慢慢给大花捆扎起来。捆了腿,捆了脖子,捆了腰。大花舔着他的手。到后来
他把大花推倒了,恶狠狠地喊了一声:“小腊子,动手吧!……”
    中午时分,狗肉就熟了。
    肖万昌和小腊子坐在院子里的一个石桌旁,将酒斟好。父亲在喝酒之前微笑着看了一会
儿子。儿子伸手去取他的杯子,正在这时,有人敲门。
    这是最令人讨厌的事情!肖万昌恼怒地看了一眼院门。他端坐了一刻,并没有动。门板
继续响。很有节奏,力度适当,不像是村里人,也不像是邻村的支书们。他拍打了一下手
掌,去开门了。
    进来的是李芒。
    肖万昌像是高兴极了,请李芒快吃狗肉。蒜泥!葱片!酱盅!小腊子!大家全在一块儿
了!中午的太阳被大梧桐遮住了!李芒说已经吃过饭了,他摇摇头,又摇摇头,坐到石桌一
侧的一个大草墩子上。
    李芒当然是有事情来的。可是他看着这对父子吃狗肉,竟然暗暗惊讶起来,一时也忘了
说他的事情了。
    肖万昌和腊子吃起来了。肖万昌将腿、臀部分让给儿子。
    他专吃蹄子、肋骨和脖根、脑袋。一条很细的脖骨,他横着端起来,像吹口琴一样放到
嘴上,咬着、吮着,轻轻移动:骨节处一个个凸起,他像对待不同的音阶一样,不断停顿,
停顿,细细地吸、磨,用牙齿揉动,又突然迅速地推开,滑到另一个骨节上:由粗到细地来
一遍,再由细到粗地来一遍;有时这条软软的骨头在嘴里滑动,有时是一下一下跳跃;剩下
脖根的一块红肉,却丝毫未动,由于整条脖骨的肉都快光了,它就显得特别肥硕诱人了。这
时候,也是最后了,它终于被塞进嘴巴里:轻轻地旋转,旋转,拉出来就是光洁的一条净骨
了!……狗的脑壳肉被他用两个手指剥光了,露出白圆的骨头。他笑眯眯地把它往石桌上方
推一推,然后取过一个早就备好的方铁块儿,“啪”地敲开了。他把开裂的脑骨捧起来,又
用三根指头捏住一转,像欣赏一个裂嘴的石榴。他先取一块里面的东西品了一下,然后迎着
太阳细细地看着,两眼放出尖尖的、有些骇人的光亮。他立刻把它放到石桌上,用手去抠、
去抹、去摇晃震荡,到了他认为可以吃了的时候,他就把嘴对在了上面,接着眼睛也眯了起
来。这样低着头约有三四分钟,才将两手伸出来捧住那个光光的骨壳儿,慢慢地仰起、仰
起,轻轻地转动他的头颅。最后狗的脑壳放到了石桌上,终于是空空的了。脑壳儿很像一个
被取了仁儿的核桃,那些很曲折很细微的沟沟道道由于被取走了核儿而变得光洁起来。他盯
了一眼空脑壳儿,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李芒看着他吃东西,真是惊讶。他第一次见肖万昌吃一个动物。
    肖万昌揩着手,把身子转向李芒。李芒也记起了他要来做些什么,这时就说:
    “我是来和你商量个事情的。”
    “唔唔。”肖万昌又用心卷他的烟了。
    “烟田太忙了,我和小织做不完。小织也不应该做那么多了。腊子和你要到烟田里做
活。”
    “我的公事太多,这个你知道。腊子过去在电厂里上班,他恋着贩鱼才回来的,你只当
作他还在电厂就是了。”
    “你的公事多,不过你也别忘了,你还和另一户人家联合承包了一块烟田呢!”
    肖万昌点点头:“我和我闺女家承包的。”
    李芒把腿叉开,一下下磕着烟灰说:“你闺女单立门户了。
    她现在过得也很富裕,用不着给谁去做长工。他们松闲了,只要高兴,大白天还可以躺
在沙发上看电视。这个你还不明白么?”
    肖万昌看了腊子一眼,像自语般地回答说:“明白了。”
    十四
    荒荒离开了他的土地,他的土地并没有荒芜。冒杈被及时扳掉,肥水也上得很足。这片
烟苗由瘦小泛黄变为肥胖油绿了。每天的一大早,都有一个人在田里弯腰忙着,露水把他的
周身都打湿了。人们都站在田埂上向这方张望,满脸的迷惑……没有人明白这是为什么:荒
荒砍了这个人的烟棵,这个人反过来倒要替荒荒做活!
    肖万昌扛着锄头来到大柳树下,四下里张望着。当他看到李芒在荒荒的田里做活时,嘴
里发出了“咦”的一声。他放下锄头,就到荒荒的地里去了。
    这是个很清明的早晨。太阳就要出来了,东方一片桔红。
    河边上度过了一个水气充盈的夜晚,所有的烟棵上都挂满了晶莹的露珠。露珠上映着朝
霞的颜色,有的甩进土里,有的甩到种烟人的身上。李芒的眼睫毛上、眉毛上,都落着露
珠。
    他那么专心地看着烟棵,每个烟叶根部冒出的小杈子,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肖万昌就站
在烟垄的另一边,李芒却没有留意。肖万昌在一声不吭地端详着他。
    李芒的前额上有几道深深的皱纹,两颊却还像十八九岁的小伙子那样放着光泽。他的眼
角上,如果仔细些看,也会看出几条皱褶。也许有什么可怕的智谋藏在那双深陷的眼底!
    这双眼睛总是闪着沉着的、机警的光芒。那几条皱纹表明了他的成熟、老练。他的手,
指头长而有力,巴掌是阔大的、结实的;每一个关节都那么灵活、有力量。这双手向烟杈子
伸去时,又稳又轻,指顶儿颤也不颤,似乎是慢条斯理地伸了过去,只轻轻地一抹,那肥胖
的杈子就折到泥土上去了。他的脚轻易不动一下,除了非迈出不可,它总是坚实地踏在地
上。地上留下的脚印又深又大,有一个青蛙跌进去,蹦了两下才跃出来。整个的他都显出一
种自信、忍耐、不轻易冲动的和非常执拗的个性。他的沉默使人感觉到他的矜持和傲慢、他
的男子汉的庄重和深厚。一个人站在五六米以内来注视他,像被什么看不见的射线击中一
般,肉体的某一部分会微微震颤,引起一种无可名状的威慑感……
    肖万昌看着他,几乎是在这一瞬间修正完成了原有的设想。他一直在这个归来的大汉
(他内心里很少想到这是自己的女婿)身上试探着、寻找着什么东西。他觉得这个大汉归来
之后,变得陌生了。很清楚,他不那么容易制服了(实际上他从来也未被真正地制服过)。
但肖万昌决不退却,就像老虎生来就是食肉动物一样,他生来就是要制服别人的。他在寻找
时机,寻找角度。也许是他自己太犹豫了、太软弱了,他倒越来越感觉到了对方凌厉的攻
势、咄咄逼人的锋芒。他仍在犹豫,仍在彷徨,他曾经彻夜不眠。他表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像一头巨兽雄踞在一座山岭上一样,在这片土地上从容而得意地生息了几十年。他微
笑着,梳理着一丝不乱的背头,心中却在盘算,是否迎击过去,迅速地咬住对方的咽喉,撕
扭到一起?他仍在犹豫,仍在彷徨。他似乎感到那种硬性撕扭有多么危险……这会儿他端详
着李芒,一个信念更加坚定了。
    他喊了李芒一声。
    李芒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肖万昌,然后舒展了一下身子。
    他取出大烟斗,见对方亮出一块卷烟纸,就顺手捏过去一撮烟末。
    两个人吸着烟。
    肖万昌头也不抬地说:“芒子!我老在找个机会,跟你好好说些事情……”
    引起李芒注意的,只有“芒子”两个字。他仰头看了看肖万昌,发觉“岳父大人”的眼
睛那么慈祥。他不言语,长长地吸一口烟。
    “我有很多话跟你、跟织子说。说什么呢?直截了当讲吧:
    说说我们这一大家子人……你可能打断我的话:说这是两家子。不错,两家子,户口本
子上这么写着。可是,我在心里始终是看成一家子的……”
    肖万昌眯了眯眼,顿住了话头。他睁大眼睛重新盯着李芒,提高了声音说:“这里我要
解释一下‘始终’两个字——从什么时候‘始终’了呢?从你和织子结婚那天起吗?不!那
样说是骗人喽。那时候我恨你,恨到骨头。我‘左’得厉害,那个时代就是这样!我能不恨
你吗?……可是从你和织子打东北回来、特别是联合承包烟田以后,我确实是把你们当成家
里人了……”
    李芒大约觉得烟的味道很好,微微含笑,轻轻地咂着。
    “想想吧,本是一家子人,其中你两个却逃到东北去了!
    我当然后悔不迭。我的岁数也这么大了,我的老伴早过世了,我盼个安定日子、团圆家
庭。老父亲也刚刚过世了。老人家心里也这么想的,所以他才做着主,把我们两家子的地合
到一块儿种。如果我有什么薄情的地方,我也对不住老人!我也常常盘算烟田的事情,是盘
算卖个好价钱,想法子让它水足肥足。我从来不算计你吃亏我吃亏!我倒是常想:芒子不容
易啊!芒子照管这么大一片烟田!有时你的话伤了我(比如你说什么‘不做长工’、要开会
通知看……),我就想:芒子年轻哩!火气旺哩!芒子做活累得心焦!……我想得心里发
热。就是这样!这样!*H!……”
    肖万昌被烟呛住了,大咳起来。他用手捶打胸部,使劲地弓着腰。
    李芒收起了烟斗。他蹲在离肖万昌很近的地方,把手捏在下巴上:说:
    “你到底是个大度的人。”
    肖万昌叹息着摇摇头:“唉唉,上了年纪的人了。”
    “我没上年纪。我这个人记仇。”
    肖万昌脸上的肌肉动了一下。
    “我老记着过去的事情。”
    “我说过嘛,那个时代!”
    李芒摇摇头。他拧起了眉毛,用尖利利的眼睛盯住肖万昌。他突然问:“傻女到底是怎
么傻的?还有蓖麻林里的事,你当时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吗?”
    肖万昌一愣,大声接应:“我怎么知道!你问到哪里去了?”
    李芒用更大的声音说道:“你是支书!你管辖的这个村里出了家破人亡的事情,你有责
任!”
    肖万昌磨动着牙齿,痛苦地摇着头。
    李芒又说:“傻女不能白疯,老寡妇死了也合不上眼!这个事没有完结,全村人都会记
着傻女……傻女还会找到!”
    肖万昌一声不吭。
    李芒大口呼吸着,又问:“我再问你,废氨水库墙壁上那些血印子是怎么来的?里面关
过多少人?你一个农村支书有什么权关这些人?”
    肖万昌抖着手掌,仍在摇头。
    李芒站了起来,用手指着脚下的泥土说:“我还要问你,荒荒和民兵连长哪个该抓?今
天你总该清楚民兵连长了,为什么还要大家白白养着他?还有集体办的那些工副业,承包额
为什么那么低?……我早就要寻机会问问你,看看你怎么回答。如果有时间我还会问得更
多。”
    肖万昌苦笑着,痛苦不堪的样子。
    李芒重新蹲下吸他的大烟斗了。他盯着脚下的泥土,自语般地咕哝道:“我是个记仇的
人。我不光记着那个‘时代’,我还记着一些人……”
    肖万昌茫然地站起身来,重新咳嗽起来。他四下里张望着,突然惊呼道:
    “咦!荒荒……放回来了!”
    十五
    李芒惊异地站起来。他看到荒荒了!
    荒荒顺着一条田埂,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他几乎没有抬头,只顾低头走着。直到走近自
己的地边上,他才抬起头来,他一眼就看到了肖万昌和李芒,立刻停住了脚步。这样呆立了
足有二三分钟,这才缓缓地走到田里来。
    “荒荒!”李芒呼喊着他。
    他像是没有听见一样,老远就冲着肖万昌笑起来:“嘿嘿,嘿嘿嘿……”他笑着,站到
了两个人之间,把手插到了蓬乱的头发里。他有些结巴地叫着:“肖、肖书记!李芒、芒兄
弟!
    嘿嘿嘿……”
    “放回来了?”肖万昌问。
    荒荒点点头:“宽大回来了……”
    “年纪轻轻,要务正。今后可要吸取教训,老实守法……
    *H?”
    “那可是对……荒荒不敢了!”荒荒说。
    李芒端详着他,一直没有吱声。这时问了句:“他们打你了吧?”
    “打?打我?……”荒荒看一眼肖万昌,又看一眼李芒,反复看着,很像摇头。
    “打人了么?”肖万昌声音粗粗地问道。
    荒荒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没打没打!主要是‘触及灵魂’——这里!”他说着,用
手一捅脑壳。
    肖万昌满意地看着荒荒,说一声“嗯”,深深地瞥了一眼旁边的李芒,走出了荒荒的烟
田……
    李芒久久地盯着肖万昌的背影。他发觉这个往日总是挺得很直的后背,今天仿佛是驼下
去一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了上面……他把目光转向荒荒。他心中正暗暗惊讶:这个荒
荒变得那么规矩!这个荒荒一下子失去了挥镰大汉的雄姿!他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他绝
不相信那个胖子会轻松地让这个人出来。
    荒荒说:“芒兄弟,你不知道,咱可见了些世面。”
    “什么世面?”
    “海边所里的人都有小盒子枪……我也要来玩了玩,一扳机子,‘啪、啪、
啪!’……”
    这真是谎话。李芒老想笑。
    “还有‘电棍’。朝你一指,你就倒!朝什么一指,什么都倒!……”
    “朝大烟囱一指,它也倒么?”李芒插了一句。
    “也会倒。”荒荒坚定不移地说道。
    李芒苦笑着,低下了头,停了一瞬,他突然抬起头说:
    “荒荒!做人得讲点骨气,得给咱庄里人长脸。你哩?我听人讲,那些人揍你,你给人
家磕了头!……”
    荒荒的大眼虎生生地瞪圆了,大叫着:“胡扯!他们揍我,我给了他们一脚!那么多人
揪我的头发,打耳光子,我没吭一声!哼!……”
    李芒想:到底说实话了。他轻轻捋了一下荒荒的裤管,看到一条条血印子从大腿处爬下
来……他的手颤抖了。荒荒想挣脱他,但后来索性蹲下来。他对李芒小声说:“这都是外
伤。
    内伤你看得见?我全身的骨头都疼……你可不要告诉肖书记!
    民兵连长好几次去所里,说是想我了,去看看我,一凑近了就用烟头触我的皮肉!……
嗬咦,你千万莫跟别人说:他们告诉我,外人知道了打人的事,就再抓我进去!千万莫说
啊!
    你知道了,那可是你自己用手扒拉裤子看见的……”
    李芒沉默了。他装了又满又实的一锅烟末,慢慢地吸着。
    这时候荒荒突然发现了地上扳掉的烟冒杈,立刻用警惕的眼睛盯着李芒。
    “你,你在我烟田里做活么?这可是我的烟田!”
    李芒点点头。
    “可我还回来啊!我回来了!”
    荒荒大声喊着,跺着脚。李芒一愣,接着说:“还能让烟田荒了吗?我是闲着没事来替
你做做。你回来,就接着做吧……”
    荒荒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呆呆地站在了那儿……李芒又要说什么,突然发现有一个老头
儿背着一大卷东西站在田埂上向这边张望。老人也许刚刚看清了李芒,就走了过来。李芒赶
忙站了起来。
    老人走近了,李芒看出是老獾头。
    “有什么事吗,老伯?”李芒上前扶了老人一下。
    老獾头一动不动地直眼看着李芒,使劲地抿着满是深皱的嘴角……这样看了一会,老人
长叹一声说:“*銧*銧!老天不长眼哪!肖支书不开恩,我那个小子最后还是出案去了。才
干了几天,就不小心砍伤了脚。走时我嘱咐他:不要挂家不要挂家。他不听,干着活也走
神……唉唉,我去看看他,送些干粮。芒子啊,得到这信的时候,也正好挨到我浇地了。我
跟管机器的讲好了,我回来就交柴油。我求你跟肖书记讲讲,批个柴油条子给我……”
    李芒点着头:“你放心吧老伯!我替你交柴油!”
    “好孩子啊!心软的孩子……”老獾头擦着鼻子,又转向一旁的荒荒说,“芒子肯帮忙
了!*銧*銧,庄稼人哪里弄柴油去……我得去跟我儿子说:你做活要专心,家里有芒子帮忙
哩!”
    老獾头擦着鼻子,再三感谢,往大路上走去了。
    荒荒一直在原地呆站着。
    李芒指指他扳着的杈子说:“荒荒,你回来了,你就接着做吧!我要回自己的烟田去
了,你有事情,就喊我好了。”
    “芒兄弟……”
    “有事么?”
    “芒兄弟……”
    李芒不解地望着他。
    荒荒上前半步,嗫嚅说:“你这个人……不是‘驸马’!”
    李芒心中立刻涌起一股滚烫的热流,但他没有做声。他只是低着头,默默地走出了荒荒
的土地。
    小织在老柳树下歇息着等他。
    老柳树下,落了那么多的干枯枝条。它已经毫无生气,一树叶片,都开始枯黄了。枝丫
一条条皱着皮肤,没有绿气了,没有活动的力量了,只是垂着。风从树上吹过,老柳树并不
搭理,像一个老人甘于寂寞地蹲在屋角上,打发着并不多了的时光。有一个小麻雀落在树桠
上,开始吵叫着、蹦跳着,后来便悄悄飞开了,连头也不回。螳螂从高高的树桩上爬下来,
有些灰溜溜的样子;它在干硬的泥土上徘徊了一会儿,便昂首阔步地向绿野里奔去了……
    “李芒,我老远就听到了你和爸爸大声说什么。我听不清,又怕你两个打起来……”小
织有些焦急地对走来的李芒说。
    “打不起来。”李芒用手收拢一些干树条子坐了,轻松地说:“他哪是对手。他自己清
清楚楚,他才不愿打架呢。十几年前就不是这样了,那时候他的筋骨还硬,你得远远躲
着……”
    小织难过地垂下头来说:“李芒,我知道他不是很好的人。
    可我想他这么大年纪了,你说话的口气还是让我难过。我真有点不知怎么才好了……就
该这样下去吗?我真不知道……”
    “你去看看荒荒腿上的伤就知道了!你去听听老獾头哀求什么吧!听听看看你就知道
了。他这么大年纪了,可是牙上还有尖尖,还会撕咬人!你看看荒荒的腿!……有时我就
想,他怎么会这个样儿?他从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儿?想来想去也想不通。再想一想,也
就更复杂了,什么我都说不清了!
    ……”
    李芒沉思着,发出一阵阵的叹息。
    小织抬头远望着,看着荒荒弓着腰在他田里做活了。她看到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的荒荒、
一个一瘸一拐的身影。她“啧啧”了两声,也叹起气来。
    李芒说:“马上和肖万昌分开,这已经是不能犹豫的事情了。前天我看到他和小腊子吃
狗肉,心里就是这样想的。咱们一丝一毫也不能有什么别的指望,人哪能靠忍耐过日子,我
看他吃狗肉时就是这么想的。”
    “他吃狗肉又怎么了?”小织有些不解地问。
    “我也说不出怎样。反正我当时看着,就这样想了。我觉得这是一个又馋又贪、有大心
计的人。跟他相处不能分一点心,不能不警觉,更不能软骨头,你要是往后退,他会一丝一
丝往上顶,像滑过来一样,没声没响地就逼到你跟前来了,又快又猛地突然就伸出手来,直
冲着你的喉咙!那时候你再想办法挣脱吧,你会觉得给什么缠住了身子,滚动也不行,呼叫
也不行,求饶也不行,什么都晚了……他的经验也真多,还都是结结实实的,所以他没有失
败过。我暗地里做过一个总结。我跟他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就是十几年前那会儿,我好比被
困在一个有野物的大山里了。我又要对付他,又要对付狼虫虎豹,他们全是一伙儿。后来他
把一条条长腿爪儿(就像海蜇生的那东西!)伸出来缚住了我的身子,我就拼命挣脱,到底
没等被消化完就逃开了……后来我们从东北回来了,不知不觉他的长腿爪儿又缚到我们身上
了。可是今天我们是在平地上了,没有那么多狼虫虎豹了;这也容易松劲儿,失了警惕性
儿。你知道那长腿爪儿里会分泌出一种液汁来,无声无响地把你给麻醉了,你就再也逃不
掉!你就得活活被消化了!……现在,这长腿爪儿还搭在我们身上,已经开始分泌液汁了。
我的总结就是这样。我们怎样逃到南山?怎样逃到东北?怎样跟他联合的?我从头至尾地想
了一遍。我想这不该忘记,这应该来一个总结。从老寡妇,再到袁光、到荒荒、到老獾头、
到你我……这要好好去想,反反复复地想,想得再苦也要去想,去总结。要咬紧牙关,挺
着,站稳,保住那么一股劲儿,一步也不往后退!……”
    李芒说得很慢、很沉着。但他的声音却是极有力量。小织不眨眼地看着她的李芒,脸色
一会儿红,一会儿又苍白起来。她的嘴角有些颤抖了,一双小手掌激动地在身上抹着。她抬
头望着远方,她的眼睛迷蒙了……
    十六
    石头的美丽,并没有多少人像他和她感觉那么深刻。
    白石头、绿石头、红石头、花石头……五色斑斓,绚丽迷人。真不知道这一架架的大山
上,还生出了这么新奇的东西!李芒和小织把它们背回了村子里,放在了他们那个无比温暖
的、闹鬼的屋子里。他们堆积着希望,堆积得实在太多,就和村里人一起,将它们碾成了各
种各样的小块块。
    村里人看着这些彩色的小石块儿就笑。他们不信会有谁买这种东西,虽然它们着实好
看。但他们喜欢这两个年轻的副业师傅,也信服他们。
    李芒把各种石子装在小布袋里,作为样品,带上去县城碰运气了。临离开山村的时候,
小织和山民们在村口上给他送别,看着他慢慢走远了,消失在山坳里。……李芒心里兴奋得
很,也不安得很。他真高兴啊,这种石头或许会改变山里人的命运、改变他和小织的命运
呢!他最担心的是根本就没有人要这种石头,白白欢喜一场——那样,他只好和小织重新去
流浪了:他还担心小织一个人会害怕,那毕竟是个闹鬼的屋子啊!……
    到了城里,他宿在马车店里。天亮后,他跑了几个建筑工地,都见到了这种石头,有的
散放着,有的装在包里。李芒可高兴了!他想有人要这种石头是确定无疑的了,剩下的问题
就是赶紧找到买主……他问了那么多人,最后有人笑吟吟地买了他一小袋,说是拿回去商量
一下,让他等候消息。他在马车店里忐忑不安地睡了一夜,第二天赶紧去听消息:结果是对
方提出买几百吨!价钱怎么样?他不知道。他去问了一下工地上的人,才知道价钱也不错。
他问那人是什么单位?
    人家告诉他是“龙口玻璃厂”,买这种石头用来造高级酒杯!
    ……李芒兴冲冲地往回返了。
    从此,山民们从田里回来,就忙着碾石头了。李芒还是到各处去推销。碾的白石头、绿
石头、红石头,堆成了一个个彩色的小山。早晨,露水把这些小山染洗得多么鲜亮!呵,多
漂亮啊,多迷人啊,李芒用白粉子在石碾屋的外墙上写了:
    石粉厂。
    山民们终于有了点钱。村子里也终于有人站出来批判这是“资本主义”。但钱是好东
西,刚刚有一点,大家还没有喜欢够,就不睬是什么主义,继续让石碾子撒欢……大家也感
激两个师傅,给他们白馍馍吃,给他们送去辣椒、松蘑菇、鲜黄花菜等等。他们实在不敢收
下这些东西!他们感激山民们还来不及呢——山民们给了他们这样温暖的一个小窝儿。
    他们幸福极了。结合的幸福,创造的幸福,助人的幸福,全汇聚在一起了。他们几乎被
这种巨大的幸福给压倒了,啊啊,幸福一下子来得也太多了。……小织对李芒说:“李芒,
啊,李芒!我们一辈子就住在这个闹鬼的屋子里吧!我们还要什么?什么都有了,啊!李
芒!你说话啊李芒!……”李芒点点头,但目光只望着一个方向出神,小织推了推他,他才
转过脸来……他嘴唇颤抖着:“小织!我在想我这个人太坏、太卑劣,我多么爱你,像你爱
我一样!可我有时候倒生出这样的念头:和你结婚是对肖万昌的报复!这念头多么可
恶……”小织怔怔地望着李芒,接着眼里流下了两行泪水。她哭着,没有一点声息,停了一
会儿,又谅解地握住了李芒的手……李芒沉默着,又接上喃喃地说:“我真想玉德爷爷啊,
想他们,也想芦青河……”说到玉德爷爷,两个人再不做声了。
    这个夜晚,屋子里第一次闹起鬼来:锁着的那个房门响起来,锁扣儿咔嚓嚓地响!两个
人不由得想起了多少年前吊死在里面的那个人,害怕了,头发也像要竖起来。他们不由得偎
在了一起,紧紧靠着炕角的墙壁……时钟嗒嗒走着,门扣儿咔嚓嚓响。正是夜半,风刮着窗
纸,破了的窗洞上,泻进黄色的、冰凉的月光。他们偎着,偎着,出了一身汗水。就这样待
了一会儿,李芒突然跳下炕去,不顾小织的阻拦,用一根铁棍撬开了那个房门!他们用灯照
亮了这间屋子,满是乱草,废弃不用的农具等。李芒用铁棍打着,用力挥舞,像个武士一
般,大声呼喊着。终于有几个野物(山猫等)跳腾起来,从窗洞上蹿了出去。这就是闹了多
少年的那个鬼了!两个人舒了一口气,相视而笑了……
    有一天李芒从县城回来,脸色就沉下来,一直不愿说话。
    小织叫着,摇晃着他的肩膀,他也不回答……他就这样坐在那儿,夜深了也不想睡觉。
小织说:“李芒!有什么事情你瞒了我!你听到什么了吗?你遇到熟人了吗?”李芒低着
头,沉吟道:“我好像遇见了傻女……”
    “真的?!”小织欢叫起来。
    “在一个小河汊上,她披头散发,用手捞青苔……我喊了她一声,她肩膀一抖,爬起来
就跑。我看那身影很像。我追呀追呀,她绕着山根跑,一会儿就没了影儿。我在心里祷告:
    傻女活着,傻女还会回来……”
    小织用手捧住了脸,抽泣起来。
    “你还想着袁光吗?”
    “袁光又怎么了?”小织几乎要跳起来了。
    “他自杀了……跳了芦青河……”
    小织摇着李芒的手:“袁光?!……”
    李芒点点头。
    小织“啊”了一声,一下子跌坐在了炕上……李芒讲述着,声音十分低缓,而且常常要
莫名其妙地中断下来。
    ……袁光读初中的时候,就是全班的“老头儿”。他快要三十岁了,可还没有媳妇。没
有谁会嫁给一个“反革命”的儿子。袁光负责给全村的厕所掏粪,但他放下粪勺的时候,总
是用香皂把身上洗干净,换上唯一的一件没有补钉的衣服。有一次,一个媒人从袁光家里出
来,正碰上一个村干部,他对媒人说:“贫农的孩子还没全娶上媳妇哩,你穷忙活什么!
    ……”后来就没有一个媒人到袁光家了,袁光见了本村姑娘投来的新奇的、怜悯的目
光,就有些畏缩地转过脸去。后来他就总是穿着那件又臭又破、沾了不少粪汁的衣服了,拖
拖拉拉地在街上走着。他的姐姐每逢这时候就喊他回家,他回家后,她就关严了院门,伏在
炕沿上尽情地哭一场……
    姐姐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出嫁。她细高身材,洁白的皮肤,一双美丽的、抑郁的眼睛,很
清高的样子。她虽然比袁光大不了几岁,可她觉得对袁光负有母亲般的责任……村支书的一
个侄子刚刚十八九岁,竟然趁在场院看电影的机会,对她小声咕哝了一句令人惊愕的下流
话。第二天就有人替支书侄子提媒来了,说;“跟了吧!跟了吧!他又不嫌你大,不嫌你这
样那样……他叔又是支书……”媒人走了,她冷静地理了一下鬓角的头发,一动不动地盯着
窗外的一片浮云。
    几天之后,姐姐突然对袁光说:“我要去找南村的‘三叉’了!”
    “三叉”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腰有毛病,小时候玩雷管只剩下了三根手指,就落下
了“三叉”这个外号。他娶不上媳妇,他父母几年前就说要为儿子“换亲”:谁家有闺女给
“三叉”,就把“三叉”的妹妹给那家做媳妇。一年前他们曾来袁光家提过换亲的事,被袁
光斥退了……这会儿袁光盯着姐姐的眼睛,知道她是下了决心了。他知道怎么也拗不过姐
姐,不过他还是发誓:宁可死去,也不让姐姐跟“三叉”!
    姐姐没说什么。她把家里的瓷碗一个一个擦得锃亮,又洗过了所有的衣服被子,把碎布
片和破棉絮小心地捆好……
    一切做过之后,她就失踪了。袁光跟治保会请了假,然后就四处寻找,找到“三叉”的
家里,“三叉”两手按着腰出来说:
    “没有没有,不信你来家里看!”果然里边没有姐姐,但袁光却看到了一个长着一对杏
眼的姑娘,正赤着脚站在灶间里捣蒜,见到袁光时走了神,一撮蒜泥从石臼里溅出来……
    五天之后,姐姐突然出现在家里,她像所有出了嫁的姑娘一样,拐肘上挂了个红包袱。
她说:“我早是‘三叉’的人了。那天是‘三叉’把我藏起来了,我让他这么做的……”袁
光磨动着牙齿,没有说话,这样停了有五六分钟,他突然向着姐姐跪倒了。姐姐说:“准备
你的终身大事吧!原先跟‘三叉’家讲好的,什么时候喊,她什么时候来……”
    袁光要积点钱结婚了。家里有一头母猪,可当时母猪不准随便宰杀或买卖。焦急之下,
袁光就在一个夜晚,偷偷地把它杀掉了。可他没法儿让猪一声不叫,它的一声尖叫惊动了民
兵,接着他就被喊到大队部去了。身背一串子弹袋子、手里握一把上了油的刺刀的支书侄子
围着他转着,不时鼻子里发出一声“哼!”……支书来了,粗着嗓子说;“这不是阶级敌人
破坏‘大养其猪’又是什么!”几个人合计了一下,当即决定:批斗!批斗之后让他披上亲
手剥下的那张母猪皮,到“三叉”那个村游街去,要自己敲锣!支书宣布完了决定又瞥侄子
一眼,盯在袁光脸上说:“不识抬举的东西!”
    袁光不同意到“三叉”村里游街——他怕那个捣蒜的姑娘看见,更怕姐姐见了心碎啊!
他苦苦地哀求,最后都跪了下来:“让我到别处游吧,游一年也行,只是不到那个村……”
支书冷笑着:“单让你去那个村游!”……袁光再不做声。他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站起
来,站得笔直,一字一字说:“好吧,我,去游!”
    他去游了,游了整整一天,喊哑了嗓子……回来时,他没有再进自己的家门,而是迎着
血红的晚霞走向田野,走向了他的芦青河!……
    李芒讲完了,抬起头看着小织。他发现小织的泪水已经不流了。他愤恨地望向窗外,紧
紧地咬着嘴唇。“又一个人,给推到了那条冻土沟里!”李芒自语道。
    “袁光,我总以为回家的时候还要一起玩、一起唱歌……
    我们那天晚上送他时你还记得吗?……”小织像对着窗外的什么人说话一样,并没有回
头……
    这个夜晚,起了大风。风声吹得人心里发,他们怎么也无法睡去……风慢慢怒吼起
来。
    风怒吼着。李芒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他把一个什么东西掖进了腰里,就小心地出了屋
门……遍地月光,风妄图把地上的月光掠起来。他四下里张望着,出了街巷,一个人往北走
去。风真大啊,简直就不像秋风,寒冷直扎到他的心里去。他咬着牙关往前走去,尽量不让
身子打战。他听到了什么波涛声,低头一看,脚下就是芦青河堤。他来到家乡的小平原了,
他顺着河堤奔跑起来,当见到小木桥的时候,就小心翼翼地踩了上去……
    他摸到了自己的村边上。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是看看傻女回来了没有——他想她也会像他
这样,趁一个夜晚跑回家来吧!他寻找着,终于又看到熟悉的街巷,找到了那个老屋。大概
是看过了大山吧,这个房门看起来这么矮小!他低着头进了屋子,四下里看着:炕上只有一
半破草席子,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他有些失望地要走出门去,突然发现门后边藏着一个
人,正用力地侧着身子站在那儿,这时候狞笑起来,缓缓地转过身来:民兵连长!“嘻嘻,
我就是在等你……好哇!”
    说着,他从身后亮出一支枪来。李芒全身的怒火都燃烧起来,奋力一脚踢掉了他的枪,
顺手又给了他脸上狠狠的一拳!民兵连长被击倒在地上,恐怖地看着李芒;突然,他又笑
了。李芒正有些迷惑,民兵连长就地滚了一下,往巷口上跑去……
    李芒追赶着,拼力追上去。就要赶上了的时候,巷口上踱出一个人来,挡住了李芒!
    这个人又粗又高,轻轻地咳嗽着。李芒揉了揉眼睛,认出是肖万昌!肖万昌嗓音压得很
低说:
    “回来了么?”
    “回来了。”
    “嗯。”肖万昌背着手,慢慢凑近了。
    李芒逼视着她问:“傻女哪去了?袁光怎么死的?”
    “傻女不知哪去了,袁光?我不认识这个人。”
    “哼!肖万昌,我今天就是跟你讨还这两个人的!你必须打开那个废氨水库我看
看!……”
    肖万昌“哼哼”地笑着,转到了李芒的背后。突然他将手指摸到了李芒的咽喉上,用力
一勒!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一阵窒息!李芒挣脱着,然后反手扭住他肥胖的身子。两个身子
缠到一起,在地上滚动着。李芒感到肖万昌的手指老要抠进他的肋骨里,这手指像钢钩一般
有力。他的坚韧的皮肤终于被抠破,这手指又抠向肋骨间的肌肉。李芒几次要昏迷过去,但
他硬挺着、硬挺着。好不容易才翻到肖万昌的身子上边,可那两根手指还扎在他的肌肉里,
鲜血流进地上的沙土里,沙土变为稀泥巴,他忍着疼举起拳头,狠狠击在肖万昌的太阳穴
上!拳头立刻疼得像要裂开,原来肖万昌在太阳穴和脑门上包了一层铜皮!肖万昌冷笑起
来,用膝去顶他的肚子。这提醒了李芒!他立刻左右开弓挥起老拳,照着对方的肚子、肋
骨、两腿,频频击去,肖万昌滚动、躲闪,不愧有些招数。但最后还是大口喘息了。他滚到
墙根,两手插进了衣服里。李芒警觉地站住了,他清楚地看到了肖万昌的两眼突然间放出了
两道杀气!正在他犹豫的时候,肖万昌已经亮出了刀子,并且马上就往前逼近了。李芒又看
见了那条又深又窄的冻土沟了,不过他并没有颤抖,而是敏捷地跳了过去。
    肖万昌的刀子在他脖子的咽喉处缠绕,已经擦破了皮。李芒猛然间记起了什么,从自己
的腰里抽出了远行防身的一截铁棍:铁棍横着飞舞,打飞了刀子,打在了肖万昌的头上!他
连连呐喊,锐不可当,愤怒四溅,想着袁光的眼睛,盯着肖万昌这双阴险的眼睛,最后狠狠
地一棍!肖万昌倒下了,脑袋碎了,眼睛翻着死去了!……李芒扔了铁棍,惊呼着:
    “小织,我杀死了肖万昌!我杀死了你爸爸!……”
    “小织,我杀人了啊……”
    “小织!你在哪里啊……”
    “小织!小织!小织……”
    他呼喊着,终于有人回应了:
    “李芒!我在这里!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做梦了吗?”
    是他的小织的声音。他同时也突然明白过来,他是做了一个恶梦。他有些丧气地坐了起
来,两手抱住了膝盖。过了好长时间,他才喃喃地说:“小织,我梦见杀死了你爸爸!”
    ……
    恶梦是不祥的。一天的下午,小织在街口上发现了一个收酒瓶子的人很面熟。那个人穿
了一件雨农,脸被帽子遮去大半,老要远远地注视小织。小织终于认出那个人是民兵连长身
边的一个民兵!她的胸口扑扑地跳起来,立即跑去找李芒了……李芒明白这里是再也住不下
去了,必须马上逃开!他对小织说:“走!今晚就走!”
    李芒去找了他的朋友,又跟村里人交待了石粉厂的事情,暗示了他可能要出趟远门。他
跟小织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盘算到哪里去?后来他想到好多人都到东北当“盲流”去了,于是
一咬牙关,决定就到东北去!……小织收拾着东西,泪水怎么也忍不住。她想,她今生也不
会忘掉山民们,忘不掉这个给了他们希望的小山村,更忘不掉这个闹鬼的屋子!……
    再见了!南山!再见了!闹鬼的小屋!
    他们离家、离芦青河越来越远了!
    十七
    东北是一片辽阔的、宽容的土地。李芒和小织在这里遇到那么多从家乡逃出来的汉子,
他们之中,有的做了挖煤的,有的钻进森林里伐木,有的跟当地人一起种参。“盲流”之
多,说明了苦难之多。人们从不同的方向汇聚到这块陌生的大地上寻找生存的希望来了。这
里也并非就没有苦难,只是旷阔的疆域很快就将它溶解、稀释了罢了。人们在这生疏的、粗
犷的、无比辽远又无比野性的山岭和丛林、荒地间,奋力开拓着新的生活。这里也有最著名
的城市,像哈尔滨、长春、齐齐哈尔、吉林等等,但大半不是“盲流”们流连的地方。他们
的好运气不在这里。他们从龙口、烟台等水路而来,或沿铁路走一个弧线,然后直插北疆。
旅顺白玉山上的高塔,市内的中苏友好纪念铜塔;哈尔滨的松花江,美丽的太阳岛,长春宽
阔的斯大林大街;……他们往往来不及瞥一眼,就匆匆上路了。他们和一部分当地人一起去
翻黑土地,撬岩石块,甚至将腿上缠裹了皮条子去挖参娃。能使用的工具都使用过了,或长
或短,或轻或重,用它来敲击那扇幸福之门。……
    李芒和小织倒是吃尽了苦头。李芒在鹤岗煤矿挖过煤,一次冒顶把他赶出了这个行当。
后来他又试着刷线布、种植向日葵、亚麻和甜菜,试着采松子、猎貂獭。他先后到过五大连
池,到过张广才岭和老爷岭……一场大病差点儿使他没有走出老爷岭。小织哀求他说:“李
芒!我们往南走吧……”她只知道他们的家乡在南边。李芒听从了她的劝告,到了吉林,到
了通化,到了长白山。最后,李芒在一个叫“露水河林场”的附近,跟一位关东老大爷学种
黄烟了。
    关东老大爷叫“莫合”,李芒永远也无法搞明白这名字的含义,问他为什么叫“莫
合”?他吸着一个大黑烟斗说:“就是‘莫合’嘛!”,…莫合老爷爷种了一辈子烟,有无
数的绝技。他用小刀子,可以割出比别人多两片的顶叶烟,他的烟田,绝少出现黄叶病和烂
秸病:无论什么时候看他的烟棵,都是齐齐的一般高。特别令人羡慕的,是他能在烟田种出
各种味道的烟叶:酒味儿、糖味儿、果子味儿的……
    李芒和小织像服侍亲爷爷一样服侍他,他也把身上的本事全拿出来……夜晚,李芒就和
小织读书。他们找来各种各样的书来读,有时一直读到拂晓。这种生活充实而安定,他们又
感到幸福从闹鬼的屋子跑到这边的大山里了。有时小织对李芒说:“我们还缺什么?什么也
不缺了……李芒,你不觉得幸福吗?……”
    李芒找来一叠子纸,没事的时候就写起来。他对小织说:
    “我在南山的时候跟你说什么了*粻?我说我要写一本书!现在,我就试着写那书了…*
乙瓷蹬丛狻*
    小织说:“袁光不在了。傻女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她会活着。我想总有一天她会回到芦青河边上……从那一回遇到捞青苔的姑娘以后,
我老要做傻女回来的梦。我出门的时候从来没有忘记打听傻女。我还记得老寡妇在大翻工地
上用手摸我脸的情景,我一想起来就忍不住要流泪。老人的话没人信了,大伙儿都说她是疯
了。她大概是把傻女的事情托付给我了。我一定要找到傻女!我一定要弄清蓖麻林里发生了
什么事!就是傻女不在了,我也不会泄气。千年的枯树还会发芽呢,是谁逼疯了两个人?说
不定突然就有什么兆头生出来,让人一清二白了呢!……”
    李芒说这些的时候,小织定神地望着他。她在心里说:啊啊!这就是男人哪!这就是丈
夫哪!我的男人,我的丈夫!……
    李芒跟莫合爷爷学种烟,也学会了吸烟。老爷爷吸烟的技术才叫高呢,他能将烟品出几
十种味儿来,底叶、中叶、顶叶儿,他一吸就知道;就是同一片叶子,叶尖和叶根、叶边和
叶梗的味道他也分得出来。他还能将烟秸上的一截儿烟骨(烟骨的味道是极香的,可惜没劲
道!)配上几片顶烟,做成又香又醇的“混子烟”;能将底烟、顶烟、辣嘴的蛤蟆烟按比例
配好,做成奇怪滋味的“大全烟”;马粪施肥的烟、豆饼施肥的烟、草木灰施肥的烟以及施
了化肥、人粪、芝麻饼、棉籽、死猫烂狗、免羊粪的,都要分开放,以免“混味儿”。李芒
和小织常要暗暗发笑:那是多么细微的分类!那能有不同的味儿吗?想是这样想,但他们总
是极其尊重莫合爷爷的意见和经验,其中包括一些明显的谬误和纯属个人怪癖的东西……
    这样不知不觉中时光在飞快流逝。李芒写成了一大本子东西,小织看了,觉得十分失
望:他完全没有写东西的才华,尽管他已经读了那么多书。李芒也看着不顺眼起来,后来干
脆一个人偷偷把它烧成了一堆灰,埋到了喂草木灰的烟棵下。
    中秋的时候,陆续收烟了。他们将烟叶割上一截儿烟骨,用绳子编成一排一排(这叫
“烟吊儿”),挂到木架子上晒干、过露水。被露水洗过几场的烟叶又黄又红,味道也醇厚
了……
    这时候的活儿特别忙,常常要挑灯割烟、上烟吊儿。三个人就在烟田里坐着干活儿,头
顶上是一片星星。莫合爷爷讲着老山里的故事,讲着长白山上的天池,天池里爬出的水
妖……
    露水简直就像一场小雨,半夜活儿做下来,衣服几乎能拧出水来!……
    烟叶收完时,李芒要去吉林。在路上,他遇到了一个芦青河边上的老乡。一路下来,李
芒才知道他的家乡有很多变化。开始包田了,日子可以过得很红火……这勾起了他的乡思。
他回来后,怎么也睡不着了。他在想救了他一条性命的玉德爷爷,想那片土地,想海滩平原
上的熟人了!被日常生活暂时淹没了的乡思像喷泉一样喷发着,又像烈焰一样燎着他的胸
扉!他当晚就决定:回老家去!他先一个人回老家去看一看!……
    李芒一个人回到芦青河边的村子里了。村里人像看到了一位天外来客一样,惊奇得了不
得。玉德爷爷像怕他重新跑掉一样,紧紧握住他的胳膊,老泪不停地流着,接着又号啕大哭
起来。他说:“我的孩子啊!你可回来了!可回来了……
    我想小织子、想你啊,我这几年老要做你俩的梦……”肖万昌见到李芒似乎并不惊奇,
他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把我闺女给弄到哪儿去了?”……
    玉德爷爷让李芒快些领小织子回来,说再要不回来,他想孙女也想死了。肖万昌说:
“回来看看可以,住下来不走可不行。我没有这样的女婿!再说,他和小织的户口也销掉
了,上边有规定,回来的‘盲流’一律不给落户……”玉德爷爷一听急了,跺着脚说:“你
这心比石头还硬!生米做成了熟饭,再说又这多年了,你还不要他们!”肖万昌说:“就是
我要他们,也落不下户!”
    玉德爷爷还要说什么,李芒对他说:“爷爷,我不是回来给谁做女婿来的,我是回自己
的老家来的。我马上回去搬小织来看您老人家,然后就侍候着您,不走了!……”
    玉德爷爷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伸手拍打着李芒,嘴里咕哝着:“孩子啊,落叶归
根,吵架归吵架,还是一家子人,还是得回家,啊?……”
    李芒回东北的前一天,玉德爷爷又求儿子,让两个孩子回来落户,肖万昌还是不依。玉
德爷爷骂着:“冤家,还要我给你下跪吗?”说着,“扑通”一声给儿子肖万昌跪倒了……
    肖万昌惊慌地扶起老人,一声也不吭了……
    李芒返回东北了。他要和小织回到芦青河边了!
    怎么跟莫合爷爷告别呢?怎么和这个搭在林中空地上的茅草屋告别呢?怎么和这个亲手
绑扎起来的烟架子告别呢?
    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得忍受着一次又一次的告别,就得经历那最终的告别……
    莫合爷爷不言不语地和两个年轻人分手了。他们临走给老人蒸了一大锅面饼,洗净了他
所有的衣服鞋袜。老人送给他们的,就是那个大黑烟斗……
    他们回到老家,很快就分到了一块土地。不久,他们就种出了方圆几十里最棒的烟田。
玉德爷爷再也不愿离开他们了,成天在田里帮他们打冒杈、整烟地垄子。
    一天晚上,老人突然提出说:“万昌的地和这块界临,怎么不合起来种烟呢?一家人还
分来分去吗?”
    李芒坚决地摇头说:“不!爷爷,不能合!”
    “什么不能!你知道为合这地,我跟儿子费了多少口舌。
    ‘家不和,外人欺’,孩子,一家子做片大烟田多美气!我从年轻时就盼着自家有这么
大的一片地啊……”老人说得很严厉,也很动感情。
    李芒还是摇着头。他有多少话要跟老人说啊。但他相信什么都说不清楚。他只是预感到
跟肖万昌的真正合作是不可能的,也是没有前途的……他摇着头。
    老爷爷火了!他骂着:“小冤家!还得我给你两个跪下吗?
    你和万昌还能再吵么?一家子人还能再分开么?……”老人气得全身都颤抖了。小织赶
紧扶住了他,说:“爷爷!爷爷决定吧,我们都听爷爷的!”
    十八
    小织几乎一夜未眠。李芒在大柳树下的那一番话,几乎使她不安了一天。夜里,她恍恍
惚惚的,一会儿在海滩的那片小草原上,一会儿又在南山;一会儿在闹鬼的屋子里,一会儿
又在满是血迹的废氨水库里。她一闭上眼睛,就好像看到荒荒在抡一把镰刀,莫合爷爷捏着
他的大烟斗,傻女一把一把揪着自己的头发,老獾头在儿子身旁跪着包脚;好像看到了五彩
颜色的石子,五大连池,甜菜地,老爷岭;看到山民们喜悦的脸色,那个收酒瓶子的人,肖
万昌和民兵连长相互接火抽烟……她好不容易才睡过去,又忽然听到袁光的姐姐在窗外喊
她:
    “小织!小织!……”
    “啊,我们在这里!在这里!袁光,袁光!……”
    小织猛然从炕上爬起来,就要奔下去开门。李芒拦住了她说:“怎么了小织?你怎么
了?”
    “袁光和姐姐一块儿来了,就站在窗外,你快给他们去开门啊,原来袁光没有死,他是
和姐姐一块儿逃走了啊……袁光!……”
    小织呼叫着。李芒费力地解释她这是幻觉,她才安静下来……这时候天已拂晓,李芒穿
好了衣服说:
    “我要替老獾头交柴油去,原来讲好了的。”
    小织说:“替他多交一些,交两次的油吧,好吗?”
    李芒正要走出门去,这时听了她的话,就站住了脚步。他久久地、深情地望着她……
    霞光映红了窗子时,李芒从外面回来了。他带回了一张报纸,递给小织说:“你看看第
二版上,有新闻!……”
    小织接过来一看,原来是肖万昌上报了!这是一个记者在专业户代表会上的采访,上面
还配有一幅大照片:肖万昌正微笑着站在麦克风前讲话。文章说肖万昌是发家致富的带头
人,是海滩小平原上新时期的先进人物,是新生产力的代表者。文章中还举出一系列数字,
说他第一个成为黄烟专业户,第一个与人联合承包;尔后,收入多少现金,带动了多少人做
了专业户,多少人有了电视机、录音机、洗衣机……
    李芒说:“他哪次运动都上报纸广播,如今又赶了这个浪头!因为他踩在别人的头顶
上,所以从远处看,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他反过来,又正好可以用这张报去吓唬老百姓,
使他能舒舒服服地踩下去。这个事实有多么残酷!”
    小织看着报纸上的父亲笑微微的样子说:“明明是我们先种了黄烟的,可他……”
    “就是这种倒霉的联合使他钻了空子!小织,想想吧,咱是嫉恨他出名吗?是嫌自己风
头出小了吗?当然不是!我们难过的是被他逼得到处流浪(还有更多的人被他这样的人逼
迫、践踏!),在流浪中学了一点点本事,一点手艺,倒被他反过来给利用了!他利用这个
欺骗人!只要有他挡道,村里人就别想真富起来,他应该受罚,可他没有!他继续作威作
福。咱跟他的这种联合,真是耻辱!真是犯罪!”
    李芒的脸涨得赤红,直眼盯着小织。
    小织一丝丝地把那张报纸折好,放到桌子上。她伸手到他的衣兜里取出那个大烟斗,装
满了烟,塞到他的手上……
    她低声地、像是规劝而不像埋怨:“李芒!看看你自己吧,看看你这个爱发火的样
子……”李芒吸着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日子过久了,都是这么一年年过下来的,慢慢
就迟钝了。世上的人差不多都习惯于跟坏东西平安相处。就这么忍耐着啊,忍耐着,一天天
地捱。小织,你看看,咱不是这么一天天地捱吗?捱也苦,不捱也苦,犹豫来犹豫去的……
还记得那条又深又窄的冻土沟么?远远地躲着它,就是躲不开。它藏在黑影里,出现在你眼
前,逼着你往里走。最好的办法是把那条沟填成平地、铺成路。……肖万昌这样的人,说到
底是村里的灾星。可有人还把他们当成这里的顶梁柱!只要有他们,河边人的日子就没有奔
头!……”
    小织说:“从爷爷过世后,我的心就没有安下来过。我想得和你一样苦啊,李芒!我知
道:再要不分开,你也把自己折磨出病来了……你的每一句话我都记住了,我都在想。这几
天,我又常常想起袁光。有时候半夜里,你睡去了,我一个人坐起来想……我想咱家里该有
一个客人,该有袁光。他死得真惨。他在河边上来回走动的时候会想些什么?……”
    “他一定是想到这个世界上一点让人恋的地方也没有了。”李芒握着大烟斗,又在屋子
中间走动起来,“他还那么年轻,人活在世上能受到的屈辱差不多他都受到了。瞻前顾后,
他可能想不出路来。他死得一定很痛苦,他本来会游泳……”
    “他是不是缚了什么东西,缚住了自己的脚跳进去的?”小织惊讶地叫起来。
    “很可能是。你知道他的水性多好。”李芒在桌前坐下来,随手翻动了一下那本诗集,
“‘用小树叶遮住眼睛,然后,不发一言’……我在莫合爷爷的小茅屋里写那本书,就琢磨
过他怎样跳河……我为了合情理,把他这样的人都写成了孤儿。
    其实现在想想完全用不着!他们有父母,可父母自身也难保。
    没有敢保护他们的,他们这类人(当然包括我!)是这世上真正的‘孤儿’。……我这
样写道:‘那些人面兽心的恶人,已经从一般的政治偏见堕落为无聊时的任意捉弄、残酷欺
凌!我不知道这些孤儿们是用什么方式活过来的,今天又怎样了?我甚至想走遍祖国大地,
用个小本子记录下他们所有的生活……’”
    李芒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了。小织温煦的目光看了看他,他才慢慢平静下来。停了会
儿,他用平和的语气说:
    “我这个人爱冲动。不过我要跟肖万昌决裂,这却是反反复复想过了的……”
    “你能保证这回就不是冲动吗?”
    “不是冲动,是实实在在的愤怒。”
    “好多困难和麻烦,也都想过了吗?”
    “想过了。”
    小织一双闪着热情和光彩的眼睛久久地望着李芒,然后说了句:
    “那么,今天就和他分开吧!……”
    ……
    李芒和小织走到了霞光映照的田野上。他们是来寻找肖万昌的,刚刚从他锁起的大门前
走过来……田野上没有肖万昌。他们就来到了自己的田里,准备做着活等他。他们来到田
里,首先就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情:老柳树死了!
    本来这也在预料之中,但没想到它恰恰会在今天死去。它的最后一片绿叶也干枯了,折
断的枝桠落了一地;根部的大窟窿朽得更深了,树桩在风中摇动时,它就发出“吱嘎嘎”的
声音。它不定什么时候就倒下了。如今它是停止喘息了。
    李芒和小织默默地看着老柳树,用手去抚摸它干硬的糙皮……
    半下午时分,肖万昌在田埂上出现了。
    李芒和小织把他喊到了老柳树下。李芒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们已经找了你快一天了。我们是要去告诉你:咱们把土地分开吧,就从今天开始分
开!”
    肖万昌淡淡地“唔”了一声,他用手梳理了一下背头,又看了一眼死去的老柳树,问小
织说,“你也同意了吗?”
    小织点点头。
    “那就分开吧。嗯,这样也好。做长辈的也不能老为你们操心啊。嗯,也好!……”肖
万昌蹲在树下说。
    李芒冷冷地看着他。
    “不过一家人硬是分开,也不是什么好事情!我还是有些不放心的地方,比如给烟田上
肥上水、烟叶收购这些事,有好多麻烦哩!还有,你们也毕竟和别人有些不同,我指的是李
芒的出身,不怕人家挑毛病么?”肖万昌说这话时,眼睛紧盯住地上的一块石头,几乎是一
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发音很重。
    李芒笑笑说:“你会在这些地方用用功夫。这是威胁。你有什么本事就做去,威胁我们
可不怕。开始会苦得很,村里大多数人种烟不是也很苦吗?我们会咬着牙关挺过去。无论如
何,不准备再凑合下去了……”
    “我也早看出你有这个打算。你自己也说过,你是个记仇的人。不过我今天可要警告
你:你复仇算错了日子!”肖万昌说着,突然像个老熊一样,威严地从树下站了起来。
    李芒也站起来。他说道:“你害怕记仇,你当然喜欢别人一下子把什么都全忘掉,你好
从头把事情再做一遍,你这不是算错了日子吗?”
    “我有过过失。可是帐也算不到我身上,那时候就是那么个时代,我不那样也没有办
法!……”肖万昌的声音不知怎么又低缓下来。
    李芒高高的身躯摇了一下,站到了肖万昌的跟前。他的头略低一下,盯着对方皱纹密密
的脸看了一瞬。他的像铁钩似的大手指抚摸着自己满是胡茬的下巴,嘴里轻轻“哼”了一
声。他把目光收回来,看了一眼他的妻子,然后掏出大烟斗吹了两下,点上烟末吸起来。他
吐出浓浓的一口烟雾,这才说道:“我可琢磨过你这个人。你是个老农村干部了,你已经不
是农民。你留了背头,到现在还知道把裤子压上一条线。
    你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从来不发火喊叫。你一辈子养成了你那套对付人的法儿。不过,
你到底还算个笨人,算个俗气人。
    我心里有数,你这样的人更容易走到残忍的路上去。你就很残忍,你喜欢看着别人趴在
地上挣扎。你说就那么个时代,就得那样对待我们;那我问你:荒荒和老獾头他们呢?老寡
妇呢?他们祖宗三代可都是贫农!你同样要欺压他们,看他们挣扎!很清楚,你总是在寻找
那些没力气的人下手。哪个时代里都有你这样的人,你这样的人就靠这个过活儿!……”
    肖万昌的脸色终于涨红起来。他有些恐惧地看了看李芒的两只大手,扭过身子说:“你
等着吧,你等着。我不在这里听你这一套了……”他瞥了一眼远处的人们,就要昂着身子走
开。
    李芒挡住他说:“你急个什么?今天这是干什么?这是一个联合要分开!我还没有说
完!”他的两眼闪射着尖利利、虎生生的光,一只大手握着大烟斗,在胸前活动着。肖万昌
退回一步,终于站住了。
    “李芒!”小织在一旁喊了一声。
    李芒吸起烟来。他继续以沉稳的语气说下去:“你可不是个简单的人。你见过世面,知
道深浅,要办成一件大事也很省力。比如抓荒荒,你连一句话也不用说,就有人替你做。我
说过你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你交往了不少有权势的人,可是你也能和要饭的人坐下喝酒!你
沉得住气,有时眼光也不短。
    不过我比你还沉得住气,我看得透你。这就好比两人斗拳,你忒厉害,可我比你还厉
害。我就决定和你分开了。”
    李芒不慌不忙地说完,然后就专心地吸他的大烟斗了。
    肖万昌终于从对方的沉稳受到启示。他也卷了支喇叭烟吸上,用手梳理着背头。他盯着
死去的老柳树,苦笑了一下……
    接下去,肖万昌再也没有吱声。
    小织蹲在一旁,不知什么时候哭了。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含着热泪,钦敬地看着她的
愤怒的丈夫。
    十九
    肖万昌走了。小织和李芒还站在他们的田里……这时李芒对小织说:“小织,你先回家
去吧,你先走吧,我要一个人走一走。我太激动了,啊!小织……”小织点了点头。
    李芒沿着田埂往西走去了。晚霞映红了他的面庞。
    一片美丽的暮色笼罩了深秋的田野。一望无际的烟叶儿在晚风里、在桔红的光色里摇摆
着。这海滩平原整个儿都像在燃烧,火苗儿不停地燎着、跳跃着。烟叶儿的背面泛着微微的
银白色,在一片红光中闪烁不停,很像剧烈的火焰中爆出的白亮的光点。烟农们就在这原野
上活动着,有的蹲在一个地方不动,有的三五成群聚在一块儿。他们像是挑着柴火到处点燃
的人,又像是凑近了火堆取暖、吸着烟玩耍的人。这景色延伸到远方、再远方,消失在太阳
的底下。这很像登在了高山上,看山下浓密无边的丛林,也很像面对着平平的大湖瀚海,给
人一种统一的、没有边际的感觉,引人沉思,思绪可以随着它延伸再延伸,直到水天交融、
天壤接合的地方才缓缓郁郁地折回来。暮气慢慢有了,不知是从天空上垂下来的,还是从泥
土里升腾出来的,反正是低低地挂在树梢上,成一绺,成一片,沉默着。各种各样的声音都
开始收缩溶解,又渐渐细碎成一些屑末,在傍晚的田野上飞荡着。一株株老树伫立在田埂路
边上,像白发的老人遥望着收获的田野、呼唤着忘归的儿子;鸟雀一群群落到它的身上,又
跳跳跃跃地离开,扑到泥土上,像是它撒出的一把把种子。一条黄黑色的狗飞一般在田间小
路上奔跑,又突然地立住,从烟棵间露出那神气的头颅;当它重新走去时,步子又变得那么
迟缓、懒散。它有时低着头嗅一嗅泥土,后来就一直嗅着走下去了,只翘着那个卷起来的、
像绒球儿一样的漂亮尾巴了……
    李芒一直向西走去,最后在不知不觉中踏上了芦青河堤。
    哦哦,芦青河无声无息地流着,有时就是这样的默默无闻。如果不是这高大的河堤,不
是堤库这密匝匝的林带,人们简直就会把它忽略掉。到了水旺的季节,河水已经涨到了堤
腰,近岸那些芦苇蒲草只露个梢头了。又平又宽的水面上,几乎没有了波纹。它就这样安静
地伏在土地上,美丽而温顺。李芒禁不住脱下衣服来,用一根柳条束好,跳入了水中。晒了
一天的河水简直不像秋水,暖暖的,滑滑的,他两手合并伸出,像条鱼一样向前滑去。舒畅
极了,他荡起无数的波纹!这样游了一会儿,他又抡开胳膊大幅度击水游动,全身觉得热乎
乎的,痛快得很。大约很久没有跳进这河水里了,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河是某种分
界线,河的那一岸,就是外乡;河的这一岸,好像就是真正的家乡了。他从童年起学会了跨
越这条河,无数次地踏响了河上的小木桥。小木桥是柳木做的,木板的边缘上生满了青苔。
老远的就可以听到它在呻吟——当浪头拍击它的时候,当行人踩着它的时候。一年又一年,
不知多少人从它身上踏过来踏过去。两岸的人背负的重量太大了,它的腰弹动着,原想尽力
地挺起来,但最终还是弯下来。它屏住呼吸坚持着,坚持着,像不可折服的样子。行人走过
去了,它才直起腰来喘一口气,接着便是呻吟、便是叹气……堤岸上的林木在风中响着,有
时像一种奇怪的琴声,有时像童年的欢笑。劲风中,它的叶子和细小的枝桠都指向一个方
向,树干却是一根根直立着。秋天,它的颜色变得墨绿了,深沉了,和河水浑然一色了。接
上去的冬天,它也就严肃起来了,不苟言笑;残酷的北风强迫它发言,它就发出一种尖利
的、不叫人喜欢的啸叫。堤岸的长长的斜坡上,那么多青草。草棵都结了种籽,准备繁殖
了。草棵的根部新生出嫩绿的长叶来,像细长的麦叶或者那种柔韧的蓑衣草。看上去它极柔
软。秋天用严霜迎接冬天,严霜也就洗红了这秋草。到了合适的季节,当你在河上展望堤坝
的时候,你注意的,首先不是林木、不是蒲苇,也不是那些散开着的星星点点的花儿,而是
嫣红的草棵!它不像红叶树那样红,不像枫,不像石榴花和美人蕉花的颜色;它是暗红、有
些紫的那种红;更要紧的是,它的红叶儿能爽爽地披散下来,你看着它的薄薄的、湿润的红
叶儿,老想去抚摸一下。在那肃气正浓的季节里,正有一种你自己都不易察觉的同情心在搏
动,这时恰好转移到这艳色的小草上了……李芒尽情地击水,不时仰起头呼吸着水面上清新
润湿的空气。啊啊,在这个秋天里,在这个忙得直不起腰、被某种东西压得缓不过气来的秋
天,他终于迎来了这个下午,迎来了这个傍晚。多少年来,他从未觉得这样轻松。他要好好
亲近一下这河水,这田野。他觉得他能看到那很远很远的地方,无论暮色有多么浓重。
    太阳落下去了。太阳在整个一个白天里都使河水闪着亮、放出光辉,使田埂和小路上的
沙粒都清晰可辨,使烟秸上爬着的绿虫暴露在一片光斑里……现在它故意让大地陷入一种朦
胧里。灰蒙蒙的颜色里,从土地里生出的稼禾和林木,看上去都黑簇簇的。一片连着一片的
烟棵也模糊了,绿色的那一边完全淹没在渐浓的夜色里,就像一张纸浸到了黑色的水里,天
空的星星不知不觉地密起来,像一些小灯在偷偷地点燃。……李芒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海滩的
丛林里,是河边的一条黑泥路把他领到这里来的。地上的草棵绊着他的脚,他感觉到已经有
露珠儿溅出来。前面是黑赳赳的灌木丛、马尾蒿,是夜间才出来活动的小动物的咕咕声:它
们召唤他了,问候他了。他笑了,舒适地伸了一个懒腰。他向着一片夜色高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在沙滩上飞去,飞得很远很远;在很远的地方,又隐隐约约
传来同样的笑声。李芒自己都感觉得出他笑得有多响亮,这声音真正发自一个强健的、成熟
的、有火气与胆量的男性。他相信这笑声里,大海滩上的鬼蜮(传说中这里可有这东西!)
会退走或伏下,任何想计算他、加害于他的东西都会逃遁。他笑得太坦荡、太豪迈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轻松悠闲地来大海滩上了,尤其是没有一个人走上夜间的丛林。这
片给了他的童年无限欢乐的丛林,辽远深邃,带着一点儿神秘。除了临海的一面,他从没有
摸到它两端的边缘。这林子大半是稀稀拉拉的,可密的地方,又几乎插不进脚去,远远望着
只是黑乎乎一片,像从天边压过来的一大团乌云;这林子大多是细矮的杂树棵子,可有时你
又会碰到一片齐整而挺拔的杨树、柏树或者橡树。李芒记得这些粗大的树木给他的深刻难忘
的印象,给他的惊喜与愉悦。那还是有些闷热的季节(夏天吗?秋天吗?),当他背着一捆
大大的刺蓬菜走在沙滩上,流着汗水,突然遇到这么一片有着广阔荫凉的大树林时,他几乎
要欢叫起来……他倚在菜捆上歇息了,斜着他的童年的明亮的眼睛,看大杨树那淡绿的、光
滑的树皮。树皮上的各种痕迹纹路引起他各种的幻觉和想象。它们有的最像眼睛,而且是很
漂亮的眼睛;它瞪得很大、很单纯热情,对他充满了友情。它们有的像一把镰刀,刀面儿很
窄,刃儿很薄;他总想它是多锋利的一把刀,而且一定是无锈无裂纹无豁牙的好刀子。它们
也有的像一个大大的惊叹号或者问号。每逢看到这里,他就全身一振,更加睁大了眼睛。树
木有意无意地询问人间的秘密,并且又肯定地来一个惊叹号,像是自信地预言了什么,判定
了什么……
    他有些迷惑,也感到有趣,懒懒地掮起草捆重新走去。他要穿越大杨树林。他故意低着
头,不看那眼睛、那镰刀、那费解的惊叹号与问号。可是他要跨出这片林子的时候,忍不住
又要抬头再望一眼——他看了林边的最后一棵树,他在树干上看到了一个醒目的句号!他
想:句号,划在林子的边上。他笑了……童年真有趣!
    风全息了。大海滩上真暗:这是失去一个太阳、又暂时没有一个月亮的缘故。黑暗、静
谧、温暖,是最适合一个人默默地倾听的时候了。你不必声响,只需使用你的听觉器官。
    这样沉默一会儿,必定会发觉一些细小的、轻微的响动,还会听到更远处的、在夜幕的
另一面传来的声音。这些细碎的响动是一丝丝地放大了的、清晰了的。如果你开始去想象,
就会仿佛看到:在那些黑影子覆盖下的树隙里、沙窝里、荆棵子里,正有各种不同的生灵睁
圆了眼睛窥探着,然后伸出它们的可贵的小前爪,试探般地踩到有些温热的沙土上;接着,
它轻松地转动几下头颅,灵活地拂动几下尾巴,整个身子向前倾斜、再倾斜,直到重心完全
移到前爪上时,才一个猛跃,奔驰而去了……东南西北都有野物在喘息、在交谈、在追逐,
最后它们总是把争夺吵闹的声音弄得很大。……天空被忽略了:多少明亮的星星!多少上帝
的眼睛!天空没有乌云,苍穹的颜色却不是蓝的,也不是黑的;这时候的天空最难判定颜
色,它有点紫,也有点蓝,当然也有点黑。白天的天空被说成是蓝蓝的,其实它多少有点
绿、有点灰。真正的蓝天只在月光明媚的夜晚!纯洁的月光驱赶了一切芜杂、一切似是而非
的东西,只让苍穹保持了它可爱的蓝色!哦哦,星光闪烁,多明净的天幕啊,多让人沉思遐
想的夜晚啊!
    李芒迈着他的坚实而沉稳的步子走在大海滩上,他微微含笑地看着身边黑乎乎的灌木和
草棵。四周都是这莽莽苍苍的一片,看不到一条小路在分割它、在标划它的界限。这是真正
的旷畅渺远、无所收束;只有这里的夜晚才使李芒胸襟开阔,身心振奋。他真想去拥抱这片
海滩、这个夜晚。他的脑海里涌现出各种各样的想法,他怎么也没法儿抑制住自己的激动。
这激动里面有些说得清,有些说不清。仿佛一个人精疲力竭地攀登一座高山、踏上了峰巅时
的感觉,又仿佛一个人奋力地横渡一条宽河、胜利在望时的感觉。他绝对没法儿使自己呆在
一间屋子里,他必须使自己到一个广大的世界里去,好像那里才无拘无束,他的思绪才可以
随意飞翔。黑色将一切都染成一个颜色,淳朴而厚重,绿的叶子、白的沙土、棕色的树干,
都化为一种凝重的色彩了。偶尔有鸟雀在陌生的远处鸣叫一声,显得平淡微弱,也很快散开
在黑夜里了。海潮的声音没有尽头,总是平平的、没有曲折的调子,仿佛是这海滩上特有的
夜歌。这里的一切都使人感到安逸而兴奋,生活中间的恐惧在一瞬间退到夜幕的背后去了,
剩下的是一个人显露个性的勇气,是一种跃跃欲试的心绪。每个人都可以面向一片茫茫夜色
倾吐心曲,都可以沉湎,可以幻想,可以憧憬,可以狂想。世界比原来设想的要大,力量比
已经证明的要多。无休止地安慰自己,鼓励自己,娇惯自己,自己相信他是属于这片温暖的
夜色了……
    李芒回过身去,倾听自己村庄的声音。看不见什么痕迹,但可以听到人们生活的声息。
他想一定是有人在烟田里摸黑做什么,这儿的人常常半夜了还要守着他的烟棵。有人跟自己
的狗和猪说话,后来跟锅灶、跟锹柄也说,再后来跟烟棵也说。跟烟棵说话时一边扳着冒
杈,就像跟娃娃说话时一边梳理他的头发一样。说啊说啊,无休无止,这就组成了村庄的声
音、生活的声音。他自然地想起了小织,想他的妻子会一个人默默地走回家去,生起炉子,
做一顿香甜的饭菜放在那儿等他回去。她不会急得出来喊他,她知道他该松弛一下了。她会
在等他的时候把窗子擦净,把书架擦净。她再没有那么多忧虑了,她已经忧虑过了,她现在
更多的是喜悦,是轻松。她以前好像不是一个主妇似的,她从今晚起要做一个主妇了。她比
过去更能感到她要做母亲。她虽然早已有了母亲的温柔,母亲的贤良,可她做母亲的精神上
的准备却未必充分。她能使儿子降生在一片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土地上吗?能吗?忐忑不安,
忧心忡忡,患了一种少妇病。……李芒仿佛看到小织在微笑,于是他自己也笑了。这时他突
然想去看看那片小草原了:嘿,小草原!
    可惜看不清路径,这很难找到那片可以入诗入画的小草原。就在他有些忧虑的时候,他
发现那个月亮已经在贴着一片林梢往上攀援了。他的心像被一把欢快的小锤子敲击了一下,
兴奋地跳动着。他找那片小草原去了……大海滩慢慢笼罩在一片熟悉的月光里了,沙粒慢慢
又看得清了,树叶儿又变绿了。眼前的一切都在迅速地展开着层次,或退远,或凑近;或者
是从草丛里挺出一枝野菊在微笑,或者是小径旁的枯树在愁蹙。大鸟儿“嘎嘎嘎”地叫着,
在它的声音里,好像一切又开始从沉睡中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一丛丛的洋槐、小叶杨、沙枣
棵、紫穗槐、橡墩子……在它们的背后,那片小草原在月光里打着哈欠。李芒奔跑着,举起
了两只臂膀,有力地挥动着……他卧倒在这片柔软的草地上了。这真是一片神奇的草地,在
最寒冷的时候,这里也有温暖。阳光有时只照耀着这人间一隅,使人暖洋洋的。草尖上散发
着熏人的香气,他躺在上面,竟然睡了过却!他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醒来时,月亮已经升得老高了。李芒觉得睡了一个好觉,解除了一个秋天的疲乏。他仲
展着腰身,活动着腿脚,准备回家了……已快到中秋节了,月亮很亮。他身旁的树叶上,露
滴闪着银白的光,叶子背面的毛绒绒也看得清。有一个蝈蝈在树桠上爬着,爬到顶端,身子
奇怪地一跌,就折向另一个枝桠了……会鸣叫的东西都大声地鸣叫,一阵微风吹起来了。
    李芒从这风中马上就嗅到了烟叶儿的香气!啊,烟田再上最后的一遍水,就该收割了。
到了中秋节的时候,家家都在压得弯弯的烟架旁摆上酒桌儿。他有些沉醉地仰起脸来,又一
次仰望了布满星星的天空。多美好的天空啊,多美好的原野!
    多美好的树木、烟棵、小蝈蝈!多美好的夜露、沙子、绿色的树叶儿!多美好的小路
径、河堤、木桥!多美好的虫鸣、鸟鸣、村庄的声音!多美好的乡亲、姑娘、小孩子!多美
好的小织和小织正孕育着的孩子……一切都需要温暖、亲近和守护,一切都需要和他们在一
起。
    “李芒,你再勇敢一些、年轻一些、强壮一些吧!”
    他在心里对自己喊道。
    二十
    李芒与他的岳父肖万昌分开了烟田,这事马上就家喻户晓了。
    当李芒和小织走上田埂的时候,很多人都用迷惑不解的目光端详他们。李芒不做声,只
吸着他的大烟斗,一下一下地做着活儿。
    另一边肖万昌的田里,很快就有了小腊子。李芒见了,心里有些痛快。他想:小腊子
啊,你学学种烟吧,这是庄稼人该会的本事;你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就该知道烟叶是怎么长
出来的;轻骑车你已经玩得很熟了,自己家的烟田倒没有踩上几个脚印。小织常把水果什么
的抛给弟弟,小腊子每一次都接得很准……荒荒有时候从地里走过来,跟李芒说上一会儿
话。李芒常要手把手地教他做活儿,告诉他耘土时锄子该离烟根多远、耘多么深;旱地怎么
耘、湿土怎么耘;施肥后怎么耘、什么时间耘、烟叶儿染病了怎么耘……荒荒又高兴又惊奇
地拍着膝盖说:“芒兄弟!怪不得你的烟长得这么好,光是耘地就有这么多讲究!”他笑
着,挠着头。停了一会儿,他突然又严肃起来了,问:“芒兄弟!听人说吸烟多了会长癌那
玩艺儿,怎么咱这儿的人没有一个得的?”
    李芒苦笑着摇抓头,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说:“荒荒!
    咱正讲种烟,你又扯到那上边了……”他接着又给荒荒讲割烟顶;怎样选割烟刀,为什
么刀子要一头尖一头偏;几个叶片割顶好,什么时辰割适宜……荒荒哈哈大笑说:“有一
手!
    有一手!……”这时小织正在离他们十几步远的地方做活,荒荒瞥了一眼,低声对李芒
说:“你媳妇……真俊哪!……”
    这天上午李芒正浇烟,可是浇了不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水就从放水道上退回去了!李芒
焦急地去找了开机器的人,那人说:“还能总给你一家子用水么?天这么旱!”
    “可你也得给我浇完哪!”
    “给你浇完别人就浇不完了!”
    “我不是交足了柴油吗?”
    开机器的人戴了一顶黄帽子,这时把帽子可笑地捋到了后脑壳上,叉着腰说:“你以为
有钱、有柴油就有了一切吗?”
    李芒立刻陷入了迷茫,不解地问道:“有了新规定吗?”
    那人嘻嘻笑着,斜叼上一支烟说:
    “如果贫下中农不要你那几个臭钱呢?”
    李芒琢磨着“臭钱”这两个字,不由得笑了。他很可怜眼前这个人。他打趣地问道:
    “贫下中农不要‘臭钱’,要不要浇水的规定呀?”
    “再‘规定’,也得先满足贫下中农,*H!”
    他的一个“*H”字,使李芒觉得特别可笑,那一个字,那一种语气,相当于说:“就是
这样子!”“你看着办吧!”或者是:“你能把我怎么的?”“你有本事,你就试试看!”
真是以一当十、当百,“*H”字是个好东西。李芒知道他是跟肖万昌学的。这样想着的时
候,那人又说话了:
    “真他妈的怪事,革命这些年,又让地主富农兴盛起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转身走开了,摇头晃脑的。
    李芒真想追上去狠揍他一顿。李芒看了看他那个细细的脖颈,心想用手'範住一拧是再*
鲜什还牧耍煤煤梦饰仕堑刂鳎歉慌俊吹剿歉鍪莞筛傻难樱肫鹚
依锬歉龊嵫耍挥邢备荆挥邪虢叵樱┮簿妥靼樟恕*
    可这会儿邻地里的荒荒斜穿着田埂拦住了开机器的人。
    他大概也听到几句这边的争执,这时喊着:“二秃子(那人头上有一块秃斑)!你凭什
么给芒兄弟关了机器?狗仗人势……”
    二秃子直着脖子说:“多管闲事!”
    “我他妈的就要管!我他妈的今个是‘做代表’来了……”
    二秃子乜斜着他说:“怎么,腚上的伤长好了么?”
    这下子大大地损伤了荒荒的自尊心,他弯腰就搬起一块大土疙瘩……二秃子奔跑起来,
但大土疙瘩还是砸在了他的屁股上……
    李芒怕耽搁了烟田浇水(这最后的一次水是多么重要!)。
    到外村出高价雇来一台抽水机。可是抽水机正要往机井上放的时候,民兵连长嘴里咬着
一个琥珀色烟嘴出现了,身边还跟着两个持枪的民兵。他笑眯眯地对李芒说:
    “这是不允许的。”
    “闲置的机井为什么不准用?”李芒愤怒地盯着他说。
    “水源是统一的。你抽了水,别的井水还旺吗?”
    他身边的两个民兵微笑着,点着头。
    李芒直觉得一对拳头热得发痒。他掏出了大黑烟斗,慢慢地吸起来,一边端详着面前这
三个人。
    这时候有几个正在地里忙活的人围了上来,明白了什么事之后,讪笑着走开了,一边走
一边说:“人家就是有钱,能雇来一台机器!可好日子也不能都让一个人过了呀……”
    李芒全听清了,他觉得心上有些发冷。
    “有机器也转不动喽,没有老丈人做靠山喽!嘻嘻……”
    几个人议论着往前走去,铁锹碰得叮当响。李芒盯着他们的背影,咬了咬牙关,徐徐地
吐出一大口烟……他站起来,磕了磕烟斗,一句话也没说,就走开了。
    民兵连长几个人惊愕地对看着。
    李芒一个人径直往镇上走去。他没有告诉小织,他觉得有些话已经完全没有必要在烟田
里说了,他要去找镇委。
    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姓粱的书记热情地接待了他,并且用本子记下了他的每一句话。梁书
记送他出来时说:“我们对那里的情况已经了解了一些,放心地做你的专业户吧,有些东
西,我指那些充满希望的事业,是不可逆转的!”这个梁书记热情、干练,少有的文静,这
引起了李芒的极大兴趣。他和这个书记分手时,才知道他是前两年从政的一位师范学院毕业
生,刚接任镇委书记三天。
    当天下午,梁书记就骑了一辆摩托车来了。他兴致勃勃地看了李芒和小织的家,他们的
烟田,然后神情肃穆地望了望西边的天色,推上车子找肖万昌去了。
    肖万昌在几秒钟内就弄明白了对方为何而来,然后笑着说:
    “梁书记!你可能不知道,李芒是我的女婿。我不好过分地偏爱他,为了工作,有时就
难免委屈他一点……”
    谁知这个梁书记用手利落地一挥打断了他的话,很和气地说:“镇委也了解一些你的情
况,这个以后再谈、专门谈。
    我现在要跟你说的是:不要利用群众的一些不健康的东西,比如农民意识,平均主义,
政治偏见等等,去损伤李芒同志。你和李芒有矛盾、怨恨——这是明摆着的事。但你是村的
支书,要执行有关农村政策。你必须马上去亲自解除对李芒的一些刁难,毫不犹豫地给他供
水……”
    肖万昌有些不知所措。但他很快又微笑起来。他大概在笑这个新书记的“学生腔”吧。
    梁书记另有什么事情,又简单谈了几句,就急匆匆地跨上摩托走了……
    中午时分,李芒和小织正在家里吃饭,二秃子就在窗外喊:“李芒,给你浇地了!还浇
不浇了?*H?……”
    ……直到深夜,烟田才浇完。李芒和小织很疲乏地回到了家里。可是李芒不愿休息,一
个人在桌前坐下,吸着烟斗,翻弄着一本诗集。小织说:“李芒!快休息吧,烟田也浇了,
我爸爸他们不是让步了吗?”李芒没有听见。他认真地看起来,微皱着眉头。就这样看了一
会儿,他抬头望了一眼小织,随手打开了电视机,这时候当然没有什么节目,他又随手关上
了……他在屋里走动着,一手握着烟斗,一手伸在衣服下面。
    小织问:“李芒!你不舒服吗?你怎么了?”李芒摇摇头:“没。
    我不过感到很累,非常非常累……我心里很累。我睡不着。你快休息吧……”
    小织用温柔的眼睛望着他。这双美丽的眼睛常在这样的时刻安慰着他、温暖着他、也询
问着他。
    他终于坐下来,和小织坐在一起说:“你不知道,从烟田往回走的这段路上,我突然后
悔起来,我想起了莫合爷爷。我后悔不该离开他。我真想那段日子……”
    “别这样说!不能说后悔……李芒!”小织叫着他。
    “肖万昌他们再刁难、迫害我们,我都不怕。可是,二秃子,还有村里那些人的话,让
我受不了。他们多少年就受肖万昌的捉弄、欺骗,到现在还过得那么苦!我们不是为了和他
们在一块儿才和肖万昌决裂的吗?断了我们的水源,硬要把一地好烟棵给旱死!这就是肖万
昌使出的第一个毒招。村里那些人呢,倒糊里糊涂跟着起哄、感到快意!……我好像从来没
有这样失望过、这样难受过。真的,关到废氨水库里那会儿也没有。从烟田回来时,我觉得
两条腿那么沉……”
    小织默默地听着,紧紧地握住了李芒的大手。她低下头来,发现这双大手不知什么时候
已经裂开了两道口子,虽已愈合,却留下了硬硬的疤痕;两个手掌都被铁皮样的硬茧壳包
住,十个指头的骨节都已经变形,由于烟汁的长期浸染,这双手已经是永远也脱不去的黧色
了……她心里一酸,两眼涌满了泪水。她害怕眼泪淌到这双手上,赶紧偷偷地抹去了……
    她抬头盯前他的眼睛说:
    “李芒!我全都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可我觉得你太急躁了,总想着什么都应该再好一
些。是啊,他们真让人不高兴。
    可是我们只要这么做下去,他们会变的。我们真心希望他们好起来,他们会慢慢看到我
们的心……李芒!我也完全相信你,我们一定会比现在更富裕、更好!我们大家都会好起
来!
    李芒!啊!李芒,你听见了吗?是这样吗?……”
    李芒激动地说:“小织!你真好。我不该说那么多丧气的话。你多么好啊,小
织!……”
    二十一
    中秋节到了。烟田开始收获了。海滩小平原几天来就喜气洋洋的。这里的人们极其重视
这个节日,从来就把这个日子看得很重。大家把酒桌搬到院子里,在月亮的照耀下喝酒。
    虽然大家不怎么抬头看那月亮,可是皎洁的月光使所有人都高兴一些。
    喝过了酒,大家四处凑着玩。荒荒带领了好多人来李芒家看彩色电视。李芒和小织不知
怎样才好,倒水、拿烟、抓瓜子和糖果。他两人高兴极了。乡亲们有的坐在沙发上,有的坐
在木椅上、折叠椅上。荒荒用力地在沙发上颤动着身子说:“嘿嘿!这东西好!……”
    人们走了之后,李芒和小织再花费好长时间打扫烟蒂和瓜子皮……可他们心里兴冲冲
的。这是一个真正的节日!往常,人们总把他们当成肖万昌的一家子,多少有些敬畏,很少
来看电视。他们现在高兴极了!他们真感谢荒荒!……
    过了节日,人们就动手搭晒烟叶的架子了。
    人们搭了各种各样的架子,各自根据自己的设想、自己的美学观点……搭烟架子可有大
讲究!李芒每看到一个不成功的架子就停下来,帮他们重新搭一种架子——这是他在莫合爷
爷那儿学到的:先立两根大柱,柱间搁一道“大梁”,然后在大梁两侧立些细木条框架,最
后在立柱的根部绑几根撑木。这样的架子,烟吊子可长可短,只要活动一下撑木就行;烟吊
子可疏可密,可根据阳光、露水的大小加以移动;来了风雨,可以将烟吊子并到大梁两侧,
从大梁上搭几条苇席。真是方便极了!巧妙极了!……人们学会了搭这种架子,都很敬佩李
芒。老獾头伸着大拇指说:“芒子是个‘金孩儿’呀!”
    他跟最好的后生才叫“金孩儿”!
    荒荒因为太笨,不得不请李芒从头至尾帮他做。他们正做的时候,民兵连长领着两个持
枪民兵溜达过来了。因为没有人理他们,他们就立在一旁吸烟,互相之间交谈。这个说:
    “哼哼,架子搭得再好有什么用?来了贼,哼哼!”另一个说:
    “今年可不比往年,贼可多!……”民兵连长嘻嘻地接上说:
    “咱们是负责治安保卫的,不过咱们只为贫下中农做保卫……”一边的两个民兵大笑起
来,一边笑,一边用眼瞟着李芒。
    这显然是一种威胁。话的表面意思是不给李芒这样的人保卫丰收果实,实际上却在暗示
他的烟叶有可能遭到抢劫!
    ……李芒用力地刹着木架上的绳子,冷笑着看他们一眼,对荒荒说:“我今年准备一根
铁棍子,哪个贼不怕碎脑壳,就来好了!”荒荒一直仇恨地盯着民兵连长,对李芒的话并没
有听到耳朵里去。
    烟厂里每年在中秋节前后都要下来看看烟叶的收获情况,挨门挨户地登记一下,做一下
烟叶的估产和预购。这一天,烟厂的王会计领着两个工作人员,由肖万昌陪伴着,一块一块
烟田看过了,做了登记。到太阳落山时,他们也没有来李芒的烟田,李芒问了一下,他们早
已走了。除了他的烟田未看之外,还有少数几家的,也没有看。荒荒又急又恨地来找李芒,
骂着肖万昌和王会计。李芒安慰着他,说等到了正式收购时再看他们怎么办?如果烟厂不
要,我们可以约同一些人去和采购站订合同,去镇上集市自销……荒荒这才安下心来,回到
自己田里割烟叶去了。
    烟田里最繁忙、也是最愉快的日子来到了!人们白天晚上都在烟田里收获烟叶。夜晚,
田野上有一堆一堆的火焰,那是割烟的人用来煮东西吃、用来照明的。他们在闪闪跳跳的桔
红的火焰下挥着割烟刀,特别来劲儿。烟叶长得真棒,又肥又大的叶子铺到地上,像铺床的
绿布单,老要引逗种烟人躺到上面去。……李芒和小织割着烟,身上被露水打湿了。他们觉
得这是坐在长白山下的烟田里,这是坐在莫合爷爷的身边了。李芒有滋有味地吸他的大烟
斗,一边做活一边和小织说话。他们有时仰脸看天:可不要在这时候下雨呀!还好,天空没
有一丝云彩,到处都是星星……
    肖万昌的烟田里也亮着火,可坐在火边的人不是肖万昌自己,也不是小蜡子了,而是村
里的另两个人:老獾头和他的姑娘!李芒看到了,走过去问了一下,才知道他们和肖万昌开
始联合了。这父女两人似乎十分高兴,女儿笑眯眯地说:
    “芒哥,和万昌叔联合好*粻!”李芒问:“怎么好法?”她说:
    “不要操别的心,只要用力做就行了!”她的父亲点着头、咳嗽着:“是啊!是啊!庄
稼人不能惜力啊!吭吭!吭吭!
    ……”李芒默默地走开了。
    李芒和小织割着烟,不时地望一眼邻地里的火堆……李芒说:“你听见老獾头咳嗽
吗?”
    小织点点头。
    “他一夜里就这么咳嗽……”
    小织说:“他有七十岁了吧?”
    “大概有了。”李芒停了手里的割烟刀,又吸起烟来。他低下头来说:“我看他都捏不
住刀子了,刀子直打颤。我担心哪一下刀子会割了他的手。那把刀子倒是锋快!不知怎么,
我盯着他的刀子,想起了一个捡破烂的老头儿……”李芒慢慢地划着火柴,点上熄灭了的烟
斗,“老头儿也有七十多岁,一只眼睛瞎了,穿着一条破棉裤,用一根火麻绳吊着。他靠捡
破烂、白菜帮过活……我看了后,就忘不掉。我难过得要命,老想他的儿子哪去了?他没有
儿子吗?谁来帮帮他才好……”
    “老獾头儿子的脚好了吗?什么时候出案回来就好了。”小织说。
    李芒望着远处一簇簇的火焰,自语般地说:“一个联合刚刚垮了,又一个联合开始了。
聪明人不是可以从这里面看出好多东西吗?……”
    小织沉思着。突然她激动地握住了李芒的手,低声说:
    “芒!他(她)在动!啊啊,在动……”
    小织的脸通红通红……李芒终于明白过来!他的脸也变得绯红了。他有些口吃地说:
“这真是……啊,嗯,很不安分的……一个、一个毛小子!啊啊!……”李芒站起来,兴奋
异常地走动着。
    “再有不久,我们就有孩子了!”
    “我要把他抱到烟田上来。首先让他认识烟叶儿。我要让他识字:土地,责任田,割
烟……”
    “他会有福。但愿他别受我们这些折磨……”小织幸福地喘息着。
    “一定不会!我们在他刚懂事时就要告诉他:这一辈子,直到永远永远,决不跟那些坏
东西妥协!决不!要把他也培养成一个倔汉子,告诉他:决不!决不!……”李芒叉开长腿
站在小织的面前,盯着她的眼睛说道。他握烟斗的手已经颤抖起来了。
    “决不!决不!”小织重复着。
    两人重新坐下来割烟。李芒说:“只要村子还掌握在肖万昌和民兵连长他们手里,这里
的人就别想过上好日子。他们已经有了很多经验、很多办法。我们不能只是防守,我们还要
大胆地攻一攻。我们忍啊忍啊,已经忍到了一个好时候!
    ……我从镇上的梁书记身上,就生出一些新指望来……”
    “你准备怎么办呢?”
    李芒沉思了半晌说:“我老是忘不掉那片蓖麻林。我越来越觉得老寡妇生前一下一下摸
我的脸,那是把傻女的事托付给我了……我准备做两件事:一是登报找傻女;二是把村里的
事情写成一份材料,当面交给县长;不,当面交给法院和……”
    ……
    夜晚,当大家把最后的一个烟吊子挂到架子上时,都舒心地伸个懒腰,到李芒家里看彩
电来了……李芒和大家一块儿吸烟,一块儿议论着烟田、化肥、浇水,议论着烟叶的收购,
议论着民兵连长和他身边背枪的人,议论那个壁上有血迹的废氨水库,也议论承包出去的集
体小工厂(这实际上是肖万昌他们的钱柜子!)……
    当电视上接连播放广告的时候,大家都打起哈欠来。李芒已经读过一次他写的材料,经
过了两次修改,这会儿就从头读起来。大家每听到肖万昌三个字,就再也不言语,只是互相
盯视着,吸着烟。
    这份材料没法写得更短。因为要使人们明白一个人,就不得不简单追溯他的历史。有很
多事例。有欺压,有凌辱,有血泪。材料指出这里的权力掌握在一个愚昧、狡猾、早已蜕化
变质却又似乎总有道理的人手里;这里的权力已经相当集中,并且更为严重的是,它阻挠农
民的解放,毁坏农民的幸福,已成为农村的新的桎梏!……
    李芒读得非常激动,声音越来越高。材料在列举了大量事实之后,以简短的一句话结
束:
    我检举肖万昌……
    烟农们不吱一声,只屏住了呼吸听着。
    二十二
    人们不完全理解那句话的意义,可是有人从此就常常学说那句话了。他们说着,还打趣
地哈哈笑着。
    肖万昌极为恼火。
    一个早上,肖万昌正背着手往大队部走去,路上遇到一群孩子在滚打玻璃球儿玩,就站
在一旁看起来。孩子们并没有发现他站在那儿,玩得很用心。他们将玻璃球瞄准了弹击,每
逢击中了,就痛快地大喊一声:“‘我检举肖万昌’!”……
    肖万昌听着,一下一下地梳理着背头,最后终于忍耐不住,抓住一个小孩子的胳膊就是
一抡!小孩子哭起来,旁边的“轰”一声散去……肖万昌一动不动地盯着抓到手里的孩子,
看着他号哭。突然这孩子哭着哭着止住了声音,只是迎着他的目光看过来,紧紧地咬着牙
齿。肖万昌竟然觉得不能与他对视,手腕一松,让他跑开了……
    这一天大雾。
    肖万昌要送小腊子去龙口电厂重新上班了。小腊子玩够了轻骑,也挣了一笔钱,再也不
愿做鱼贩子了,但他旷工已经半年多,怕这样去会遇到麻烦,就让爸爸和他一起去。他相信
爸爸走到哪里,都是一路绿灯的……他估计得不错。
    从电厂回来,肖万昌觉得雾气愈发变浓了。走在田野上,看不见活动的人影,只听见嘈
杂的人声。他径直往自己的田里走去,他要催促老獾头父女两人早些编完烟吊子。
    一团团的浓雾,像白烟一样在土埂上流动。肖万昌跺着脚,震动着地皮。他一路迈着大
步走下来,觉得这两腿真是有力量。他想这全是得益于一种安定的、优越的乡间生活了。
    没人更多地体味到他那个院子里的好处。他从心里可怜那些城里的中下层干部:过一种
清清淡淡、规规矩矩的生活,而且神经老要紧张着!而自己呢?自己就是一个轮子的主人,
让它转就转,不让它转,它就纹丝不动……正这样想着,突然听到雾气里传来一种声音:
    “我……检举肖……万昌!……”
    这是一种苍老、浑浊,又有些嘶哑的声音。它在雾气里鸣响着,震动着,像是从苍穹里
传播下来的一样。
    肖万昌打了个寒颤。
    他咬着牙,蹑手蹑脚地向前走去。他决心要找到这个藏在雾气里呼叫的人,他要看看这
个人!
    雾气从眼前慢慢退去……他终于看到了一个老头子半蹲半跪地伏在潮湿的泥土上。这个
人满头白发,眯着一双长长的眼睛:他的前额上,无数的深皱中,夹着一条发亮的伤疤——
他正是老獾头。他的身边堆了小山似的烟叶,一双手像两把黑色的铁钩子,正紧紧地钩住了
未完成的一个烟吊子,每编上一束烟叶,他嘴里就这么呼叫一声……
    就在肖万昌向自己的烟田里走去时,李芒已经乘车出了县城,又沿着河堤向自己的村庄
走来。
    他在东方冒红的时候就乘车进城了。在那个大办公室里,他郑重地把一份反复修改核实
的材料交给了他们。当时他很激动,所以现在走在河堤上,他已经记不清楚在当时都说了些
什么话。他只记得那个人几乎和梁书记同样的年轻。临别时,那个人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
他,然后伸出手来挠了挠头发……
    河道里传来一阵阵的水声。雾气遮住了水流、蒲苇,遮住了一片嫩绿,遮住了河边上壮
观的秋色。一切都被雾气搞得单调了,没有生气了。可是这水声,这哗哗的水声,又告诉人
们这雾气里,这脚下,正有一条奔流不停的大河。
    李芒此刻多想好好看一眼这条河!他还是第一遭从上游的河堤上走下来这么远……家乡
的河啊,家乡的一股水流,一股绿色透明的液体!你滋润了海滩小平原,你使一地的庄稼油
绿油绿;你不断洗去尘埃,洗去血迹,使小平原美丽而整洁。李芒和小织是踏过你的小桥逃
向远方的,傻女大概也是从你的小桥上跑走的;还有老獾头出案的儿子,一些乡亲们,也都
是踏弯了小桥,走到更远更远的地方去的;至于李芒的好朋友袁光,是永远地睡在你的怀抱
里了……
    李芒走着,终于又听到不远处传来的田野里的声音了。他下子就分辨出这是人们在烟田
里劳动的声音。“噗噗”,那是人们在刨烟秸子:“吱吱”,那是烟吊子压着烟架儿发出的
声响:“哧哧”,那是烟刀削烟骨;“咚咚”,那是刀子碰撞着割烟垫板……还有呼喊声,
叫骂声,男男女女的嬉笑声。李芒听着听着,突然想到了小织:一个娇小而美丽的、略显臃
肿却依然机敏的女子,一个非常非常可爱的少妇,正温和地、羞涩地、不亢不卑又略有矜持
地走在刨过烟根的疏松的土地上……他不走了,只是伫立在高高的河堤上,久久地张望着传
来一片声响的那个方向。
    那里是白雾,一片片、一团团的白雾。
    他慢慢地掏出了大黑烟斗,先是轻轻一吹,然后装满了烟末,点上吸起来。他在心里
说:“她是我那个对手的女儿,真漂亮!她能跟了我过日子,可真不容易啊……她什么时候
也不会离开我,并且马上会生出一个小孩儿。我早说过,和她在一起就什么也不怕了。现在
看这是一点也不错。过日子真难,有时老要哭出来;可是只要想想她,一切又都不算什么
了!我一定好好去爱护她。我永远爱她,嗯。我一定永远爱她,嗯……”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把烟灰磕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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