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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寿松拖踏着走开的时候,二少爷在书房里喊起人来:
  “韩升!韩升!”
  可是走到门边听伺候的是丁寿松。他的脸在门框边躲躲闪闪的,生怕那个什么何云苏蒸认出了他。他似乎觉得——只要他不去看别人,别人就不会瞧见他:他不敢把视线打二少爷的脸上移开。
  一等到知道二少爷是想要重新泡一碗茶,他马上就走了开去。一面又觉得有点不高兴。那位姓何的仁兄摆的什么架子!——竟一直没理会他,连房门口有一个人都不知道。
  何六老爷一点也没有那天船上的疲倦样子。只是很豪爽地谈着,告诉别人——他近年来穷到了个什么地步。嘴巴可张得大大的在那里笑,鼻子红得发油,好象把谁的窘状当做笑话来讲的。
  “季樵,季樵,你无论如何想不到,”他用手背敲敲十老爷的膀子。“我在竹陵的那丘田——嗨,一个圩子一修,修了我七千多。你看!”
  他搔搔头皮,摇了摇脑袋,叱的笑了起来。
  二少爷可在忙着照应客人。他亲手替何云苏拿烟,还时不时把荔枝桂圆什么的送到对方去。眼睛生了根地盯着那张圆脸,自己脸上可一下子皱着,一下子笑着。他这些表情总是来得特别早,别人的话还没交代出一个道理的时候,他就有了反应,似乎他早已经看穿了对方的心思。
  为得要表示一种礼貌,他插着嘴:
  “哦?花了这许多钱啊?”
  十老爷格勒格勒地剥着桂圆壳。然后很用力地往嘴里一送,老是连核都嚼得稀烂。不管别人谈到什么题目,他总是带副受了苦难的脸嘴,怨天恨地说:
  “有什么意思呢?做人?做人毫无意思,毫无意思。”
  他喝了一口茶把嘴里的桂圆送下去,拿盖碗在桌上一顿——那个瓷器给震得颤一下。
  “世界上的事总是一代不如一代!”他食指使劲点着自己椅子上的靠手,嗓子略为提高了些。“很多很多的老世家都这个样子:大家往下倒,往下倒——倒光,好,大家都精光。你呢——”他忽然转过身子来冲着何云荪,“不是我爱说不吉利的话,你呀——现在固然还安安稳稳有吃有穿,但是到你世兄那一代……”
  那一位摇了摇头刚要说话,季樵十爷可又摆摆手:
  “你世兄那一代说不定还可以过得去。再过一代呢?”
  唐启昆看了何云苏一眼,带一种代替别人伸冤的派头辩解着:
  “不过倒——倒也看什么人。我说何六先生府上倒不至于这个样子。”
  “不然也,不然也!”何六先生两手摇了几下,然后提着拳头,跷起大拇指来,大袖子晃动着,显出一股潇洒的样子。“不要说我的后辈,我这一辈都已经不得了。呃,是真的。我倒也不愁:自得其乐。哈哈哈!……怎么呢,怎么呢?你看呢?”——这个态度——他脑袋画着圈,“呃,如何?”
  他打起哈哈来。
  二少爷看见那位客人端起了盖碗,嘴唇在杯子边啜出一种干巴巴的响声,他这就很生气地叫:
  “喂!来人!茶呢,茶呢?”
  他发现何云荪瞟了他一眼,他感到有一把沙子摔在他脸上似的。忽然他思想在他近来顶不愿意提起的一方面触了一下,象触到痛处那么叫人一阵难受:那个人也许是看不起,也许是在肚子里轻蔑地想着他——
  “摆什么架子嘎!——空壳子”
  于是一等韩升进了门,他发起大脾气来:
  “这个混蛋!……混蛋!”
  那边那个客人还在滔滔地说着,冲着十老爷打着一定的手势——跷着两个指头晃动着。他放小声音告诉别人:前年以来他亏空了一万多。他不知道这个端午节要怎么度过去,据他看来——怕连粽子都包不成。这里他满脸笑着,看看唐季樵,又看看唐启昆。
  “讲起来真是急死人!”他兴高采烈地叫。“去年我们家里那位少奶奶一死,全家一个钱没得。连棺材都是赊账的。你看!”
  唐二少爷似乎嫌他说得过了火:
  “你西湖的庄子呢?”
  “当掉了!”
  “怎么?”
  他没命地抽了一口烟:
  “摆在那块做什么呢?市政府要造马路,拆房子,刚刚好——要在我那个庄子中间挖一条心。我不如趁早当掉。可惜的是——没得一个人肯来当:个个都晓得这个房子靠不住。”
  这还不算。顶糟的是他等钱用:他算好拿这笔当来的款子来缴钱粮,可是……
  可是那位主人还不服气。他照着原来那种有礼貌的口气又
  “那么你在北平的房子呢?”
  那个用手在空中一摆:那谈都不要谈起!他站了起来,弯着个腰——让自己上身往主人那边倾了过去。
  “你晓得——北平糟到了什么样子!”何云荪摆着一副从来没有过的严重脸色。“连管房子的那个老叶都害怕,写信说要回到南方来,要请太太老爷准他。……好久好久我就想到北平去——不能去嘛,有什么法子!好了好了,这份房产算是白花的。嗯,拉倒!”
  唐季樵一直在沉思着。用迟钝的手势拈起糖莲子,慢慢地嚼。好象他是怕剥起壳子来会打断他的思路,就尽拣上这种不费手脚的吃食的。
  “这世界倒过来走了,”他说得很轻:他忍受着的痛苦,他担心着的祸害,似乎都怕给别人听了去——怕叫人分担了他的忧患。一面他的手动得挺小心,仿佛怕惊动了谁。“这是反常。唉,这简直是反常。……到哪一天才会好嘎,到底?我们只指望儿孙好起来,哪个晓得一年不如一年,这个世道。”
  做侄儿的劝了他一句:一个人这么消极总不行——消极!然而何六先生用种客气的样子轻轻校正了他一下:
  “这个不是消极。是悲观。”
  至于他何云荪自己呢——他看得很开。不管怎么穷,不管债主坐在他对面,他可还照样喝酒。并且他还喜欢弄几样精致的菜:譬如——炖得稀烂的鸭子,加两片陈皮。
  “酒呢,”他带着自信的样子,往下说着,“我爱吃老花雕。坛子一开——嗨,那股糟香,五里路都闻得见。在杭州——我们设法在个寺院里弄来了一坛。……不管天高地厚吃了酒再说。我是达观的。十先生你看呢,我这个主义——呃?可对?”
  上桌之后他一直还是谈着酒经。他吃得很豪爽,喝得很多:等不及主人替他斟酒,他就笑嘻嘻把那把银壶拿过来。他问着二少爷:
  “你这酒到底是哪一家的?”
  谈着谈着他似乎忘记了主人告诉他的话,又提起就问一遍,接着喝了一大口,点点头。这味道好不好——他可一句也没有说。
  唐季樵喝得过量了些,颧骨上不自然地红着。他用种很精密的统计来报告——哪些盐商败了家,哪些官家子弟守不住家产。他们唐家是一样的情形:他虑到了他的儿女们那一代。
  “真是没有意思,”他朦着眼睛好象要打瞌睡。“明明晓得他们将来处境要更加困难,你没一点办法。我自己是完了。我只要启良他们好好学点东西,往后能够赚碗饭吃。”
  二少爷正舀了一个狮子头到自己酱油碟子里,这里赶紧停止了动作,插进来说:
  “所以——象我们这种人真没得法子。有钱的还是买几亩田好。”他看看何云荪的脸色。
  “田是呆的,”他点了点脑袋。“摆在那块不会动,稳稳当当。”
  那位何六先生很快地摇摇头:不知道他到底是不同意,还是衔了一嘴的东西说不出话。
  主人觉得现在应当提到正题上来了:
  “咦,你不是要在宝应买田么?”
  “没有买成。”
  “怎么呢?”这个把呼吸都屏住,死盯着对方,好象要用眼睛把那张圆脸吸过来。
  客人迟疑了会儿。然后扬扬眉毛哈一口气,忍不住地爆出了笑声。
  “荒唐哩,荒唐哩!”他叫。他又迟疑了三四秒钟,这才装副滑稽脸色交代下文。他叫人知道他的主张跟启昆一样:的确的,田产比什么都靠得住。他跷着大拇指的右手在桌上轻轻一敲:嗨,坏的就是他手上匀不出现钱!他庄重着脸色加了一句:
  “还有呢——价钱也谈不好。……季樵!喝一口!”
  季樵仿佛在尽着义务,苦着脸万分勉强地举起杯子来。放下的时候叹了一声。
  “他怎么总是不谈到那个上面去呢?”二少爷想。
  那些熟人都已经透风给何云荪过:唐启昆为了要叫他母亲过得更舒服点儿,他宁愿把叶公荡那丘好田卖掉。十爷跟他隐隐约约谈起的时候,他说过这句话:
  “嗯,叶公荡的田确是好田。”
  可是怎么,今天他老避着这个问题,哼儿哈的!
  唐启昆极力要把题目扯到正面去。于是谈到许多很有见地的人:他们做事情很有打算,他们都替他们的子孙置办了一些靠得住的产业。这些产业不怕打仗,也不怕什么乱子,总是呆在那里不会蚀去一块的。这里他忍不住瞟了他十叔一眼。
  可是又有一碗菜端上来了:一碗冰糖肘子。碗面只看得见那层古铜色的皮——油油发着光。一放到桌上,它还颤巍巍地抖动了一下。
  那位客人叫:
  “哈哈看,看样子就晓得了不起!”
  他喝干了酒,冲着十老爷照了照杯,拿起筷子来。
  一直到吃完饭,唐启昆总没机会谈到田上去。
  连十爷都也忘记了他侄儿干吗要去跟姓何的搭交情似的,只是管自己发着议论。他老记挂他儿女这一代的命运。他又想到了他的榔头:
  “唉!”
  他把舌尖抵在臼齿的缝里,猛地一抽,发出“撮!”的一声响,让嵌在牙缝里的东西吸出来。
  “你那位大世兄呢?”他问何云荪。“大学快毕业了吧?”
  “早哩早哩。要明年。”
  随后他们的话就转到一般朋友的儿女身上了。
  “仲骝家的几个孩子倒搞好了,”何六先生闭了会眼睛,又一下子张开。“他家那位小姐——怎么,她的婚事到底从新派还是从旧派嘎?”
  不知道为什么——唐启昆竟微微地吃了一惊。他问:
  “那个小凤子啊!”
  “小凤子?”那一个抡了抡眼珠。“这名字倒不错。呃,她年纪也到了吧?再迟下去的话——唔,找人家怕难哩。”
  他又不相干地笑了起来:
  “好在他们如今有钱:送倒也未必送不出去。”
  主人很疑心地瞅了他一眼,想着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今天这回请客——简直一点道理也没有。要想法子结识这个何老六,再联络联络感情,井且认认真真请别人赏脸来喝酒:这些难道全落了空么?那位客人的谈笑吵得他有点烦躁。他觉得那个人的笑是假的:嗓子本来不怎么好,可拚命要装做很宏亮的样子。说的那些话呢——哼,恐怕只有十爷这么个老实人才相信。
  可是他自己实在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引动对方。他舌子胀大了许多,摆在嘴里好象嫌多了一件东西。
  眼睛不安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瞧着十爷那副又自然,又大方的派头,那副跟老朋友发牢骚样的口气,他有点嫉妒起来。
  唉,这是他——他自己去央求别人的。他自己要去巴上别人的。并且他老费了点周折才把那位先生找得来。于是他更加觉得很难说话,跟他以前干印花税分局的时候见着县长,见着那些大绅士们——那个处境是一样的。
  “慢慢地来,只好,”他小心地嘱咐自己。
  以后的谈话他简直没有插什么嘴。只是有时候他哼一两声——叫别人不要忘记这里还有一位正式的主人。他很热心地听着。他早就打定了主意:等这位客人走了之后,他再跟十爷切切实实谈一下。
  然而到了大家分手的当口——何云荪可把唐季樵也拖走了。
  二少爷带着有什么隐痛似的脸嘴说:
  “十爷怎干不再坐下子呢?”
  一面向那位长辈使使眼色,翘翘下巴。
  那个知道他的意思:老二跟他在人面前要私下表示一点什么——总是来这么一手的。一下子他昏乱起来:移一移步子又停住,主意不定地看着两个人。
  他膀子可给何六先生揪住——直往外走:
  “我有好话告诉你,我有好话告诉你!”
  唐启昆送了他们回来,一路上发气地嘟哝着:
  “哼,这个家伙!哼!”
  他不愿意到大太太屋里去,好象怕她知道他这回事干得没一点着落——会叫她失望似的。一跨进书房,狠狠地瞅一眼零乱的桌子,就累了的样子倒到一张椅子上。
  时候正是四点钟。有气没力的阳光想透过窗子射进来,可是没办到。
  桌上几碗泡过许多次开水的龙井茶——摆出了一副惨淡的脸色。
  他懒洋洋地拿起了一支烟。可是不就去点火:有种很怪的念头把他的动作都滞住了。他觉得他身世凄凉起来。在这闹哄哄的城里——只有他是寂寞的。他瞧着脚下那个模糊的阴影:一些瓜子壳缀得象阴天里的星星。
  “十爷今天是怎么回事呢?”他欠一欠身子去拿洋火,什么地方有蚊子嘤的一声叫。
  “大家吃了一通,就这样。十爷似乎存心跟他老二耍滑头——谈了一气不相干的话,临了还跟着那个快活人一块儿去玩。”
  他愤怒地擦了一下洋火:
  “哼,一定又是上烟馆子!真该死!”
  他始终没有点着烟:那盒火柴在桌上水渌渌的地方果得太久,连封皮纸都给泡烂了。他跳了起来:
  “来人!来人!……小高!韩升!……丁寿松……混蛋!桌子也不收拾一下!混蛋!”
  可是他一瞧见丁寿松那副害怕的样子,那副做错了事怕挨骂的脸色,他更加动火。他把所有的错处全栽到对方身上。
  “你你……嗯,该死!你跑来跑去的做什么?啊?”
  “我没有……”
  “没有!没有!……你到底想不想在城里混事了,我问你!……这个样子不行,我告诉你!……客人在这块——你光望着不照应!该死嘛!”
  那个眨着右眼,一句话都说不出。
  “一个人总要上轨道!”二少爷嗓子略为放平了点儿。“懂不懂,懂不懂?”
  “懂。”
  唐启昆把骨牌盒子往桌上一倒,一面移正一下屁股。他发现丁寿松还站在那里等什么吩咐,于是转过脸去看了他一会儿。末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摆了摆手:
  “好好,就这样。走罢!”
  瞧着别人悄悄地出了房门,他这才打抽屉里捧出那本牙牌神数,摆出又虔敬又神秘的脸色——悬空着胳膊抹起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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