侣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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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天翼

  上午十点半钟,黄摩南一翻身就打床上爬了起来。太阳挺温柔地照到他脸上,他皱着眉浮起了微笑。
  “韵南,怎么,”他走去撕掉一张日历,冲着桌边那个女的叫。“今天是星期呀。”
  他的杜韵南不用去上课,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床,当着窗子,在那里批算术本子。
  院子里那些麻雀尽在叽叽啾啾,一下子仿佛给他那高兴的叫声吓了一跳,呼的一声飞了开去。住在对面房间里的那个史先生大概已经喝饱了红茶,一个劲儿在那里刷牙齿,沙沙沙永远是一样的轻重,永远是一样的快慢,竟成了一架机器,似乎整天整晚都会这么响下去的。
  “呕,今天干么不好好儿休息,”他站到她椅子后面,两手搭上她的肩膀。“还没忙够么,连假日也改本子。”
  那个回转脸来冲着他笑了一下。短短的头发给阳光照得发光,翘起来的几根象是些通明透亮的玻璃丝。她带几分抱歉似的答:
  “反芷没别的事。你又没起来。……”
  一经他在她腮巴上亲了一下,她又说:
  “有豆浆。喝吧?”
  黄摩南洗了脸,很舒服的样子点上一支金鼠牌。他用种品酒味的派头嚼着豆浆,很响地咂着嘴,一面照平素那种口气谈论起他们的邻居。
  “那个史什么——我真不明白他们怎么做人的。……”
  他照例看不起地笑着。一提起那些吃公事饭的——他总是叫他们做“化石”。他食指使劲拍着烟灰,仿佛他满身那些兴冲冲的劲儿——随处都要趁机会发泄出来。
  “我是——他们当然看我不起的,”他嘴角往下弯着点儿,一看就知道他在说反话。“本来是!太太当小学教员赚钱,我这个当老爷的可反而呆在家里吃现成饭——哈,真没出息!”
  女的把那些本子叠得整整齐齐,钢笔插到了红墨水瓶里:看来她马上还得用它。她对他笑了一笑。
  他手一招:
  “来!”
  等杜韵南坐到了他椅把上,他就拿膀子箍住她的腰,又不断地往下说着。他感到连嗓子都似乎给幸福泡软了。
  “了解我们的——可都羡慕着我们哩。”他声音来得挺柔和,挺慢。“昨天前院子那个刘先生就跟我谈过:他到底是新闻记者,倒还接受点儿新的东西。他说我们这一对真难得。”
  她顺着他的背头往后抹着。看着摩南今天这么高兴,她也觉得十二分轻松。可是她没搭嘴:他说话的时候顶不欢喜别人打断他的。
  他行了一下深呼吸,仰起脸来瞧着她:
  “你瞧——许多一对对的前进的,女子总象是男子的附属品。女的总得叫男的养活她。男的总是个重心。这是个矛盾。而我们呢——那个刘先生说:我们是——各有各的事业。……”
  随后他又提到一个小报上所说新女性选择对象的条件:“要有普罗的意识,艺术家的风度,布尔乔亚的生活。”于是他轻蔑地笑了起来。
  女的随嘴答了一句:
  “那种生活压根儿不同。”
  同时她在肚子里对自己反复着:
  “他现在很快活,他现在很快活。……”
  她把右手从他头顶上移到腮巴上——奖励他这副好脾气似地拍了几下。她眼睛对着窗子,象祈祷那么轻轻地说:
  “我想我们的结合没什么缺憾。可是有时候——我觉着总是……我有时候一瞧见你就害怕:怕你发闷。……其实我们可以过得很幸福。……”
  这里她使劲捧起了摩南的脸,热烈地说:
  “只要永远象今天这么着……我今天真乐,我今天!……”
  她那双发亮的眼睛潮湿起来了。
  黄摩南带颤地叹了一口气,拿一块手绢擦擦她的眼睛。他舌子打着结,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好好的……好好的……我一定要保养身体。……”
  他紧紧抓着她的手,好象他抓着的是自己的心脏似的——心头也感到一阵紧压。他觉得他太对不起她:她大忙了,她太苦了,这多半是为的他。可是他动不动就发烦发闷,跟决了的堤那样——不管什么地方,就让激流任性泄下去了。
  “我得待她好一点,”他想。这就轮到他来捧起她的脸,把她脑袋贴到自己那一起一伏的胸脯上。
  唉,这样生活下去真不行。他过得太平凡,太没有事情做,于是心头老钉着一个疙瘩,他实在应当振作起来——叫他生活里有个重心。
  可是他没跟她说这些话。这个主意他已经打定过许多次,谈过许多次:现在再这么一提起——她也许会在肚子里笑他,或者竟还轻视他。
  他只是小声儿问:
  “你看起来,我是一个大混蛋吧?”
  “怎么呢?怎么呢?”杜韵南压着嗓子叫,仿佛听到了一桩意想不到的惊人消息。
  “至少——我是一个糊涂蛋,一个懒虫。”
  女的把脑袋在他胸脯上贴得更加紧了些,苦笑着:
  “唉,干么要这么想呢,你?”
  她认为这男子是个强的:他对什么都理解得很清楚,认识得很清楚。虽然他从前不知道怎么一来退出了革命阵线,他的信仰可一直没动摇过。现在只是——他暂时有点消沉。
  “别把自己看得那么低能,”她没声没息地嘘了一口气。“你不是没能力的:你可以写点儿东西,翻点儿东西——不论是文艺方面,社会科学方面。……”
  “唔,真的。”
  那个男子想了会儿,眼盯着墙上挂着的高尔基的木刻像。他渐渐兴奋起来,又点上一支烟。
  “呃,你还是把《战争与和平》翻译出来吧。我这部是Maude的译本,还要去找一部Garrett的译本来。……”
  接着他眼睛发了光,好象身子要腾空起来似地叫:
  “我明天就开始翻——好不好?”
  于是这两口子热烈地拥抱起来,跟去年秋天他俩刚同居的那种劲儿一样。他想象着这个新计划,起劲得感到皮肤下面都有什么热东西流着:他觉得什么东西都一下子变得亮了些,从他爱人身上也忽然发现了许多从没发现过的美点了。
  “韵南,韵南……”他做梦似地叫她。“你真是我的好侣伴……你太好了……”
  为了明天他就得动手那件辛苦的翻译工作,今天这个假日总得好好玩它一下。他想喝酒,想吃点儿好的。他那侣伴这就快活地起了身,两手捏着他两个膀子:
  “好罢好罢。我们尽五块钱吃:痛快点儿。”
  “现在家里不是只有六块多点儿么?你下月十号才拿得着薪水哩。”
  “可以借呀,”她很快地撒了个谎,一面记起预支不到一个鏰子的那些情景——陡地有一重压迫的感觉。“放心罢:要老是滴溜着这些,怎么玩也玩不舒坦的。”
  男的明明知道她在哄他,可是他当做不知道的样子,只用种感激的神色搂着她的腰。他瞧见她又淌下了眼泪。
  “干么?”他轻轻皱了皱眉。
  “你很讨厌这个吧?……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们正预备要出去,杜韵南一个同事找她来了。
  正是那位王老师,黄摩南背地里叫她做“老太婆”的。她象别的那些同事一样——又恭敬又胆小地对这里的男主人鞠个躬,叫了他一声。随后放低了嗓子跟韵南说话,时不时瞟着那个男的,仿佛怕他干涉她们。
  “浅薄无聊的女人!”他想。
  连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讨厌韵南那批同事。他觉得他们都是些可笑的家伙,虽然他从来没跟他们谈过什么。每逢一来了这些人,他就绷着个脸,拿书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再不然就走出门去。
  “她干么要趁着礼拜天来呢?”他肚子里说,慢慢踱出了房门。
  对门屋子里——那位史什么把腿子搁在椅把上坐着,一张报纸挡着脸。他,大概又是在那里喝红茶。
  院子里的阴处湿得上了青苔,还堆着些香蕉皮。太阳发劲地蒸着,到处都发散着一股霉味儿。
  黄摩南踌躇了两三秒钟,于是决计要找前面刘先生去谈谈。可是那个的房门上了锁。
  他有点不舒服,好象身上什么地方发了病。他似乎预感到有个什么不吉利的兆头:他们刚要走上一条大路,可一下子给谁挡住了。他觉得好好的老晴天忽然堆上了乌云,空气给压得叫人喘不过来。
  正在这时候——自己房里迸出了高音的笑声:一听就知道那是打她们心底里发出来的,显然她们肚子里有什么遏制不住的快活。她们压根儿没理会到这个男子在不在屋子里。她简直没注意到世界上居然还有他这么个人活着。
  “这完全是她的世界。这是女人的王国。”他低声说。
  站在院子中间看着自己的影子——缩短了许多,仿佛太阳也故意要对这男性的影子给一种压迫。他替自己伤心起来:唉,只有他是孤零零的。
  她们全都不睬他。她们当然看他不起,象那个史什么一样。本来是!一个这么高这么大的男子汉——倒叫一个老婆养活他!
  忽然他看见王老师走出来了,他稍为吓了一跳。可是那个仍旧很恭敬地鞠躬,很有礼貌地道着“再会”,他睁大眼睛盯着她那渐渐远去的背影。
  “这算什么呢?”他问自己。“算是一种讽刺还是什么呢?”
  “摩南,”他的侣伴拉他回到屋子里,用哀饶似的眼色瞧着他:显然她碰到了一件什么困难的事。“今天下午——我又有个约会。……真麻烦:哲学座谈会提早在今天开。……两点钟。
  男的往床上一躺:
  “好得很。”
  沉默。
  阳光已经退出了窗子,桌面上还留着热气,馏出微微的松香味儿。什么木器在开裂着,轻轻发出一两个格格的响声。
  杜韵南坐到床边来了,她让身子给两个胳膊撑着,凌空地俯在他身上。右手摸着他下巴上的胡子梗。
  “没生气吧?”她微笑着。“我们就走罢,好不好?”
  “走什么!——那哪儿去?”
  “呃,呃,摩南,摩南。……今天你本来高高兴兴的……你真是!”
  那个拼命装着不大在乎的样子,勉强地笑着:
  “你们不是要开座谈会么?怎么有工夫上馆子呢?”
  他老实想把她们的哲学座谈发泄几句,可是到底没开口。要是她这回是个无聊的约会,那他得把肚子里那些结了疤的闷气迸出来,放肆他说上一个痛快。可是现在——他简直有点忿恨起来:他觉得她们似乎是假装着办正经事的脸色,故意来堵住他的嘴的。
  他只是提高嗓子加了一句:
  “这是大事呀:要是耽误了——嗯,不行!”
  “来得及的,”她说。“要是你呆在家里你又得发闷。”
  这天他们终于到外面去吃了一顿。去的时候他懒心懒气地拖着步子,一句话也不说。喝了两杯白干之后,他渐渐有起劲来。他觉得他们的生活并没有什么缺点。他脸子红红的:似乎全世界都融在他那软绵绵的温暖感觉里面了。
  未了——他用着指导的派头谈到了她们的读书。
  “哲学的确挺重要。这步基础一打稳了,你们可以看点儿经济学什么的。还有文艺。……本来是。谁也应该生活得起劲儿。”
  女的贪馋地瞧着他,咬着那双人造象牙的筷子。看他那张有点发红的脸,他那副心平气和的态度,她想:
  “他脾气并不暴躁。他能叫他自己冷静下来。”
  她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一面觉着身子轻快得飘在云堆里似的。
  “至于我呢——”黄摩南慢吞吞地往下说,声音可很结实,叫人联想到铁块扔在石头上的响声。“我先只翻翻书。……健康也得注意:以后要早眠早起。……”
  两双眼互相对着一会儿。很柔和的阳光在他们面前流着,把他俩的眼光融成一片。这里一点也不嘈杂,连伙计走路都悄焇的,似乎怕搅乱了这里又平静又温暖的空气。
  整个世界——仿佛是为了他两个而存在的。
  黄摩南看着她那张仰起点儿的脸——比从前瘦了些,还显得有点苍白。本来是,她近来身体坏了许多;自从春天打了那个两个月的胎,她健康一直没复原。于是他感到心脏什么的往下一沉。
  “你也得注意身体哩,”他叹了一口气。“你太爱我了。……有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老是觉着亏负了你似的。……”
  “怎么呢?怎么会这么个怪感觉呢?”
  她眼睛里发着光眨呀眨的。每逢眨一下,就更加亮了些。
  男的垂下了视线,默默地啜了两口酒。这热辣辣的液体沿着食道到了胃里,就一下子散布开来,满肚子都有点发烫。接着忽然——他内部给蒸发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感伤来了。
  他恨不得抱着她痛哭一场,象罪人那样请她饶恕他,请他更加紧鞭策他。这几年来他简直是在自暴自弃,他成了累赘那么拖坏了她。唉,真不行,真不行!他怎么能够睁着眼看着他俩萎靡下去,看着他俩腐烂下去?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他自己?碰到了什么鬼呢?
  为了要毫不惭愧地做个人,他得做点事——不论什么事。
  鼻尖上起了一阵痉挛样的刺痛,他拼命张大了眼睛,他一把抓住了韵南的手——用劲得发了抖:
  “你得不断地鼓励我,督促我。……一点也别放松。……要是我不大那个——你可以骂我,揍我。……韵南,韵南。……”
  这里他停了会儿嘴,叫自己平静些。
  “现在我简直没朋友了,”他行了两下深呼吸又往下说。“老朋友都散在各处,连信都没通。我觉着我孤独。……我瞧着他们在文化上有那么多表现,我就更加寂寞。……现在只有——你!你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同志:只有你是了解我的。……你不会把我看成一个晕头吧?——不会吧?”
  她把他的两手抓紧一下,当做答复。
  他这就又透了一口气:
  “是啊,你也说过——我不是没能力的。那些朋友似乎对他们的事业太热心了,太要赶快了,不论写的翻的——就都嫌粗糙点儿。……我得干出点儿成绩来给老朋友瞧瞧。我的生活比他们安定:不用赶着稿子买饭吃。我可以精心精意干出点儿东西来。本来是。我的环境比他们强多了。……这全是因为有你,你——我真不知要跟你怎么说才好!……”
  接着来的沉默——就好象他俩的神经结在了一起,拿感觉来传达了彼此的一些话。一个伙计拿饭进来的时候,他们竟吃了一惊,似乎才发现这世界除了他两个之外还有第三个人。
  于是他稍为矜持了一下。他慢慢谈到朋友们的作品:老石那本《哲学常识》把必然和偶然看得太玄了。老赵近来发表的短篇都嫌有点软搭搭的——没一点力气。
  忽然他又想:
  “怎么我常常烦躁呢?怎么老是猜疑她看我不起呢?”
  现在他几乎不能够相信自己有过那种心情了。
  今天他虽然在她跟前忏悔过,立过誓,可是他怕提起他平日那些罪过似的,拼命把这念头转开去,他想象一些明天他从事工作的情形。他得埋着头在稿纸上沙沙地直写着,然后韵南一张张给叠起来,微笑着计算他这天成功了多少字。
  晚上他兴奋得好久好久才睡着,跟他小时候要进中学的头一夜一样,早晨一醒来,他带着弹性地一跳就起了床。
  太阳照老样子打窗口射进屋子里,那本《战争与和平》的封皮给晒得翘了起来,象一块侉饼似的。
  他打了个呵欠。五六秒钟之后又来了一个。他觉得很困倦:他睡眠实在不大够,他看看屋子里这几样简单的家具——永远是这么个摆设法,墙上永远挂的是高尔基像跟那幅《士敏土》的木刻。他忽然有个奇怪的感觉:仿佛一个吃得肚子发胀的人,有谁又拿一碗大肥肉逼他吃下去一样。
  “嗨,真单调!——在这儿工作简直不大可能。……”
  可是他发现桌上有张字条——给墨水瓶镇着,摆得端端正正的:
  我起来得太迟,来不及给你买豆浆了。
  乖乖的给我做事,我回来看你的成绩。我带桔子回来。
  他象在研究一个罪案的证据似的,反复地看看这个字条。随后他横躺在床上,两手托着后脑勺,拿腿子搁上一张椅子。
  “做事?——她叫我做什么事呢?”他生气地问着自己。
  韵南似乎不懂得各种工作的性质,也管不着它对这时代会发生些什么影响。她只是要他想些花样来消消遣,哪怕下围棋也好,甚至于打牌也好。她只是怕他闲得发闷,怕他烦躁。
  为什么呢?
  马上他又自己回答自己:当然她是讨厌他那副烦躁发闷的脸子。本来是,他这副脸子根本就惹人讨厌,从头到脚也都惹人讨厌!
  他站起来,拿起“战争与和平”来翻了一下,狠狠地一摔:
  “讨厌就讨厌!这些东西——我无论如何不译!”
  胸脯上又给绷得紧紧的,脑顶上也感到有什么重东西压着。他一想到这么一天一天老挨下去,老甩甩膀子没做一点儿工作,他就全身发了热,还觉得给埋住了似的,一面着急一面想挣扎,可又闷得叫不出声来。
  宕到哪一天呢——时间可是不等人的。
  他瞧了瞧那只闹钟:短针指在4字上。
  “哼,她连钟也不开一下!”
  太阳影子渐渐往外移,简直看得出它在那里走动,他听见那个史什么咳了一下:大概那家伙下办公厅回来了。什么地方发出了炒菜的响声,接着就弥漫着一股豆油味儿。
  今天他实在应该出去吃点儿好的;他认为一个人只要没什么别的欲求梗在他心里,干什么都会上劲些。并且韵南不回来吃中饭,叫他一个人来烧锅,叫他一个人来洗这些油腻腻的碗筷——他一想到就有股要呕吐的感觉了。
  他懊悔昨天吃得太浪费。韵南可全不计算一下:仿佛她仗着她在外面赚钱,就竟有资格不理会这些家计似的!
  “本来是!”他嘴角往下弯着。“丈夫活该要管家务!——丈夫只不过是附属品!……她是一切的中心!……”
  在一家小饭馆吃了一客客饭之后,他到底平静了些。他在路上慢慢踱着步子,让胃里的东西好好儿消化着。一面把自己上午那种火劲儿分析了一下:他认为那是生理的原因。韵南没给他买豆浆,叫他挨了饿。还有人——睡得太不够。
  这时候顶好到什么熟人家里去坐坐:不管对手是谁,他也得把肚子藏着的想头吐个痛快。可是在此地的朋友都是有职业的,不是假日总不在家。甚至于当新闻记者的刘先生——屋子里也是空的。
  为了怕史什么背地里说他一天到晚吃老婆的闲饭不做事,他进房门的时候装出一副很忙的样子。
  “总得好好选择一样工作,真的!”
  他打书架上随手抽下一本法伯尔的《昆虫世界的社会生活》,拍拍上面的灰,躺到床上读着。
  十分钟之后,他睡着了。
  “你今天……”杜韵南一回来就四面望望——要找出他的成绩来,微笑着看看他。
  男的带着气忿忿的脸色,使劲摇了摇头,似乎他的工作不了——全是她害的。韵南从个纸袋里掏出两个桔子来的时候,他推开了她的手,用五成牢骚,五成自怨自艾的口气说:
  “我不配!”
  “怎么了,你?……”
  她愣着瞧着他,站着不动,连呼吸都屏住了的样子。
  黄摩南不睬她。他上了床,不安地转动着身子,好象害了什么疮痛似的。他大声叹着气,拿脚很响地打着凹进去的棕绷子。
  那个坐到了靠桌的藤椅上,视线呆滞滞地盯着窗外昏黄色的天空——看着看着渐渐消去了它的光辉。那些云朵越变越黯淡,重甸甸的很想要掉下来。她眼眶里堆着泪水——给映成了金色,凝在那里没往下滴,仿佛她故意要把她的悲哀蕴藏起来。
  男的在肚子里叫:
  “嗯,又来了!”
  “唉,你老是以为你受了委屈,”他说。“其实我并没发你的脾气。我不过是自己发闷。……”
  “干么呢,好好的?”
  她偷偷地抹了眼泪,到床边蹲着,用手抚摩着他的脸。她吃力地微笑着,一面瞧见他脸上绷着的肌肉渐渐松弛了,她心头感到的重压也就轻了些。
  除了他这点老毛病——她觉得他们过的日子是圆满的。
  “他这样,准有个什么原因,”她想。
  这原因她自己以为懂得,可是很模糊。似乎他生活里少了一件什么重要的东西,似乎他在追求一个什么可又得不到。他当真有点寂寞:每天都是他一个人呆在家里,他的一些好朋友又都不在此地。她不知道他跟他老友们为什么很少通信,也许是他懒,也许他不高兴他们。她只是朦胧地看到——这个世界离开了他,撇开了他。
  这里她忽然起了一种抱歉似的心情:她觉得她有许多事应该替他做的——她都没去动手。她自己也好象待他比从前疏远了些。她为什么不去激发他呢?为什么不去帮助他呢?
  可是她瞧着他那张憔悴得可怜的脸子,那张拼命要想隐藏住恶劣心情的脸子,她什么也说不出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怕撩起他的烦躁,还是她声音给哽住了:
  “唉,摩南……摩南……”
  她伏在他胸脯上痛哭起来。
  他紧紧抱着她,用力得突起了膀子上的肌肉:他仿佛要借这一手来发泄他心里的闷气。
  “今天一天又过去了,”未了他累慌了地嘘一口长气。“一想起来我就着急。要是这么混了一辈子——那真惨!……”
  眼睛空洞地瞪着屋角上,他又说:
  “可是要干的话总得干一件有意义的工作,对时代有意义的。这年头儿——介绍托尔斯泰的作品干么呢!……我得弄点儿反帝的文章。有斗争性的。本来是!对那些个汉奸,那些不要脸的教授——总得——嗯!还有那些在民族阵线里徘徊动摇的家伙……一概攻击!……”
  随后——他又在选择工作这个问题里打旋了。
  晚饭两个人都吃得很少。她担心地瞧着他,举动都来得轻轻的,连洗起碗筷来也很小心。于是那些瓷器跟瓷器小声儿碰出了一种颤抖抖的声音。
  “要是他肯参加哲学座谈会……”她自己念着。她知道这不过是个空想:他要做总得做些更重要的事。于是她又对他提起上星期说过的那个计划:她们接洽一家报馆,想弄个小小的副刊,内容正象他刚才谈的那些。
  “你要是高兴——写点儿小文章,文艺的也好,一般的也好……”
  黄摩南冰冷地答:
  “我不会!”
  说了就静静地瞧着她脸上的表情。
  干么她要反三复四地提这句话呢?她们简直起劲得过了火,竟以为她们自己在担当着国家大事似的。他呢——他只配跟在她们后面,只配写点不痛不痒的小文章!
  他又躺到了床上,抽着烟,用劲地拍着烟灰——掉到了垫被上他也没理会。他看见韵南一句话也不说,只对着带回来的一叠作文簿子发愣,他觉得身上有什么东西戳着似的。
  她现在想些什么——他可以猜得到。她准是记起了他往日做的一些事;他下过决心要弄社会科学,找了些书,一面学日文。不久他就发现自己的兴趣倒是偏在文艺方面。有一次读了《小约翰》,他又感觉到生物学的重要,于是托人买了两本英语的法伯尔的著作——就是一直摆在书架上没动过的那两册,上面堆着多厚的灰土的。
  可是她怎么不言语呢,既然是他的一个好侣伴?
  他叫起来:
  “我真该死!我是个大混蛋!我比化石还不如!别人看我不起——那真活该活该!我有什么资格埋怨别人呀!——活该!活该!……”
  韵南好象突然听见什么重东西掉下来一样,赶快跑到了他身边。她喃喃地叫着他,声音发了抖。
  男的叹一口气,用种怜惜的眼光盯着她:
  “我说——我们还是离开些时候吧。”
  “怎么!”杜韵南打了个寒噤,连血都凝住了。
  一下子她什么也说不出,似乎整个神经系统都麻木得失了作用。这件事她从来没想到过,几乎想不到人类两性中间还有这么一种行为。她睁大了眼睛,疑心这句话——不是打他那张吻过她千万次的嘴里说出来的。她梦吃似地说:
  “难道我们的结合有错误么?……”
  自从他们相爱之后,摩南在思想上给了她许多影响,叫她渐渐地有现在这个明确点的认识。于是她本着她向来的热情——去求上进,去干点什么。她想:他不过比她冷静些,这大概是他比她大八九岁的缘故。
  她自己比那男的差得远,就仿佛觉得他屈就了她:一面似乎为了要补偿他这个牺牲,一面把他当做个导师看,她一直总是顺从着他。她在外面可以做个强者,一到了摩南面前——她可不敢批评他,不敢鞭策他,只是觉着他可怜,觉得他没好好得到她的安慰。她连自己也不明白她这两重性到底是她的缺点,还是她的长处。
  这么想着——她重新淌下了眼泪。
  摩南似乎怕她受不住刺激,他加上了一句说明:
  “我是说想找个职业。这么混下去太不行。”
  “那就——”女的抹抹眼睛,“那就去找找老殷看罢。他教育界很熟的。”
  他紧瞅着她,要看出她这句话什么用意。然后站了起来,踏着很重的步子一上一下地踱着。他想:
  “我当然得找职业。吃闲饭总是惹人讨厌的——尤其是女人!……更不是我吃完了她的,她不是可以积一笔家私么!”
  杜韵南的眼珠跟着他身子转动,跟着他身子停下来:他坐到了椅子上。
  “我凭什么资格找职业呢?”他可怕地笑了一下。“连旧制中学都没毕业,还找职业!……要象你这么就好了:学的是师范,毕业出来可以考小学教员。……”
  拿起一支烟来衔到嘴里,嘴角往下弯着:
  “哼,职业生活真坑死人。象你吧——四十块钱一个月,他们简直把你买去了。”
  “本来是的。你现在正可以做点儿重要的事……”
  男的猛地回过脸去。她这是干么——现在又劝他别找职业了?她似乎已经看穿了他资格上成问题,她叫他永远在她下面做个附属品。
  “她想保持她那女王的统治。……”
  他记起上个月有一天——她托他送一篇谁的什么文章到一个姓朱的那里去。她自己呢要去上课,完全摆出副家长的派头,叫他去为这些小事跑腿。有什么办法呢!——谁叫自己吃她的饭的!活该!
  电灯光带着点儿红色,好象它已经使尽了力气,还在硬撑住似的。对面屋子里时不时有点响动:说不定那个史什么在那里偷听——看他这吃闲饭的丈夫到底在干些什么。
  于是他用种埋怨口气嘟哝着:他要一个人到上海去,接着又说要弄笔钱到日本去。最后他又把自己的生活分析了一下:
  “我想我是生活太安定了的缘故。本来是!要是没吃的没穿的——我准会下死劲写文章下死劲翻书。现在——唉!……真的,我说——你把这个事情辞掉罢。”
  “生活呢,那么?”她轻轻地试探着问。
  黄摩南心头一阵紧。他想她一定又回忆到从前的那些日子了:他常常跑出去几毛一块地问朋友借钱,他老是发脾气,并且还声言他要自杀。于是她捧着他的脸哭着,拿种种的话来安慰他。
  “怎么办呢?”他问自己。“那种日子……她真太可怜了,真可怜。……女人到底是脆弱的。……”
  他把烟卷搁到洋火盒上,对她手一招。他让她挨着他坐着,用右手抹着她短短的头发。他叹着气,小着嗓子计划他得做点什么工作。他坚决地要她象个老师管束坏孩子那么监督他。于是他把她抱得紧紧的,哀求似地低声叫着她的名字。
  “这么生活下去真不行,”他说,“韵南……韵南……你给我勇气罢,叫我……怎么,你干么又哭?……”
  念头一触到那些写作,那些翻译,他脑子里又一团糟,感到给许多杂里骨董的东西重重压着的样子,连气都透不过来。他觉得身子发了软,好象刚才一口气赶了几百里路似的。
  她早晨留下的那张字条斜在《战争与和平》旁边,带着嘲笑的脸色瞧着他。他忽然有欠了一笔印子钱的感觉,着急地用右脚死命一顿。
  “哞!”
  “摩南……”
  摩南可一抽身就跑到床边——躺下来了。
  女的站在老地方傻瞧着他。她动也不动,正象那只闹钟——它的短针仍旧静静地指在4字上。
               原载《文季月刊》1936年9月1日第1卷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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