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不能忘记的
  
张洁
我和我们这个共和国同年。三十岁,对于一个共和国来说,那是太年轻了。而对一 个姑娘来说,却有嫁不出去的危险。 不过,眼下我倒有一个正儿八经的求婚者。看见过希腊伟大的雕塑家米伦所创造的 “掷铁饼者”那座雕塑么?乔林的身躯几乎就是那尊雕塑的翻版。即使在冬天,臃肿的 棉衣也不能掩盖住他身上那些线条的优美的轮廓。他的面孔黝黑,鼻子、嘴巴的线条都 很粗犷。宽阔的前额下,是一双长长的眼睛。光看这张脸和这个身躯,大多数的姑娘都 会喜欢他。 可是,倒是我自己拿不准主意要不要嫁给他。因为我闹不清楚我究竟爱他的什么, 而他又爱我的什么? 我知道,已经有人在背地里说长道短:“凭她那些条件,还想找个什么样的?” 在他们的想象中,我不过是一头劣种的牲畜,却变着法儿想要混个肯出大价钱的冤 大头。这使他们感到气恼,好像我真的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冒犯了众人的事情。 自然,我不能对他们过于苛求。在商品生产还存在的社会里,婚姻,也像其它的许 多问题一样,难免不带着商品交换的烙印。 我和乔林相处将近两年了,可直到现在我还摸不透他那缄默的习惯到底是因为不爱 讲话,还是因为讲不出来什么?逢到我起意要对他来点智力测验,一定逼着他说出对某 事或某物的看法时,他也只能说出托儿所里常用的那种词藻:“好!” 或“不好!”就这么两挡,再也不能换换别的花样儿了。 当我问起:“乔林,你为什么爱我”的时候,他认真地思索了好一阵子。对他来说, 那段时间实在够长了。凭着他那宽阔的额头上难得出现的皱纹,我知道,他那美丽的脑 壳里面的组织细胞,一定在进行着紧张的思维活动。我不由地对他生出一种怜悯和一种 歉意,好像我用这个问题刁难了他。 然后,他抬起那双儿童般的、清澈的眸子对我说:“因为你好!” 我的心被一种深刻的寂寞填满了。“谢谢你,乔林!” 我不由地想:当他成为我的丈夫,我也成为他的妻子的时候,我们能不能把妻子和 丈夫的责任和义务承担到底呢?也许能够。因为法律和道义已经紧紧地把我们拴在一起。 而如果我们仅仅是遵从着法律和道义来承担彼此的责任和义务,那又是多么悲哀啊!那 么,有没有比法律和道义更牢固、更坚实的东西把我们联系在一起呢? 逢到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我总是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好像我不是一个准备出嫁的姑 娘,而是一个研究社会学的老学究。 也许我不必想这么许多,我们可以照大多数的家庭那样生活下去:生儿育女,厮守 在一起,绝对地保持着法律所规定的忠诚……虽说人类社会已经进入了二十世纪七十年 代,可在这点上,倒也不妨像几千年来人们所做过的那样,把婚姻当成一种传宗接代的 工具,一种交换、买卖,而婚姻和爱情也可以是分离着的。既然许多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为什么我就偏偏不可以照这样过下去呢? 不,我还是下不了决心。我想起小的时候,我总是没缘没故地整夜啼哭,不仅闹得 自己睡不安生,也闹得全家睡不安生。我那没有什么文化却相当有见地的老保姆说我 “贼风入耳”了。我想这带有预言性的结论,大概很有一点科学性,因为直到如今我还 依然如故,总好拿些不成问题的问题不但搅扰得自己不得安宁,也搅扰得别人不得安宁。 所谓“禀性难移”吧! 我呢,还会想到我的母亲,如果她还活着,她会对我的这些想法,对乔林,对我要 不要答应他的求婚说些什么? 我之所以习惯地想到她,绝不因为她是一个严酷的母亲,即使已经不在人世也依然 用她的阴魂主宰着我的命运。不,她甚至不是母亲,而是一个推心置腹的朋友。我想, 这多半就是我那么爱她,一想到她已经离我远去便悲从中来的原因吧! 她从不教训我,她只是用她那没有什么女性温存的低沉的嗓音,柔和地对我谈她一 生中的过失或成功,让我从这过失或成功里找到我自己需要的东西。不过,她成功的时 候似乎很少,一生里总是伴着许许多多的失败。 在她最后的那些日子里,她总是用那双细细的、灵秀的眼睛长久地跟随着我,仿佛 在估量着我有没有独立生活下去的能力,又好像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叮嘱我,可又拿不准 主意该不该对我说。准是我那没心没肺,凡事都不大有所谓的派头让她感到了悬心。她 忽然冒出了一句:“珊珊,要是你吃不准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我看你就是独身生活下 去,也比糊里糊涂地嫁出去要好得多!” 照别人看来,做为一个母亲,对女儿讲这样的话,似乎不近情理。而在我看来,那 句话里包含着以往生活里的极其痛苦的经验。我倒不觉得她这样叮咛我是看轻我或是低 估了我对生活的认识。她爱我,希望我生活得没有烦恼,是不是? “妈妈,我不想嫁人!”我这么说,绝不是因为害臊或是在忸怩作态。说真的,我 真不知道一个姑娘什么时候需要做出害臊或忸怩的姿态,一切在一般人看来应该对孩子 隐讳的事情,母亲早已从正面让我认识了它。 “要是遇见合适的,还是应该结婚。我说的是合适的!” “恐怕没有什么合适的!” “有还是有,不过难一点——因为世界是这么大,我担心的是你会不会遇上就是了!” 她并不关心我嫁得出去还是嫁不出去,她关心的倒是婚姻的实质。 “其实,您一个人过得不是挺好吗?” “谁说我过得挺好?” “我这么觉得。” “我是不得不如此……”她停住了说话,沉思起来。一种淡淡的,忧郁的神情来到 了她的脸上。她那忧郁的、满是皱纹的脸,让我想起我早年夹在书页里的那些已经枯萎 了的花。 “为什么不得不如此呢?” “你的为什么太多了。”她在回避我。她心里一定藏着什么不愿意让我知道的心事。 我知道,她不告诉我,并不是因为她耻于向我披露,而多半是怕我不能准确地估量那事 情的深浅而扭曲了它,也多半是因为人人都有一点珍藏起来的、留给自己带到坟墓里去 的东西。想到这里,我有点不自在。这不自在的感觉迫使我没有礼貌,没有教养地追问 下去:“是不是您还爱着爸爸?” “不,我从没有爱过他。” “他爱您吗?” “不,他也不爱我!” “那你们当初为什么结婚呢?” 她停了停,准是想找出更准确的字眼来说明这令人费解和反常的现象,然后显出无 限悔恨的样子对我说:“人在年轻的时候,并不一定了解自己追求的、需要的是什么, 甚至别人的起哄也会促成一桩婚姻。等到你再长大一些、更成熟一些的时候,你才会明 白你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可那时,你已经干了许多悔恨得让你感到锥心的蠢事。你巴不 得付出任何代价,只求重新生活一遍才好,那你就会变得比较聪明了。人说‘知足者常 乐’,我却享受不到这样的快乐。”说着,她自嘲地笑了笑,“我只能是一个痛苦的理 想主义者。” 莫非我那“贼风入耳”的毛病是从她那里来的?大约我们的细胞中主管“贼风入耳” 这种遗传性状的是一个特别尽职尽责的基因。 “您为什么不再结婚呢?” 她不大情愿地说:“我怕自己还是吃不准自己到底要什么。”她明明还是不肯对我 说真话。 我不记得我的父亲。他和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分手了。 我只记得母亲曾经很害羞地对我说过他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公子哥儿似的人物。我 明白,她准是因为自己也曾追求过那种浅薄而无聊的东西而感到害臊。她对我说过: “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我常常迫使自己硬着头皮去回忆青年时代所做过的那些蠢事、 错事!为的是使自己清醒。固然,这是很不愉快的,我常会羞愧地用被单蒙上自己的脸, 好像黑暗里也有许多人在盯着我瞧似的。不过这种不愉快的感觉里倒也有一种赎罪似的 快乐。” 我真对她不再结婚感到遗憾。她是一个很有趣味的人,如果她和一个她爱着的人结 婚,一定会组织起一个十分有趣味的家庭。虽然她生得并不漂亮,可是优雅、淡泊,像 一幅淡墨的山水画。文章写得也比较美,和她很熟悉的一位作家喜欢开这样的玩笑: “光看你的作品,人家就会爱上你的!” 母亲便会接着说:“要是他知道他爱的竟是一个满脸皱纹、满头白发的老太婆,他 准会吓跑了。” 到了这样年龄,她绝不会是还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这分明是一句遁词。我之所 以这么说,是因为她有一些引起我生出许多疑惑的怪毛病。 比如,不论她上哪儿出差,她必得带上那二十七本一套的,一九五○年到一九五五 年出版的契诃夫小说选集中的一本。并且叮咛着我:“千万别动我这套书。你要看,就 看我给你买的那一套。”这话明明是多余的。我有自己的一套,干嘛要去动她的那套呢? 况且这话早已三令五申地不知说过多少遍了。可她还是怕有个万一时候。她爱那套书爱 得简直像是得了魔症一般。 我们家有两套契诃夫小说选集。这也许说明对契诃夫的爱好是我们家的家风,但也 许更多的是为了招架我和别的喜欢契诃夫的人。逢到有人想要借阅的时候,她便拿了我 房间里的那套给人。有一次,她不在家的时候,一位很熟的朋友拿了她那套里的一本。 她知道了之后,急得如同火烧了眉毛,立刻拿了我的一本去换了回来。 从我记事的那天起,那套书便放在她的书橱里了。别管我多么钦佩伟大的契诃夫, 我也不能明白,那套书就那么百看不厌,二十多年来有什么必要天天非得读它一读不可? 有时,她写东西写累了,便会端着一杯浓茶,坐在书橱对面,瞧着那套契诃夫小说 选集出神。要是这个时候我突然走进了她的房间,她便会显得慌乱不安,不是把茶水泼 了自己一身,便是像初恋的女孩子,头一次和情人约会便让人撞见似地羞红了脸。 我便想:她是不是爱上了契诃夫?要是契诃夫还活着,没准真会发生这样的事。 当她神志不清,就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那套书— —”她已经没有力气说出“那套契诃夫小说选集”这样一个长句子。不过我明白她指的 就是那一套。“……还有,写着,‘爱,是不能忘记的’……笔记本、和我,一同火葬。” 她最后叮咛我的这句话,有些,我为她做了,比如那套书。有些,我没有为她做, 比如那些题着“爱,是不能忘记的”笔记本子。我舍不得。我常想,要是能够出版,那 一定是她写过的那些作品里最动人的一篇,不过它当然是不能出版的。 起先,我以为那不过是她为了写东西而积累的一些素材。 因为它既不像小说,也不像札记;既不像书信,也不像日记。 只是当我从头到尾把它们读了一遍的时候,渐渐地,那些只言片语与我那支离破碎 的回忆交织成了一个形状模糊的东西。经过久久的思索,我终于明白,我手里捧着的, 并不是没有生命、没有血肉的文字,而是一颗灼人的、充满了爱情和痛苦的心,我还看 见那颗心怎样在这爱情和痛苦里挣扎、熬煎。二十多年啦,那个人占有着她全部的情感, 可是她却得不到他。她只有把这些笔记本当做是他的替身,在这上面和他倾心交谈。每 时,每天,每月,每年。 难怪她从没有对任何一个够意思的求婚者动过心,难怪她对那些说不出来是善意的 愿望或是恶意的闲话总是淡然地一笑付之。原来她的心已经填得那么满,任什么别的东 西都装不进去了。我想起“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诗句,想到我们当中 多半有人不会这样去爱,而且也没有人会照这个样子来爱我的时候,我便感到一种说不 出的怅惘。 我知道了三十年代末,他在上海做地下工作的时候,一位老工人为了掩护他而被捕 牺牲,撇下了无依无靠的妻子和女儿。他,出于道义,责任,阶级情谊和对死者的感念, 毫不犹豫地娶了那位姑娘。逢到他看见那些由于“爱情”而结合的夫妇又因为为“爱情” 而生出无限的烦恼的时候,他便会想:“谢天谢地,我虽然不是因为爱情而结婚,可是 我们生活得和睦、融洽,就像一个人的左膀右臂。”几十年风里来、雨里去,他们可以 说是患难夫妻。 他一定是她那机关里的一位同志。我会不会见过他呢?从到过我家的客人里,我看 不出任何迹象,他究竟是谁呢? 大约一九六二年的春天,我和母亲去听音乐会。剧场离我们家不太远,我们没有乘 车。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人行道旁边。从车上走下来一个满头白发、穿着 一套黑色毛呢中山装的、上了年纪的男人。那头白发生得堂皇而又气派!他给人一种严 谨的,一丝不苟的、脱俗的、明澄得像水晶一样的印象。特别是他的眼睛,十分冷峻地 闪着寒光,当他急速地瞥向什么东西的时候,会让人联想起闪电或是舞动着的剑影。要 使这样一对冰冷的眼睛充满柔情,那必定得是特别强大的爱情,而且得为了一个确实值 得爱的女人才行。 他走过来,对母亲说:“您好!钟雨同志,好久不见了。” “您好!”母亲牵着我的那只手突然变得冰凉,而且轻轻地颤抖着。 他们面对面地站着,脸上带着凄厉的、甚至是严峻的神情,谁也不看着谁。母亲瞧 着路旁那些还没有抽出嫩芽的灌木丛。他呢,却看着我:“已经长成大姑娘了。真好, 太好了,和妈妈长得一样。” 他没有和母亲握手,却和我握了握手。而那手也和母亲的手一样,也是冰冷的,也 是轻轻地颤抖着的。我好像变成了一路电流的导体,立刻感到了震动和压抑。我很快地 从他的手里抽出我的手,说道:“不好,一点也不好!” 他惊讶地问我:“为什么不好?”或许我以为他故作惊讶。 因为凡是孩子们说了什么直率得可爱的话的时候,大人们都会显出这副神态的。 我看了看妈妈的面孔。是,我真像她。这让我有些失望: “因为她不漂亮!” 他笑了起来,幽默地说:“真可惜,竟然有个孩子嫌自己的母亲不漂亮。记得吗? 五三年你妈妈刚调到北京,带你来机关报到的那一天?她把你这个小淘气留在了走廊外 面,你到处串楼梯,扒门缝,在我房间的门上夹疼了手指头。你哇啦哇啦地哭着,我抱 着你去找妈妈?” “不,我不记得了。”我不大高兴,他竟然提起我穿开裆裤时代的事情。 “啊,还是上了年纪的人不容易忘记。”他突然转身向我的母亲说:“您最近写的 那部小说我读过了。我要坦率地说,有一点您写得不准确。您不该在作品里非难那位女 主人公……要知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感情原没有什么可以非议的地方,她并没有 伤害另一个人的生活,……其实,那男主人公对她也会有感情的。不过为了另一个人的 快乐,他们不得不割舍自己的爱情……” 这时,有一个交通民警走到停放小汽车的地方,大声地训斥着司机,说车停的不是 地方。司机为难地解释着。他停住了说话,回头朝那边望了望,匆匆地说了声:“再见!” 便大步走到汽车旁边,向那民警说:“对不起,这不怪司机,是我……” 我看着这上了年纪的人,也俯首贴耳地听着民警的训斥,觉得很是有趣。当我把顽 皮的笑脸转向母亲的时候,我看见她是怎样地窘迫呀!就像小学校里一个一年级的小女 孩,凄凄惶惶地站在那严厉的校长面前一样,好像那民警训斥的是她而不是他。 汽车开走了,留下了一道轻烟。很快地,就连这道轻烟也随风消散了,好像什么都 没有发生过,而我,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很快地忘记。 现在分析起来,他准是以他那强大的精神力量引动了母亲的心。那强大的精神力量 来自他那成熟而坚定的政治头脑,他在动荡的革命时代里出生入死的经历,他活跃的思 维,工作上的魄力,文学艺术上的素养……而且——说起来奇怪,他和母亲一样喜欢双 簧管。对了,她准是崇拜他。她说过,要是她不崇拜那个人,那爱情准连一天也维持不 下。 至于他爱不爱我的母亲,我就猜不透了。要是他不爱她,为什么笔记本里会有这样 一段记载呢?” “这礼物太厚重了。不过您怎么知道我喜欢契诃夫呢?” “你说过的!” “我不记得了。” “我记得。我听到你有一次在和别人闲聊的时候说起过。” 原来那套契诃夫小说选集是他送给母亲的。对于她,那几乎就是爱情的信物。 没准儿,他这个不相信爱情的人,到了头发都白了的时候才意识到他心里也有那种 可以称为爱情的东西存在,到了他已经没有权力去爱的时候,却发生了这足以使他献出 全部生命的爱情。这可真够凄惨的。也许不只是凄惨,也许还要深刻得多。 关于他,能够回到我的记忆里来的就是这么一小点。 她那迷恋他,却又得不到他的心情有多么苦呀!为了看一眼他乘的那辆小车、以及 从汽车的后窗里看一眼他的后脑勺,她怎样煞费苦心地计算过他上下班可能经过那条马 路的时间;每当他在台上做报告,她坐在台下,隔着距离、烟雾、昏暗的灯光、窜动的 人头,看着他那模糊不清的面孔,她便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凝固了,泪水会不由地 充满她的眼眶。为了把自己的泪水瞒住别人,她使劲地咽下它们。逢到他咳嗽得讲不下 去,她就会揪心地想到为什么没人阻止他吸烟?担心他又会犯了气管炎。她不明白为什 么他离她那么近而又那么遥远? 他呢,为了看她一眼,天天,从小车的小窗里,眼巴巴地瞧着自行车道上流水一样 的自行车辆,闹得眼花缭乱;担心着她那辆自行车的闸灵不灵,会不会出车祸;逢到万 一有个不开会的夜晚,他会不乘小车,自己费了许多周折来到我们家的附近,不过是为 了从我们家的大院门口走这么一趟;他在百忙中也不会忘记注意着各种报刊,为的是看 一看有没有我母亲发表的作品。 在他的一生中,一切都是那么清楚、明确,哪怕是在最困难时刻。但在这爱情面前 却变得这样软弱,这样无能为力。 这在他的年纪来说,实在是滑稽可笑的。他不能明白,生活为什么偏偏是这样安排 着的? 可是,临到他们难得地在机关大院里碰了面,他们又竭力地躲避着对方,匆匆地点 个头便赶紧地走开去。即使这样,也足以使我母亲失魂落魄,失去听觉、视觉和思维的 能力,世界立刻会变成一片空白……如果那时她遇见一个叫老王的同志,她一定会叫人 家老郭,对人家说些连她自己也听不懂的话。 她一定死死地挣扎过,因为她写道: 我们曾经相约:让我们互相忘记。可是我欺骗了你,我没有忘记。我想,你也同样 没有忘记。我们不过是在互相欺骗着,把我们的苦楚深深地隐藏着。不过我并不是有意 要欺骗你,我曾经多么努力地去实行它。有多少次我有意地滞留在远离北京的地方,把 希望寄托在时间和空间上,我甚至觉得我似乎忘记了。可是等到我出差回来,火车离北 京越来越近的时候,我简直承受不了冲击得使我头晕眼花的心跳,我是怎样急切地站在 月台上张望,好像有什么人在等着我似的。 不,当然不会有。我明白了,什么也没有忘记,一切都还留在原来的地方。年复一 年,就跟一棵大树一样,它的根却越来越深地扎下去,想要拔掉这生了根的东西实在太 困难了,我无能为力。 每当一天过去,我总是觉得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或是夜里突然从梦中惊醒:发 生了什么事情!不,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清清楚楚地意识到:没有你!于是什么都显得 是有缺陷的,不完满,而且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弥补的。我们已经到了这一生快要完结 的时候了,为什么还要像小孩子一样地忘情?为什么生活总是让人经过艰辛的跋涉之后 才把你追求了一生的梦想展现在你的眼前?而这梦想因为当初闭着眼睛走路,不但在叉 道上错过了,而且这中间还隔着许多不可逾越的沟壑。 对了,每每母亲从外地出差回来,她从不让我去车站接她,她一定愿意自己孤零零 地站在月台上,享受他去接她的那种幻觉。她,头发都白了的、可怜的妈妈,简直就像 个痴情的女孩子。 那些文字并没有多少是叙述他们的爱情的,而多半记载的都是她生活里的一些琐事: 她的文章为什么失败,她对自己的才能感到了惶惑和猜疑;珊珊(就是我)为什么淘气, 该不该罚她;因为心神恍惚她看错了戏票上的时间,错过了一场多么好的话剧;她出去 散步,忘了带伞,淋得像个落汤鸡……她的精神明明日日夜夜都和他在一起,就像一对 恩爱的夫妻。其实,把他们这一辈子接触过的时间累计起来计算,也不会超过二十四小 时。而这二十四小时,大约比有些人一生享受到的东西还深,还多。莎士比亚笔下的朱 丽叶说过:“我不能清算我财富的一半。”大约,她也不能清算她的财富的一半。 似乎他在文化大革命中死于非命。也许因为当时那种特定的历史条件,这一段的文 字记载相当含糊和隐晦。我奇怪我那因为写文章而受着那么厉害的冲击的母亲,是用什 么办法把这习惯坚持下来的?从这隐晦的文字里,我还是可以猜得出,他大约是对那位 红极一世,权极一时的“理论权威”的理论提出了疑问,并且不知对谁说过,“这简直 就是右派言论。”从母亲那沾满泪痕的纸页上可以看出,他被整得相当惨,不过那老头 子似乎十分坚强,从没有对这位有大来头的人物低过头,直到死的时候,留下来的最后 一句话还是:“就是到了马克思那里,这个官司也非打下去不可。” 这件事一定发生在一九六九年的冬天,因为在那个冬天里,还刚近五十岁的母亲一 下子头发全白了。而且,她的臂上还缠上了一道黑纱。那时,她的处境也很难。为了这 条黑纱,她挨了好一顿批斗,说她坚持四旧,并且让她交代这是为了谁? “妈妈,这是为了谁?”我惊恐地问她。 “为一个亲人!”然后怕我受惊似地解释着,“一个你不熟悉的亲人!” “我要不要戴呢?”她做了一个许久都没有对我做过的动作,用手拍了拍我的脸颊, 就像我小的时候她常做的那样。她好久都没有显出过这么温柔的样子了。我常觉得,随 着她的年龄和阅历的增长,特别是那几年她所受过的折磨,那种温柔的东西似乎离她越 来越远了,也或许是被她越藏越深了,以致常常让我感到她像个男人。 她恍惚而悲凉地笑了笑,说:“不,你不用戴。” 她那双又干又涩的眼睛显得没有一点水份,好像已经把眼泪哭干了。我很想安慰她, 或是做点什么使她高兴的事。她却对我说:“去吧!” 我当时不知为什么生出了一种恐怖的感觉,我觉得我那亲爱的母亲似乎有一半已经 随着什么离我而去了。我不由地叫了一声:“妈妈!” 我的心情一定被我那敏感的妈妈一览无余地看透了。她温和地对我说:“别怕,去 吧!让我自己呆一会儿。” 我没有错,因为她的确这样地写着: 你去了。似乎我灵性里的一部分也随你而去了。 我甚至不能知道你的下落,更谈不上最后看你一眼。我也没有权利去向他们质询, 因为我既不是亲眷又不是生前友好……我们便这样地分离了。我恨不能为你承担那非人 间的折磨,而应该让你活下去!为了等到昭雪的那一天,为了你将重新为这个社会工作, 为了爱你的那些个人们,你都应该活着啊!我从不相信你是什么三反分子,你是被杀害 的、最优秀者中间的一个。假如不是这样,我怎么会爱你呢?我已经不怕说出这三个字。 纷纷扬扬的大雪不停地降落着。天哪,连上帝也是这样地虚伪,他用一片洁白覆盖 了你的鲜血和这谋杀的丑恶。 我从没有拿我自己的存在当成一回事。可现在,我无时不在想,我的一言一行会不 会惹得你严厉地皱起你那双浓密的眉毛?我想到我要好好地活着,好好地生活,像你那 样,为我们这个社会——它不会总像现在这样,惩罚的利剑已经悬在那帮狗男女的头上 ——真正地做一点工作。 我独自一人,走在我们唯一一次曾经一同走过的那条柏油小路上,听着我一个人的 脚步声在沉寂的夜色里响着、响着……我每每在这小路上徘徊、流连,哪一次也没有像 现在这样使我肝肠寸断。那时,你虽然也不在我身边,但我知道,你还在这个世界上, 我便觉得你在伴随着我,而今,你的的确确不在了,我真不能相信。 我走到了小路的尽头,又折回去,重新开始,再走一遍。 我弯过那道栅栏,习惯地回头望去,好像你还站在那里,向我挥手告别。我们曾淡 淡地、心不在焉地微笑着,像两个没有什么深交的人,为的是尽力地掩饰住我们心里那 镂骨铭心的爱情。那是一个没有一点诗意的初春的夜晚,依然在刮着冷峭的风。我们默 默地走着,彼此离得很远。你因为长年害着气管炎,微微地喘息着。我心疼你,想要走 得慢一点,可不知为什么却不能。我们走得飞快,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在等着我们去 做,我们非得赶快走完这段路不可。我们多么珍惜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散步”,可我 们分明害怕,怕我们把持不住自己,会说出那可怕的、折磨了我们许多年的那三个字: “我爱你”。除了我们自己,大概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活着的人会相信我们连手也没有 握过一次!更不要说到其它! 不,妈妈,我相信,再没有人能像我那样眼见过你敞开的灵魂。 啊,那条柏油小路,我真不知道它是那样充满了辛酸的回忆的一条小路。我想,我 们切不可忽略世界上任何一个最不起眼的小角落,谁知道呢?那些意想不到的小角落会 沉默地缄藏着多少隐秘的痛苦和欢乐呢? 难怪她写东西写得疲倦了的时候,她还会沿着我们窗后的那条柏油小路慢慢地踱来 踱去。有时是彻夜不眠后的清晨,有时甚至是月黑风高的夜晚,哪怕是在冬天,哪怕峭 厉的风像发狂的野兽似地吼叫,卷着沙石噼哩叭啦地敲打着窗棂……那时,我只以为那 不过是她的一种怪僻,却不知她是去和他的灵魂相会。 她还喜欢站在窗前,瞅着窗外的那条柏油小路出神。有一次,她显出那样奇特的神 情,以致我以为柏油小路上走来了我们最熟悉的、最欢迎的客人。我连忙凑到窗前,在 深秋的傍晚,只有冷风卷着枯黄的落叶,飘过那空荡荡的小路的路面。 好像他还活着一样,用文字和他倾心交谈的习惯并没有因为他的去世而中断。直到 她自己拿不起来笔的那一天。在最后一页上,她对他说了最后的话: 我是一个信仰唯物主义的人,现在我却希冀着天国。倘若真有所谓天国,我知道, 你一定在那里等待着我。我就要到那里去和你相会,我们将永远在一起,再也不会分离。 再也不必怕影响另一个人的生活而割舍我们自己。亲爱的,等着我,我就要来了——。 我真不知道,妈妈,在她行将就木的这一天,还会爱得那么沉重。像她自己所说的, 那是镂骨铭心的。我觉得那简直不是爱,而是一种疾痛,或是比死亡更强大的一种力量。 假如世界上真有所谓不朽的爱,这也就是极限了。她分明至死都感到幸福:她真正地爱 过。她没有半点遗憾。 如今,他们的皱纹和白发早已从碳水化合物变成了其它的什么元素。可我知道,不 管他们变成什么,他们仍然在相爱着。尽管没有什么人间的法律和道义把他们拴在一起, 尽管他们连一次手也没有握过,他们却完完全全地占有着对方。 那是任什么都不能使他们分离的。哪怕千百年过去,只要有一朵白云追逐着另一朵 白云;一棵青草傍依着另一棵青草;一层浪花打着另一层浪花;一阵轻风紧跟着另一阵 轻风……相信我,那一定就是他们。 每每我看着那些题着“爱,是不能忘记的”笔记本,我就不能抑制住自己的眼泪。 我哭,这不止一次地痛哭,仿佛遭了这凄凉而悲惨的爱情的是我自己。这要不是大悲剧 就是大笑话。别管它多么美,多么动人,我可不愿意重复它! 英国大作家哈代说过:“呼唤人的和被呼唤的很少能互相应答。”我已经不能从普 通意义上的道德观念去谴责他们应该或是不应该相爱。我要谴责的却是:为什么当初他 们没有等待着那个呼唤着自己的灵魂? 如果我们都能够互相等待,而不糊里糊涂地结婚,我们会免去多少这样的悲剧哟! 到了共产主义,还会不会发生这种婚姻和爱情分离着的事情呢?既然世界是这么大, 互相呼唤的人也就可能有互相不能应答的时候,那么说,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可是, 那是多么悲哀啊!可也许到了那时,便有了解脱这悲哀的办法! 我为什么要钻牛角尖呢? 说到底,这悲哀也许该由我们自己负责。谁知道呢?也说不定还得由过去的生活所 遗留下来的那种旧意识负责。因为一个人要是老不结婚,就会变成对这种意识的一种挑 战。有人就会说你的神经出了毛病,或是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私,或是你政治上出了 什么问题,或是你刁钻古怪,看不起凡人,不尊重千百年来的社会习惯,你准是个离经 叛道的邪人…… 总之,他们会想出种种庸俗无聊的玩意儿来糟蹋你。于是,你只好屈从于这种意识 的压力,草草地结婚了事。把那不堪忍受的婚姻和爱情分离着的镣铐套到自己的脖子上 去,来日又会为这不能摆脱的镣铐而受苦终身。 我真想大声疾呼地说:“别管人家的闲事吧!让我们耐心地等待着,等着那呼唤我 们的人,即使等不到也不要糊里糊涂地结婚!不要担心这么一来独身生活会成为一种可 怕的灾难。要知道,这兴许正是社会生活在文化、教养、趣味…… 等等方面进化的一种表现!”                 (选自《北京文艺》1979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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