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秋的暮色中,一对年轻的夫妇坐在一棵很老很老的柳树下。男的在吸烟,女的提起水 罐往一个粗瓷碗里倒水,他们都三十四五岁。男的摘下斗笠,露出了又短又黑的头发。他长 了一副英俊的脸庞,很宽的额头,很挺的鼻子;眼睛深陷,可是大而明亮;眼角和前额上有 几道深深的皱纹,单从这几条皱纹上看,也许他的年龄更大一些。他一定是个高个子,因为 支在地上的两条腿显得很长。他身边的女人穿了一件很薄很薄的、粉红色的衣服。她此刻端 起碗来,像个小猫一样轻轻地吮吸着水,还不时用黑黑的眼睛瞟一下男人。比起他来,她显 得那么娇小。她搬弄水罐时不得不挪动一下两只脚,她的身子已经有些笨重了。这时她问 道: “李芒,你就爱皱眉头。你心里又活动什么了?” 李芒淡淡地笑了笑,算是回答。他把烟灰磕到裸露着的粗大的树根上。他手中摆弄着的 是一个足有拳头大小的梨木烟斗,用得久了,它的颜色黑中透红。这个烟斗好像不该是他使 用似的。 大柳树的四周是一片黄烟棵。烟叶儿在徐缓的风中微微掀动,像一群待飞的大鸟活动着 它们的翅膀。暮色映着这片烟田,烟叶儿闪着红色、紫色。烟田这时倒有些像玫瑰园。烟田 也很漂亮啊!它的气味又辛辣又清香,和田野傍晚时分飘起的水汽掺和到一起,很好闻。风 有时大起来,烟叶就晃动得厉害一些。一片厚重的叶儿在风中笨模笨样地扭动,说明它很健 壮。这片烟田的烟棵一般高,都很健壮。老柳树立在烟田中间,静静地低垂下它巨大的树 冠。它好像在俯视这些烟棵,俯视这片守候了几十年的田野。 “你看看吧小织,你看看!”李芒用烟斗指着树桩根部的一个窟窿,有些吃惊地说。 小织费力地伏下身子,望着那个枯朽的洞洞。原来木头当心又有很大一片枯死了,用不 了多久整个根部就会枯透。她张开很小的、布满了茧子的手掌量了量,说:“没枯的那面只 有三指宽了。” “它快死了。” 小织仍旧伏着望那个树洞。她说:“也不一定。你看见河边上那棵老树了吗,也枯成这 样。不过它靠半边儿树皮又活了好几年呢!” “它快死了。”李芒像没听到她在说什么一样,又说了一遍,一边戴上斗笠。 他站直身子,把斗笠往上推一下,看着眼前的这片烟田。 那双有些深陷的、但是十分漂亮的眼睛里,这会儿闪射着明亮的光彩。他的目光在烟垄 上移动,鼻孔一下下翕动着…… 这样看了一会儿,他又给烟斗装满了烟末。他吸得十分香甜。 当他握烟斗的手有一次抹到嘴巴上时,一股辛辣味儿使他吐了起来。两只手上涂满了烟 叶的绿汁,一层层绿汁干在手掌上,竟成了一个个小粉块儿。他咬住烟斗,用力地搓着,拍 打着手掌。 一股绿色的粉末儿混合到他喷出的白色烟气里。……这一天做得可真不少,他和小织从 天蒙蒙亮蹲到烟垄里,扳着烟冒杈,直做到这个时候。没顾上吸烟,大梨木烟斗装在口袋 里,他弯下身子做活时老要硌他的腰。最后一把冒杈儿抛到地垄上了,他才长长地舒一口 气,坐到老柳树下。欠的烟都要补上,他开始用力地、惬意地吸那个大梨木烟斗了。 小织在柳树下收拾了一下她的头发,提上水罐说:“今夜咱们就赶回去吧。” “一定赶回去!” 李芒的语气非常坚定。他说着,瞥了一眼西方的天色。太阳就要沉下去了……老柳树上 死去的干枝条不断地落下来,撒在他们的头上。李芒把这些细小的枝条折碎了,抛在树根部 的那个大窟窿里。多粗的树,他和小织两人才合抱得过来。 树皮乌黑,裂开了无数的纹路,看上去就像鳞一样。风吹过来,枝桠发出一种苍老的、 微弱的声音。 本来他们守在玉德爷爷的身边,守了好多天。 玉德是小织的爷爷,一连几天昏迷在医院的床上。守在床边的除了他们小两口,还有小 织的父亲肖万昌。一家人围在床边,谁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床上的玉德爷爷。 一个午夜里,玉德爷爷突然从床上醒过来了。老人转脸看看四周,又看看儿子、孙女和 孙女婿,雪白的胡子就愤怒地抖动起来。他问: “一家子人都来了?” 大家不解地对视着。还没来得及答话,老人又吼了: “谁在家照管烟田?那些烟杈子,一夜能蹿二寸长!一家子人还守在这里!……” “爷爷……”李芒叫着。 “还守在这里!”老人只冲着他一个人吼叫了。 李芒声音怯怯地说:“天明、天明了,我和小织就赶回去做活……” “这就给我回去!快走!”玉德爷爷的眼睛死盯住李芒的脸,一动不动。 李芒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扯起小织的手,站了起来。他们往门口走去……肖万昌在他们 背后喊道:“腊子要是回来了,让他赶紧来看爷爷!”他们没有回头,一直走出门去了。 腊子是小织的弟弟,原来在龙口电厂上班,现正跟人合伙贩鱼,有时几个星期不回家。 眼下正是捕鱼的旺季,他能回来吗?李芒知道肖万昌是喊给玉德爷爷听的…… 晚风渐渐平息了。原野上无限宁静。最后一束霞光也暗淡下来,天要黑了。一只乌鸦飞 到老柳树上,又飞走了。 老柳树死去的干枝条还在往下撒落。 “弄不好,它捱不过这个秋天去……”李芒抬头看一眼老树密密的枝桠。 小织不做声。她正想床上喘息的爷爷。她搀着男人的胳膊说:“走吧,快走吧……” 两个人正要挪动步子,烟田的小土埂子上匆匆忙忙地走来了一个人。小织抬头望了一 眼,接着就怔住了!她惊讶地喊了起来…… 那不是爸爸肖万昌吗?他怎么回来了?怎么没有守在玉德爷爷身边? 二 玉德爷爷死了。 四十多年前,有一个壮年汉子分到了一块土地,就在地的当中植了一棵柳树。他很早听 说柳木埋在土里耐烂,心想多少年之后,他要用这棵柳树为自己做一具棺材。中国农民之怪 异在他身上得到了多么有趣的表现:一个壮年汉子,首先想到的竟是自己的最后归宿。 今天这个汉子倒下了,他的柳树却还在他的田里喘息。 如今实行火葬,不能够携带着一棵大树离开人间了,他就把它留给了儿孙们。 有意思的是,树木栽在自己田里,后来土地入社,风风雨雨几十年,这棵树竟然也长起 来了。再后来,土地实行承包了,这棵树就在儿子和孙女婿两块承包地之间了。老人做主, 硬让儿子和孙女两家联合经营这片土地。这样,那棵大柳树又在土地的中间了。 悲哀的气氛笼罩了这片土地,笼罩了两个家庭。玉德爷爷八十五岁了,他走得不算匆 忙。可是他对于这两个不同的家庭是太重要了。无论是昨天还是今天,他都给后辈人的生活 增添了极其重要的东西,成了他们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人物。他虽然病得时间很长了,但他 的过世还是让儿孙们感到突然和惊愕…… 三天后的一个夜晚,李芒和小织久久地坐在灶间里,没有一丝睡意。李芒一直吸烟,三 天来的大半时间他就这样坐在灶间的一个草墩上。他不说话,有时眉头轻轻皱一下。第二天 的上午,曾经有人哑着嗓子在窗外喊他:“李芒,别忘了去烟地扳杈子啊……”李芒听出是 岳父肖万昌的声音,一声也没有吭。……桌上的台灯闪着微绿的光,正照在一本翻开的诗集 上。李芒走过去,合上那本小书,然后又重新坐下来吸他的烟斗。小织轻声喊道:“李 芒!” 李芒就像没有听见一样。 “你心里又活动什么了,李芒!”小织紧挨着他坐下,把头靠在他那粗壮的胳膊上,黑 黑的眼睛望着台灯后面那片暗影,眨动着。 李芒沉着地磕着烟斗。他说:“小织,我这几天老想一个心事,就是跟你爸分开干—— 我们自己种自己的烟田吧。” 小织并不感到惊讶。她轻轻地咬着嘴唇,低下头去。 李芒的大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这头发真柔和、滑润啊!他又按了按她的圆圆的、软软的 肩膀。突然他觉出这肩膀在颤,于是就扳起了她的脸来看——她的眼睛有些红,已经流泪 了,泪珠挂在眼睫毛上。 “爷爷刚去世,你就……这样!”小织难过地责备男人。 “爷爷去世了,咱才能这样。”李芒执拗地说了一句。停了会儿他又补上一句:“就应 当这样。” “这样爸爸不难过吗?” “肖万昌不会难过。他会有新帮手的——他是村支书,做了这么多年干部,还愁找不到 搭伙的人吗?”李芒自信地摇摇头,“不会难过的。爷爷一过世,你看有多少人趁这机会往 他家送东西!乡政府的,还有县上的干部,都来了。我还替爷爷难过呢……” 小织不吱声了。 “我琢磨,咱和肖万昌的联合是到了头了。”李芒站起来,在屋子里踱了几步。 “是和爸爸联合……”小织纠正他。 “随便叫什么吧……我是说,我得当面和他谈开。” “一点也不能凑合了吗?” “一点也不能了。” “非分开不可吗?” “非分开不可!” “……” 小织站起来,往前走了一步,似乎要去抓男人的胳膊,但她的手抖了一下,在离他胳膊 很近的地方停住了……她欲言又止,有些伤心地坐下来。停了会儿她说: “我知道,你嫌和他在一块儿吃亏……” 没等她说完,李芒就愤怒地看了她一眼。他盯着她,嘴巴有些颤抖。他把那双黑黑的胳 膊按在她的肩膀上,身子弓得很低,脸都快要碰在她的脸上了。他像在仔细地端详着她: “小织,你真是这样看我吗?真的吗?” “啊啊,啊!啊……”小织又激动又慌乱地抱住了他的胳膊。她连连摇着头,说: “不,不!我不过是说气话啊……李芒,你知道我心里明白你——你当然是为了别的才要和 他分开;为了别的,另一些要紧事儿,不过我也说不清……” 李芒有些感激地望着自己的妻子。他望着黑漆漆的窗外,喃喃地说: “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我不过是越来越觉得要和他分开,非分开不可;好像有个声音老 在我心底喊:分开吧!分开吧! ……你看看,就是这样……” 小织低声说:“我能明白。” “你想的我都能明白。”停了一会儿她又说。 李芒的目光仍然在望着窗外。夜已经深了,星星很亮,整个村子都很静。几声不安的鸟 鸣从原野上传来,可以听出那是十分孤寂的声音。也可以想见它们在模糊的夜色里一荡一荡 地飞着,像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逐着一样,禁不住要呼喊起来……李芒又想到了他那片可爱 的烟田,再有不久烟叶儿就要变得厚实了,接着烟田的活儿要变得更累了。像每年的这时候 一样,一天的绝大部分时间都要花在田里了,割烟、上烟吊子、看护烟叶子……他也想到了 那棵老柳树,想到它根部那个枯朽的洞,心里沉甸甸的。他盯着夜空说:“和肖万昌分开 吧。这是早晚要做的事。我下了决心了。” “可是,”小织仰起脸说,“村里人会怎么说?他们不会说咱是过河拆桥吧?……” “他为咱搭过桥吗?任别人说去。” 小织喘息着:“可他到底还是爸爸啊!李芒,我求求你,再忍耐些,还是一块儿种下去 吧……” 李芒捧起她的脸看着,替她擦去泪花说:“睡吧,小织,不说这个了,看看,这让你多 难过。我就先不跟他谈开。不过分开干是一定的。跟他谈开很容易,说服你倒不容易。我得 等你下了决心再跟他谈。好吧,睡觉吧。” 他们睡觉去了。 三 “我想这个小家伙生下来,模样一定会像你。”小织坐在烟垄上,吃着一个发青的苹果 说。 李芒笑着问:“为什么就一定会像我?” “村里人说,女的怕男的,生下的孩子就像男的……”她吃完一个苹果,把果核儿投到 很远的地方。 李芒笑起来:“没有道理,没有道理。再说你从来就不怕我啊!” “可我发觉有时候不知不觉就跟着你走下去了,哪怕前边是泥湾、是坑……这真怪哩, 你知道这挺怪。我常想这些,李芒。在南山的时候,在东北的林子里,我就这样寻思过。” 小织说着,慢慢严肃起来。她的嘴唇那么小巧地抿着,有几个小小的棱角显得很清楚。 她脸部的皮肤很细腻,李芒对这点儿从来就很自豪。 他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也慢慢严肃起来。她的话当然让他想到好多事情。都是些严 肃的事情啊!他从来不愿想这些事情,想它们太累。他和眼前这个可爱的妻子曾经手挽手地 涉过芦青河,往西,穿过密林,不为人知地走了几百里,又折向南,入山。他们在山里生 活,还曾经有过一个孩子,但不幸流产了。现在小织怀着的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入山是 被迫的。后来他们在山里呆不下去了,又回到胶东西北部小平原上,是秘密地回来的,只停 留了一夜,便从龙口港坐船,去了东北。那是一种流浪生活。今天想这种生活,也有一种心 理上的疲惫感。李芒怕自己奇怪的思路就这样想下去,这时故意把脸仰起来,看这片烟田 了。 这片使他一直牵肠挂肚的烟叶,长得不错。烟叶都很肥、很醇。他不信有谁搞烟田的本 事如今能超过他,这片烟田简直可以拿到国际上去较量一下了。他是全村里第一个做起黄烟 专业户来的,做得很美,也很苦。肥厚的烟叶在风中扭动,撩拨人心。庄稼人经不起它的撩 拨,有人身上终于燥热起来,要把这片烟田铲除掉。他们扛着铁锹跑过来,嘴里骂着:“奶 奶的!……”后来不知怎么就被阻止了,想铲除烟田的人翻着白眼,坐到他们自己的地上去 了。李芒当时觉得很伤心,也觉得很有趣。他这时看着这烟田,奇怪的思路就又转到这上边 了。幸好这会儿岳父肖万昌从田埂上走来了,肩上扛着半块黄豆饼,李芒的目光移到了他的 身上。 肖万冒热汗涔涔地走过来,放了豆饼坐下,用一块雪白的手绢擦脸。擦过了脸,他掏出 一包果脯递给了女儿。 李芒看了看他,没有说什么。 小织吃着,一边对付起那块豆饼来。她用一块石头把它砸成两半,观察着新茬上的颜 色。 肖万昌五十岁的样子,并不显老。他在这个村子做了三十多年干部,经他的手做成的大 小事情数不清,因而他很自信。他坐在那里,那表情就很自信。他穿了件深蓝色的衬衫,衬 衫下部又很利落地扎在一条灰裤子里,显得干练、富有生气。衬衫的小口袋上卡了一支钢 笔,手腕上,则是一块锈了壳子、但牌子很过硬的老表。头发花白了,发式与一般人不同, 是乡下人望而生畏的背头,并且梳理得一丝不乱。然而他并未因这穿戴和发式惹人反感,相 反,看上去,他像是深沉稳重的、可以信任的。他跟人说话时,并不看着对方,而是望着旁 边的什么,好像他对自己所说的话也并不十分在意,只是高兴了,随便谈一点而已。在任何 时候,他的目光都不咄咄逼人。这会儿,他专心地卷好一支喇叭烟,仔细地研究着他新做成 的这支烟,跟李芒说话了: “你看看这种饼行不行?这种饼追肥用比花生饼好多了。 我跟乡里榨油厂讲妥,如果相中了,就跟他们订下三年合同。 这半块饼是样品……” 他的声音淡淡的,讲的却是大事情:跟一家榨油厂订一个买饼的三年合同! “饼很好,李芒,你看……”小织递过去一块。 李芒看也不看那饼,他看着脚下的土,也用淡淡的语气说道:“老柳树下面枯了一个窟 窿,它快死了……” “如果相中了,就跟他们订个三年合同。”肖万昌吸着烟,又说了一句。 李芒掏出他那个硕大的烟斗,放在手里摆弄着说:“老柳树正好长在地界上。它的那边 是你的地,这一边是我们的地。” 肖万昌的目光这会儿迅速地从一旁收到李芒的脸上。 李芒也看了他一眼说:“我是说,这豆饼合同先不要订了罢!” “怎么?” “看看形势怎么发展吧。” 肖万昌笑了:“形势?哼哼,形势不会变的,专业户还要大发展哩!我忘了告诉你:县 里通知我去参加专业户代表会呢!明天我去开会。” 李芒摇摇头:“我不是指这个‘形势’。” “那什么‘形势’?” 李芒朝小织苦笑了一下,玩笑似的随口答道:“国际形势。” 肖万昌的神色有些茫然,但马上又恢复了那种淡然的表情。他一时弄不明白的东西也不 想去明白它,这时有些疲倦地站起来,拍打了一下裤子上的尘土说:“我要去队部开会了。 烟垄还要耘一遍,隔一垄耘一垄……” 他刚要走,一个老头子急匆匆地跑过来,原来是“老獾头”。他喘着粗气把肖万昌拦住 了:“哎呀呀,肖书记,找你半天啊……我是来求个情的,先莫派小儿子出民工了,你知道 剩下我们俩老的和闺女,快忙秋了,老婆子又有病……” 老獾头说一句一哈气,脖子上松弛的皮肉一动一动。 肖万昌就像没有看见他面前还有什么别的人一样,仍然神色淡淡地望着一个烟棵说: “烟垄还要耘一遍,隔一垄耘一垄……”他说着就绕开老头子往前走去了。老獾头略一停, 然后也跟上他出了烟田。 李芒看着他们的背影,沉默着。 小织说:“李芒,刚才你差一点就跟爸爸挑明了。” 李芒笑了笑:“就差那么‘一点儿’了。” “你可先不要急着挑明啊,你答应过我!”小织极其认真地说。 李芒点点头:“放心吧,没有和你商量好,我不会正式和他分开的。” 小织有些欣慰地看了他一眼。 李芒望着天边的一块云彩,突然想起了一个要紧事儿。他说:“忘了跟他要来通知看 看,通知上正式让谁去开会?等会儿我去要来看看。” 小织责备说:“你也太认真了。谁去不一样?” “如果是通知我的,为什么他要去?以前就出过这种事儿。”李芒看着烟田,一字一顿 地说道:“我也要寻机会出去开会。出头露面的事不能让他一个人全占了!……” 小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又用那双柔和的眼睛看李芒了。她发现李芒的衣服又被汗水 浸湿了,后背那块儿有些泛黄。她想回家后该给他换洗了。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那两道眉 毛,嘴唇轻轻动了动。她终于又问: “李芒,咱真要和他分开吗?” 李芒点点头。 “我老想,咱是不是对过去的事情记得太深了……是吧?” 她有些胆怯地问。 李芒摇摇头,又点点头:“我才不会忘记过去的事情哩! 可我也不全是为了过去的事情……反正,原因好多,好多好多,我自己也有些讲不清 了。我只是觉得……” 他说到这儿顿住了。小织问下去:“觉得怎么?” “觉得到底也没法儿凑合了! 小织叹息着。她像恳求似的、语气极其柔和地说:“李芒,过去的事情已经随着过去一 块儿埋进土里了。不是吗?你太倔强!太倔强!……” “才没有埋进土里呢!你只要留神看一看,就知道还没有埋。咱不能自己骗自己……” 李芒执拗地说。他两道犀利的目光一碰到小织的脸上,又立刻变得柔和了。他说:“小织, 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又好像什么都用不着说。你的话让我想起了好多事情,好多好多,都 是些我不愿去想的事儿! ……” 四 十几年前,他们曾经手挽手地涉过芦青河;往西,穿过密林,不为人知地走了几百里; 又折向南,入山。 在大山里面,李芒找到了他的一个朋友。朋友以介绍副业师傅为名,把他和她介绍到了 一个又小又穷的山村里。这么年轻的两个师傅,山民们看了很惊奇,也很喜欢。可就是没有 住的地方:这是二十岁左右的一对子,给他们太窄巴的地方不行。他们一年、也许是两年的 时间,就会添出一口来。 后来有人想起有幢房子闹过鬼,倒是又空闲又宽敞。 李芒问:“怎么个闹法?” 村领导说:“房子三间。最东边一间盛了干草,大跃进那年里面吊死一个人,以后常年 锁着。到了半夜的时候,锁着的门就响,锁、铁环子,都咔嚓嚓响……” “就是咔嚓嚓响吗?” “就是这么响。” “没出来过什么东西么?” 村领导摇摇头:“没有。” “那就住在那里吧。”李芒这样说。他想,只是咔嚓嚓响,危害不着他们的生活。这使 他想起自己村里那个老寡妇:每到夜深的时候就哭,开始人们听了都害怕,后来也就不怕 了…… 他们把用来居住的正间和西间认真地裱糊了一番。在土炕的围墙上,还贴了粉红花纸。 这一天他们一生也不会忘记的。他们忘不了那么疲乏地走了几百里路,路的两旁那么荒凉, 颜色单调,山的岩石是铁样的青灰色。他们躲闪着行人,躲闪着田野里的歌声。他们好不容 易翻过了最后的一座山,接近了朋友,接近了他们将要落脚的这个山村。于是世界的颜色开 始变换了,变为嫩绿和浅黄,变为石竹花的那种红色,又变为土炕围墙上的那种透着暖意的 粉红色了。 天色将晚,粉红色被霞光映成了大红色。小织的脸也红了。 她穿了件学生蓝制服。这衣服剪裁得特别合身。头发黑亮而柔软,用橡皮筋在脑后扎成 两个弯弯的毛刷刷。此刻,这两个毛刷刷安静地垂着,末梢儿往里曲着,像小猫那两只永远 握不紧的拳头。她安详而羞涩地坐在炕沿上,手里掐弄着她的淡黄色的小手帕,脸像被染过 了一样,脸上有一层非常细小、非常规整、又淡又匀的白绒毛。这使她显得很稚嫩。她刚刚 才十九岁。十九岁的姑娘就跟上一个男子跑出来了,她多有激情啊!此刻,她把一切都压抑 在心底,不动声色,微微抿着嘴角。红红的嘴唇,下唇翻得略重一些,显得有些顽皮。她不 看站在屋子里的李芒,她看到的只是环绕她的一片粉红色。她很自信地等待着,她什么都能 等得到:幸福、焦虑、喜悦、烦闷、惆怅。一个有过这种等待的人才知道她此时的心绪是多 么美好、多么丰富而奇特。她实在是一个勇敢的人,在周围的一片凝固的空气里,在一个板 着没有血色的面孔的世界里,她不是表现了可嘉的勇气么?这勇气谁给的她也不知道,大概 是站在一边的这个好棒的小伙子吧。 这个小伙子可不简单。可这个小伙子的爷爷是地主。 当时他没有上高中的权利。上高中的学生都是贫农和下中农推荐的。这个小伙子从小长 得挺拔,像个运动员似的。人们以为他特别需要在农村里锻炼和改造,就让他扛麦包、抬大 筐什么的。抬来扛去,他并没有弯腰缩背,也没有长成一个短粗胖子。他悄悄藏起了对这种 劳动的厌烦和焦躁,质朴可爱。第三年,上高中可以推荐和考试相结合了,他幸运地上了 学。 他做了学校运动员,穿着漂亮的运动衫。有一次他在一个运动会的比赛场上推铅球,铅 球落下时,有个特别灵巧的女学生激动不安地走过去插了个小铁旗子。女学生插下的这个小 铁旗子再也没有谁超过,她很自豪。 后来他们一同毕业回村了。她穿了洗得发白的黄军衣,也背了个同样颜色的挎包。他看 到她常常想:这样的姑娘真不多见啊! 再后来他们就好起来了…… 天色越来越暗淡了,霞光一束束从窗上收走。小织还是默默地坐在炕沿上。她突然说: “李芒,咱走了多远,怎么一点也不累?” 李芒说:“我刚才还累,现在不累了。” “半夜的时候,等着闹鬼吧。”小织说。 李芒不答话。他找了截红色的粉笔,在那个锁起的门上划了一个大大的×。他说:“把 这个鬼枪毙了吧!” 小织笑了,笑得没有声音。 停了会儿她说:“今夜就睡在这儿吗?” “可不是就睡在这里呗。”李芒咬了咬嘴唇。 小织流出了泪花。她说:“可是,可是……” 李芒想安慰他的新娘子,可是找不到合适的话。 小织一个人哭着,哭过之后更美丽了。她像个小孩子那样大仰着脸儿看他。他看到了她 那齐整整的一溜儿眼睫毛。她说:“李芒,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害怕……” “谁不害怕?我也害怕,可是……” 李芒鼓励着她。他这声音若断若续,表现了他那颤颤的幸福的心情。 天黑了。他们点起了一根蜡烛。 “这个大山里的村子我以前想也没想过……啊啊,……闹鬼的屋子……啊啊……小织! 你睡着了吗?啊!啊……” 五 他们现在需要熟悉一下这一座座的大山了。以前他们对山很陌生。山嘛,石头嘛,树木 和绿草长在缝隙里。他们现在登在山的半腰上,有些惊恐地着着那一块块凸出的怪石,那一 道道幽黑深邃的沟壑。阳光在山上攀援着,做着各种奇怪的脸色。它看着石英石,目光立刻 放出了光彩;山林密不透风,闪着一片墨绿的、诱人的颜色,它望着山林的叶子,显出很神 秘的样子;一块块铁色的巨石从稀薄的土层里探露出来,满身粘着点点银白色,它看到那些 点子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银白的斑点闪射出锐利的光箭,太阳眯起眼睛了;红秆儿草在石 头脚下、在大树的身旁扭动着腰身,漂亮吗?它吸引了两个登山的人。它的叶儿也开始变红 了,尖儿红得最厉害。登山的人捏住它的叶子,像是揪住了山里姑娘的裙子。 啊啊,它是山里姑娘呀!他们不断结识着山上的一切,也不断地告别它们。他们终于和 阳光一起,攀到了山顶上。 原来周围都是山。 一片淡灰色的雾,还有一片微蓝色的雾,浮在了一架架山的尖顶上。模模糊糊的峰刃, 模模糊糊的树林。鸟鸣在草丛里、在山涧里、在树桠里、在一片雾气里。它们彼此呼应,彼 此安慰。它们也不明白山,不明白它们赖以生存的山是属于谁的。可是它们一声声叫着。他 们觉得山影就如同它们的叫声那般纷乱,又好似在这叫声里一层层漾开去,山峦像水的波涌 一样啊!原来世上有这么多的山,原来阳光常常被山遮住。他们甜蜜地安睡过的那个小村庄 就在山的脚下,那么小、那么稚嫩孱弱,此刻也在安睡着。它可怜巴巴的,他们都有点可怜 这个小村庄了,在心里为它鸣不平。 他们觉得,山下这个不起眼的小山村可是不平凡的。他们就是刚刚从它温柔的怀抱里走 出来,身上还带有它的体温。 他们觉得那些永生难忘的巨大幸福就是它给予的,并亲眼看到朝霞从村子里升起,染红 了他们的窗棂,又染红了他们自己。希望洒在一条条肮脏窄巴的街道上,谁说人间无希望。 人们啊!请回忆你的那种时刻,回忆朝霞染红窗棂的时刻,回忆幸福,回忆生活,回忆昨天 的震颤和那仅有的一丝忧虑。小山村,小山村,避难所,避难所;邻居的一只母鸡咯咯叫 着,围墙上探出的果枝上挂着两个鲜红的苹果。生活就从这里开始吗?生活能从这里开始 吗?他们依偎着,问自己,也问这间闹鬼的屋子。 他们攀登得有些累,就坐在了一块大石头上。李芒脱下鞋子,倒出里面的一颗小石子。 他说:“以后就得在这山沟里爬了,爬来爬去。” 小织说:“有人背着枪追我们,再宽的路咱跑起来也累;爬在山上,藏在山上,山上真 好啊!” “山上真好!” “你说我爸爸他们会找到山里来吗?” “谁知道呢。让他们进山就迷路才好哩!” 小织笑了。 李芒也笑了,是一种冷笑。他一想起小织的爸爸就冷笑起来……此时此刻,他是个胜利 者。他的敌手是无比强大的,强大到全村里没人能够战胜,可是他却似乎是胜利了。他好像 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并且用这个结局鼓励着自己。“一个狠家伙!……”他冷笑着在心 里骂了一句。他想这会儿那个家伙不知在做些什么呢,会气得跳起来吗?生活老要让他做个 倒霉鬼,他偏不做,拼力挣脱着,最后……他现在是坐在一座大山之巅了,和心爱的人一起 眺望着、俯视着。 他说:“咱们以后得想法为山里人做些事情。” “做好多好多事情——咱一辈子住在大山里……” “我就怕做不好。我们能帮他们做什么?他们还以为咱俩全是些手艺人,会做好多事情 呢!”李芒为难地绞拧起眉头。 他望着小织,发现她正安详地看着前方,那神情可爱极了。他立刻又后悔起来。他觉得 不该说刚才那些丧气的话——小织对山里生活正充满了希望呢!他于是说:“从头开始吧! 什么手艺都是人学的!难就难吧,也会挺有意思。” 小织不说话,只看着李芒。她觉得他的肩膀很宽、很健美;好粗壮的胳膊啊,这个家伙 长了这么吓人的胳膊。她一点也不怀疑他会做成好多事情。她觉得十分自豪。 李芒说:“除了为山里人做事情,我还要读点书。也许我也能写一本书,你信吧?你点 头了,嘿嘿,你什么都信。真的,我也许会写出一本书来……还有咱们那间闹鬼的屋子,我 要好好整整它,用泥和石板垒个书架子,屋前边再栽上些花……” “李芒!……”小织听到这里,激动得再也听不下去了。 她吻着李芒,又把头埋在他的胸脯上喘息着。她仰起脸看着李芒说:“做什么我都和你 在一块儿,咱们会过得挺好的…… 不过,在这儿住得久了我会想家——你可不要误解啊,我不是想我爸。我想的是熟人、 庄稼、海滩,还想芦青河。我想咱们那块好地方……” 李芒不吱声了。他也在想自己出生的地方。在那片土地上,爷爷死了,父亲死了,母亲 也死了。母亲曾经告诉过他: 爷爷攒了一大笔钱,让年纪老大的父亲到青岛去念洋书。几年洋书念下来,父亲也就不 愿回来了。幸亏后来得了肺病,父亲怕死在外边,就带着几驮子书回到河边来,从此再也没 有离开,直到死了,葬在祖坟地里……李芒现在没有一个亲人了,可是他和小织一样,也深 深眷恋着那个地方。到底凭什么要剥夺他们生活在那儿的权利呢?他的几辈人不是都生在那 儿,最后又埋在了那儿吗?李芒紧紧地握着拳头,一声不吭。 他想起了他和小织的同学、好朋友袁光。袁光三岁那年,父亲成了“反革命”,从城里 领着袁光和姐姐回乡下来了。袁光上初中时父亲死了,袁光一滴泪水也没有掉。为什么要哭 他呢?不就是因为他的缘故,袁光才受尽了歧视,也许连高中也不能上呢!后来初中毕业, 袁光真的回家下田了。他在全校学习是最好的,他对那些能够继续升学的同学羡慕死了。 他和李芒一块儿到海滩上挖渠、修树、种花生,结下了很深的友谊。李芒后来上了高 中,就再也没有见到他。毕业第二年时,李芒过河去找袁光,找到了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 瘦的小老头模样的袁光。他的生活李芒完全想象得出来。他已经二十七八岁了,还没有娶上 媳妇……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河边的一块土豆地里,他担了两个大粪桶,右眼不知怎么肿胀得 睁不开了,只睁着一只眼睛跟李芒说话…… 如今袁光在做些什么呢? “给袁光写封信吧……”小织突然咕哝了一句。 李芒惊奇地看了她一眼:她怎么知道我心里在想袁光呢? 他感激地握着她的一双手,摇摇头说:“不,不能写。不能让河边的人知道我们现在在 哪里……” 有一只漂亮的山鸡站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啼叫。李芒惊喜地指给小织看,小织刚转过 头去,它就飞走了……李芒却发现了它站立过的石头是雪白的、莹光闪亮的!他赶忙奔了过 去。 他记起县城的楼房上、墙皮上就粘满了这种闪亮的白石子!一个念头在他的脑际飞快闪 过:可不可以满山找来这样的石块儿,碾成小碎块块卖给城里人盖楼房呢? “小织!”他一下子站起来,喊了她一声。 六 李芒这天果然起早去跟肖万昌要开会的通知看了。肖万昌正耐心地照着镜子刮脸,头也 不转地说:“通知就在桌子上,你看吧……” 通知上果真只写了肖万昌一个人的名字。 李芒说:“这是专业户代表会,怎么只有你一个人的名呢? 我可是最早做黄烟专业户的。你开会时捎一句话给发通知的人,告诉他们不要故意漏掉 我李芒的名字!” 脖子上的毛发很难对付,肖万昌这会儿刮得特别细心。他一下一下刮着,刮完了又用心 地抚摸了一会儿,转着脸庞照着镜子。他揩着刀片说:“我一准把话捎到就是了。” 李芒转身走出了肖万昌的屋子。 他想尽快离开这里。他觉得站在屋里和肖万昌说话的时候,正有一双沉沉的目光在一旁 望着。走出门来,后背上好像还负着这双目光。走着走着,他猛然回头去寻找,后边什么也 没有。他心里明白:这双眼睛是看不见的,这是玉德爷爷的一双眼睛啊! 他很清楚地察觉到,玉德爷爷那双衰老的、有些混浊的眼睛此刻已经愤怒了。老人分明 在责备这个孙女婿,恶狠狠地盯着他。那双目光分明在怒斥说: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刚闭了 眼,你就要和我儿子分开干,你是个败家子!……李芒步子沉重地踏上了田埂,又望见了那 棵老柳树。他痛苦地闭了闭眼睛。他在心里呼喊着:“玉德爷爷啊!我李芒今生不会忘了您 的恩德,小织也会永远记着您……如果我们有什么地方违背了您的意愿,那也是实在没有办 法的事。我们请求您老人家原谅,我们是您的孩子……” 前边不远的烟垄里,小织正在做活。那翠绿的烟棵间,她的粉红衣服一闪一闪的。李芒 大着步子走过去,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她并没有发现李芒,只顾扳着冒杈。肥嫩的冒杈怎 么也扳不完,烟棵长得越壮,冒杈子越难对付。她的小巴掌握到冒杈上,就像攥住了一个小 麻雀似的。小麻雀紧紧地伏到烟杆上,她就灵巧地一扭把它给扭下来了。绿色的汁水染了她 的手背,她擦汗水的时候,额头就沾满了绿色。当她又一次抬头擦汗时,发现了李芒站在一 边,就有些羞涩地笑了一笑。她问: “犟汉子,到底看了通知吗?” 李芒点点头。他蹲下来,用两手捂着额头,一声也不吭。 小织推了他一下,他也没有抬头。 “跟爸爸吵了吗?” 他摇摇头。 “你病了吗?” 李芒还是摇头。停了一会儿,他咕哝说:“小织,我们把那棵老柳树伐了吧!” 小织惊愕地望着他。 “我一看见它,就想起玉德爷爷。好像他就是玉德爷爷似的,蹲在田里,喘着粗气…… 咱老得在它的监视下做活儿……”李芒有些急促地说。 小织慢慢地搓扭着手掌,望了一眼老柳树。她说:“想着爷爷也好!想着玉德爷爷,你 就不会硬跟爸爸闹着分开了。” 李芒昂起头望着她说:“一定要分开。这是早晚的事情。” “你真是个犟汉!咱和爸爸联合了这几年,不是挺好的吗? 你呀!” “挺好?肖万昌在烟田里腰也不弯一下,他让儿子腊子贩鱼挣钱去,这么大一片烟田, 全靠玉德爷爷和我们两个! ……”李芒的胸脯一起一伏,一双愤怒的眼睛紧盯着小织。他大声嚷起来:“这是欺侮 人!压榨人!……” 小织的眼睛涌出泪花来,也迎着他嚷道:“可他是支书啊! 他要为村里忙别的事情……我们家买化肥、柴油,卖烟叶这些事,不都是亏了他吗?李 芒,你该想想这些!……” “我全想过,一样一样全想过。你以为我要和他分手,光是因为他不做活吗?因为害怕 吃亏吗?不是!你也知道不是! 要下决心分手,就得打谱不做这个专业户,狠下心做个穷光蛋!这个鬼联合本来就不该 有。我早跟你说过,分开是注定了的。我心底老喊:分开吧,快分开吧!……看看,你多么 不理解我啊!” 李芒很痛苦地摇着头,又蹲下了。 小织有些委屈地着着他,再也不做声了。 他们一边有人粗粗地喘着气,抬头一望,原来早有一个人抱着膀子站在那儿,嘻嘻笑 着。 他叫荒荒,是村里的一条“光棍儿”。这时他嬉笑着问: “小两口打架了?”他的一双眼睛诡秘地闪动着,松弛的皮肉在嘴角皱出两个大弧。 “有事情吗,荒荒?”李芒问。 荒荒把身上发黑的汗背心扯一扯说:“怎么没有事情?来就有事情。我是做代表来 了。” “什么代表?” “群众代表。”“到底干什么啊?”李芒不解了。 荒荒挠一挠蓬乱的头发,所答非所问地说:“如今这个世道嘛,有本事的人都发家了。 发家嘛,咱不眼馋,谁叫人家有本事呢?不过,哼哼,发了横财、黑心财的,从理论上讲也 不算好事情……” 李芒用心地听着,还是抓不住他的“要义”,只是觉得“从理论上讲”几个字用得可 笑。 荒荒说了一会儿,见对方并未明了,就咳了一声说:“干脆直着说吧!我是代表大伙儿 跟你来谈判的!” 李芒不解地看看他,又看看小织。 荒荒说:“今年的化肥分来不少,可是摊到各家各户就那么一点点。后来才知道肖万昌 书记给你们自己留了一手儿。俺是来跟你商量一下,借几百斤先用一用。” 李芒有些吃惊:“荒荒,这许是误传吧?我们哪有那么多化肥?” 小织也不解地望着荒荒。 荒荒哈哈大笑:“是呀,这么多东西放在自己家多显眼! 得找一个好地方,再封起来,哼,这样儿——明白了吧?”荒荒用手做成抹泥板的样 子,在空中抹了一下。 李芒站了起来。 荒荒像公鸡一样将头伸到李芒跟前,又奇怪地摇了一下说:“怎么,不知道?真不知道 你就跟上我去看看!嘿嘿,其实你心里早明白,你们是一家子人……” 李芒不耐烦地摆手打断他的话,跟上他走了。 在一座孤零零的老屋子跟前聚集了一帮子人。老屋子是一个老寡妇的,老寡妇死了,这 屋子就一直闲置着,如今重新砌了门,挂了一把很大的锁……荒荒得意地朝人们挤着眼, 说:“总算把‘驸马’请来了!” “驸马”两个字深深地刺疼了李芒。还没等他说什么,人群就哄笑起来。他们主动给李 芒和荒荒闪开一条通道。 荒荒大摇大摆地走在通道上,头颅高昂,像个将军一样。 他走到门口,用手敲了敲那把大锁说:“看见了吧?我跟你说的那些好东西都在这里边 了……” 李芒端详着这座老屋。他透过缝隙往里看着,虽然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但他想肖万 昌完全做得出这种事情。他此刻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聚在这里了。 荒荒笑眯眯地对李芒说:“看见了吧?有人手里握的铁钎子有多长!用这东西撬门最好 使,不过要糟蹋一个锁扣子,不符合节约的方针……” 人群又笑了。大家很欣赏荒荒的幽默。 “所以说,还是请你回家取个钥匙来。钥匙这东西,又不伤和气,又不伤锁扣……”荒 荒说着话,扳着手指头,极力显得有条理。 李芒很快打断他的话,面向大家说:“这是肖万昌一个人干的事,我真的不知道。要撬 门,我赞成,我手里没有钥匙。” 人们互相对看着。 李芒对荒荒催促说:“撬吧!” 七 “我们要和他分开的事,也许他早就有预料。”李芒从大队部回来后,这样对小织说。 小织问:“为什么?” “他这个人机灵得很,早就嗅出味儿来了,知道终有一天我会跟他分开。他偷偷积下了 那么多化肥,从来没跟我们说。 今年秋天的化肥多么紧,他一个人就积下那么多。其实三分之一就足够他用的,他就这 么个贪婪性儿,不知道这是在积民怨!大伙儿要给他撬门……” “撬了吗?” “没有。他们怕肖万昌,知道他开会去了,就来找我,到时候就说是我同意了的。谁知 我赞成他们撬门,他们反倒害怕了……” 小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荒荒当着大家的面跟我叫‘驸马’。说明群众早把他看成土皇帝了。你不让我跟他分 开,就是说还要我给他当‘驸马’!从大队部回来的路上我就想:一定把他们喊的话告诉 你……” 李芒有些冲动地望着他的妻子,声音颤颤地说着。 小织抬头望着大片的烟田,咬着嘴唇。她说:“我知道你还会说什么。你说出来的、没 说出来的,我全能明白。我知道他和咱不是一路的人,可我常想,咱和他积了这么多年的怨 气,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咱现在的日子不是已经过得挺好了吗?烟田的肥料不用咱操 心,烟叶从来都是卖高价钱,这些不全都靠他吗?将来孩子生下来,他能没有姥爷吗?李 芒!你是太倔了啊,你想得太多了、太细了!你就不会忍着点……” 李芒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笨重的身子上。他说:“是啊,比起那几年到处流浪来,现 在怎么能说是过得不好?我们有了这么大一片地,又成了全县有名的专业户。可这是和当年 把我们逼跑的那个人联合的,是这样成了专业户的!你不觉得这种好日子里面也掺和了好多 屈辱吗?” 肖万昌开会回来,很快知道了老屋门前闹的这场事。他让民兵连长请来那些人,和他们 一块儿站到老屋门前,微笑着问:“你们说这里面有多少化肥?” 大家感到莫名其妙,没人作答。 荒荒见肖万昌用眼盯他,就往人身后挤了挤。 肖万昌说:“荒荒,你来估估,我看你是好眼力。” 民兵连长在一边笑着。 荒荒见肖万昌很和蔼,就朝身边的人扮个鬼脸,说:“少说也有一千斤!” “多说呢?” “两千斤!” 肖万昌笑了。他把手按到荒荒的肩膀上说:“你还是没有估准——你估得太少!我这里 面存有化肥两吨,整整四千斤!” 他说着,不知从哪儿取出一支粉笔头儿,回身在铁门上写了: 内存化肥两吨。 人群里发出吸气声。 肖万昌又说:“话不说不明,我今天就是跟大家说明一下情况的。不错,这里面的化肥 有上级分配的一份儿,那是保证重点专业户的,比大家也多不了多少,也不过几百斤。其他 的就是我自己找门路买来的了,与分配的公肥没有关系。有人说我偷着藏下来,一个‘偷’ 字把我这个党支书说得挺窝囊。化肥又不是抢来的,不过是借这么一块地方放一放,偷着 藏?用不着吧!” 没人吱一声。民兵连长还在笑。 肖万昌停了一瞬,又接着说:“要搞化肥,这我支持!开动脑筋,前门后门(说实话, 我这些化肥不少就是走后门来的),都不妨搞搞看,都到了什么时候了,还像小孩子一样事 事找保姆!我可做不了这么多人的‘保姆’。我听说有人带铁钎子搞化肥来了——这个法子 可使不得。撬门破锁犯法哩!我在这里劝大家一句:犯法的事还是不做的好!……” 肖万昌说完,开朗地大笑起来,满脸堆上了和善的皱纹。 荒荒用眼睛瞟着肖万昌,重新挤到人群里去了。 “赶空儿我还要给大家传达一下会议上的精神哩……”肖万昌卷好一支喇叭烟吸着,眯 起了眼睛,“会上,张县长接见了全县的专业户代表,一个一个鼓励,拉着手问还有什么困 难?大家都笑着说没有困难。我们是老朋友了,‘文革’那年他在我家藏过好几个月,我可 从来不和他客气!我说:‘我自己倒是没有困难!俺村里还有个荒荒,快四十了没有娶上媳 妇,裤子后腚上老是破个洞,你管不管?’……” 他大笑起来。 有的人跟着笑起来;但更多的人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肖万昌离开大队部,到他的承包田里来了。他见李芒和小织在耘烟垄,就要过小织的耘 锄耘起来。他左右开弓,耘地的姿势很好看,但总也不能和李芒耘得一样快。他只好耘窄窄 的一溜儿,一边耘一边和李芒说话:“我看今年的烟长得比去年要好!一张烟叶子就是一块 钱的人民币……开会时见到烟厂的王会计,我跟他讲:秋后收烟可要瞪起眼睛来! ……” 李芒打断他的话说:“今年的烟劲道大。这从烟叶那些黄疤上看得出来。有人爱吸便宜 烟,就得小心呛嘴巴!” 肖万昌摇摇头:“嘿嘿,这地方的人什么烟没吸过?劲道越大越好,呛不着。劲道大过 瘾哩!” “长期过烟瘾,嘴巴里该生口疮了!”李芒又说。 “口疮又算个什么!” “不能吸烟了。” “照吸就是。” “小心烂嘴巴。” 肖万昌停了耘锄,看着一旁坐着的小织,“哼哼”地笑起来。只有将牙齿咬在一起才能 发出这种笑声。小织低着头,声音非常轻微地叫了一声:“爸……” “什么事?”肖万昌很警觉地睁大了眼睛。 “你看别人的烟棵又黄又小,可不该扣留他们的化肥。榨油厂也不卖豆饼给他们了,说 要等着和你订合同。天这么旱,要浇地就得自己出柴油,他们也没有柴油。听说荒荒的烟叶 旱得打蔫了……谁都指靠着烟田过日子,你该为他们想一想办法,你的办法总是多的……” 小织这样说着,眼睛却一直盯在李芒身上。 肖万昌听完女儿的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皱了皱眉头,然后重新低头耘起烟田来, 自语般地说道:“我为这个村子奔忙三十多年了。我现在该为自己家里做点事情了……”这 样说着:心里却在苦笑。是啊,三十多年!这期间有多少坎儿。政治运动,家族矛盾,村仇 械斗,无数的难题交织在一块儿,他每次都在风口浪尖上。但他很快就老练了。四十岁以 后,他遇到事情就从来没有惊慌失措过。整个村庄仿佛就是一个巨大的轮子,他认为它需要 旋转一下了,就伸出手指轻轻一拨。平时他总是大背着手,他特别愿哼古戏里诸葛亮的那句 唱词:“我本是……散淡的人哪!” 耘锄的一个尖齿刺进烟秸里去了。他“哼哼”地笑着,把尖齿儿慢慢退出来…… 八 刮了一夜大风。 这种风是让人厌恶的。很多烟叶儿给刮折了,没有刮折的也扭向一边,像一个人为抵挡 风沙的袭击把手臂蒙在头上一样。所有的人家都到烟田里捡拾折下的烟叶,集中到一处去晾 晒,准备将来有机会再把这些不成熟的劣叶子卖出去。这种风每年秋天都有,今年刮得早了 点,损失也就不大。如果在烟叶收获的前几天,烟叶儿上足了“烟”,刮起大风来,不但会 刮折烟叶,还会刮走烟叶上的“烟”! 风中掺了雨,所以人们活动在烟田里,衣服都湿透了。 李芒和小织很早就到田里了。他们把折掉的烟叶抱到老柳树下,堆了很高的一垛……老 柳树被风雨抽打了一夜,大清早还在呻吟。它的叶子不断飘落下来,枝条也从身上脱落着。 它的裂缝经了雨水,干朽的木头胀起来,发出老人干咳似的声音。有一块干树皮被水气滋润 得脱离了树干,掉在李芒的肩膀上。李芒吸着他的大烟斗端详着这块老树皮,觉得它像一块 炮弹皮一样。 小织有滋有味地吃着刚刚变红的山楂,一把一把从衣兜里掏出来。李芒看看她手里的山 楂,口水就要流出来。可她偏偏要把山楂送到他的脸前——她吃着山楂,抬头四下里张望 着。四周的烟田中,都有人影在活动。远处被雾气罩住,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得见那一声声 咳嗽和叹气声,还有那奇奇怪怪的、听不清词儿的村里人的歌唱。烟农们对风的恶作剧说不 上是高兴还是悲哀,因为每年都有这样的风,吹折了这么多的叶子,像要代替他们辛劳的手 去收获似的。雾海静静的,没有什么波涌;多少人在这早雾里钻烟垄、在田埂上奔跑。雾气 漫开了多远呢?在辽阔的芦青河两岸,在整个的海滩平原上,都蒙上了这么迷迷茫茫的一层 么?这雾气将烟草的气味、牛羊的鸣叫、村里人的呼喊和咒骂、芦青河的奔流声、海潮的轰 响以及泥土细微的声息都融合在一起了……小织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来,又落在自己的烟垄 上。她看着看着,目光就凝住了! 她发现整整两座屋基那么大的一片土地上,烟棵儿都倒伏着。她惊呼了一声,扯着李芒 的手奔了过去。 原来是一片烟棵被人砍倒了!不成熟的、稚嫩的烟秸被齐齐斩断,断口处渗出清清的水 珠,像泪滴一样…… “谁的心这么狠啊!多么坏啊……”小织心痛地用手抚着砍倒的烟棵。 李芒默默地吸着烟斗。 “怎么办啊,李芒,多好的烟叶……”小织蹲了下来。 李芒还是一动不动地吸烟。 他透过袅袅烟雾,好像看到了一张瘦削、黝黑、又愤怒又丑陋的烟农的脸。这张脸又熟 悉又陌生,上面沾满了发黑的烟汁。那人握了把镰刀,穿过他自己那一片又黄又瘦的烟田, 来到了一片黑乌乌的好烟棵跟前,咬了咬牙关,恶狠狠地砍伐起来。他砍得好惬意,好解 恨,直到砍了好大的一片,他有些疲累时,这才跺一跺脚,往地上吐一口唾沫离开了…… 李芒从地上扶起小织,抚去她头发上的几颗水珠说:“我们回到老柳树那儿吧……” 小织不动,只是盯着地上的烟棵。 这时有两个人吆吆喝喝地走过来了,原来正是肖万昌和民兵连长,肖万昌大概早已发现 了这个情况,特意找了人来的。肖万昌的头发还像往日一样,梳理得一丝不乱;他今天穿了 件深棕色衬衫,仍旧扎在半新的灰制服裤里。他说话的声音很大,但并不激动,脸上还带有 淡淡的笑意。他对民兵连长说:“破破这个案子吧,待会儿你请海边派出所的人也来。 你协助他们……” 民兵连长心不在焉地着了李芒和小织一眼,笑了笑。 李芒默默地吸着他的烟斗,和小织一块儿离开了。他的大黑烟斗不离嘴巴,也不怎么说 话,只在磕烟斗的时候深深地看一眼小织…… 三天内没有什么消息。 邻地的人远远地向这边张望,可是像怕沾了什么晦气似的,并不到近前来看。腊子回家 来了,他听说了这个事,骑着他的轻骑到烟田里来了。他穿着紫格子衣服,戴了墨色眼镜, 将轻骑开得很快,到了烟田里却猛地刹车。他并未下来,摘下眼镜望了望被砍倒的烟棵,骂 了一句什么,就离开了。 ……海边派出所的一个胖子也来了一趟,他将两手卡在腰上,掀起了后衣襟,使所有见 过他的人,都同时看到了贴在他后屁股上的小皮套子枪。烟农们开始伸舌头了,吸冷气了, 发出“咝咝”的声音。 第六天上,半下午时分,肖万昌、胖子、民兵连长和荒荒四人到田里来了。他们后边不 远,跟上来一些小伙子、妇女和娃娃,邻近地里人见了,知道案子破了,也放下手里的活计 走过来。李芒和小织也走到那片砍倒的烟棵前。 海边派出所的胖子看着地上的烟棵,不时掏出一个小本子记上两笔。肖万昌卷好两支喇 叭烟,分给民兵连长一支。荒荒想抽烟了,从衣服的里层摸索出一个又短又小的竹子烟斗, 用两根手指夹着吸起来。 “用什么工具作案?”胖子问。 “告诉多少遍也记不住,用老镰!”荒荒有些不耐烦。 把镰刀叫成“老镰”,惹得四周的人一阵大笑。 “什么用意呢——为什么砍?”胖子又问。 “什么用意,没什么用意,砍他娘的就是!” 荒荒说着,把小竹烟斗放在鞋底上磕起来。他的鞋子很怪:底子约莫一寸厚;帮子上缝 了各种颜色的补丁,圆乎乎像个大彩球。大家又笑了。可能是笑鞋子。 肖万昌在一旁不慌不忙地说开了:“唉唉,庄稼人就是没有法制观念!你恨我,可以指 出我的错误,怎么能破坏农作物呢?犯了法,谁也没有办法……” 荒荒听了,用小烟斗指着肖万昌说:“不用说了,我知道你,你他妈的最不是东西。老 寡妇让你这伙气死了,又占人家老屋藏东西……” 他的话刚停,民兵连长就笑眯眯地凑近了他,用烟头儿往他手心里一触。荒荒毫无准 备,疼得跳了起来。 派出所的胖子正低头记着什么,一抬头见荒荒在跳,就迅速地从皮包里摸出了一副手 铐,跑上去卡住了荒荒的两只手。 大家都不笑了。 胖子手里捻动着一杆紫红色的圆珠笔,两眼盯住荒荒的眉心说:“拘留你!”荒荒的眉 心上有一块疤,大家都看到了。 李芒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这时走上前去问荒荒:“荒荒,真是你砍的吗?” 荒荒摇头大笑。 “荒荒!别让人讹了你……”李芒喊着,愤怒地推开了那个笑眯眯的民兵连长:他笑着 抱了荒荒的胳膊,正用指甲掐荒荒的肉呢。 荒荒仍旧大笑:“哈哈,‘驸马’,这回抓了我你该高兴了吧?留下你自己发财吧!哈 哈……” 荒荒被押走了。人群先是随着荒荒移动着,最后又散开在田野上…… 李芒蹲在砍倒的烟棵旁,默默地吸烟。吸了没有几口,他突然站了起来,“噗”地一声 抛了烟斗。 “李芒!……”小织喊了一声,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李芒望着远去的人群,慢慢蹲下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才拾起烟斗,和小织默默地 走回家去了。 李芒仰躺在炕上,不说一句话,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 小织用手试了试他的额头,说:“李芒,你病了吗?” 李芒摇摇头。 小织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 “小织,”李芒望了望她的脸,“从明天开始,由我们替荒荒扳冒杈、耘烟田吧。” “也怪可怜人的。不过他也太坏了,砍了咱那么大一片烟……”小织说。 李芒看着天花板:“他没有办法,我们有时也没有办法嘛! 他算被逼到数上了。他要报复,就用上了那把镰刀……想想吧小织,他穷得没有第二双 鞋子,一点点指望就全在烟田上了。可他没有肥料,也没有水。什么权力全在肖万昌他们手 里。招工、分红、参军、出SL……娶媳妇有时也得受他们干涉,荒荒的媳妇不是肖万昌给 搅散了吗?他什么办法也没有,只好用镰刀撒撒气……我眼看着荒荒被抓走了,恨不得去把 他夺回来!我心里明白:荒荒是因为砍了我们的烟棵才被抓的!我们倒和肖万昌搅在了一块 儿!让大伙儿去恨我们吧!没人再会瞧得起我们……” 李芒激动起来,从炕上跳了下来。 小织呆呆地望着他。 “我们被逼得无家可归,到处流浪才学到了一点过日子的本事,学会了种烟的技术!可 我们只有技术,没有肥料,没有水,没有公平合理收购烟叶的地方。没有这些你怎么能富起 来!咱就这么和肖万昌联合了,成了全县最有名的黄烟专业户!……多大的屈辱啊!多少人 在烟田里急得团团转,我们倒心安理得地做起了专业户!小织,我们对不起乡亲们,对不起 荒荒!也对不起我们自己!” 李芒愤怒地挥动着拳头,在屋里走着。他连连说着:“不能再忍了!不能这样下去了! 赶紧让这种鬼联合散伙,立刻就应该去告诉他!”他的脸膛变成紫红色,全身颤抖,碰倒了 凳子,就要迈出屋门。 小织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胳膊。她叫着:“李芒!李芒!” “我们在和什么鬼人联合!我们这个不干不净的专业户啊……”李芒几乎要吼叫起来。 小织有些害怕,她抽搐起来……她从他的衣兜里摸出那个大烟斗,给他装了烟,塞到了 他的手里。“李芒!”她叫着: “冷静一下吧,李芒!你答应过我,要等我同意了那天才…… 才正式和他分开。这样,你今天这样怒冲冲的,会把事情弄坏,……啊,李芒!你听见 了么?李芒!啊啊,李芒……” 李芒握烟斗的手颤抖着,颤抖着,终于慢慢举起来,将它送到嘴巴上了…… 九 小织的手指也不知是怎么长成的,又细又圆,那么光润,那么软!用它拿苹果、搬凳 子、捏钢笔……它触摸过的东西都变得比原来美好了。李芒曾经不眨眼地看它弹拨过一次 琴: 它按在丝弦上,黄色的丝弦弯下来,它也弯下来;丝弦颤动着,它也颤动着。当它在丝 弦上揉动时,指尖就微微发红了,像害羞似的;它用力弹了一下弦,弦要激动地跳起来,它 却异常机敏地、有几分顽皮地先一步从弦上跳开了。指甲又硬又亮,闪着莹光,像十枚小小 的铜片。小钢片打在弦上,当然是金属的声音。几道丝弦,有粗有细,它不冷淡任何一根 弦,去抚摸、去揉动。它的温柔全在弦的身上了,丝弦叙述着各种感触。委婉的语气也像是 模仿着它。有时它全从弦上移开,与弦相距一寸,像是默默地对视,又像是在轻轻地喘息。 这安静的几秒钟里,空气凝住了。它重新按在弦上时,是几根手指轮换地触摸,显得小心翼 翼,像是怕惊醒了对方的熟睡,又像是蹑手蹑脚的行走。丝弦终于没有被惊醒,熟睡过去, 发出轻微而均匀的鼾声。于是它离去了,指尖勾起,恋恋不舍地从弦上移开……一个男子这 样细致地研究一个姑娘的手,他自己也感到有些难为情。可是没有办法,这双眼睛特别执 拗。李芒有时故意把脸转向一边,但眼睛却仍要去寻找那双手。 那双手曾捏紧了一个做标记用的小铁旗子,插在一个铅球砸出的印痕上。那个铅球就是 李芒掷出去的,她惊羡地看了他一眼。他也同时看清了她是肖万昌的女儿,于是深深地吃了 一惊。 他当时看到的是一个娴静的姑娘。她穿了洗得发白的黄军衣,一条学生蓝制服裤。与上 衣不同,这是笔挺的、使下肢显得特别修长的新裤子。衣服特别合身,恰好衬托出她的丰满 与娇小。她的脸色很红,猛然一看还以为她正害羞呢。像一株秀美的香椿树,挺拔地长在屋 前的空地上,并没有因为水肥充足就痴憨地疯长起来。它矜持得很呢,将雨露闪烁在叶子 上;叶梗儿发红,像永远披了霞光。她的确使人想起这样的一株香椿树。 毕业了,她和他都回村了。她依然常常穿着那身泛白的军衣。那个年代军衣时髦得很, 她开始是赶这个时髦的;后来谁都发现军衣使她更加漂亮了,她实在需要这样的一件衣 服。……肖万昌安排女儿做了大队广播员。她可以不下田,这就招来了村里人暗暗的怨恨。 可是她的甜润的声音慢慢使人喜欢起来,人们都在心里问:有这样一个广播员有什么不好? 年轻人很寂寞,从学校回到田野很寂寞。李芒和小织每天要参加夜校,他们就在这时组 织了一个文艺宣传队。 排练节目时,李芒常常着小织弹琴。 宣传队要到造田工地上演出,工地上的先进人物,无一例外地都要编进节目里。只有李 芒和小织两个人是高中生,节目也就靠他们编了。他们常常编到深夜,一点也不累。他们编 了快板、数来宝,自己先要说一遍。李芒能将数来宝最末一段的最末一句罗列上七八个形容 词而后押韵,这使小织觉得新奇而痛快。她腼腆,内向,极度兴奋时往往垂下眼睑,摆弄她 那支铝杆儿镀金钢笔。她那两只柔软的、可爱的、未被粗重的东西磨损过的手掌不时去翻动 一下纸页,李芒把她弄乱的纸页再理整齐。他总是微微含笑,表现了一个男子的沉着和自 信。他和她很少说话,因为有些更细微的东西,有些还嫌模糊的感觉,语言反而说不清。他 们两人都自觉地在一种氛围里大致沉默着。夜色真美好,月亮姗姗来迟了。窗外不安分的鸟 儿叫一声,风懒懒地摇动着树梢。他们疲倦时走出屋来,伸一伸腰,踩一踩湿漉漉的青草。 小织脑后那两个弯弯的毛刷刷在月色里显得特别可笑,揪一下多好,可是没人敢揪。它就那 么骄傲地摇摆、颤动吧!它就那么高高地翘着吧!暂时没有人理睬,没有人去过问……这里 是一所学校,就处在村子的西北角上,离村子有半里之遥。校舍在一片稀疏的树林里,夜晚 有一个老人在睡觉。此刻老人早就睡着了。 他们走出屋子时,听到的是校舍四周各种奇奇怪怪的夜之声息。虫鸣、蛇走、刺猬咳 嗽,一个大乌鸦在远处落下。村子里狗吠了,小孩子在哭泣,有位老人悲伤地号啕,这声音 真正打破了一片寂静,使月色也变得凄凉了……他们这时候就默默地望向那黑赳赳的村子, 猜测着,忧虑着,用目光寻问:又是谁家的老人遭到了不幸?在这样的夜晚里,在这样的月 色里,什么事情都会发生啊…… 老人的哭声越来越大了,狗吠得更急了。他们终于听出是那个老寡妇在哭。两个人都长 叹起来。……老寡妇只守着一个傻女过活。傻女疯起来的时候就满街乱跑,老寡妇就不吃不 喝地跟上她。有一回老寡妇追傻女追到一片蓖麻林里,出来的时候也变傻了:抓扯着自己的 头发嚷叫着,说治保主任在蓖麻林里糟蹋傻女了,不一会儿又说是民兵连长。她说的那个治 保主任死了快两年了,这显然是疯话。大家寻到蓖麻林里,什么也没有看到,都说老寡妇是 疯了…… 她从那开始就常常抓着自己的头发哭喊了。 两个年轻人站在惨白的月色里,觉得一阵阵发冷…… 李芒说:“我记得傻女上小学时一点也不傻。她是后来才傻的……”小织回忆着,点点 头,“大概是十四五岁时……” 两个人再不说话,往前走着。李芒走着走着突然站住了,眼望着远处的树影说:“有一 回傻女在巷子口遇到我,笑着,一点也看不出傻来。这样站了一会儿,她突然尖声大叫起 来,用手去扯自己的头发,转身就跑了。我正发怔,觉得后面有什么人,回头一看,见民兵 连长在我身后站着!原来傻女是看见他了……” 小织惊讶地望着李芒。 “你看,傻女见了民兵连长就疯!……” 宣传队排练时,村里的好多人都要迎着琴声赶来观望。民兵连长也背着枪赶来了,他还 兼任着治保主任。他笑眯眯地看着好多人伏在明亮的窗前住里张望,第二天就禁止了“随随 便便看排练”。他一个人来,有时也陪伴支书肖万昌。当肖万昌不来的时候,他就找一个角 落坐下,长久地盯着小织。肖万昌如果来到这里,总是显得十分庄重。他不声不响地坐下, 先点燃一支烟。有一个漂亮的女儿活动在这里,他显得十分得意。在这里,他的脸上流露得 最多的神情,就是一个支书的威严和一个父亲的慈爱。偶尔他也站起来,问一下文艺节目中 的某个问题,那时人们就会知道,支书关心的主要是政治,他要在政治上把关的。这时候民 兵连长坐在他的背后,微笑着,不时地递给支书一支烟或是小声地解释几句什么。支书点着 头,显出十分满意的样子。民兵连长跟支书说完话,就专心地研究几个女演员了。他看得最 多的是小织,但偶尔也警觉地扫一眼李芒。 有一次民兵连长一个人来了。他站到小织的身后看她弹琴,突然脸上消失了微笑。小织 只顾弹着,当她黑亮的、柔软的头发落到琴上时,她就甩一甩头。她想不到他站那么近,有 几根发丝碰了他的脸。他的脸有些灰黄,有着三十多岁的人不该有的深皱。他有些惊讶地张 开了嘴巴,露出了被烟草染黑的牙齿,发出一声很难听到的呵气声。他伸手搓了一下脸,嫌 热似的退开一步说:“小织会弹!”……临走时他对小织说:“明天,不一定排练了,李芒 要去队部开个会。” “开什么会?”小织冷冷地问。 “他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不开会还行?这是治保会的制度。” 从此,李芒就常常被叫到民兵连部开会了。这里集中了二三十个年轻人,民兵连长和他 们对坐着,一个人吸烟微笑。 他说:“先学习‘老三篇’吧,待会儿再谈。”他有时也请肖万昌来讲讲话。肖万昌常 讲的就是:“重在政治表现。到底是不是可以教育好,就看你们自己了。*H?”他走后民兵 连长就发挥起来,有时扳着手指告诉他们哪个国才是“第三世界”。 他讲累了就直眼瞅着一个女青年,嘴里又发出不易听见的呵气声。李芒在一边暗暗想: 民兵连长的腮帮上,就短那么狠狠的一拳头! 他从民兵连部出来,再晚也要到学校那儿看一看。这种带有侮辱意味的会,使他沮丧极 了。好比一个急需新鲜空气的人被强迫关进一间发霉的屋子里一样,一经解放,就马上奔到 旷敞的原野了。他急于听一听那儿的歌声,那儿的欢笑。 那儿有歌声吗? 太晚了,没有歌声了。只有一个人在树下等他归来,这就是小织。 十 她在等待一个不幸的人,因而常常显得急躁和焦虑。她的性格就是这样的温柔多情,这 样的容易体贴别人。她的眼睛特别看不得苦难,却偏偏生在一个有很多苦难的时代里。如果 她不是肖万昌的女儿,不是这方土地上一个权威人物的骨肉,她很可能在等待别人的时候就 遭到了罪恶的袭击。她站在那儿,比起身旁粗大的梧桐树来,越发显得弱小了。月亮出来 后,照着她的旧军衣,照着她亭亭的身姿。她周身无时无刻不散发出一种青春的、让人爱恋 的气息。秋天了,她已经在衣服里边加了一件秋衫,她对气候变化特别敏感。劳动还没有去 磨损她,她躲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闪动着好看的睫毛,有些惊讶。她慢慢就不会惊讶了,慢 慢就看到她等待着的这个人有多么不幸,以后的夜晚会变得多么凄冷。 李芒多么感激她啊。每当他从民兵连部出来,踏上通往学校的小路时,他就急于看到那 个站在树下的身影了。排练的时候,他又被渐渐地溶解在歌声里了。李芒后来发觉大家唱歌 的时候,常常要寻空儿看他一眼,那目光里多少掺杂了一些同情和怜悯。这就使他特别受不 了。他有时故意放高了声音歌唱,每一个动作也用力一些,来向伙伴们证明,他是多么不在 乎去开那个会。可是这样一来他的动作常常就变得过于夸张了、不自然了。小织禁不住要问 他:“李芒,你的手,就是表现打锤子的动作,还要扬那么高吗?”李芒的脸马上红起来 了…… 后来,小织在父亲面前为李芒求情,请他不要再让李芒去开那种倒霉的会了。肖万昌吸 着烟,好长时间没有说话,只是不时地看一眼女儿。他说:“你可得跟李芒离远一些。他是 什么人你该知道,你好像对他不错……”小织的脸红了。她想说点什么,可父亲的眼睛一动 不动地盯着她:“你自己揣摩吧。你不是个笨孩子,我知道你不会自己去毁自己……”肖万 昌的语气严厉起来。她抬头看了看,见他的脸色不知什么时候变得铁青。小织有些吃惊。她 想争辩什么,但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只噙着泪水离开了。 李芒仍旧要去开会,民兵连长仍旧来看排练。当李芒缓缓地离开宣传队,朝着大队部走 去的时候,小织总要呆呆地目送他远去。小织想他那沉重的步履,是被难以负起的重压拖累 的。 李芒越来越消瘦了,嗓子也常常嘶哑。他决心离开宣传队,跟小织告别说:“小 织!……你不知道、不知道我一次次被叫走时,我想些什么……我想起了我小时候戴的那条 红领巾,鲜红鲜红的……可是……”李芒说着,眼里涌出了泪水…… 小织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摇动着说:“我明白!我知道! 李芒……” 小织决心要让李芒留在宣传队里,留在这个暂时用歌声编织起篱笆的小花园里,无论如 何也要让他留下!宣传队的伙伴们无数次地安慰他、劝阻他,紧紧地拥抱起他来…… 李芒后来终于留下来了,所有的伙伴都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大家兴奋极了。 这天晚上,他们没有排练以往的节目,而是各自选择了自己喜欢的歌子,不停地唱起 来。多么痛快!多么舒畅!就好像欢迎一个从远方归来的好朋友似的,大家围着李芒,眼睛 里闪着比往日更明亮的光泽。也巧得很,这晚上李芒和小织的同学袁光从河西找他们玩来 了!这使李芒和小织十分高兴。三个同学见面了,彼此都激动起来。袁光白天在生产队里劳 动,只有夜晚才有时间出来玩。他大概很久没有经过这样热闹的场面了,看着大家唱歌,满 脸通红,鼻尖上渗出了愉快的小汗珠。袁光的头发又长又乱,这使他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 了。后来他小声告诉:他要早些赶回去了,因为他出来时找治保会请过假……他说这话时, 见李芒垂下了头,也就闭上了嘴巴,站起身来。 李芒和小织去送袁光了。 一天的星星。他们踏上海滩,穿行在稀疏的小树林里。他们默默地穿行在稀疏的小树林 里。一天的星星。友谊分别记在三个人的心底,他们仰脸看那星星。夜露有时洒在他们的眼 睛里……袁光踏上了芦青河的小桥,向两个好朋友无声地笑了。 袁光走了,月亮升起来了。他们又踏着月光穿行在稀疏的小树林里……白白的沙子在脚 下嚓嚓响着,无数的叶片在四周闪动着绿色。小织的泛白的军衣上沾着露滴,她的两个毛刷 刷辫也沾上露滴了。她的前面几尺远的地方,走着高高细细的李芒。在这月色苍茫的大海滩 上,她跟上李芒往前走去,就像跟在了一位兄长的身后,心里那么温煦和安逸。她很羡慕李 芒那挺拔的、青春勃发的身姿,也羡慕他那透着男性的力度、男性的自信的宽厚的臂膀。她 呼唤他:“李芒!你走那么快,你走得真快呀……” 她的声音慢慢弱下来,“真快呀”三个字几乎要听不清了。 李芒于是就放慢了脚步。他像是极不习惯于这种行走的速度似的,只得走走停停。小织 简直就不像赶路了,她的步子十分缓慢,一双大大的眼睛四下里观望着。后来,她就倚着一 棵青杨树站住了。李芒也走回到树下来。他听见了她的均匀的呼吸,看了着她那个很严肃的 样子,觉得她多么好、又多么可笑啊。李芒没有吱声。 “李芒,我不会老呆在宣传队里的……”小织说。 李芒不解地看了她一眼。 “你想想,我爸爸会让我呆在村里吗?不用多久,他就会把我弄到哪个工厂、机关里去 了……”小织轻声说。 “他一定会。”李芒说。 “我就那样走了吗?” “可不是就那样走了!” “就那样离开宣传队了吗?” “可不是就那样……离开了!”李芒的声音变得很粗重。 小织垂下了头,两个小毛刷刷往上仰着、微微颤着。李芒看了看它,心中有些闷热。他 又把目光移向黄蒙蒙的前方了……小织仰起脸来问:“你喜欢一个人呆在这片海滩上吗?” 李芒笑着:“你喜欢一个人呆在海滩上。” 小织又问:“你喜欢有一个人和你一块儿呆在海滩上吗?” 李芒笑着:“你喜欢有个人和你一块儿站着。” “你把铅球推那么远……什么胳膊!”小织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有些冲动地猛击了一下青杨树,青杨树周身震动。几滴露水落下来,有只鸟儿也飞 了。他大口地呼吸着,他觉得身上很燥。这个夜晚明亮、安静,没有一点风。远处的林木高 高簇起,月色下看去像一道山崖。他此刻倒真想让前边有座起伏的山岭,他们一起攀登上 去。他看看小织:她就站在身边,那么娇小的一个姑娘。她是依偎在这棵大树上了,用那个 很小的小巴掌抚摸着光滑冰凉的树皮。她比他小那么多,他看她需要低下头来呢。他抿了抿 嘴角,轻轻地咳了一声。他想唱一支歌儿,他突然觉得大海滩上的林木、沙土、夜飞的鸟 儿、小蚂蚱、飘飘落下的叶片、溅起的露水……一切的一切,都深化在他要唱的这支歌里 了。没有什么痛苦了,没有什么焦虑了,没有什么不安了。眼前的树木仿佛退远了,又慢慢 消逝在远方,化作一片朦胧的月色。大海滩像被一层雪粉轻轻覆盖,反射出淡淡的光来;大 海滩毛绒绒的,粉丹丹的,热烘烘的。大海滩像个红眼儿白毛的小兔子了!你想去捕捉它, 把它举在手上。哦哦,一天的星星!星星用热切的眼睛望着海滩上的一切,眨着,又睁得老 大,雪亮亮的眼睛啊。星星眼里的世界会是这样的吧:只有一个温柔的大海滩,只有一棵大 树,只有两个人。两个人隔着一棵树。红眼睛的小兔子,小兔子伸出通红的小舌头去舔闪着 露珠的树叶儿。它喝足了水,就睡着了。它的鼾声那么轻微、均匀。它紧紧依偎着一棵高大 的青杨树……李芒的心噗噗地跳起来,他把手压到了身后去,轻声呼唤:“小织!小织你一 声也不吭……你睡着了么?小织……” “我没有睡着。李芒,李芒……” “我们离开青杨树吧,我们往前走吧!” 他们走去了。微微的风吹起来了,吹来一种淡淡的香味。 慢慢的,林木更稀疏了,开阔的草地袒露出来了。月光在平展展的草的尖叶上滚动跳 荡,小野菊特别显眼。离开草叶一寸高的地方好像有什么在飞速流动,看得人眼睛发花。他 们仔细看了看,看出是闪亮的甜草叶儿在风中扫动,月光在上面走来又走去,真像是流动着 什么!李芒说:“小织,你看,我好像第一次发现这个地方似的……多好的一片小草原!” 小织重复着他的话:“多好的一片小草原!”……踏在了小草原上,野菊的香味变得扑鼻 了。他们在这片开阔的草地上坐下来了。小织小心地捏了捏李芒支在地上的一只胳膊说: “像铁一样……”李芒就用这只胳膊把她揽到身边说:“像铁一样……”小织呼吸的声音又 粗又急,发出一种哭泣似的声音,挣脱着,奋力挣脱。因为“像铁一样”,她终于挣脱不 掉,于是就把头伏到他的宽厚的胸脯上了。他试图将她的头扶起来,可是怎么也不能。他抱 着她,唯一的担心就是怕她笑自己那颗咚咚乱跳的心。他终于可以去攥她脑后的两个毛刷刷 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他发觉她的头发很滑,很滑很滑的。他声音颤颤地说;“一切的 一切,什么,所有的什么东西,我都不怕了……小织,啊啊!小织……我听不见你喘气了。 哦哦,你真要睡过去了……小织,你没有睡过去啊,你的眼睛睁这么大。你看见什么了?你 知道吗?你听见吗?我什么都不怕了……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个。小织,啊啊!我又听不见 你喘气了。哦哦,哦……小织!” 小织的头埋在他的胸脯上。她闭着眼睛,一片黑色没有边缘。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似 乎也听不到李芒在说些什么。 一股热流从她的心房流出来,涌遍了全身。她觉得她是伏在一片黑色的、温暖的波涛上 了,正随着海的浪涌漂去了。海浪抚摸着她,把她的毛刷刷辫拆开了,把她黑色的头发溶化 进水流里去。远处的浪涛巨雷般轰响,震动着她的心,她勇敢地向着那雷鸣泳去。阳光在黑 色的波涌上闪耀,金色的水珠跳荡起来。一片大海变绿了,翠绿翠绿,波涛也在平息,渐渐 的,大海又像绿丝绒那样光滑了,细小的皱褶活动着,变幻着。她在这绿丝绒上惬意地、尽 情地舒展,她玩得都有些眩晕了!……突然她又听到雷鸣似的浪涛在轰响了,她好奇地将头 埋下去、埋下去。她听得更清晰了:“轰——隆!轰——隆!……”她用手去抚摸,后来, 她的手就被更大的一双手给捉住了…… 李芒捉着她的手,一动不动地握着。他昂起头来,默默地注视着前方。 那还是茫茫的月色,还是丛林,黑赳赳的丛林……小织问:“李芒,你怎么了?你在想 什么呀?” 李芒喃喃地:“我在想我自己、想傻女和袁光……” 小织沉默了。停了不知多长时间,小织才轻声问:“我们该回去了吧?” 李芒点点头:“该回去了!” 十一 严寒来到了。芦青河又结了白色的冰层。后来冰层加厚,过河不一定走小桥了,可以大 摇大摆地从冰上踏过,一些来不及收获的蒲苇就冻在冰里半截,寒风又把它们从冰面上斩为 两段。 每年最寒冷的时候,学大寨总要掀起一个高潮。为了造田,“跟荒滩要粮”,需要砍掉 大海滩上一片片林木,然后将白沙子下面丈把深的黑泥翻上来:这叫“大翻”。大翻是当时 最苦的活儿了,人们要翻一个冬春,脚上一直穿着生猪皮包裹茅草做成的鞋子。几乎每年都 有人在大翻中受伤,不是被塌下的土块砸坏了腰腿,就是被锹镐碰伤了哪儿;也有人被崩下 的冻土块埋住,永远不再活过来……这年的“大翻队”又成立了,李芒理所当然地被派到大 翻队里。 他的手掌很快就挤出几个血泡。后来血泡没有了,磨出了一层铁样的老皮。他从来没有 被碰伤过,一双灵活的眼睛警觉得很,总是一次次化险为夷。民兵连长做了“大翻总指 挥”,他掮着枪,将一个琥珀色烟嘴咬在嘴角上,在丈把深的泥沟岸上笑眯眯地走着,见了 沟下的李芒,就蹲下来欣赏一会儿。 李芒默默地瞥他一眼,咬了咬牙关。 民兵连长笑着:“喂!伙计,上来喝口水吧?” 他明明知道李芒上不来:只有统一休息时才放下长木梯让大家爬上来,平时大小便也都 在下边了,要喝水,也是随便找个水洼子伏上去……他是逗着李芒玩儿。 这天晚上,民兵连长又来宣传队里看排练了。他就站在一边看小织弹琴,有时还眯起眼 睛倾听。有一次他被一阵特别委婉的琴声引得睁开了眼睛,接着就紧紧地咬住了烟嘴。他看 到小织一边弹琴,一边看着李芒,那目光热烈中透出无限的柔情!他的烟嘴越咬越紧,后来 就是这么硬咬着走出屋去…… 第二天早上,李芒很早就来到大翻工地上。工地上没有人,李芒正想找个背风的泥堆歇 一会儿,突然从泥堆后面跑出一个老婆婆来。原来是老寡妇,她正从翻开的泥沙中寻找铲断 的树根,准备做烧柴……李芒就帮她找起来,一会儿就弄了一大捆。 老寡妇坐在柴捆上,像是一时不想走了,眼神僵直地望着他。望了一会儿,她竟然朝着 他的脸伸出手来。李芒的心“咚咚”跳着,但没有逃开,而是往前走了一步。她终于能够摸 到他的脸了,就一下一下地抚摸起来。李芒看着她的有了笑意的眼睛,看着她的头发,不知 怎么想起了傻女和蓖麻林。 一个念头越来越强烈,他突然想起要弄明白蓖麻林里的秘密! 他像自语似的,喃喃地说道:“蓖麻林……蓖麻林……” 老寡妇的手像被什么烫了似的,从李芒的脸上倏地抽回来,大声呼喊起死去的治保主任 和民兵连长的小名来,竟然呼个不停……人慢慢多了,围了上来。 李芒和老寡妇被围在中间。他十分后悔,不该提蓖麻林……老寡妇喊着,比划着,突然 向外冲过去。大家一看,原来民兵连长就站在人群后面,不知怎么就被她发现了。民兵连长 跳着,慌慌张张地跑着,躲闪着追上来的老寡妇…… 大家喝起彩来,一边大笑,一边给老寡妇加油…… 上工的时候,民兵连长阴着脸,一直蹲在李芒的那一段沟岸上。他徐徐地吐着烟雾,看 着下面的李芒整得满脸泥浆……看了一会儿,他突然“咯啷”一声将烟嘴咬住了。他笑着对 李芒说:“你到东边那条沟里翻去,你的个子高。”说完就让人放了木梯。 李芒踏上岸来。他端详了一会儿东边这条沟,立即惊得怔住了! 这是一条特别狭深的沟,往下看黑森森的。沟的一边已经弯曲了。弯曲来自巨大的挤压 力:离边沿一米多远处,已隐约可辨有条断裂痕了。不难判断,这条冻土沟在一二小时内、 也许更早一些,就会坍塌掉!如果不是他发觉了,那么用不了多一会儿就会被活活理掉!他 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仰面望了望蓝蓝的天空…… 这一天,小织刚踏进家门,肖万昌就用冷冷的目光盯住她。这样过了有五分钟,小织觉 得自己的手有些颤。父亲淡淡地说了一句:“说说你和李芒的事吧。”小织猛地抬起头来, 咬了咬嘴唇。“说说吧!”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又粗又硬。小织还是不吱声。肖万昌等待了一 会儿,声音又软下来:“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就你这么一个闺女,你是父亲的心尖肉……我 交个底给你吧:你要找上李芒,除非日头从西边出来!你自己思量去吧!”他说着,终于火 气又涌上来,最后几个字是从牙缝里一个一个挤出来的。小织还是第一回见到父亲激动成这 样,她又一次感到了惊讶,但更多的是气愤。一种受辱的感觉从心底泛起,她有好多话,但 她一个字也没有说,转身跑出了屋去…… 李芒更频繁地被叫去开会了。 宣传队很快就被迫解散了。但小织仍像过去一样,站在树下默默地等他归来。李芒从民 兵连部出来,总是急急地奔向学校了。他是奔向一束阳光去了……在路边的这棵树下,他们 谈了那么多。当李芒告诉了她冻土沟的事情时,她惊恐得好长时间没有说出话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听不到老寡妇的哭声了。后来才知道是傻女突然失踪,老寡妇 病倒了。不久,她就死了。 她死的那天晚上,老屋门前围了很多的人。不懂事的孩子哈哈笑着,打闹着。邻居的几 个老婆婆偷偷地在角落里烧纸,弓着腰在地上画着什么。她们的背影使几个围看的妇女哭起 来,哭声越来越大,后来男人们也哭起来了。 哭声惊天动地!李芒和小织睁着泪眼,惊讶地看着。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一块 儿哭泣…… 他们再也看不下去,从老屋门前离开了。李芒反反复复地想着不久前在大翻工地上,老 寡妇追逐民兵连长的事;想起傻女见到民兵连长时的那一声尖叫……他走着走着突然站住 了。 他说:“民兵连长一准跟傻女的事有关……蓖麻林,老寡妇喊的蓖麻林不是疯话!” “那治保主任呢?他死了好几年了!” “……”李芒答不上来。他说:“老寡妇死了,蓖麻林里的秘密也给带走了。要找到傻 女就好了。这一家子人惨极了,等于被推到了那条冻土沟里……” “傻女不知道还活着没有?她一个人跑到哪儿去了?”小织哀叹着,嗓子哽住了。 李芒说:“我有时真不知道这一辈子怎么活到底。肯定很难,到处都是那条冻土沟。我 有时想:真不如像傻女一样跑走,跑得没有影儿,跑到天边上去!傻女一点也不傻呀!” 小织用她小小的巴掌握起李芒的手,轻轻地摩擦着。她小声呼唤着:“李芒!……” 李芒望着天上的星星,又低下头来着小织那滑润的头发……他说:“那天晚上坐在草地 上,你记得我说过一句话吗? 我说过‘我今后什么也不怕了’,这是真的。我到现在也这样想。可是,你能跟着我 吗?这样我也把你领到那条沟边上了,这不是更惨吗?……” “李芒!李芒!……”小织连声叫喊着,用手俺住了他的嘴巴…… 他们一起向前走去…… 在小路边上,多了一截干朽的木桩,立在那儿,黑森森的怪吓人。当李芒和小织试着走 近它时,它的顶部突然闪亮了一个红点儿——原来是一个人默默地站在那儿吸烟!小织惊叫 了一声,攥住李芒的手就跑。他们跑开一段路之后站住了,听着身后的声音:那个人在咳 嗽。 第二天晚上,李芒又被叫去开会了。当他走出民兵连部,走到那棵树下、走到小织身边 时,突然从一旁的树丛里蹦出三个持枪的人来。还没容李芒和小织叫出声来,就有两个大白 布套子分别把他们套住了。一个人呼喊着:“抓流氓抓流氓! 小地主崽儿耍流氓!哦号!……” 李芒马上听出是民兵连长的声音。他极力想撑破这个袋子,可是怎么也不能。他在袋子 中闻到一股香味儿,接着用手摸到了一截粉丝。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是被装在一个装龙口粉丝 用的大帆布包里!他们可真会想坏点子啊!……民兵连长又喊开了:“绳子缠上,绳子缠 上!”话音刚落,李芒觉得有五六道绳子勒上布袋,并渐渐勒紧,有一条绳子正勒过他的咽 喉,他感到一降窒息,脑海中立刻闪过那条即将坍塌的冻土沟的影子……他呼叫着,奋力挣 扎,尽量让绳子的位置离开咽喉远一点。他同时也听到小织反抗的声音,听到民兵连长的嬉 笑:“嘿嘿,小织呀,莫害怕,我是你大哥,大哥把你抱回家去……唉哟,有一百 斤?……”小织怒斥着、叫骂着,但这声音和民兵连长的嬉笑掺在一起,渐渐远了…… 李芒被几个民兵轮换扛到了一个地方,接着被抛到了一个又深又硬的坑里。他的头被重 重地磕了一下,立即昏了过去。 醒来时,他身上的套子已经被解开了,原来他被抛在了一个废弃不用的水泥氨水库里! 一股残存的氨味儿直刺他的脑门,身前身后、墙壁上,留着一些唾液和血痕,这里不知关过 多少人呢!……小木门响着,接着民兵连长和肖万昌走了进来。李芒盯着这两个人,一声不 吭。 肖万昌的头发有些乱,满脸倦意。他吸着烟,咳了几声。 李芒突然想起了那个夜晚小路边上的半截朽木桩,想起了那几声咳嗽。这咳的声音是一 样的。 “……看来治安工作真要抓一抓喽。*H?”肖万昌在和民兵连长说话。 民兵连长笑眯眯地指了指李芒:“这不捕获了么?” 李芒冷笑着:“你们比法西斯还有办法。可你们扼杀不了我们的爱情!” 肖万昌由于气闷而喘息起来,用手指着李芒说:“你算个什么东西!你这个小地主崽子 大白天做梦!你挠痒挠到我头上来了……好,好,你等着吧!”他骂着,咳着,身子摇晃得 很厉害。停了一会儿,他的火气才消下来,对民兵连长交待了几句,急匆匆地离开了。 送走肖万昌,民兵连长就转了回来。他一进门就狞笑着嚷:“芒兄弟口福不浅啊,我就 没有这口福。你这回就是死了也值了。肖支书到底有钱,把个闺女养这么白嫩……” 没容他住口,李芒就给了他的下颌骨那儿一拳。这一拳打得没有节制,使民兵连长的头 先往一旁猛地一甩,接着整个身子也倒下来…… 小织一直躺在玉德爷爷的怀里。 她从被裹绑着送回家来以后,一直没有流泪。她听着父亲的斥骂,紧紧地咬着嘴唇。她 第一次知道父亲也会这样凶狠地骂人。肖万昌在屋里暴跳着,大嚷大叫:“你要和他好得 成,除非把我杀了!你干脆死了这条心,我早跟你说过!…… 李芒那小子也活得不耐烦,看我这回怎么把他送到公安局里去!臭流氓!” 玉德爷爷抱紧孙女,一边怒喝着儿子:“出去!你给我出去!没完了?”……肖万昌走 了,他还是紧紧地抱着孙女。 玉德爷爷就是这样把她抱大的。小织的母亲死得早,玉德爷爷就老是把小织带在身边 了。今天的小织已经完全是个大姑娘了,他抱起她来还像过去一样妥帖自然。小织没有流 泪,他却用粗粗的手掌擦了几下她的眼睛。肖万昌出去之后,他哈着气对小织说: “孩子哟哟!咱可不能跟李家结亲!你还小,不醒事,你不知道,过去河边上这些地全 是他们李家的。我这胳膊,看见这块疤了吧?就是李家的狗咬的……” 玉德爷爷挽起了衣袖,让孙女看他胳膊上的疤了。 小织摇着头说:“爷爷,李芒的爷爷、父亲不是全死了吗? 他不是个孤儿吗?” “不能跟李家结亲……”玉德爷爷摇着头。 “爷爷,李芒不是个好孩子吗?你不是也夸过他吗?” 玉德爷爷点着头:“那倒是。” “爷爷!”小织从老人的怀里挣脱出来,执拗地说,“我就和李芒好了,他到哪儿我跟 到哪儿,我一辈子都和他在一块儿了。硬把我们分开,我会活不下去!……” 老人摇着头,叹着气,重新把小织紧紧地抱在怀里。 “爷爷,我们快去救出李芒吧!他们要把他送到公安局,现在不知怎么折磨他呢,那个 民兵连长比狼还狠!……爷爷!” 玉德爷爷默不作声,一双深陷的眼睛望着漆黑的窗户。 起风了,街上的树木发出尖利的叫声。小织恳求着爷爷,这时突然从老人怀里跳下来 说:“你听啊爷爷!你听!他们在抽他,打他,他在喊——你听啊!你的心比石头还 硬……” 老人打开窗户,倾听着。还是只有风声。 “爷爷!快走啊爷爷……”小织摇晃着他。 玉德爷爷的胡子抖了抖,沉着嗓子喝了一声:“织子! ……”小织坐了下来。老人轻轻地关了窗户,又从屋角找来一根铁钎,掖在了宽大的衣 襟下边,然后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刚过午夜,玉德爷爷就醒来了。他扯上孙女的手往外走去。他们撬开了氨水库的小木 门。李芒已经被打昏几次了,搀出门来,当看清了来的是玉德爷爷的时候,立刻给老人跪下 了。 李芒决定连夜逃走。当小织告诉要和他一块儿离开这里时,他的一汪泪水再也忍不住 了!没法儿跟谁告别,没法儿跟老爷爷告别!他们抹去了泪花,转过几条村巷,就隐没在一 片夜色里了。 在村边上,他们久久地呆立着。 整个村落死死地沉睡着,只偶尔有狗吠一声。天空有淡淡的云,星星忽闪忽隐。冷风从 不远的海上吹来,吹起了他们的衣角。 他们踏上了河桥。过河,入林,开始了不为人知的逃亡。 他们要走几百里,再折向南,入山。 十二 李芒怎么也弄不明白这几句话:“用小树叶遮住眼睛,然后,不发一言。”他吸着大烟 斗,一双手在诗集上摩挲着,显出很有兴味的样子。直接的、表面的意思他是明白的,他只 是害怕还有什么寓意,什么象征等等。他知道那些诗人的狡猾,知道诗人就是些善于埋藏东 西的人。他吸着烟,看着这一行一行的、印得很规矩的文字,常常感到一阵阵惊讶。他品着 烟,咀嚼着诗行,总能从里边掘出什么新鲜东西来。在南山和东北的时候,他试着写过一些 东西,都写得很糟。但他也养成了读东西的兴趣。他每逢在生活中遇到难题,每逢激动起 来,就习惯于翻开一本诗集、一本书。这能使他平静下来。更奇怪的是有时这书也能给他一 些新奇的想法,使他这样做而不那样做。 小织伏在一边的缝纫机上做针线,她有些黄瘦了。这主要是因为她到了一个特别时期, 她坐在那儿真有些笨呢!也可能李芒的执拗使她吃了些苦头,她几天来老要劝阻,说服她的 丈夫。 这个家已经是很温暖、很幸福的了。几乎不缺任何东西,电视机、录音机、电冰箱…… 什么都有。特别安慰着她、使她自豪的是,他们家比别的家多了一个大书架子,这当然是因 为有李芒的缘故。此刻的李芒坐在桌子旁,一声不吭地读他的书,慢吞吞地吐着烟。桔黄色 的台灯光圈罩在他的身上,他屈起身子,一条腿放到了椅子上。这个家真是很安逸了呢…… 自从和父亲联合做了专业户以后,一切似乎都很顺利。父亲做了好多别人没有力量做的事 情,比如黄烟的收购、追肥、浇水,有他也就有了诸多的方便。如果他们这个联合的黄烟专 业户破裂了,那么在她和李芒这方面,肯定立即就会招来好多不便。也许他们再也不可能有 这样安逸的日子了。他们需要为烟田去苦苦奔波了,也许最终还需要去经受失败的打击…… 她很担心。她寻思事情从来就比李芒缜密。她担心的是经济上的损失;但最担心的,似 乎还不是这些。她不赞成和父亲决裂,还有别的原因。到底因为些什么,她自己也讲不清, 比如,因为他是父亲,等等。她自己也讲不清。她只是觉得处在她这样位置上的人,今天有 责任去阻止丈夫……有时候,面对一个慷慨陈词或者咄咄逼人的李芒,她也有些胆怯了。她 又开始担心另一些事情:我错了吗?是我在害李芒、害这个家吗? “用小树叶遮住眼睛,然后,不发一言。”李芒握着大烟斗,咕哝着离开了桌子。 “不发一言。”李芒走过来,看着小织说。 小织把连在针上的线剪断,抬头微笑着着他。 “荒荒抓走已经三天了。”李芒突然说道。 小织眨着她黑亮的眼睛,好像说:三天了吗? “三天了,也没有什么动静。” 小织点点头。 “大伙把荒荒忘了。” “大家都在忙烟田,顾不上他了。” “他算个什么。光棍汉,不一定什么时候就死了。” 小织咬了咬嘴唇。 “所以就把他抓起来!用铐子铐住!” “他们会打他吗?”小织担心地问。 “不打他太便宜了。他也很壮,打得皮开肉绽也没事。” “那些人多狠啊……”小织难过地望了望窗外。 “最狠的还要算你爸爸,他抓荒荒不用自己动手。” 小织垂下了头。 “看看那个民兵连长吧!老是笑眯眯地把人往那条又深又窄的冻土沟里推……他如今还 是跟在你爸爸身后。” “爸爸跟他是不一样的……”小织说。 “怎么能一样呢?像一个大扁瓜:肖万昌是瓤,民兵连长是皮……” 小织的脸不知怎么有些红了。她说:“……你真会比喻。” “反正这样说你就明白了……我就是这个意思。” “不过荒荒也真的犯法了……” “是啊。把一个人硬往山涧里逼,他掉下去了,怨谁呢? 是他自己一脚踩空了!” 小织不说话了。 “荒荒为化肥的事情来找咱,他说是‘做代表来了’。他不知道他砍烟田,也是做代表 来了!” 小织有些不解地看了李芒一眼。 “他代表了好多人的一种情绪!” “你是说大家都仇视……他?!” “是仇视。” “仇视……”“能不仇视他吗?他把人住狠里治,又叫人说不出什么。 好多法儿都是使绝了的,像集体办那些工副业,篷布厂、小橡胶厂,都承包给他身边那 几个人了。承包额定那么低,谁承包谁发大财!这些人就得供养他,是他让他们发财的,这 些工厂简直成了肖万昌几个人的‘钱柜子’了……像这样的事有多少!谁心里都明白,都有 一笔帐,可不敢说。荒荒是个不知深浅的人,就站出来动了镰刀,结果给逮起来了……” 小织吸了一口冷气。 “他给逮起来了,”李芒继续说着,在屋里踱着步子,“倒没有人出来说话了。他们都 弯下腰,钻到烟垄里去做活了…… ‘用小树叶遮住眼睛,然后,不发一言’!……”李芒说着激动起来,使劲地搓起了手 掌。他感叹着,突然坐在了小织的身边,握起了小织的手,有些急促地叫着: “小织!……” 小织仰脸倾听着。 “我……唉!我有好多好多的话、好多好多的想法要跟你说。可这都是一眨眼的工夫涌 出来的一些念头,又说不清。也不光是为了说服你,你用不着拿这种眼神看着我;我是要急 着告诉你一些想法……我闲下来时就想好多事情,好多好多。 我在想我们的日子、我自己的日子,想我们从河边到南山、到东北、再到河边这一段弯 弯扭扭的路。我想人有时候也真是奇怪:转了一圈儿又回来了!……离开河边时,我们是穷 光蛋;回到河边后,我们成了全县有名的专业户,有了这点儿家当,有了个暖烘烘的小家 庭。离开河边时,我刚刚从那条黑森森的冻土沟里爬出来,后脊梁上还有民兵连长用烟头触 上的痕子。再回到河边后,我身上的皮脱了几层,烟疤也快长得没有了……” 李芒说着,眼睛里慢慢闪射出了冷峻的光芒。他痛苦地摇着头,慢慢松开了妻子的小手 掌。 “我帮荒荒去扳冒杈了,我不歇气地做了一天,比在自己的地里卖力气多了。也怪,我 倒觉得荒荒的地才是自己的地,用力地做呀,汗水把全身衣服都洗透了!更怪的是,我还有 一种赎罪的滋味儿……” 小织惊诧地看了丈夫一眼。 “真有这种滋味儿。……从荒荒的地里出来,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棵老柳树!它一动 不动,我没看见一片树叶在飘动。我又想到了玉德爷爷……树的那一边儿是肖万昌的地,这 一边儿是我们的责任田,老柳树的根就扎在这两块地里。老柳树的根一准很长很长了,就像 又粗又长的缝衣线一样,硬是把两片地缝到一起去了,缝得好牢绷。我闭上眼睛想这树根的 模样儿,我差不多看到它穿在土里的样子。很多条根,上上下下、长长短短地扎在土里;可 是这些根开始变了颜色,慢慢松脱、抓不住泥土了;……我是说,这些‘缝衣线’快要断开 了。它一准要断开。我从荒荒地里出来时,第一眼看到老柳树时就想了这些……” “缝衣线断开了,缝在一起的布就要裂开了……”小织喃喃地说。 “世上没有不断的缝衣线,没有……”李芒看了妻子一眼,转身到桌子跟前吸烟去了。 他转动着那个大烟斗,又自语似的咕哝道:“‘用小树叶遮住眼睛,然后,不发一 言’!”…… 十三 腊子贩鱼挣了一笔好钱。他驾着轻骑跑回家来,想好好松闲一番。肖万昌那张不露声色 的脸上有了明显的笑容,他一连两天没有出门,和他的小腊子一块儿玩。 他很喜欢小腊子。吃饭的时候,他常引诱小腊子喝上一盅酒,并亲自为之斟酒:两个手 指捏住精巧的小酒壶,在空中扬一道弧线,那细细的酒流儿跌到杯子里,正好刚刚满平! 这个手艺是他几十年的工夫练出来的,就在这个四尺长、三尺宽的小方桌上,他和县 长、公社书记、派出所长、场长、厂长、银行会计、退休干部、经理、警察、矿长、捕捞 员、船老大、养蜂人、工程师、说古书的、省里来的巡视员、要饭的、武装部的、码头客运 班长、耍把戏的、税务员、县委组织部长以及部长的亲家、烧砖专业户……各色各样人物喝 过酒。他没有老婆了,可是他就会做一手好菜。烧鲅鱼、海参汤、焖海狗鳝、鲍鱼,这是海 味儿。他还能采来田埂上、沟渠里、野地里的小蓟、马齿苋、灰菜、苦苦菜、地瓜叶、榆树 串、洋槐花,或放进开水里烫一烫用佐料拌成凉菜;或做成饭团、饼馅、包子馅。吃的人都 很高兴,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赞不绝口。喝的酒也很杂,红、白颜色的,黄色的,黑色 的;茅台喝完,空瓶儿用来盛酱油;如果是很便宜的瓜干酒,他一定在里面泡上桔子皮、何 首乌、枸杞豆、沙参等等,做成药酒。药酒无价。……他真正为之牵肠挂肚的人,实在只有 腊子一个。在雨天里,如果他一个人睡在炕上,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有着说不出的孤 寂感。他想象着腊子在雨天的夜晚里会做些什么:此刻他大概躺在渔铺里,身上盖着一块帆 布睡着了吧?但愿不是跑在通往南山的路上,轻骑和身上都溅满了稀泥浆……他有时也会想 起小织。想起她的时候,他就极力去想些别的,来赶跑她的影子。因为她的背后,总是有着 另一个影子;老婆子死去之后,这座屋就显得空荡荡的了。后来这屋子又改建了,添了耳 房,造了厨房和卫生间,地面上改为水磨石地板;去年,天花板又改为泡沫压塑的。他去城 里张县长家串门之后,回来又在门前的水泥台基上放了一个棕垫子。一切很好,开始好起来 了。腊子住在耳房里,录音机的声音被他放得很大,不断发出一种“嗡咚嗡咚”的声音。有 时录音机里放出女人的尖叫声,他这时就会站在门口,吸上一支喇叭烟,用手梳理一下光滑 的背头。腊子在女人的尖叫声里弓着腰走出来,斜叼着一支烟,看也不看父亲,到耳房与正 房之间的夹道里去了。那里有他的金鱼缸,缸里漂着水草、水葫芦。有时民兵连长也钻到耳 房里,腊子出来时,他就跟在后面,手里提着什么,两个人显得很繁忙的样子……肖万昌很 惬意,他这时候总是感到充实而满足。这时候也才明白:腊子活活像他,太像他了!这才是 他喜欢的主要原因呢! 几年来,肖万昌已经学会了放松自己。他无论在外面多么紧张,脚一踏上这座房子的台 阶,立刻就会舒一口气。他脱去外衣,在椅子上或是沙发上坐下来,开始慢悠悠地吸烟、呷 热茶了。有时他叼着烟、拿着水杯就走出屋子来,给院子里的几盆花松松土,施施肥。花肥 不是什么鸡蛋壳子、豆渣渣之类,而是装在塑料袋子里的一些灰色粉末,袋子上的彩色商标 十分漂亮。他做着活儿,有时轻轻地咳一声。院子里很静,没有人来找他。村里人都知道支 书有个习惯,特别厌恶有人上门来找,他办事情,要求到大队部里说去……邻村的一些支部 书记有时来这里拜访他。他们的穿着常常使他觉得可笑。他笑他们不下雨也穿上长筒胶靴, 并且将裤脚掖进筒子里去。他知道墨黑锃亮的胶皮子对他们产生了吸引力。他笑他们戴一个 黄帽子,这么不伦不类。黄帽子早时兴过了,他们就不知道。他们之中有人披着衣服,这衣 服一定是新的,并且叉着腰走进门来,用两个胳膊的拐肘将衣服撑起来——他特别笑这个姿 势。他们留下来吃饭,喊着说:“大鱼!大肉! 老肖啊,就看你舍不舍得了!”肖万昌微笑着,不置可否。他挽着衣袖,到厨房里去 了。他们很快就跟进去,看他做饭。他端出一盆活着的小泥鳅,一块很大的鲜嫩豆腐。他把 它们一块儿放进锅里,让一群泥鳅在锅底的水中尽情游戏——他们看傻了眼,互相瞅着、伸 着舌头。肖万昌在灶里放了一把火,锅里的小泥鳅乱窜起来。水的边缘上冒白气了,泥鳅往 锅底里聚拢、散开,然后疯狂地扭动,一会儿就全扎进那块豆腐里了……豆腐炖熟了,切成 片片,每个片片上都有灰点儿,那是小泥鳅的横断面儿!肖万昌烧了一个很漂亮的汤菜!他 说: “这叫泥鳅拱豆腐!”……他可瞧不起这些客人。他见过大世面。他到省城里开过会, 跟大干部们握过手,同桌吃过饭。他什么没有见过。他们有说不出的崇拜他,有什么事情也 愿意跟他谈。他说:“唔唔,我可当不了这么多村的书记啊……” 他吸着烟,轻轻地咳。他们觉得他咳的声音也很有讲究…… 眼下,这座屋子里只有他和小腊子,他有说不出的高兴。 做了几十年的村干部,养成了吃狗肉的习惯。这几年没有狗了,他也暂时把它的滋味忘 却了。有一天他突然想起那个美味来,竟然是火烧火燎的急躁起来。民兵连长从邻村弄来一 条叫“大花”的肥狗,他就养到了院子里。今天,他要和腊子一块儿享受这个美味了。他十 分愉快。 宰狗是个难题。肖万昌决定亲自动手,可是小腊子偏要“过过瘾”。大花在院里呆了几 天,已经和肖万昌有些熟了,它开始用舌头舔新主人的手了。肖万昌常常取一块馒头抛起 来,看着它跳起来用嘴巴接住。它的胖胖的前爪又白又圆,很笨的样子。肖万昌有一次试着 按它几下,觉得热乎乎的、软绵绵的;它友好而愉快地抬动着,故意送到他的面前来让他 按。 他却在它上面磕下一截儿红色的烟火,大花尖叫着蹦开了,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他…… 今儿早上,腊子决心将大花乱棍打死。他看过一个武打片,很赏识上面一个黑汉的棍术。他 将棍子立在身侧,先朝大花推一下手掌,然后就舞将起来。大花原认为腊子是要跟它游戏, 高兴地叫着,将两腿按到地上,跃动、展扑,有时腾空而起,从腊子的耳畔蹿过,顺便咬一 下腊子的胳膊。但它并不真咬,只是轻轻一含,给他留下一个可笑的、杏子大小的湿印子。 它得到的是愉快,一展技艺的愉快。它的勇敢和敏捷第一次让这所院落的主人知晓,两个人 暗暗吃惊……可是腊子一棍子击中了它的后腿,那么狠、那么痛,它尖叫一声,跛着腿跳开 了,哀叫着,迷惑地看着小腊子和那条又粗又长的棍子。它终于明白了这里面暗藏杀机! 小腊子呼叫着,它却再也不回来了。肖万昌站在一边吸烟,这时责备地看了儿子一眼。 他把烟蒂踩灭,然后高高扬起右手喊道:“大花!”他微笑着,和蔼、亲切,像有什么事情 要恳求大花。他呼唤着:“来呀!来呀!好大花!……”大花还在冤屈地哭着。它仇恨地望 着腊子,有些警惕地弓着身子,慢慢向肖万昌走来……肖万昌用手抚摸着它的头颅,给它擦 去眼角的一点眼屎,又刮了一下它那黑亮可笑的鼻子……他的右手插进衣兜里,一丝丝地掏 出一条尼龙绳。大花看到了绳子,警觉地“呜——”了一声。肖万昌立刻抖索着绳子,在它 眼前晃来晃去,嘴里接着也哼起来:“割上了二尺红头绳呀,给我大花扎起来呀,哎咳咳— —”他哼着,慢慢给大花捆扎起来。捆了腿,捆了脖子,捆了腰。大花舔着他的手。到后来 他把大花推倒了,恶狠狠地喊了一声:“小腊子,动手吧!……” 中午时分,狗肉就熟了。 肖万昌和小腊子坐在院子里的一个石桌旁,将酒斟好。父亲在喝酒之前微笑着看了一会 儿子。儿子伸手去取他的杯子,正在这时,有人敲门。 这是最令人讨厌的事情!肖万昌恼怒地看了一眼院门。他端坐了一刻,并没有动。门板 继续响。很有节奏,力度适当,不像是村里人,也不像是邻村的支书们。他拍打了一下手 掌,去开门了。 进来的是李芒。 肖万昌像是高兴极了,请李芒快吃狗肉。蒜泥!葱片!酱盅!小腊子!大家全在一块儿 了!中午的太阳被大梧桐遮住了!李芒说已经吃过饭了,他摇摇头,又摇摇头,坐到石桌一 侧的一个大草墩子上。 李芒当然是有事情来的。可是他看着这对父子吃狗肉,竟然暗暗惊讶起来,一时也忘了 说他的事情了。 肖万昌和腊子吃起来了。肖万昌将腿、臀部分让给儿子。 他专吃蹄子、肋骨和脖根、脑袋。一条很细的脖骨,他横着端起来,像吹口琴一样放到 嘴上,咬着、吮着,轻轻移动:骨节处一个个凸起,他像对待不同的音阶一样,不断停顿, 停顿,细细地吸、磨,用牙齿揉动,又突然迅速地推开,滑到另一个骨节上:由粗到细地来 一遍,再由细到粗地来一遍;有时这条软软的骨头在嘴里滑动,有时是一下一下跳跃;剩下 脖根的一块红肉,却丝毫未动,由于整条脖骨的肉都快光了,它就显得特别肥硕诱人了。这 时候,也是最后了,它终于被塞进嘴巴里:轻轻地旋转,旋转,拉出来就是光洁的一条净骨 了!……狗的脑壳肉被他用两个手指剥光了,露出白圆的骨头。他笑眯眯地把它往石桌上方 推一推,然后取过一个早就备好的方铁块儿,“啪”地敲开了。他把开裂的脑骨捧起来,又 用三根指头捏住一转,像欣赏一个裂嘴的石榴。他先取一块里面的东西品了一下,然后迎着 太阳细细地看着,两眼放出尖尖的、有些骇人的光亮。他立刻把它放到石桌上,用手去抠、 去抹、去摇晃震荡,到了他认为可以吃了的时候,他就把嘴对在了上面,接着眼睛也眯了起 来。这样低着头约有三四分钟,才将两手伸出来捧住那个光光的骨壳儿,慢慢地仰起、仰 起,轻轻地转动他的头颅。最后狗的脑壳放到了石桌上,终于是空空的了。脑壳儿很像一个 被取了仁儿的核桃,那些很曲折很细微的沟沟道道由于被取走了核儿而变得光洁起来。他盯 了一眼空脑壳儿,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李芒看着他吃东西,真是惊讶。他第一次见肖万昌吃一个动物。 肖万昌揩着手,把身子转向李芒。李芒也记起了他要来做些什么,这时就说: “我是来和你商量个事情的。” “唔唔。”肖万昌又用心卷他的烟了。 “烟田太忙了,我和小织做不完。小织也不应该做那么多了。腊子和你要到烟田里做 活。” “我的公事太多,这个你知道。腊子过去在电厂里上班,他恋着贩鱼才回来的,你只当 作他还在电厂就是了。” “你的公事多,不过你也别忘了,你还和另一户人家联合承包了一块烟田呢!” 肖万昌点点头:“我和我闺女家承包的。” 李芒把腿叉开,一下下磕着烟灰说:“你闺女单立门户了。 她现在过得也很富裕,用不着给谁去做长工。他们松闲了,只要高兴,大白天还可以躺 在沙发上看电视。这个你还不明白么?” 肖万昌看了腊子一眼,像自语般地回答说:“明白了。” 十四 荒荒离开了他的土地,他的土地并没有荒芜。冒杈被及时扳掉,肥水也上得很足。这片 烟苗由瘦小泛黄变为肥胖油绿了。每天的一大早,都有一个人在田里弯腰忙着,露水把他的 周身都打湿了。人们都站在田埂上向这方张望,满脸的迷惑……没有人明白这是为什么:荒 荒砍了这个人的烟棵,这个人反过来倒要替荒荒做活! 肖万昌扛着锄头来到大柳树下,四下里张望着。当他看到李芒在荒荒的田里做活时,嘴 里发出了“咦”的一声。他放下锄头,就到荒荒的地里去了。 这是个很清明的早晨。太阳就要出来了,东方一片桔红。 河边上度过了一个水气充盈的夜晚,所有的烟棵上都挂满了晶莹的露珠。露珠上映着朝 霞的颜色,有的甩进土里,有的甩到种烟人的身上。李芒的眼睫毛上、眉毛上,都落着露 珠。 他那么专心地看着烟棵,每个烟叶根部冒出的小杈子,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肖万昌就站 在烟垄的另一边,李芒却没有留意。肖万昌在一声不吭地端详着他。 李芒的前额上有几道深深的皱纹,两颊却还像十八九岁的小伙子那样放着光泽。他的眼 角上,如果仔细些看,也会看出几条皱褶。也许有什么可怕的智谋藏在那双深陷的眼底! 这双眼睛总是闪着沉着的、机警的光芒。那几条皱纹表明了他的成熟、老练。他的手, 指头长而有力,巴掌是阔大的、结实的;每一个关节都那么灵活、有力量。这双手向烟杈子 伸去时,又稳又轻,指顶儿颤也不颤,似乎是慢条斯理地伸了过去,只轻轻地一抹,那肥胖 的杈子就折到泥土上去了。他的脚轻易不动一下,除了非迈出不可,它总是坚实地踏在地 上。地上留下的脚印又深又大,有一个青蛙跌进去,蹦了两下才跃出来。整个的他都显出一 种自信、忍耐、不轻易冲动的和非常执拗的个性。他的沉默使人感觉到他的矜持和傲慢、他 的男子汉的庄重和深厚。一个人站在五六米以内来注视他,像被什么看不见的射线击中一 般,肉体的某一部分会微微震颤,引起一种无可名状的威慑感…… 肖万昌看着他,几乎是在这一瞬间修正完成了原有的设想。他一直在这个归来的大汉 (他内心里很少想到这是自己的女婿)身上试探着、寻找着什么东西。他觉得这个大汉归来 之后,变得陌生了。很清楚,他不那么容易制服了(实际上他从来也未被真正地制服过)。 但肖万昌决不退却,就像老虎生来就是食肉动物一样,他生来就是要制服别人的。他在寻找 时机,寻找角度。也许是他自己太犹豫了、太软弱了,他倒越来越感觉到了对方凌厉的攻 势、咄咄逼人的锋芒。他仍在犹豫,仍在彷徨,他曾经彻夜不眠。他表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像一头巨兽雄踞在一座山岭上一样,在这片土地上从容而得意地生息了几十年。他微 笑着,梳理着一丝不乱的背头,心中却在盘算,是否迎击过去,迅速地咬住对方的咽喉,撕 扭到一起?他仍在犹豫,仍在彷徨。他似乎感到那种硬性撕扭有多么危险……这会儿他端详 着李芒,一个信念更加坚定了。 他喊了李芒一声。 李芒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肖万昌,然后舒展了一下身子。 他取出大烟斗,见对方亮出一块卷烟纸,就顺手捏过去一撮烟末。 两个人吸着烟。 肖万昌头也不抬地说:“芒子!我老在找个机会,跟你好好说些事情……” 引起李芒注意的,只有“芒子”两个字。他仰头看了看肖万昌,发觉“岳父大人”的眼 睛那么慈祥。他不言语,长长地吸一口烟。 “我有很多话跟你、跟织子说。说什么呢?直截了当讲吧: 说说我们这一大家子人……你可能打断我的话:说这是两家子。不错,两家子,户口本 子上这么写着。可是,我在心里始终是看成一家子的……” 肖万昌眯了眯眼,顿住了话头。他睁大眼睛重新盯着李芒,提高了声音说:“这里我要 解释一下‘始终’两个字——从什么时候‘始终’了呢?从你和织子结婚那天起吗?不!那 样说是骗人喽。那时候我恨你,恨到骨头。我‘左’得厉害,那个时代就是这样!我能不恨 你吗?……可是从你和织子打东北回来、特别是联合承包烟田以后,我确实是把你们当成家 里人了……” 李芒大约觉得烟的味道很好,微微含笑,轻轻地咂着。 “想想吧,本是一家子人,其中你两个却逃到东北去了! 我当然后悔不迭。我的岁数也这么大了,我的老伴早过世了,我盼个安定日子、团圆家 庭。老父亲也刚刚过世了。老人家心里也这么想的,所以他才做着主,把我们两家子的地合 到一块儿种。如果我有什么薄情的地方,我也对不住老人!我也常常盘算烟田的事情,是盘 算卖个好价钱,想法子让它水足肥足。我从来不算计你吃亏我吃亏!我倒是常想:芒子不容 易啊!芒子照管这么大一片烟田!有时你的话伤了我(比如你说什么‘不做长工’、要开会 通知看……),我就想:芒子年轻哩!火气旺哩!芒子做活累得心焦!……我想得心里发 热。就是这样!这样!*H!……” 肖万昌被烟呛住了,大咳起来。他用手捶打胸部,使劲地弓着腰。 李芒收起了烟斗。他蹲在离肖万昌很近的地方,把手捏在下巴上:说: “你到底是个大度的人。” 肖万昌叹息着摇摇头:“唉唉,上了年纪的人了。” “我没上年纪。我这个人记仇。” 肖万昌脸上的肌肉动了一下。 “我老记着过去的事情。” “我说过嘛,那个时代!” 李芒摇摇头。他拧起了眉毛,用尖利利的眼睛盯住肖万昌。他突然问:“傻女到底是怎 么傻的?还有蓖麻林里的事,你当时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吗?” 肖万昌一愣,大声接应:“我怎么知道!你问到哪里去了?” 李芒用更大的声音说道:“你是支书!你管辖的这个村里出了家破人亡的事情,你有责 任!” 肖万昌磨动着牙齿,痛苦地摇着头。 李芒又说:“傻女不能白疯,老寡妇死了也合不上眼!这个事没有完结,全村人都会记 着傻女……傻女还会找到!” 肖万昌一声不吭。 李芒大口呼吸着,又问:“我再问你,废氨水库墙壁上那些血印子是怎么来的?里面关 过多少人?你一个农村支书有什么权关这些人?” 肖万昌抖着手掌,仍在摇头。 李芒站了起来,用手指着脚下的泥土说:“我还要问你,荒荒和民兵连长哪个该抓?今 天你总该清楚民兵连长了,为什么还要大家白白养着他?还有集体办的那些工副业,承包额 为什么那么低?……我早就要寻机会问问你,看看你怎么回答。如果有时间我还会问得更 多。” 肖万昌苦笑着,痛苦不堪的样子。 李芒重新蹲下吸他的大烟斗了。他盯着脚下的泥土,自语般地咕哝道:“我是个记仇的 人。我不光记着那个‘时代’,我还记着一些人……” 肖万昌茫然地站起身来,重新咳嗽起来。他四下里张望着,突然惊呼道: “咦!荒荒……放回来了!” 十五 李芒惊异地站起来。他看到荒荒了! 荒荒顺着一条田埂,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他几乎没有抬头,只顾低头走着。直到走近自 己的地边上,他才抬起头来,他一眼就看到了肖万昌和李芒,立刻停住了脚步。这样呆立了 足有二三分钟,这才缓缓地走到田里来。 “荒荒!”李芒呼喊着他。 他像是没有听见一样,老远就冲着肖万昌笑起来:“嘿嘿,嘿嘿嘿……”他笑着,站到 了两个人之间,把手插到了蓬乱的头发里。他有些结巴地叫着:“肖、肖书记!李芒、芒兄 弟! 嘿嘿嘿……” “放回来了?”肖万昌问。 荒荒点点头:“宽大回来了……” “年纪轻轻,要务正。今后可要吸取教训,老实守法…… *H?” “那可是对……荒荒不敢了!”荒荒说。 李芒端详着他,一直没有吱声。这时问了句:“他们打你了吧?” “打?打我?……”荒荒看一眼肖万昌,又看一眼李芒,反复看着,很像摇头。 “打人了么?”肖万昌声音粗粗地问道。 荒荒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没打没打!主要是‘触及灵魂’——这里!”他说着,用 手一捅脑壳。 肖万昌满意地看着荒荒,说一声“嗯”,深深地瞥了一眼旁边的李芒,走出了荒荒的烟 田…… 李芒久久地盯着肖万昌的背影。他发觉这个往日总是挺得很直的后背,今天仿佛是驼下 去一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了上面……他把目光转向荒荒。他心中正暗暗惊讶:这个荒 荒变得那么规矩!这个荒荒一下子失去了挥镰大汉的雄姿!他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他绝 不相信那个胖子会轻松地让这个人出来。 荒荒说:“芒兄弟,你不知道,咱可见了些世面。” “什么世面?” “海边所里的人都有小盒子枪……我也要来玩了玩,一扳机子,‘啪、啪、 啪!’……” 这真是谎话。李芒老想笑。 “还有‘电棍’。朝你一指,你就倒!朝什么一指,什么都倒!……” “朝大烟囱一指,它也倒么?”李芒插了一句。 “也会倒。”荒荒坚定不移地说道。 李芒苦笑着,低下了头,停了一瞬,他突然抬起头说: “荒荒!做人得讲点骨气,得给咱庄里人长脸。你哩?我听人讲,那些人揍你,你给人 家磕了头!……” 荒荒的大眼虎生生地瞪圆了,大叫着:“胡扯!他们揍我,我给了他们一脚!那么多人 揪我的头发,打耳光子,我没吭一声!哼!……” 李芒想:到底说实话了。他轻轻捋了一下荒荒的裤管,看到一条条血印子从大腿处爬下 来……他的手颤抖了。荒荒想挣脱他,但后来索性蹲下来。他对李芒小声说:“这都是外 伤。 内伤你看得见?我全身的骨头都疼……你可不要告诉肖书记! 民兵连长好几次去所里,说是想我了,去看看我,一凑近了就用烟头触我的皮肉!…… 嗬咦,你千万莫跟别人说:他们告诉我,外人知道了打人的事,就再抓我进去!千万莫说 啊! 你知道了,那可是你自己用手扒拉裤子看见的……” 李芒沉默了。他装了又满又实的一锅烟末,慢慢地吸着。 这时候荒荒突然发现了地上扳掉的烟冒杈,立刻用警惕的眼睛盯着李芒。 “你,你在我烟田里做活么?这可是我的烟田!” 李芒点点头。 “可我还回来啊!我回来了!” 荒荒大声喊着,跺着脚。李芒一愣,接着说:“还能让烟田荒了吗?我是闲着没事来替 你做做。你回来,就接着做吧……” 荒荒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呆呆地站在了那儿……李芒又要说什么,突然发现有一个老头 儿背着一大卷东西站在田埂上向这边张望。老人也许刚刚看清了李芒,就走了过来。李芒赶 忙站了起来。 老人走近了,李芒看出是老獾头。 “有什么事吗,老伯?”李芒上前扶了老人一下。 老獾头一动不动地直眼看着李芒,使劲地抿着满是深皱的嘴角……这样看了一会,老人 长叹一声说:“*銧*銧!老天不长眼哪!肖支书不开恩,我那个小子最后还是出案去了。才 干了几天,就不小心砍伤了脚。走时我嘱咐他:不要挂家不要挂家。他不听,干着活也走 神……唉唉,我去看看他,送些干粮。芒子啊,得到这信的时候,也正好挨到我浇地了。我 跟管机器的讲好了,我回来就交柴油。我求你跟肖书记讲讲,批个柴油条子给我……” 李芒点着头:“你放心吧老伯!我替你交柴油!” “好孩子啊!心软的孩子……”老獾头擦着鼻子,又转向一旁的荒荒说,“芒子肯帮忙 了!*銧*銧,庄稼人哪里弄柴油去……我得去跟我儿子说:你做活要专心,家里有芒子帮忙 哩!” 老獾头擦着鼻子,再三感谢,往大路上走去了。 荒荒一直在原地呆站着。 李芒指指他扳着的杈子说:“荒荒,你回来了,你就接着做吧!我要回自己的烟田去 了,你有事情,就喊我好了。” “芒兄弟……” “有事么?” “芒兄弟……” 李芒不解地望着他。 荒荒上前半步,嗫嚅说:“你这个人……不是‘驸马’!” 李芒心中立刻涌起一股滚烫的热流,但他没有做声。他只是低着头,默默地走出了荒荒 的土地。 小织在老柳树下歇息着等他。 老柳树下,落了那么多的干枯枝条。它已经毫无生气,一树叶片,都开始枯黄了。枝丫 一条条皱着皮肤,没有绿气了,没有活动的力量了,只是垂着。风从树上吹过,老柳树并不 搭理,像一个老人甘于寂寞地蹲在屋角上,打发着并不多了的时光。有一个小麻雀落在树桠 上,开始吵叫着、蹦跳着,后来便悄悄飞开了,连头也不回。螳螂从高高的树桩上爬下来, 有些灰溜溜的样子;它在干硬的泥土上徘徊了一会儿,便昂首阔步地向绿野里奔去了…… “李芒,我老远就听到了你和爸爸大声说什么。我听不清,又怕你两个打起来……”小 织有些焦急地对走来的李芒说。 “打不起来。”李芒用手收拢一些干树条子坐了,轻松地说:“他哪是对手。他自己清 清楚楚,他才不愿打架呢。十几年前就不是这样了,那时候他的筋骨还硬,你得远远躲 着……” 小织难过地垂下头来说:“李芒,我知道他不是很好的人。 可我想他这么大年纪了,你说话的口气还是让我难过。我真有点不知怎么才好了……就 该这样下去吗?我真不知道……” “你去看看荒荒腿上的伤就知道了!你去听听老獾头哀求什么吧!听听看看你就知道 了。他这么大年纪了,可是牙上还有尖尖,还会撕咬人!你看看荒荒的腿!……有时我就 想,他怎么会这个样儿?他从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儿?想来想去也想不通。再想一想,也 就更复杂了,什么我都说不清了! ……” 李芒沉思着,发出一阵阵的叹息。 小织抬头远望着,看着荒荒弓着腰在他田里做活了。她看到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的荒荒、 一个一瘸一拐的身影。她“啧啧”了两声,也叹起气来。 李芒说:“马上和肖万昌分开,这已经是不能犹豫的事情了。前天我看到他和小腊子吃 狗肉,心里就是这样想的。咱们一丝一毫也不能有什么别的指望,人哪能靠忍耐过日子,我 看他吃狗肉时就是这么想的。” “他吃狗肉又怎么了?”小织有些不解地问。 “我也说不出怎样。反正我当时看着,就这样想了。我觉得这是一个又馋又贪、有大心 计的人。跟他相处不能分一点心,不能不警觉,更不能软骨头,你要是往后退,他会一丝一 丝往上顶,像滑过来一样,没声没响地就逼到你跟前来了,又快又猛地突然就伸出手来,直 冲着你的喉咙!那时候你再想办法挣脱吧,你会觉得给什么缠住了身子,滚动也不行,呼叫 也不行,求饶也不行,什么都晚了……他的经验也真多,还都是结结实实的,所以他没有失 败过。我暗地里做过一个总结。我跟他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就是十几年前那会儿,我好比被 困在一个有野物的大山里了。我又要对付他,又要对付狼虫虎豹,他们全是一伙儿。后来他 把一条条长腿爪儿(就像海蜇生的那东西!)伸出来缚住了我的身子,我就拼命挣脱,到底 没等被消化完就逃开了……后来我们从东北回来了,不知不觉他的长腿爪儿又缚到我们身上 了。可是今天我们是在平地上了,没有那么多狼虫虎豹了;这也容易松劲儿,失了警惕性 儿。你知道那长腿爪儿里会分泌出一种液汁来,无声无响地把你给麻醉了,你就再也逃不 掉!你就得活活被消化了!……现在,这长腿爪儿还搭在我们身上,已经开始分泌液汁了。 我的总结就是这样。我们怎样逃到南山?怎样逃到东北?怎样跟他联合的?我从头至尾地想 了一遍。我想这不该忘记,这应该来一个总结。从老寡妇,再到袁光、到荒荒、到老獾头、 到你我……这要好好去想,反反复复地想,想得再苦也要去想,去总结。要咬紧牙关,挺 着,站稳,保住那么一股劲儿,一步也不往后退!……” 李芒说得很慢、很沉着。但他的声音却是极有力量。小织不眨眼地看着她的李芒,脸色 一会儿红,一会儿又苍白起来。她的嘴角有些颤抖了,一双小手掌激动地在身上抹着。她抬 头望着远方,她的眼睛迷蒙了…… 十六 石头的美丽,并没有多少人像他和她感觉那么深刻。 白石头、绿石头、红石头、花石头……五色斑斓,绚丽迷人。真不知道这一架架的大山 上,还生出了这么新奇的东西!李芒和小织把它们背回了村子里,放在了他们那个无比温暖 的、闹鬼的屋子里。他们堆积着希望,堆积得实在太多,就和村里人一起,将它们碾成了各 种各样的小块块。 村里人看着这些彩色的小石块儿就笑。他们不信会有谁买这种东西,虽然它们着实好 看。但他们喜欢这两个年轻的副业师傅,也信服他们。 李芒把各种石子装在小布袋里,作为样品,带上去县城碰运气了。临离开山村的时候, 小织和山民们在村口上给他送别,看着他慢慢走远了,消失在山坳里。……李芒心里兴奋得 很,也不安得很。他真高兴啊,这种石头或许会改变山里人的命运、改变他和小织的命运 呢!他最担心的是根本就没有人要这种石头,白白欢喜一场——那样,他只好和小织重新去 流浪了:他还担心小织一个人会害怕,那毕竟是个闹鬼的屋子啊!…… 到了城里,他宿在马车店里。天亮后,他跑了几个建筑工地,都见到了这种石头,有的 散放着,有的装在包里。李芒可高兴了!他想有人要这种石头是确定无疑的了,剩下的问题 就是赶紧找到买主……他问了那么多人,最后有人笑吟吟地买了他一小袋,说是拿回去商量 一下,让他等候消息。他在马车店里忐忑不安地睡了一夜,第二天赶紧去听消息:结果是对 方提出买几百吨!价钱怎么样?他不知道。他去问了一下工地上的人,才知道价钱也不错。 他问那人是什么单位? 人家告诉他是“龙口玻璃厂”,买这种石头用来造高级酒杯! ……李芒兴冲冲地往回返了。 从此,山民们从田里回来,就忙着碾石头了。李芒还是到各处去推销。碾的白石头、绿 石头、红石头,堆成了一个个彩色的小山。早晨,露水把这些小山染洗得多么鲜亮!呵,多 漂亮啊,多迷人啊,李芒用白粉子在石碾屋的外墙上写了: 石粉厂。 山民们终于有了点钱。村子里也终于有人站出来批判这是“资本主义”。但钱是好东 西,刚刚有一点,大家还没有喜欢够,就不睬是什么主义,继续让石碾子撒欢……大家也感 激两个师傅,给他们白馍馍吃,给他们送去辣椒、松蘑菇、鲜黄花菜等等。他们实在不敢收 下这些东西!他们感激山民们还来不及呢——山民们给了他们这样温暖的一个小窝儿。 他们幸福极了。结合的幸福,创造的幸福,助人的幸福,全汇聚在一起了。他们几乎被 这种巨大的幸福给压倒了,啊啊,幸福一下子来得也太多了。……小织对李芒说:“李芒, 啊,李芒!我们一辈子就住在这个闹鬼的屋子里吧!我们还要什么?什么都有了,啊!李 芒!你说话啊李芒!……”李芒点点头,但目光只望着一个方向出神,小织推了推他,他才 转过脸来……他嘴唇颤抖着:“小织!我在想我这个人太坏、太卑劣,我多么爱你,像你爱 我一样!可我有时候倒生出这样的念头:和你结婚是对肖万昌的报复!这念头多么可 恶……”小织怔怔地望着李芒,接着眼里流下了两行泪水。她哭着,没有一点声息,停了一 会儿,又谅解地握住了李芒的手……李芒沉默着,又接上喃喃地说:“我真想玉德爷爷啊, 想他们,也想芦青河……”说到玉德爷爷,两个人再不做声了。 这个夜晚,屋子里第一次闹起鬼来:锁着的那个房门响起来,锁扣儿咔嚓嚓地响!两个 人不由得想起了多少年前吊死在里面的那个人,害怕了,头发也像要竖起来。他们不由得偎 在了一起,紧紧靠着炕角的墙壁……时钟嗒嗒走着,门扣儿咔嚓嚓响。正是夜半,风刮着窗 纸,破了的窗洞上,泻进黄色的、冰凉的月光。他们偎着,偎着,出了一身汗水。就这样待 了一会儿,李芒突然跳下炕去,不顾小织的阻拦,用一根铁棍撬开了那个房门!他们用灯照 亮了这间屋子,满是乱草,废弃不用的农具等。李芒用铁棍打着,用力挥舞,像个武士一 般,大声呼喊着。终于有几个野物(山猫等)跳腾起来,从窗洞上蹿了出去。这就是闹了多 少年的那个鬼了!两个人舒了一口气,相视而笑了…… 有一天李芒从县城回来,脸色就沉下来,一直不愿说话。 小织叫着,摇晃着他的肩膀,他也不回答……他就这样坐在那儿,夜深了也不想睡觉。 小织说:“李芒!有什么事情你瞒了我!你听到什么了吗?你遇到熟人了吗?”李芒低着 头,沉吟道:“我好像遇见了傻女……” “真的?!”小织欢叫起来。 “在一个小河汊上,她披头散发,用手捞青苔……我喊了她一声,她肩膀一抖,爬起来 就跑。我看那身影很像。我追呀追呀,她绕着山根跑,一会儿就没了影儿。我在心里祷告: 傻女活着,傻女还会回来……” 小织用手捧住了脸,抽泣起来。 “你还想着袁光吗?” “袁光又怎么了?”小织几乎要跳起来了。 “他自杀了……跳了芦青河……” 小织摇着李芒的手:“袁光?!……” 李芒点点头。 小织“啊”了一声,一下子跌坐在了炕上……李芒讲述着,声音十分低缓,而且常常要 莫名其妙地中断下来。 ……袁光读初中的时候,就是全班的“老头儿”。他快要三十岁了,可还没有媳妇。没 有谁会嫁给一个“反革命”的儿子。袁光负责给全村的厕所掏粪,但他放下粪勺的时候,总 是用香皂把身上洗干净,换上唯一的一件没有补钉的衣服。有一次,一个媒人从袁光家里出 来,正碰上一个村干部,他对媒人说:“贫农的孩子还没全娶上媳妇哩,你穷忙活什么! ……”后来就没有一个媒人到袁光家了,袁光见了本村姑娘投来的新奇的、怜悯的目 光,就有些畏缩地转过脸去。后来他就总是穿着那件又臭又破、沾了不少粪汁的衣服了,拖 拖拉拉地在街上走着。他的姐姐每逢这时候就喊他回家,他回家后,她就关严了院门,伏在 炕沿上尽情地哭一场…… 姐姐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出嫁。她细高身材,洁白的皮肤,一双美丽的、抑郁的眼睛,很 清高的样子。她虽然比袁光大不了几岁,可她觉得对袁光负有母亲般的责任……村支书的一 个侄子刚刚十八九岁,竟然趁在场院看电影的机会,对她小声咕哝了一句令人惊愕的下流 话。第二天就有人替支书侄子提媒来了,说;“跟了吧!跟了吧!他又不嫌你大,不嫌你这 样那样……他叔又是支书……”媒人走了,她冷静地理了一下鬓角的头发,一动不动地盯着 窗外的一片浮云。 几天之后,姐姐突然对袁光说:“我要去找南村的‘三叉’了!” “三叉”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腰有毛病,小时候玩雷管只剩下了三根手指,就落下 了“三叉”这个外号。他娶不上媳妇,他父母几年前就说要为儿子“换亲”:谁家有闺女给 “三叉”,就把“三叉”的妹妹给那家做媳妇。一年前他们曾来袁光家提过换亲的事,被袁 光斥退了……这会儿袁光盯着姐姐的眼睛,知道她是下了决心了。他知道怎么也拗不过姐 姐,不过他还是发誓:宁可死去,也不让姐姐跟“三叉”! 姐姐没说什么。她把家里的瓷碗一个一个擦得锃亮,又洗过了所有的衣服被子,把碎布 片和破棉絮小心地捆好…… 一切做过之后,她就失踪了。袁光跟治保会请了假,然后就四处寻找,找到“三叉”的 家里,“三叉”两手按着腰出来说: “没有没有,不信你来家里看!”果然里边没有姐姐,但袁光却看到了一个长着一对杏 眼的姑娘,正赤着脚站在灶间里捣蒜,见到袁光时走了神,一撮蒜泥从石臼里溅出来…… 五天之后,姐姐突然出现在家里,她像所有出了嫁的姑娘一样,拐肘上挂了个红包袱。 她说:“我早是‘三叉’的人了。那天是‘三叉’把我藏起来了,我让他这么做的……”袁 光磨动着牙齿,没有说话,这样停了有五六分钟,他突然向着姐姐跪倒了。姐姐说:“准备 你的终身大事吧!原先跟‘三叉’家讲好的,什么时候喊,她什么时候来……” 袁光要积点钱结婚了。家里有一头母猪,可当时母猪不准随便宰杀或买卖。焦急之下, 袁光就在一个夜晚,偷偷地把它杀掉了。可他没法儿让猪一声不叫,它的一声尖叫惊动了民 兵,接着他就被喊到大队部去了。身背一串子弹袋子、手里握一把上了油的刺刀的支书侄子 围着他转着,不时鼻子里发出一声“哼!”……支书来了,粗着嗓子说;“这不是阶级敌人 破坏‘大养其猪’又是什么!”几个人合计了一下,当即决定:批斗!批斗之后让他披上亲 手剥下的那张母猪皮,到“三叉”那个村游街去,要自己敲锣!支书宣布完了决定又瞥侄子 一眼,盯在袁光脸上说:“不识抬举的东西!” 袁光不同意到“三叉”村里游街——他怕那个捣蒜的姑娘看见,更怕姐姐见了心碎啊! 他苦苦地哀求,最后都跪了下来:“让我到别处游吧,游一年也行,只是不到那个村……” 支书冷笑着:“单让你去那个村游!”……袁光再不做声。他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站起 来,站得笔直,一字一字说:“好吧,我,去游!” 他去游了,游了整整一天,喊哑了嗓子……回来时,他没有再进自己的家门,而是迎着 血红的晚霞走向田野,走向了他的芦青河!…… 李芒讲完了,抬起头看着小织。他发现小织的泪水已经不流了。他愤恨地望向窗外,紧 紧地咬着嘴唇。“又一个人,给推到了那条冻土沟里!”李芒自语道。 “袁光,我总以为回家的时候还要一起玩、一起唱歌…… 我们那天晚上送他时你还记得吗?……”小织像对着窗外的什么人说话一样,并没有回 头…… 这个夜晚,起了大风。风声吹得人心里发,他们怎么也无法睡去……风慢慢怒吼起 来。 风怒吼着。李芒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他把一个什么东西掖进了腰里,就小心地出了屋 门……遍地月光,风妄图把地上的月光掠起来。他四下里张望着,出了街巷,一个人往北走 去。风真大啊,简直就不像秋风,寒冷直扎到他的心里去。他咬着牙关往前走去,尽量不让 身子打战。他听到了什么波涛声,低头一看,脚下就是芦青河堤。他来到家乡的小平原了, 他顺着河堤奔跑起来,当见到小木桥的时候,就小心翼翼地踩了上去…… 他摸到了自己的村边上。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是看看傻女回来了没有——他想她也会像他 这样,趁一个夜晚跑回家来吧!他寻找着,终于又看到熟悉的街巷,找到了那个老屋。大概 是看过了大山吧,这个房门看起来这么矮小!他低着头进了屋子,四下里看着:炕上只有一 半破草席子,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他有些失望地要走出门去,突然发现门后边藏着一个 人,正用力地侧着身子站在那儿,这时候狞笑起来,缓缓地转过身来:民兵连长!“嘻嘻, 我就是在等你……好哇!” 说着,他从身后亮出一支枪来。李芒全身的怒火都燃烧起来,奋力一脚踢掉了他的枪, 顺手又给了他脸上狠狠的一拳!民兵连长被击倒在地上,恐怖地看着李芒;突然,他又笑 了。李芒正有些迷惑,民兵连长就地滚了一下,往巷口上跑去…… 李芒追赶着,拼力追上去。就要赶上了的时候,巷口上踱出一个人来,挡住了李芒! 这个人又粗又高,轻轻地咳嗽着。李芒揉了揉眼睛,认出是肖万昌!肖万昌嗓音压得很 低说: “回来了么?” “回来了。” “嗯。”肖万昌背着手,慢慢凑近了。 李芒逼视着她问:“傻女哪去了?袁光怎么死的?” “傻女不知哪去了,袁光?我不认识这个人。” “哼!肖万昌,我今天就是跟你讨还这两个人的!你必须打开那个废氨水库我看 看!……” 肖万昌“哼哼”地笑着,转到了李芒的背后。突然他将手指摸到了李芒的咽喉上,用力 一勒!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一阵窒息!李芒挣脱着,然后反手扭住他肥胖的身子。两个身子 缠到一起,在地上滚动着。李芒感到肖万昌的手指老要抠进他的肋骨里,这手指像钢钩一般 有力。他的坚韧的皮肤终于被抠破,这手指又抠向肋骨间的肌肉。李芒几次要昏迷过去,但 他硬挺着、硬挺着。好不容易才翻到肖万昌的身子上边,可那两根手指还扎在他的肌肉里, 鲜血流进地上的沙土里,沙土变为稀泥巴,他忍着疼举起拳头,狠狠击在肖万昌的太阳穴 上!拳头立刻疼得像要裂开,原来肖万昌在太阳穴和脑门上包了一层铜皮!肖万昌冷笑起 来,用膝去顶他的肚子。这提醒了李芒!他立刻左右开弓挥起老拳,照着对方的肚子、肋 骨、两腿,频频击去,肖万昌滚动、躲闪,不愧有些招数。但最后还是大口喘息了。他滚到 墙根,两手插进了衣服里。李芒警觉地站住了,他清楚地看到了肖万昌的两眼突然间放出了 两道杀气!正在他犹豫的时候,肖万昌已经亮出了刀子,并且马上就往前逼近了。李芒又看 见了那条又深又窄的冻土沟了,不过他并没有颤抖,而是敏捷地跳了过去。 肖万昌的刀子在他脖子的咽喉处缠绕,已经擦破了皮。李芒猛然间记起了什么,从自己 的腰里抽出了远行防身的一截铁棍:铁棍横着飞舞,打飞了刀子,打在了肖万昌的头上!他 连连呐喊,锐不可当,愤怒四溅,想着袁光的眼睛,盯着肖万昌这双阴险的眼睛,最后狠狠 地一棍!肖万昌倒下了,脑袋碎了,眼睛翻着死去了!……李芒扔了铁棍,惊呼着: “小织,我杀死了肖万昌!我杀死了你爸爸!……” “小织,我杀人了啊……” “小织!你在哪里啊……” “小织!小织!小织……” 他呼喊着,终于有人回应了: “李芒!我在这里!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做梦了吗?” 是他的小织的声音。他同时也突然明白过来,他是做了一个恶梦。他有些丧气地坐了起 来,两手抱住了膝盖。过了好长时间,他才喃喃地说:“小织,我梦见杀死了你爸爸!” …… 恶梦是不祥的。一天的下午,小织在街口上发现了一个收酒瓶子的人很面熟。那个人穿 了一件雨农,脸被帽子遮去大半,老要远远地注视小织。小织终于认出那个人是民兵连长身 边的一个民兵!她的胸口扑扑地跳起来,立即跑去找李芒了……李芒明白这里是再也住不下 去了,必须马上逃开!他对小织说:“走!今晚就走!” 李芒去找了他的朋友,又跟村里人交待了石粉厂的事情,暗示了他可能要出趟远门。他 跟小织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盘算到哪里去?后来他想到好多人都到东北当“盲流”去了,于是 一咬牙关,决定就到东北去!……小织收拾着东西,泪水怎么也忍不住。她想,她今生也不 会忘掉山民们,忘不掉这个给了他们希望的小山村,更忘不掉这个闹鬼的屋子!…… 再见了!南山!再见了!闹鬼的小屋! 他们离家、离芦青河越来越远了! 十七 东北是一片辽阔的、宽容的土地。李芒和小织在这里遇到那么多从家乡逃出来的汉子, 他们之中,有的做了挖煤的,有的钻进森林里伐木,有的跟当地人一起种参。“盲流”之 多,说明了苦难之多。人们从不同的方向汇聚到这块陌生的大地上寻找生存的希望来了。这 里也并非就没有苦难,只是旷阔的疆域很快就将它溶解、稀释了罢了。人们在这生疏的、粗 犷的、无比辽远又无比野性的山岭和丛林、荒地间,奋力开拓着新的生活。这里也有最著名 的城市,像哈尔滨、长春、齐齐哈尔、吉林等等,但大半不是“盲流”们流连的地方。他们 的好运气不在这里。他们从龙口、烟台等水路而来,或沿铁路走一个弧线,然后直插北疆。 旅顺白玉山上的高塔,市内的中苏友好纪念铜塔;哈尔滨的松花江,美丽的太阳岛,长春宽 阔的斯大林大街;……他们往往来不及瞥一眼,就匆匆上路了。他们和一部分当地人一起去 翻黑土地,撬岩石块,甚至将腿上缠裹了皮条子去挖参娃。能使用的工具都使用过了,或长 或短,或轻或重,用它来敲击那扇幸福之门。…… 李芒和小织倒是吃尽了苦头。李芒在鹤岗煤矿挖过煤,一次冒顶把他赶出了这个行当。 后来他又试着刷线布、种植向日葵、亚麻和甜菜,试着采松子、猎貂獭。他先后到过五大连 池,到过张广才岭和老爷岭……一场大病差点儿使他没有走出老爷岭。小织哀求他说:“李 芒!我们往南走吧……”她只知道他们的家乡在南边。李芒听从了她的劝告,到了吉林,到 了通化,到了长白山。最后,李芒在一个叫“露水河林场”的附近,跟一位关东老大爷学种 黄烟了。 关东老大爷叫“莫合”,李芒永远也无法搞明白这名字的含义,问他为什么叫“莫 合”?他吸着一个大黑烟斗说:“就是‘莫合’嘛!”,…莫合老爷爷种了一辈子烟,有无 数的绝技。他用小刀子,可以割出比别人多两片的顶叶烟,他的烟田,绝少出现黄叶病和烂 秸病:无论什么时候看他的烟棵,都是齐齐的一般高。特别令人羡慕的,是他能在烟田种出 各种味道的烟叶:酒味儿、糖味儿、果子味儿的…… 李芒和小织像服侍亲爷爷一样服侍他,他也把身上的本事全拿出来……夜晚,李芒就和 小织读书。他们找来各种各样的书来读,有时一直读到拂晓。这种生活充实而安定,他们又 感到幸福从闹鬼的屋子跑到这边的大山里了。有时小织对李芒说:“我们还缺什么?什么也 不缺了……李芒,你不觉得幸福吗?……” 李芒找来一叠子纸,没事的时候就写起来。他对小织说: “我在南山的时候跟你说什么了*粻?我说我要写一本书!现在,我就试着写那书了…* 乙瓷蹬丛狻* 小织说:“袁光不在了。傻女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她会活着。我想总有一天她会回到芦青河边上……从那一回遇到捞青苔的姑娘以后, 我老要做傻女回来的梦。我出门的时候从来没有忘记打听傻女。我还记得老寡妇在大翻工地 上用手摸我脸的情景,我一想起来就忍不住要流泪。老人的话没人信了,大伙儿都说她是疯 了。她大概是把傻女的事情托付给我了。我一定要找到傻女!我一定要弄清蓖麻林里发生了 什么事!就是傻女不在了,我也不会泄气。千年的枯树还会发芽呢,是谁逼疯了两个人?说 不定突然就有什么兆头生出来,让人一清二白了呢!……” 李芒说这些的时候,小织定神地望着他。她在心里说:啊啊!这就是男人哪!这就是丈 夫哪!我的男人,我的丈夫!…… 李芒跟莫合爷爷学种烟,也学会了吸烟。老爷爷吸烟的技术才叫高呢,他能将烟品出几 十种味儿来,底叶、中叶、顶叶儿,他一吸就知道;就是同一片叶子,叶尖和叶根、叶边和 叶梗的味道他也分得出来。他还能将烟秸上的一截儿烟骨(烟骨的味道是极香的,可惜没劲 道!)配上几片顶烟,做成又香又醇的“混子烟”;能将底烟、顶烟、辣嘴的蛤蟆烟按比例 配好,做成奇怪滋味的“大全烟”;马粪施肥的烟、豆饼施肥的烟、草木灰施肥的烟以及施 了化肥、人粪、芝麻饼、棉籽、死猫烂狗、免羊粪的,都要分开放,以免“混味儿”。李芒 和小织常要暗暗发笑:那是多么细微的分类!那能有不同的味儿吗?想是这样想,但他们总 是极其尊重莫合爷爷的意见和经验,其中包括一些明显的谬误和纯属个人怪癖的东西…… 这样不知不觉中时光在飞快流逝。李芒写成了一大本子东西,小织看了,觉得十分失 望:他完全没有写东西的才华,尽管他已经读了那么多书。李芒也看着不顺眼起来,后来干 脆一个人偷偷把它烧成了一堆灰,埋到了喂草木灰的烟棵下。 中秋的时候,陆续收烟了。他们将烟叶割上一截儿烟骨,用绳子编成一排一排(这叫 “烟吊儿”),挂到木架子上晒干、过露水。被露水洗过几场的烟叶又黄又红,味道也醇厚 了…… 这时候的活儿特别忙,常常要挑灯割烟、上烟吊儿。三个人就在烟田里坐着干活儿,头 顶上是一片星星。莫合爷爷讲着老山里的故事,讲着长白山上的天池,天池里爬出的水 妖…… 露水简直就像一场小雨,半夜活儿做下来,衣服几乎能拧出水来!…… 烟叶收完时,李芒要去吉林。在路上,他遇到了一个芦青河边上的老乡。一路下来,李 芒才知道他的家乡有很多变化。开始包田了,日子可以过得很红火……这勾起了他的乡思。 他回来后,怎么也睡不着了。他在想救了他一条性命的玉德爷爷,想那片土地,想海滩平原 上的熟人了!被日常生活暂时淹没了的乡思像喷泉一样喷发着,又像烈焰一样燎着他的胸 扉!他当晚就决定:回老家去!他先一个人回老家去看一看!…… 李芒一个人回到芦青河边的村子里了。村里人像看到了一位天外来客一样,惊奇得了不 得。玉德爷爷像怕他重新跑掉一样,紧紧握住他的胳膊,老泪不停地流着,接着又号啕大哭 起来。他说:“我的孩子啊!你可回来了!可回来了…… 我想小织子、想你啊,我这几年老要做你俩的梦……”肖万昌见到李芒似乎并不惊奇, 他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把我闺女给弄到哪儿去了?”…… 玉德爷爷让李芒快些领小织子回来,说再要不回来,他想孙女也想死了。肖万昌说: “回来看看可以,住下来不走可不行。我没有这样的女婿!再说,他和小织的户口也销掉 了,上边有规定,回来的‘盲流’一律不给落户……”玉德爷爷一听急了,跺着脚说:“你 这心比石头还硬!生米做成了熟饭,再说又这多年了,你还不要他们!”肖万昌说:“就是 我要他们,也落不下户!” 玉德爷爷还要说什么,李芒对他说:“爷爷,我不是回来给谁做女婿来的,我是回自己 的老家来的。我马上回去搬小织来看您老人家,然后就侍候着您,不走了!……” 玉德爷爷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伸手拍打着李芒,嘴里咕哝着:“孩子啊,落叶归 根,吵架归吵架,还是一家子人,还是得回家,啊?……” 李芒回东北的前一天,玉德爷爷又求儿子,让两个孩子回来落户,肖万昌还是不依。玉 德爷爷骂着:“冤家,还要我给你下跪吗?”说着,“扑通”一声给儿子肖万昌跪倒了…… 肖万昌惊慌地扶起老人,一声也不吭了…… 李芒返回东北了。他要和小织回到芦青河边了! 怎么跟莫合爷爷告别呢?怎么和这个搭在林中空地上的茅草屋告别呢?怎么和这个亲手 绑扎起来的烟架子告别呢? 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得忍受着一次又一次的告别,就得经历那最终的告别…… 莫合爷爷不言不语地和两个年轻人分手了。他们临走给老人蒸了一大锅面饼,洗净了他 所有的衣服鞋袜。老人送给他们的,就是那个大黑烟斗…… 他们回到老家,很快就分到了一块土地。不久,他们就种出了方圆几十里最棒的烟田。 玉德爷爷再也不愿离开他们了,成天在田里帮他们打冒杈、整烟地垄子。 一天晚上,老人突然提出说:“万昌的地和这块界临,怎么不合起来种烟呢?一家人还 分来分去吗?” 李芒坚决地摇头说:“不!爷爷,不能合!” “什么不能!你知道为合这地,我跟儿子费了多少口舌。 ‘家不和,外人欺’,孩子,一家子做片大烟田多美气!我从年轻时就盼着自家有这么 大的一片地啊……”老人说得很严厉,也很动感情。 李芒还是摇着头。他有多少话要跟老人说啊。但他相信什么都说不清楚。他只是预感到 跟肖万昌的真正合作是不可能的,也是没有前途的……他摇着头。 老爷爷火了!他骂着:“小冤家!还得我给你两个跪下吗? 你和万昌还能再吵么?一家子人还能再分开么?……”老人气得全身都颤抖了。小织赶 紧扶住了他,说:“爷爷!爷爷决定吧,我们都听爷爷的!” 十八 小织几乎一夜未眠。李芒在大柳树下的那一番话,几乎使她不安了一天。夜里,她恍恍 惚惚的,一会儿在海滩的那片小草原上,一会儿又在南山;一会儿在闹鬼的屋子里,一会儿 又在满是血迹的废氨水库里。她一闭上眼睛,就好像看到荒荒在抡一把镰刀,莫合爷爷捏着 他的大烟斗,傻女一把一把揪着自己的头发,老獾头在儿子身旁跪着包脚;好像看到了五彩 颜色的石子,五大连池,甜菜地,老爷岭;看到山民们喜悦的脸色,那个收酒瓶子的人,肖 万昌和民兵连长相互接火抽烟……她好不容易才睡过去,又忽然听到袁光的姐姐在窗外喊 她: “小织!小织!……” “啊,我们在这里!在这里!袁光,袁光!……” 小织猛然从炕上爬起来,就要奔下去开门。李芒拦住了她说:“怎么了小织?你怎么 了?” “袁光和姐姐一块儿来了,就站在窗外,你快给他们去开门啊,原来袁光没有死,他是 和姐姐一块儿逃走了啊……袁光!……” 小织呼叫着。李芒费力地解释她这是幻觉,她才安静下来……这时候天已拂晓,李芒穿 好了衣服说: “我要替老獾头交柴油去,原来讲好了的。” 小织说:“替他多交一些,交两次的油吧,好吗?” 李芒正要走出门去,这时听了她的话,就站住了脚步。他久久地、深情地望着她…… 霞光映红了窗子时,李芒从外面回来了。他带回了一张报纸,递给小织说:“你看看第 二版上,有新闻!……” 小织接过来一看,原来是肖万昌上报了!这是一个记者在专业户代表会上的采访,上面 还配有一幅大照片:肖万昌正微笑着站在麦克风前讲话。文章说肖万昌是发家致富的带头 人,是海滩小平原上新时期的先进人物,是新生产力的代表者。文章中还举出一系列数字, 说他第一个成为黄烟专业户,第一个与人联合承包;尔后,收入多少现金,带动了多少人做 了专业户,多少人有了电视机、录音机、洗衣机…… 李芒说:“他哪次运动都上报纸广播,如今又赶了这个浪头!因为他踩在别人的头顶 上,所以从远处看,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他反过来,又正好可以用这张报去吓唬老百姓, 使他能舒舒服服地踩下去。这个事实有多么残酷!” 小织看着报纸上的父亲笑微微的样子说:“明明是我们先种了黄烟的,可他……” “就是这种倒霉的联合使他钻了空子!小织,想想吧,咱是嫉恨他出名吗?是嫌自己风 头出小了吗?当然不是!我们难过的是被他逼得到处流浪(还有更多的人被他这样的人逼 迫、践踏!),在流浪中学了一点点本事,一点手艺,倒被他反过来给利用了!他利用这个 欺骗人!只要有他挡道,村里人就别想真富起来,他应该受罚,可他没有!他继续作威作 福。咱跟他的这种联合,真是耻辱!真是犯罪!” 李芒的脸涨得赤红,直眼盯着小织。 小织一丝丝地把那张报纸折好,放到桌子上。她伸手到他的衣兜里取出那个大烟斗,装 满了烟,塞到他的手上…… 她低声地、像是规劝而不像埋怨:“李芒!看看你自己吧,看看你这个爱发火的样 子……”李芒吸着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日子过久了,都是这么一年年过下来的,慢慢 就迟钝了。世上的人差不多都习惯于跟坏东西平安相处。就这么忍耐着啊,忍耐着,一天天 地捱。小织,你看看,咱不是这么一天天地捱吗?捱也苦,不捱也苦,犹豫来犹豫去的…… 还记得那条又深又窄的冻土沟么?远远地躲着它,就是躲不开。它藏在黑影里,出现在你眼 前,逼着你往里走。最好的办法是把那条沟填成平地、铺成路。……肖万昌这样的人,说到 底是村里的灾星。可有人还把他们当成这里的顶梁柱!只要有他们,河边人的日子就没有奔 头!……” 小织说:“从爷爷过世后,我的心就没有安下来过。我想得和你一样苦啊,李芒!我知 道:再要不分开,你也把自己折磨出病来了……你的每一句话我都记住了,我都在想。这几 天,我又常常想起袁光。有时候半夜里,你睡去了,我一个人坐起来想……我想咱家里该有 一个客人,该有袁光。他死得真惨。他在河边上来回走动的时候会想些什么?……” “他一定是想到这个世界上一点让人恋的地方也没有了。”李芒握着大烟斗,又在屋子 中间走动起来,“他还那么年轻,人活在世上能受到的屈辱差不多他都受到了。瞻前顾后, 他可能想不出路来。他死得一定很痛苦,他本来会游泳……” “他是不是缚了什么东西,缚住了自己的脚跳进去的?”小织惊讶地叫起来。 “很可能是。你知道他的水性多好。”李芒在桌前坐下来,随手翻动了一下那本诗集, “‘用小树叶遮住眼睛,然后,不发一言’……我在莫合爷爷的小茅屋里写那本书,就琢磨 过他怎样跳河……我为了合情理,把他这样的人都写成了孤儿。 其实现在想想完全用不着!他们有父母,可父母自身也难保。 没有敢保护他们的,他们这类人(当然包括我!)是这世上真正的‘孤儿’。……我这 样写道:‘那些人面兽心的恶人,已经从一般的政治偏见堕落为无聊时的任意捉弄、残酷欺 凌!我不知道这些孤儿们是用什么方式活过来的,今天又怎样了?我甚至想走遍祖国大地, 用个小本子记录下他们所有的生活……’” 李芒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了。小织温煦的目光看了看他,他才慢慢平静下来。停了会 儿,他用平和的语气说: “我这个人爱冲动。不过我要跟肖万昌决裂,这却是反反复复想过了的……” “你能保证这回就不是冲动吗?” “不是冲动,是实实在在的愤怒。” “好多困难和麻烦,也都想过了吗?” “想过了。” 小织一双闪着热情和光彩的眼睛久久地望着李芒,然后说了句: “那么,今天就和他分开吧!……” …… 李芒和小织走到了霞光映照的田野上。他们是来寻找肖万昌的,刚刚从他锁起的大门前 走过来……田野上没有肖万昌。他们就来到了自己的田里,准备做着活等他。他们来到田 里,首先就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情:老柳树死了! 本来这也在预料之中,但没想到它恰恰会在今天死去。它的最后一片绿叶也干枯了,折 断的枝桠落了一地;根部的大窟窿朽得更深了,树桩在风中摇动时,它就发出“吱嘎嘎”的 声音。它不定什么时候就倒下了。如今它是停止喘息了。 李芒和小织默默地看着老柳树,用手去抚摸它干硬的糙皮…… 半下午时分,肖万昌在田埂上出现了。 李芒和小织把他喊到了老柳树下。李芒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们已经找了你快一天了。我们是要去告诉你:咱们把土地分开吧,就从今天开始分 开!” 肖万昌淡淡地“唔”了一声,他用手梳理了一下背头,又看了一眼死去的老柳树,问小 织说,“你也同意了吗?” 小织点点头。 “那就分开吧。嗯,这样也好。做长辈的也不能老为你们操心啊。嗯,也好!……”肖 万昌蹲在树下说。 李芒冷冷地看着他。 “不过一家人硬是分开,也不是什么好事情!我还是有些不放心的地方,比如给烟田上 肥上水、烟叶收购这些事,有好多麻烦哩!还有,你们也毕竟和别人有些不同,我指的是李 芒的出身,不怕人家挑毛病么?”肖万昌说这话时,眼睛紧盯住地上的一块石头,几乎是一 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发音很重。 李芒笑笑说:“你会在这些地方用用功夫。这是威胁。你有什么本事就做去,威胁我们 可不怕。开始会苦得很,村里大多数人种烟不是也很苦吗?我们会咬着牙关挺过去。无论如 何,不准备再凑合下去了……” “我也早看出你有这个打算。你自己也说过,你是个记仇的人。不过我今天可要警告 你:你复仇算错了日子!”肖万昌说着,突然像个老熊一样,威严地从树下站了起来。 李芒也站起来。他说道:“你害怕记仇,你当然喜欢别人一下子把什么都全忘掉,你好 从头把事情再做一遍,你这不是算错了日子吗?” “我有过过失。可是帐也算不到我身上,那时候就是那么个时代,我不那样也没有办 法!……”肖万昌的声音不知怎么又低缓下来。 李芒高高的身躯摇了一下,站到了肖万昌的跟前。他的头略低一下,盯着对方皱纹密密 的脸看了一瞬。他的像铁钩似的大手指抚摸着自己满是胡茬的下巴,嘴里轻轻“哼”了一 声。他把目光收回来,看了一眼他的妻子,然后掏出大烟斗吹了两下,点上烟末吸起来。他 吐出浓浓的一口烟雾,这才说道:“我可琢磨过你这个人。你是个老农村干部了,你已经不 是农民。你留了背头,到现在还知道把裤子压上一条线。 你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从来不发火喊叫。你一辈子养成了你那套对付人的法儿。不过, 你到底还算个笨人,算个俗气人。 我心里有数,你这样的人更容易走到残忍的路上去。你就很残忍,你喜欢看着别人趴在 地上挣扎。你说就那么个时代,就得那样对待我们;那我问你:荒荒和老獾头他们呢?老寡 妇呢?他们祖宗三代可都是贫农!你同样要欺压他们,看他们挣扎!很清楚,你总是在寻找 那些没力气的人下手。哪个时代里都有你这样的人,你这样的人就靠这个过活儿!……” 肖万昌的脸色终于涨红起来。他有些恐惧地看了看李芒的两只大手,扭过身子说:“你 等着吧,你等着。我不在这里听你这一套了……”他瞥了一眼远处的人们,就要昂着身子走 开。 李芒挡住他说:“你急个什么?今天这是干什么?这是一个联合要分开!我还没有说 完!”他的两眼闪射着尖利利、虎生生的光,一只大手握着大烟斗,在胸前活动着。肖万昌 退回一步,终于站住了。 “李芒!”小织在一旁喊了一声。 李芒吸起烟来。他继续以沉稳的语气说下去:“你可不是个简单的人。你见过世面,知 道深浅,要办成一件大事也很省力。比如抓荒荒,你连一句话也不用说,就有人替你做。我 说过你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你交往了不少有权势的人,可是你也能和要饭的人坐下喝酒!你 沉得住气,有时眼光也不短。 不过我比你还沉得住气,我看得透你。这就好比两人斗拳,你忒厉害,可我比你还厉 害。我就决定和你分开了。” 李芒不慌不忙地说完,然后就专心地吸他的大烟斗了。 肖万昌终于从对方的沉稳受到启示。他也卷了支喇叭烟吸上,用手梳理着背头。他盯着 死去的老柳树,苦笑了一下…… 接下去,肖万昌再也没有吱声。 小织蹲在一旁,不知什么时候哭了。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含着热泪,钦敬地看着她的 愤怒的丈夫。 十九 肖万昌走了。小织和李芒还站在他们的田里……这时李芒对小织说:“小织,你先回家 去吧,你先走吧,我要一个人走一走。我太激动了,啊!小织……”小织点了点头。 李芒沿着田埂往西走去了。晚霞映红了他的面庞。 一片美丽的暮色笼罩了深秋的田野。一望无际的烟叶儿在晚风里、在桔红的光色里摇摆 着。这海滩平原整个儿都像在燃烧,火苗儿不停地燎着、跳跃着。烟叶儿的背面泛着微微的 银白色,在一片红光中闪烁不停,很像剧烈的火焰中爆出的白亮的光点。烟农们就在这原野 上活动着,有的蹲在一个地方不动,有的三五成群聚在一块儿。他们像是挑着柴火到处点燃 的人,又像是凑近了火堆取暖、吸着烟玩耍的人。这景色延伸到远方、再远方,消失在太阳 的底下。这很像登在了高山上,看山下浓密无边的丛林,也很像面对着平平的大湖瀚海,给 人一种统一的、没有边际的感觉,引人沉思,思绪可以随着它延伸再延伸,直到水天交融、 天壤接合的地方才缓缓郁郁地折回来。暮气慢慢有了,不知是从天空上垂下来的,还是从泥 土里升腾出来的,反正是低低地挂在树梢上,成一绺,成一片,沉默着。各种各样的声音都 开始收缩溶解,又渐渐细碎成一些屑末,在傍晚的田野上飞荡着。一株株老树伫立在田埂路 边上,像白发的老人遥望着收获的田野、呼唤着忘归的儿子;鸟雀一群群落到它的身上,又 跳跳跃跃地离开,扑到泥土上,像是它撒出的一把把种子。一条黄黑色的狗飞一般在田间小 路上奔跑,又突然地立住,从烟棵间露出那神气的头颅;当它重新走去时,步子又变得那么 迟缓、懒散。它有时低着头嗅一嗅泥土,后来就一直嗅着走下去了,只翘着那个卷起来的、 像绒球儿一样的漂亮尾巴了…… 李芒一直向西走去,最后在不知不觉中踏上了芦青河堤。 哦哦,芦青河无声无息地流着,有时就是这样的默默无闻。如果不是这高大的河堤,不 是堤库这密匝匝的林带,人们简直就会把它忽略掉。到了水旺的季节,河水已经涨到了堤 腰,近岸那些芦苇蒲草只露个梢头了。又平又宽的水面上,几乎没有了波纹。它就这样安静 地伏在土地上,美丽而温顺。李芒禁不住脱下衣服来,用一根柳条束好,跳入了水中。晒了 一天的河水简直不像秋水,暖暖的,滑滑的,他两手合并伸出,像条鱼一样向前滑去。舒畅 极了,他荡起无数的波纹!这样游了一会儿,他又抡开胳膊大幅度击水游动,全身觉得热乎 乎的,痛快得很。大约很久没有跳进这河水里了,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河是某种分 界线,河的那一岸,就是外乡;河的这一岸,好像就是真正的家乡了。他从童年起学会了跨 越这条河,无数次地踏响了河上的小木桥。小木桥是柳木做的,木板的边缘上生满了青苔。 老远的就可以听到它在呻吟——当浪头拍击它的时候,当行人踩着它的时候。一年又一年, 不知多少人从它身上踏过来踏过去。两岸的人背负的重量太大了,它的腰弹动着,原想尽力 地挺起来,但最终还是弯下来。它屏住呼吸坚持着,坚持着,像不可折服的样子。行人走过 去了,它才直起腰来喘一口气,接着便是呻吟、便是叹气……堤岸上的林木在风中响着,有 时像一种奇怪的琴声,有时像童年的欢笑。劲风中,它的叶子和细小的枝桠都指向一个方 向,树干却是一根根直立着。秋天,它的颜色变得墨绿了,深沉了,和河水浑然一色了。接 上去的冬天,它也就严肃起来了,不苟言笑;残酷的北风强迫它发言,它就发出一种尖利 的、不叫人喜欢的啸叫。堤岸的长长的斜坡上,那么多青草。草棵都结了种籽,准备繁殖 了。草棵的根部新生出嫩绿的长叶来,像细长的麦叶或者那种柔韧的蓑衣草。看上去它极柔 软。秋天用严霜迎接冬天,严霜也就洗红了这秋草。到了合适的季节,当你在河上展望堤坝 的时候,你注意的,首先不是林木、不是蒲苇,也不是那些散开着的星星点点的花儿,而是 嫣红的草棵!它不像红叶树那样红,不像枫,不像石榴花和美人蕉花的颜色;它是暗红、有 些紫的那种红;更要紧的是,它的红叶儿能爽爽地披散下来,你看着它的薄薄的、湿润的红 叶儿,老想去抚摸一下。在那肃气正浓的季节里,正有一种你自己都不易察觉的同情心在搏 动,这时恰好转移到这艳色的小草上了……李芒尽情地击水,不时仰起头呼吸着水面上清新 润湿的空气。啊啊,在这个秋天里,在这个忙得直不起腰、被某种东西压得缓不过气来的秋 天,他终于迎来了这个下午,迎来了这个傍晚。多少年来,他从未觉得这样轻松。他要好好 亲近一下这河水,这田野。他觉得他能看到那很远很远的地方,无论暮色有多么浓重。 太阳落下去了。太阳在整个一个白天里都使河水闪着亮、放出光辉,使田埂和小路上的 沙粒都清晰可辨,使烟秸上爬着的绿虫暴露在一片光斑里……现在它故意让大地陷入一种朦 胧里。灰蒙蒙的颜色里,从土地里生出的稼禾和林木,看上去都黑簇簇的。一片连着一片的 烟棵也模糊了,绿色的那一边完全淹没在渐浓的夜色里,就像一张纸浸到了黑色的水里,天 空的星星不知不觉地密起来,像一些小灯在偷偷地点燃。……李芒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海滩的 丛林里,是河边的一条黑泥路把他领到这里来的。地上的草棵绊着他的脚,他感觉到已经有 露珠儿溅出来。前面是黑赳赳的灌木丛、马尾蒿,是夜间才出来活动的小动物的咕咕声:它 们召唤他了,问候他了。他笑了,舒适地伸了一个懒腰。他向着一片夜色高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在沙滩上飞去,飞得很远很远;在很远的地方,又隐隐约约 传来同样的笑声。李芒自己都感觉得出他笑得有多响亮,这声音真正发自一个强健的、成熟 的、有火气与胆量的男性。他相信这笑声里,大海滩上的鬼蜮(传说中这里可有这东西!) 会退走或伏下,任何想计算他、加害于他的东西都会逃遁。他笑得太坦荡、太豪迈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轻松悠闲地来大海滩上了,尤其是没有一个人走上夜间的丛林。这 片给了他的童年无限欢乐的丛林,辽远深邃,带着一点儿神秘。除了临海的一面,他从没有 摸到它两端的边缘。这林子大半是稀稀拉拉的,可密的地方,又几乎插不进脚去,远远望着 只是黑乎乎一片,像从天边压过来的一大团乌云;这林子大多是细矮的杂树棵子,可有时你 又会碰到一片齐整而挺拔的杨树、柏树或者橡树。李芒记得这些粗大的树木给他的深刻难忘 的印象,给他的惊喜与愉悦。那还是有些闷热的季节(夏天吗?秋天吗?),当他背着一捆 大大的刺蓬菜走在沙滩上,流着汗水,突然遇到这么一片有着广阔荫凉的大树林时,他几乎 要欢叫起来……他倚在菜捆上歇息了,斜着他的童年的明亮的眼睛,看大杨树那淡绿的、光 滑的树皮。树皮上的各种痕迹纹路引起他各种的幻觉和想象。它们有的最像眼睛,而且是很 漂亮的眼睛;它瞪得很大、很单纯热情,对他充满了友情。它们有的像一把镰刀,刀面儿很 窄,刃儿很薄;他总想它是多锋利的一把刀,而且一定是无锈无裂纹无豁牙的好刀子。它们 也有的像一个大大的惊叹号或者问号。每逢看到这里,他就全身一振,更加睁大了眼睛。树 木有意无意地询问人间的秘密,并且又肯定地来一个惊叹号,像是自信地预言了什么,判定 了什么…… 他有些迷惑,也感到有趣,懒懒地掮起草捆重新走去。他要穿越大杨树林。他故意低着 头,不看那眼睛、那镰刀、那费解的惊叹号与问号。可是他要跨出这片林子的时候,忍不住 又要抬头再望一眼——他看了林边的最后一棵树,他在树干上看到了一个醒目的句号!他 想:句号,划在林子的边上。他笑了……童年真有趣! 风全息了。大海滩上真暗:这是失去一个太阳、又暂时没有一个月亮的缘故。黑暗、静 谧、温暖,是最适合一个人默默地倾听的时候了。你不必声响,只需使用你的听觉器官。 这样沉默一会儿,必定会发觉一些细小的、轻微的响动,还会听到更远处的、在夜幕的 另一面传来的声音。这些细碎的响动是一丝丝地放大了的、清晰了的。如果你开始去想象, 就会仿佛看到:在那些黑影子覆盖下的树隙里、沙窝里、荆棵子里,正有各种不同的生灵睁 圆了眼睛窥探着,然后伸出它们的可贵的小前爪,试探般地踩到有些温热的沙土上;接着, 它轻松地转动几下头颅,灵活地拂动几下尾巴,整个身子向前倾斜、再倾斜,直到重心完全 移到前爪上时,才一个猛跃,奔驰而去了……东南西北都有野物在喘息、在交谈、在追逐, 最后它们总是把争夺吵闹的声音弄得很大。……天空被忽略了:多少明亮的星星!多少上帝 的眼睛!天空没有乌云,苍穹的颜色却不是蓝的,也不是黑的;这时候的天空最难判定颜 色,它有点紫,也有点蓝,当然也有点黑。白天的天空被说成是蓝蓝的,其实它多少有点 绿、有点灰。真正的蓝天只在月光明媚的夜晚!纯洁的月光驱赶了一切芜杂、一切似是而非 的东西,只让苍穹保持了它可爱的蓝色!哦哦,星光闪烁,多明净的天幕啊,多让人沉思遐 想的夜晚啊! 李芒迈着他的坚实而沉稳的步子走在大海滩上,他微微含笑地看着身边黑乎乎的灌木和 草棵。四周都是这莽莽苍苍的一片,看不到一条小路在分割它、在标划它的界限。这是真正 的旷畅渺远、无所收束;只有这里的夜晚才使李芒胸襟开阔,身心振奋。他真想去拥抱这片 海滩、这个夜晚。他的脑海里涌现出各种各样的想法,他怎么也没法儿抑制住自己的激动。 这激动里面有些说得清,有些说不清。仿佛一个人精疲力竭地攀登一座高山、踏上了峰巅时 的感觉,又仿佛一个人奋力地横渡一条宽河、胜利在望时的感觉。他绝对没法儿使自己呆在 一间屋子里,他必须使自己到一个广大的世界里去,好像那里才无拘无束,他的思绪才可以 随意飞翔。黑色将一切都染成一个颜色,淳朴而厚重,绿的叶子、白的沙土、棕色的树干, 都化为一种凝重的色彩了。偶尔有鸟雀在陌生的远处鸣叫一声,显得平淡微弱,也很快散开 在黑夜里了。海潮的声音没有尽头,总是平平的、没有曲折的调子,仿佛是这海滩上特有的 夜歌。这里的一切都使人感到安逸而兴奋,生活中间的恐惧在一瞬间退到夜幕的背后去了, 剩下的是一个人显露个性的勇气,是一种跃跃欲试的心绪。每个人都可以面向一片茫茫夜色 倾吐心曲,都可以沉湎,可以幻想,可以憧憬,可以狂想。世界比原来设想的要大,力量比 已经证明的要多。无休止地安慰自己,鼓励自己,娇惯自己,自己相信他是属于这片温暖的 夜色了…… 李芒回过身去,倾听自己村庄的声音。看不见什么痕迹,但可以听到人们生活的声息。 他想一定是有人在烟田里摸黑做什么,这儿的人常常半夜了还要守着他的烟棵。有人跟自己 的狗和猪说话,后来跟锅灶、跟锹柄也说,再后来跟烟棵也说。跟烟棵说话时一边扳着冒 杈,就像跟娃娃说话时一边梳理他的头发一样。说啊说啊,无休无止,这就组成了村庄的声 音、生活的声音。他自然地想起了小织,想他的妻子会一个人默默地走回家去,生起炉子, 做一顿香甜的饭菜放在那儿等他回去。她不会急得出来喊他,她知道他该松弛一下了。她会 在等他的时候把窗子擦净,把书架擦净。她再没有那么多忧虑了,她已经忧虑过了,她现在 更多的是喜悦,是轻松。她以前好像不是一个主妇似的,她从今晚起要做一个主妇了。她比 过去更能感到她要做母亲。她虽然早已有了母亲的温柔,母亲的贤良,可她做母亲的精神上 的准备却未必充分。她能使儿子降生在一片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土地上吗?能吗?忐忑不安, 忧心忡忡,患了一种少妇病。……李芒仿佛看到小织在微笑,于是他自己也笑了。这时他突 然想去看看那片小草原了:嘿,小草原! 可惜看不清路径,这很难找到那片可以入诗入画的小草原。就在他有些忧虑的时候,他 发现那个月亮已经在贴着一片林梢往上攀援了。他的心像被一把欢快的小锤子敲击了一下, 兴奋地跳动着。他找那片小草原去了……大海滩慢慢笼罩在一片熟悉的月光里了,沙粒慢慢 又看得清了,树叶儿又变绿了。眼前的一切都在迅速地展开着层次,或退远,或凑近;或者 是从草丛里挺出一枝野菊在微笑,或者是小径旁的枯树在愁蹙。大鸟儿“嘎嘎嘎”地叫着, 在它的声音里,好像一切又开始从沉睡中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一丛丛的洋槐、小叶杨、沙枣 棵、紫穗槐、橡墩子……在它们的背后,那片小草原在月光里打着哈欠。李芒奔跑着,举起 了两只臂膀,有力地挥动着……他卧倒在这片柔软的草地上了。这真是一片神奇的草地,在 最寒冷的时候,这里也有温暖。阳光有时只照耀着这人间一隅,使人暖洋洋的。草尖上散发 着熏人的香气,他躺在上面,竟然睡了过却!他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醒来时,月亮已经升得老高了。李芒觉得睡了一个好觉,解除了一个秋天的疲乏。他仲 展着腰身,活动着腿脚,准备回家了……已快到中秋节了,月亮很亮。他身旁的树叶上,露 滴闪着银白的光,叶子背面的毛绒绒也看得清。有一个蝈蝈在树桠上爬着,爬到顶端,身子 奇怪地一跌,就折向另一个枝桠了……会鸣叫的东西都大声地鸣叫,一阵微风吹起来了。 李芒从这风中马上就嗅到了烟叶儿的香气!啊,烟田再上最后的一遍水,就该收割了。 到了中秋节的时候,家家都在压得弯弯的烟架旁摆上酒桌儿。他有些沉醉地仰起脸来,又一 次仰望了布满星星的天空。多美好的天空啊,多美好的原野! 多美好的树木、烟棵、小蝈蝈!多美好的夜露、沙子、绿色的树叶儿!多美好的小路 径、河堤、木桥!多美好的虫鸣、鸟鸣、村庄的声音!多美好的乡亲、姑娘、小孩子!多美 好的小织和小织正孕育着的孩子……一切都需要温暖、亲近和守护,一切都需要和他们在一 起。 “李芒,你再勇敢一些、年轻一些、强壮一些吧!” 他在心里对自己喊道。 二十 李芒与他的岳父肖万昌分开了烟田,这事马上就家喻户晓了。 当李芒和小织走上田埂的时候,很多人都用迷惑不解的目光端详他们。李芒不做声,只 吸着他的大烟斗,一下一下地做着活儿。 另一边肖万昌的田里,很快就有了小腊子。李芒见了,心里有些痛快。他想:小腊子 啊,你学学种烟吧,这是庄稼人该会的本事;你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就该知道烟叶是怎么长 出来的;轻骑车你已经玩得很熟了,自己家的烟田倒没有踩上几个脚印。小织常把水果什么 的抛给弟弟,小腊子每一次都接得很准……荒荒有时候从地里走过来,跟李芒说上一会儿 话。李芒常要手把手地教他做活儿,告诉他耘土时锄子该离烟根多远、耘多么深;旱地怎么 耘、湿土怎么耘;施肥后怎么耘、什么时间耘、烟叶儿染病了怎么耘……荒荒又高兴又惊奇 地拍着膝盖说:“芒兄弟!怪不得你的烟长得这么好,光是耘地就有这么多讲究!”他笑 着,挠着头。停了一会儿,他突然又严肃起来了,问:“芒兄弟!听人说吸烟多了会长癌那 玩艺儿,怎么咱这儿的人没有一个得的?” 李芒苦笑着摇抓头,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说:“荒荒! 咱正讲种烟,你又扯到那上边了……”他接着又给荒荒讲割烟顶;怎样选割烟刀,为什 么刀子要一头尖一头偏;几个叶片割顶好,什么时辰割适宜……荒荒哈哈大笑说:“有一 手! 有一手!……”这时小织正在离他们十几步远的地方做活,荒荒瞥了一眼,低声对李芒 说:“你媳妇……真俊哪!……” 这天上午李芒正浇烟,可是浇了不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水就从放水道上退回去了!李芒 焦急地去找了开机器的人,那人说:“还能总给你一家子用水么?天这么旱!” “可你也得给我浇完哪!” “给你浇完别人就浇不完了!” “我不是交足了柴油吗?” 开机器的人戴了一顶黄帽子,这时把帽子可笑地捋到了后脑壳上,叉着腰说:“你以为 有钱、有柴油就有了一切吗?” 李芒立刻陷入了迷茫,不解地问道:“有了新规定吗?” 那人嘻嘻笑着,斜叼上一支烟说: “如果贫下中农不要你那几个臭钱呢?” 李芒琢磨着“臭钱”这两个字,不由得笑了。他很可怜眼前这个人。他打趣地问道: “贫下中农不要‘臭钱’,要不要浇水的规定呀?” “再‘规定’,也得先满足贫下中农,*H!” 他的一个“*H”字,使李芒觉得特别可笑,那一个字,那一种语气,相当于说:“就是 这样子!”“你看着办吧!”或者是:“你能把我怎么的?”“你有本事,你就试试看!” 真是以一当十、当百,“*H”字是个好东西。李芒知道他是跟肖万昌学的。这样想着的时 候,那人又说话了: “真他妈的怪事,革命这些年,又让地主富农兴盛起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转身走开了,摇头晃脑的。 李芒真想追上去狠揍他一顿。李芒看了看他那个细细的脖颈,心想用手'範住一拧是再* 鲜什还牧耍煤煤梦饰仕堑刂鳎歉慌俊吹剿歉鍪莞筛傻难樱肫鹚 依锬歉龊嵫耍挥邢备荆挥邪虢叵樱┮簿妥靼樟恕* 可这会儿邻地里的荒荒斜穿着田埂拦住了开机器的人。 他大概也听到几句这边的争执,这时喊着:“二秃子(那人头上有一块秃斑)!你凭什 么给芒兄弟关了机器?狗仗人势……” 二秃子直着脖子说:“多管闲事!” “我他妈的就要管!我他妈的今个是‘做代表’来了……” 二秃子乜斜着他说:“怎么,腚上的伤长好了么?” 这下子大大地损伤了荒荒的自尊心,他弯腰就搬起一块大土疙瘩……二秃子奔跑起来, 但大土疙瘩还是砸在了他的屁股上…… 李芒怕耽搁了烟田浇水(这最后的一次水是多么重要!)。 到外村出高价雇来一台抽水机。可是抽水机正要往机井上放的时候,民兵连长嘴里咬着 一个琥珀色烟嘴出现了,身边还跟着两个持枪的民兵。他笑眯眯地对李芒说: “这是不允许的。” “闲置的机井为什么不准用?”李芒愤怒地盯着他说。 “水源是统一的。你抽了水,别的井水还旺吗?” 他身边的两个民兵微笑着,点着头。 李芒直觉得一对拳头热得发痒。他掏出了大黑烟斗,慢慢地吸起来,一边端详着面前这 三个人。 这时候有几个正在地里忙活的人围了上来,明白了什么事之后,讪笑着走开了,一边走 一边说:“人家就是有钱,能雇来一台机器!可好日子也不能都让一个人过了呀……” 李芒全听清了,他觉得心上有些发冷。 “有机器也转不动喽,没有老丈人做靠山喽!嘻嘻……” 几个人议论着往前走去,铁锹碰得叮当响。李芒盯着他们的背影,咬了咬牙关,徐徐地 吐出一大口烟……他站起来,磕了磕烟斗,一句话也没说,就走开了。 民兵连长几个人惊愕地对看着。 李芒一个人径直往镇上走去。他没有告诉小织,他觉得有些话已经完全没有必要在烟田 里说了,他要去找镇委。 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姓粱的书记热情地接待了他,并且用本子记下了他的每一句话。梁书 记送他出来时说:“我们对那里的情况已经了解了一些,放心地做你的专业户吧,有些东 西,我指那些充满希望的事业,是不可逆转的!”这个梁书记热情、干练,少有的文静,这 引起了李芒的极大兴趣。他和这个书记分手时,才知道他是前两年从政的一位师范学院毕业 生,刚接任镇委书记三天。 当天下午,梁书记就骑了一辆摩托车来了。他兴致勃勃地看了李芒和小织的家,他们的 烟田,然后神情肃穆地望了望西边的天色,推上车子找肖万昌去了。 肖万昌在几秒钟内就弄明白了对方为何而来,然后笑着说: “梁书记!你可能不知道,李芒是我的女婿。我不好过分地偏爱他,为了工作,有时就 难免委屈他一点……” 谁知这个梁书记用手利落地一挥打断了他的话,很和气地说:“镇委也了解一些你的情 况,这个以后再谈、专门谈。 我现在要跟你说的是:不要利用群众的一些不健康的东西,比如农民意识,平均主义, 政治偏见等等,去损伤李芒同志。你和李芒有矛盾、怨恨——这是明摆着的事。但你是村的 支书,要执行有关农村政策。你必须马上去亲自解除对李芒的一些刁难,毫不犹豫地给他供 水……” 肖万昌有些不知所措。但他很快又微笑起来。他大概在笑这个新书记的“学生腔”吧。 梁书记另有什么事情,又简单谈了几句,就急匆匆地跨上摩托走了…… 中午时分,李芒和小织正在家里吃饭,二秃子就在窗外喊:“李芒,给你浇地了!还浇 不浇了?*H?……” ……直到深夜,烟田才浇完。李芒和小织很疲乏地回到了家里。可是李芒不愿休息,一 个人在桌前坐下,吸着烟斗,翻弄着一本诗集。小织说:“李芒!快休息吧,烟田也浇了, 我爸爸他们不是让步了吗?”李芒没有听见。他认真地看起来,微皱着眉头。就这样看了一 会儿,他抬头望了一眼小织,随手打开了电视机,这时候当然没有什么节目,他又随手关上 了……他在屋里走动着,一手握着烟斗,一手伸在衣服下面。 小织问:“李芒!你不舒服吗?你怎么了?”李芒摇摇头:“没。 我不过感到很累,非常非常累……我心里很累。我睡不着。你快休息吧……” 小织用温柔的眼睛望着他。这双美丽的眼睛常在这样的时刻安慰着他、温暖着他、也询 问着他。 他终于坐下来,和小织坐在一起说:“你不知道,从烟田往回走的这段路上,我突然后 悔起来,我想起了莫合爷爷。我后悔不该离开他。我真想那段日子……” “别这样说!不能说后悔……李芒!”小织叫着他。 “肖万昌他们再刁难、迫害我们,我都不怕。可是,二秃子,还有村里那些人的话,让 我受不了。他们多少年就受肖万昌的捉弄、欺骗,到现在还过得那么苦!我们不是为了和他 们在一块儿才和肖万昌决裂的吗?断了我们的水源,硬要把一地好烟棵给旱死!这就是肖万 昌使出的第一个毒招。村里那些人呢,倒糊里糊涂跟着起哄、感到快意!……我好像从来没 有这样失望过、这样难受过。真的,关到废氨水库里那会儿也没有。从烟田回来时,我觉得 两条腿那么沉……” 小织默默地听着,紧紧地握住了李芒的大手。她低下头来,发现这双大手不知什么时候 已经裂开了两道口子,虽已愈合,却留下了硬硬的疤痕;两个手掌都被铁皮样的硬茧壳包 住,十个指头的骨节都已经变形,由于烟汁的长期浸染,这双手已经是永远也脱不去的黧色 了……她心里一酸,两眼涌满了泪水。她害怕眼泪淌到这双手上,赶紧偷偷地抹去了…… 她抬头盯前他的眼睛说: “李芒!我全都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可我觉得你太急躁了,总想着什么都应该再好一 些。是啊,他们真让人不高兴。 可是我们只要这么做下去,他们会变的。我们真心希望他们好起来,他们会慢慢看到我 们的心……李芒!我也完全相信你,我们一定会比现在更富裕、更好!我们大家都会好起 来! 李芒!啊!李芒,你听见了吗?是这样吗?……” 李芒激动地说:“小织!你真好。我不该说那么多丧气的话。你多么好啊,小 织!……” 二十一 中秋节到了。烟田开始收获了。海滩小平原几天来就喜气洋洋的。这里的人们极其重视 这个节日,从来就把这个日子看得很重。大家把酒桌搬到院子里,在月亮的照耀下喝酒。 虽然大家不怎么抬头看那月亮,可是皎洁的月光使所有人都高兴一些。 喝过了酒,大家四处凑着玩。荒荒带领了好多人来李芒家看彩色电视。李芒和小织不知 怎样才好,倒水、拿烟、抓瓜子和糖果。他两人高兴极了。乡亲们有的坐在沙发上,有的坐 在木椅上、折叠椅上。荒荒用力地在沙发上颤动着身子说:“嘿嘿!这东西好!……” 人们走了之后,李芒和小织再花费好长时间打扫烟蒂和瓜子皮……可他们心里兴冲冲 的。这是一个真正的节日!往常,人们总把他们当成肖万昌的一家子,多少有些敬畏,很少 来看电视。他们现在高兴极了!他们真感谢荒荒!…… 过了节日,人们就动手搭晒烟叶的架子了。 人们搭了各种各样的架子,各自根据自己的设想、自己的美学观点……搭烟架子可有大 讲究!李芒每看到一个不成功的架子就停下来,帮他们重新搭一种架子——这是他在莫合爷 爷那儿学到的:先立两根大柱,柱间搁一道“大梁”,然后在大梁两侧立些细木条框架,最 后在立柱的根部绑几根撑木。这样的架子,烟吊子可长可短,只要活动一下撑木就行;烟吊 子可疏可密,可根据阳光、露水的大小加以移动;来了风雨,可以将烟吊子并到大梁两侧, 从大梁上搭几条苇席。真是方便极了!巧妙极了!……人们学会了搭这种架子,都很敬佩李 芒。老獾头伸着大拇指说:“芒子是个‘金孩儿’呀!” 他跟最好的后生才叫“金孩儿”! 荒荒因为太笨,不得不请李芒从头至尾帮他做。他们正做的时候,民兵连长领着两个持 枪民兵溜达过来了。因为没有人理他们,他们就立在一旁吸烟,互相之间交谈。这个说: “哼哼,架子搭得再好有什么用?来了贼,哼哼!”另一个说: “今年可不比往年,贼可多!……”民兵连长嘻嘻地接上说: “咱们是负责治安保卫的,不过咱们只为贫下中农做保卫……”一边的两个民兵大笑起 来,一边笑,一边用眼瞟着李芒。 这显然是一种威胁。话的表面意思是不给李芒这样的人保卫丰收果实,实际上却在暗示 他的烟叶有可能遭到抢劫! ……李芒用力地刹着木架上的绳子,冷笑着看他们一眼,对荒荒说:“我今年准备一根 铁棍子,哪个贼不怕碎脑壳,就来好了!”荒荒一直仇恨地盯着民兵连长,对李芒的话并没 有听到耳朵里去。 烟厂里每年在中秋节前后都要下来看看烟叶的收获情况,挨门挨户地登记一下,做一下 烟叶的估产和预购。这一天,烟厂的王会计领着两个工作人员,由肖万昌陪伴着,一块一块 烟田看过了,做了登记。到太阳落山时,他们也没有来李芒的烟田,李芒问了一下,他们早 已走了。除了他的烟田未看之外,还有少数几家的,也没有看。荒荒又急又恨地来找李芒, 骂着肖万昌和王会计。李芒安慰着他,说等到了正式收购时再看他们怎么办?如果烟厂不 要,我们可以约同一些人去和采购站订合同,去镇上集市自销……荒荒这才安下心来,回到 自己田里割烟叶去了。 烟田里最繁忙、也是最愉快的日子来到了!人们白天晚上都在烟田里收获烟叶。夜晚, 田野上有一堆一堆的火焰,那是割烟的人用来煮东西吃、用来照明的。他们在闪闪跳跳的桔 红的火焰下挥着割烟刀,特别来劲儿。烟叶长得真棒,又肥又大的叶子铺到地上,像铺床的 绿布单,老要引逗种烟人躺到上面去。……李芒和小织割着烟,身上被露水打湿了。他们觉 得这是坐在长白山下的烟田里,这是坐在莫合爷爷的身边了。李芒有滋有味地吸他的大烟 斗,一边做活一边和小织说话。他们有时仰脸看天:可不要在这时候下雨呀!还好,天空没 有一丝云彩,到处都是星星…… 肖万昌的烟田里也亮着火,可坐在火边的人不是肖万昌自己,也不是小蜡子了,而是村 里的另两个人:老獾头和他的姑娘!李芒看到了,走过去问了一下,才知道他们和肖万昌开 始联合了。这父女两人似乎十分高兴,女儿笑眯眯地说: “芒哥,和万昌叔联合好*粻!”李芒问:“怎么好法?”她说: “不要操别的心,只要用力做就行了!”她的父亲点着头、咳嗽着:“是啊!是啊!庄 稼人不能惜力啊!吭吭!吭吭! ……”李芒默默地走开了。 李芒和小织割着烟,不时地望一眼邻地里的火堆……李芒说:“你听见老獾头咳嗽 吗?” 小织点点头。 “他一夜里就这么咳嗽……” 小织说:“他有七十岁了吧?” “大概有了。”李芒停了手里的割烟刀,又吸起烟来。他低下头来说:“我看他都捏不 住刀子了,刀子直打颤。我担心哪一下刀子会割了他的手。那把刀子倒是锋快!不知怎么, 我盯着他的刀子,想起了一个捡破烂的老头儿……”李芒慢慢地划着火柴,点上熄灭了的烟 斗,“老头儿也有七十多岁,一只眼睛瞎了,穿着一条破棉裤,用一根火麻绳吊着。他靠捡 破烂、白菜帮过活……我看了后,就忘不掉。我难过得要命,老想他的儿子哪去了?他没有 儿子吗?谁来帮帮他才好……” “老獾头儿子的脚好了吗?什么时候出案回来就好了。”小织说。 李芒望着远处一簇簇的火焰,自语般地说:“一个联合刚刚垮了,又一个联合开始了。 聪明人不是可以从这里面看出好多东西吗?……” 小织沉思着。突然她激动地握住了李芒的手,低声说: “芒!他(她)在动!啊啊,在动……” 小织的脸通红通红……李芒终于明白过来!他的脸也变得绯红了。他有些口吃地说: “这真是……啊,嗯,很不安分的……一个、一个毛小子!啊啊!……”李芒站起来,兴奋 异常地走动着。 “再有不久,我们就有孩子了!” “我要把他抱到烟田上来。首先让他认识烟叶儿。我要让他识字:土地,责任田,割 烟……” “他会有福。但愿他别受我们这些折磨……”小织幸福地喘息着。 “一定不会!我们在他刚懂事时就要告诉他:这一辈子,直到永远永远,决不跟那些坏 东西妥协!决不!要把他也培养成一个倔汉子,告诉他:决不!决不!……”李芒叉开长腿 站在小织的面前,盯着她的眼睛说道。他握烟斗的手已经颤抖起来了。 “决不!决不!”小织重复着。 两人重新坐下来割烟。李芒说:“只要村子还掌握在肖万昌和民兵连长他们手里,这里 的人就别想过上好日子。他们已经有了很多经验、很多办法。我们不能只是防守,我们还要 大胆地攻一攻。我们忍啊忍啊,已经忍到了一个好时候! ……我从镇上的梁书记身上,就生出一些新指望来……” “你准备怎么办呢?” 李芒沉思了半晌说:“我老是忘不掉那片蓖麻林。我越来越觉得老寡妇生前一下一下摸 我的脸,那是把傻女的事托付给我了……我准备做两件事:一是登报找傻女;二是把村里的 事情写成一份材料,当面交给县长;不,当面交给法院和……” …… 夜晚,当大家把最后的一个烟吊子挂到架子上时,都舒心地伸个懒腰,到李芒家里看彩 电来了……李芒和大家一块儿吸烟,一块儿议论着烟田、化肥、浇水,议论着烟叶的收购, 议论着民兵连长和他身边背枪的人,议论那个壁上有血迹的废氨水库,也议论承包出去的集 体小工厂(这实际上是肖万昌他们的钱柜子!)…… 当电视上接连播放广告的时候,大家都打起哈欠来。李芒已经读过一次他写的材料,经 过了两次修改,这会儿就从头读起来。大家每听到肖万昌三个字,就再也不言语,只是互相 盯视着,吸着烟。 这份材料没法写得更短。因为要使人们明白一个人,就不得不简单追溯他的历史。有很 多事例。有欺压,有凌辱,有血泪。材料指出这里的权力掌握在一个愚昧、狡猾、早已蜕化 变质却又似乎总有道理的人手里;这里的权力已经相当集中,并且更为严重的是,它阻挠农 民的解放,毁坏农民的幸福,已成为农村的新的桎梏!…… 李芒读得非常激动,声音越来越高。材料在列举了大量事实之后,以简短的一句话结 束: 我检举肖万昌…… 烟农们不吱一声,只屏住了呼吸听着。 二十二 人们不完全理解那句话的意义,可是有人从此就常常学说那句话了。他们说着,还打趣 地哈哈笑着。 肖万昌极为恼火。 一个早上,肖万昌正背着手往大队部走去,路上遇到一群孩子在滚打玻璃球儿玩,就站 在一旁看起来。孩子们并没有发现他站在那儿,玩得很用心。他们将玻璃球瞄准了弹击,每 逢击中了,就痛快地大喊一声:“‘我检举肖万昌’!”…… 肖万昌听着,一下一下地梳理着背头,最后终于忍耐不住,抓住一个小孩子的胳膊就是 一抡!小孩子哭起来,旁边的“轰”一声散去……肖万昌一动不动地盯着抓到手里的孩子, 看着他号哭。突然这孩子哭着哭着止住了声音,只是迎着他的目光看过来,紧紧地咬着牙 齿。肖万昌竟然觉得不能与他对视,手腕一松,让他跑开了…… 这一天大雾。 肖万昌要送小腊子去龙口电厂重新上班了。小腊子玩够了轻骑,也挣了一笔钱,再也不 愿做鱼贩子了,但他旷工已经半年多,怕这样去会遇到麻烦,就让爸爸和他一起去。他相信 爸爸走到哪里,都是一路绿灯的……他估计得不错。 从电厂回来,肖万昌觉得雾气愈发变浓了。走在田野上,看不见活动的人影,只听见嘈 杂的人声。他径直往自己的田里走去,他要催促老獾头父女两人早些编完烟吊子。 一团团的浓雾,像白烟一样在土埂上流动。肖万昌跺着脚,震动着地皮。他一路迈着大 步走下来,觉得这两腿真是有力量。他想这全是得益于一种安定的、优越的乡间生活了。 没人更多地体味到他那个院子里的好处。他从心里可怜那些城里的中下层干部:过一种 清清淡淡、规规矩矩的生活,而且神经老要紧张着!而自己呢?自己就是一个轮子的主人, 让它转就转,不让它转,它就纹丝不动……正这样想着,突然听到雾气里传来一种声音: “我……检举肖……万昌!……” 这是一种苍老、浑浊,又有些嘶哑的声音。它在雾气里鸣响着,震动着,像是从苍穹里 传播下来的一样。 肖万昌打了个寒颤。 他咬着牙,蹑手蹑脚地向前走去。他决心要找到这个藏在雾气里呼叫的人,他要看看这 个人! 雾气从眼前慢慢退去……他终于看到了一个老头子半蹲半跪地伏在潮湿的泥土上。这个 人满头白发,眯着一双长长的眼睛:他的前额上,无数的深皱中,夹着一条发亮的伤疤—— 他正是老獾头。他的身边堆了小山似的烟叶,一双手像两把黑色的铁钩子,正紧紧地钩住了 未完成的一个烟吊子,每编上一束烟叶,他嘴里就这么呼叫一声…… 就在肖万昌向自己的烟田里走去时,李芒已经乘车出了县城,又沿着河堤向自己的村庄 走来。 他在东方冒红的时候就乘车进城了。在那个大办公室里,他郑重地把一份反复修改核实 的材料交给了他们。当时他很激动,所以现在走在河堤上,他已经记不清楚在当时都说了些 什么话。他只记得那个人几乎和梁书记同样的年轻。临别时,那个人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 他,然后伸出手来挠了挠头发…… 河道里传来一阵阵的水声。雾气遮住了水流、蒲苇,遮住了一片嫩绿,遮住了河边上壮 观的秋色。一切都被雾气搞得单调了,没有生气了。可是这水声,这哗哗的水声,又告诉人 们这雾气里,这脚下,正有一条奔流不停的大河。 李芒此刻多想好好看一眼这条河!他还是第一遭从上游的河堤上走下来这么远……家乡 的河啊,家乡的一股水流,一股绿色透明的液体!你滋润了海滩小平原,你使一地的庄稼油 绿油绿;你不断洗去尘埃,洗去血迹,使小平原美丽而整洁。李芒和小织是踏过你的小桥逃 向远方的,傻女大概也是从你的小桥上跑走的;还有老獾头出案的儿子,一些乡亲们,也都 是踏弯了小桥,走到更远更远的地方去的;至于李芒的好朋友袁光,是永远地睡在你的怀抱 里了…… 李芒走着,终于又听到不远处传来的田野里的声音了。他下子就分辨出这是人们在烟田 里劳动的声音。“噗噗”,那是人们在刨烟秸子:“吱吱”,那是烟吊子压着烟架儿发出的 声响:“哧哧”,那是烟刀削烟骨;“咚咚”,那是刀子碰撞着割烟垫板……还有呼喊声, 叫骂声,男男女女的嬉笑声。李芒听着听着,突然想到了小织:一个娇小而美丽的、略显臃 肿却依然机敏的女子,一个非常非常可爱的少妇,正温和地、羞涩地、不亢不卑又略有矜持 地走在刨过烟根的疏松的土地上……他不走了,只是伫立在高高的河堤上,久久地张望着传 来一片声响的那个方向。 那里是白雾,一片片、一团团的白雾。 他慢慢地掏出了大黑烟斗,先是轻轻一吹,然后装满了烟末,点上吸起来。他在心里 说:“她是我那个对手的女儿,真漂亮!她能跟了我过日子,可真不容易啊……她什么时候 也不会离开我,并且马上会生出一个小孩儿。我早说过,和她在一起就什么也不怕了。现在 看这是一点也不错。过日子真难,有时老要哭出来;可是只要想想她,一切又都不算什么 了!我一定好好去爱护她。我永远爱她,嗯。我一定永远爱她,嗯……”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把烟灰磕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