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浴佛寺替老太爷做六十岁的阴寿,女眷一连串坐着马车到庙里去,招摇过市像游行一 样。家里男人先去了。银娣带着女佣,奶妈抱着孩子,同坐一辆敞篷车。她的出锋皮袄元宝 领四周露出银鼠里子,雪白的毛托着浓抹胭脂的面颊。街上人人都回过头来看,吃了一惊似 的,尽管前面已经过了好几辆车,也尽有年轻的脸,嵌在同样的珍珠头面与两条通红的胭脂 里。在头面与元宝领之间,只剩下一块菱角形的脸,但是似乎仍旧看得出分别来。那胭脂在 她脸上不太触目,她皮肤黑些。在她脸上不过是个深红的阴影,别人就是红红白白像个小糖 人似的,显得乡气。她们这浩浩荡荡的行列与她车上的婴儿表出她的身份,那胭脂又一望而 知是北方人,不会拿她误认为坐马车上张园吃茶的倌人。但是搽这些胭脂还是像唱戏,她觉 得他们是一个戏班子,珠翠满头,暴露在日光下,有一种突兀之感:扮着抬阁抬出来,在车 马的洪流上航行。她也在演戏,演得很高兴,扮作一个为人尊敬爱护的人。 马路边洋梧桐叶子一大阵一大阵落下来,沿路望过去,路既长而又直,听着那萧萧的声 音,就像是从天上下来的。她微笑着几乎叫出声来,那么许多黄色的手飘下来摸她,永远差 一点没碰到。黄包车、马车、车缝里过街的人,都拖着长长的影子,横在街心交错着,分外 显得仓皇,就像是避雨,在下金色的大雨。 一条蓝布市招挂在一个楼窗外,在风中膨胀起来,下角有一抹阳光。下午的太阳照在那 旧蓝布上,看着有点悲哀,看得出不过是路过,就要走的。今天天气实在好。好又怎样?也 就跟她的相貌一样。 一行僧众穿上杏黄袍子,排了班在大门外合十迎接,就像杏黄庙墙上刻着的一道浮雕。 大家纷纷下车,只有三个媳妇是大红裙子,特别引人注目。上面穿的紧身长袄是一件青莲 色,一件湖色,一件杏子红。三个人都戴着"多宝串",珠串绞成粗绳子,夹杂着红绿宝石、 蓝宝石,成为极长的一个项圈,下面吊着一只珠子穿的古典字坠子,刚巧像个S字样,足有 四寸高,沉甸甸挂在肚脐上,使她们娇弱的腰身仿佛向前荡过去,腆着个肚子。老太太最得 意的是亲戚们都说她的三个媳妇最漂亮,至于哪一个最美,又争论个不完。许多人都说是银 娣,也有人说大奶奶甜净些,三奶奶细致些,皮肤又白。她不过是二奶奶,人家似乎从来不 记得她丈夫是谁。很少提到他,提到的时候总是放低了声气,有点恐怖似的,做个鬼脸," 是软骨病--到底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毛病。"他们家不愿意人多问,他也很少出现,见是总让 人见过,不然更叫人好奇。她喜欢出去,就是喜欢做三个中间的一个。 今天他们包下了浴佛寺,不放闲人进来。偏殿里摆下许多桌麻将。今天他们亲戚特别 多,许多人从内地"跑反"到上海来。大家都不懂,那些革命党不过是些学生闹事,怎么这回 当真逼得皇上退位?一向在上海因为有租界保护,闹得更凶些,自己办报纸,组织剧团唱文 明戏,言论老生动不动来篇演说,大骂政府,掌声不绝,现在非常出风头,银娣是始终没看 见过。姚家从来不看文明戏。唱文明戏的都是吊膀子出名的,名声太坏。难道就是这批人叫 皇上退位?都说是袁世凯坏,卖国。本来朝事越来越糟,姚家就连老太爷在世的时候也已经 失势了,现在老太太讲起来,在愤懑中也有点得意,但是也不大提起。跑反娣倒是有点觉得 姚家以后不比从前了。本来他家的儿子一成年,就会看在老太爷面上赏个官做。大爷做过一 任道台,三爷是不想做官,老太太也情愿他们安顿点待在家里,宦海风波险恶。银娣总以为 她的儿子将来和他们不同。现在眼前还是一样热闹,添了许多亲戚更热闹些,她却觉得有一 丝寒意。她哥哥那些孩子将来也没指望了。她的婚姻反正整个是个骗局。 在庙里,她和一个表弟媳卜二奶奶站在走廊上,看院子里孩子们玩,小丫头们陪着他们 追来追去。一个孩子跌了一跤,哇!哭了。领他的老妈子连忙去扶他起来,揉手心膝盖。打 地!打地! 三奶奶在月洞门口和李妈鬼头鬼脑说话。仿佛听见说"还没来……叫陈发去找了。""陈 发没用……"又找我们三爷了, 三奶奶走过来倚着栏杆,卜二奶奶就笑她:"已经想三爷了?"谁像你们,一刻都离不 开,好得合穿一条裤子。我们好不了,天天吵架。吵架谁不吵?你跟三爷相敬如宾。我们三 奶奶出名的贤惠,聚在一起,似乎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连她们妯娌们都和睦起来。"我们三 爷欺负她。"连老太太都管不住他,叫我有什么办法?还好,你们老太太不许娶姨奶奶。只 要不娶回来,眼不见为净。所以我情愿他出去,发毛了点都要骂。"她低声说,大家都吃吃 笑了起来。"青天白日,谁这么下流?"你们三爷的事,不敢保。我们难得的。 她们这些年轻的结了婚的女人的话,银娣有点插不上嘴去,所以非插嘴不可。"你这话 谁相信?" 三奶奶马上还她一句话:"我们不像你跟二爷,恩爱夫妻。"一提二爷,马上她没资格发 言了。我们才真是难得。脸上也确是顿时现出好奇的笑容。"我敢赌咒,你敢赌么?三奶奶 你敢赌咒?" 卜二奶奶笑。"你刚生了个儿子,还赌什么咒?"老实告诉你,连我都不知道是怎么生出 来的。人一面笑,眼睛里露出奇异的盘算的神气,已经预备当作笑话告诉别人。她们彼此开 玩笑向来总是这一套,今天似乎太过份了,不好意思再往下说,但是仍旧在等着,希望她还 会说下去,再泄漏些二爷的缺陷。刚巧有个没出嫁的表妹来了,这才换了话题。老太太叫, 两个媳妇连忙进去。老太太在和三奶奶的母亲打麻将。三爷呢?怎么叫了这半天还不 来?亲家太太惦记着呢。三爷打麻将赢了,他们不放他走。别叫他,让他多赢两个。 她的小弟弟走到牌桌旁边,老太太给了他一块戳着牙签的梨,说:到外边去找姐夫,姐 夫赢钱了,叫他给你吃红。姐夫不在那儿。在那儿。你找他去。我去找他,他们说还没来。 老太太马上掉过脸来向三奶奶说:"什么打麻将,你们这些人捣的什么鬼?" 三奶奶的母亲连忙说:"他小孩子懂得什么,外头人多,横是闹糊涂了。"到这时候还不 来,自己老子的生日,叫亲家太太看着像什么样子?你也是的,还替他瞒着,难怪他胆子越 来越大。" 三奶奶不敢开口,站在那里,连银娣和丫头老妈子们都站着一动也不动,唯恐引起注 意,把气出在她们身上。三奶奶母亲因为自己女儿有了不是,她不便劝,麻将继续打下去, 不过谁也不叫出牌的名字。直到七姑太太摊下牌来,大家算胡了,这才照常说话。老太太是 下不来台,当着许多亲戚,如果马虎过去,更叫人家说三爷都是她惯的。 一圈打下来,大奶奶走上来低声说:"三爷先在这儿,到北站送行去了,老沈先生回苏 州去。" 她们用老沈先生作借口,已经不止一次了,他老婆不在上海,身边有个姨奶奶,但是姨 奶奶们不出门拜客。所以她们无论说他什么,不会被拆穿。他这时候也许就在这庙里,老太 太反正无从知道。她正看牌,头也不抬。大奶奶在亲家太太椅子背后站着,也被吸引进桌子 四周的魔术圈内,成为另一根直立的棍子。吃! 空气松懈了下来。连另外几张牌桌上说话都响亮得多。大奶奶三奶奶尝试着走动几步, 当点小差使。银娣看见她房里的奶妈抱着孩子,在门口踱来踱去。你吃了面没有?呢?小和 尚,我们去找夏妈。"孩子叫小和尚。他已经在这庙里记名收做徒弟,像他父亲和叔伯小时 候一样,骗佛爷特别照顾他们。 她抱他到前面院子里,斜阳照在那橙黄的墙上,鲜艳得奇怪,有点可怕。沿着旧红栏杆 栽的花树,叶子都黄了。这是正殿,一排白石台阶上去,彤花排门静悄悄大开着。没有人, 她不带孩子去,怕那些神像吓了他。月亮倒已经出来了,白色的,半圆形,高挂在淡清色下 午的天上。今天这一天可惜已经快完了,白过了,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像乳房里奶胀一 样。她把孩子抱紧点,恨不得他是个猫或是小狗,或者光是个枕头,可以让她狠狠地挤一 下。 廊上来了些挑担子的,系着围裙,一个跟着一个,侧身垂着眼睛走过,看都不看她。扁 担上都挑着白木盒子,上面写着菜馆名字,是外面叫来的荤席。不早了,开饭她要去照应。 院心有一座大铁香炉,安在白石座子上,香炉上刻着一行行蚂蚁大的字,都是捐造香炉 的施主,"陈王氏,吴赵氏,许李氏,吴何氏,冯陈氏……"都是故意叫人记不得的名字,密 密的排成大队,看着使人透不过气来。这都是做好事的女人,把希望寄托在来世的女人。要 是仔细看,也许会发现她自己的名字,已经牢铸在这里,铁打的。也许已经看见了,自己不 认识。 她从月洞门里看见三爷来了,忽然这条典字栏杆的走廊像是两面镜子对照着,重门叠户 没有尽头。他的瓜皮帽上镶着帔霞帽正,穿着骑马的褂子,赤铜色缎子上起寿字绒花,长齐 膝盖,用一个珍珠扣子束着腰带,下面露出沉香色扎脚裤。 他走得很快,两臂下垂,手一半捏成拳头,缩在紧窄的袖子里,仿佛随时遇见长辈可以 请个安。他看见了她也不招呼,一路微笑着望着她,走了许多路。她有点窘,只好跟孩子说 话。小和尚,看谁来了。看见吗?看见三叔吗?二嫂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呸!等你,大家 都在等你--出去玩得高兴,这儿找不到你都急死了。怎么找我?不是算在外边陪客?还说 呢,又让你那宝贝小舅子拆穿了,老太太发脾气。 他伸了伸舌头。"不进去了,讨骂。"你反正不管,一跑,气都出在我们头上,又是我们 倒霉。 小和尚,你大了可不要学三叔。"二嫂老是教训人。你自己有多大?你比我小。谁说 的?你不比我小一岁?你倒又知道得这样清楚。心神不定起来。她颠着他哄着他,"噢, 噢,噢!不要我抱,要三叔,嗯?要三叔抱?" 她把孩子交给他,他的手碰着她胸前,其实隔着皮袄和一层层内衣、小背心,也不能确 定,但是她突然掉过身去走了。他怔了怔,连忙跟着走进偏殿,里面点着香烛,在半黑暗中 大大小小许多偶像,乍看使人不放心,总像是有人,随时可以从壁角里走出个香仗来,上首 的佛像是个半裸的金色巨人,当空坐着。二嫂拜佛?拜有什么用,生成的苦命,我只求菩萨 收我回去。低下头去看了看孩子。"现在有了他,我算对得起你们姚家了,可以让我死了。" 她眼睛水汪汪的,隔着一排排的红蜡烛望着他。 他望着她笑。"好好的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因为今天在佛爷跟前,我晓得今生没缘,结 个来世的缘吧。没缘你怎么会到我家来?还说呢,自从到你们家受了多少罪,别的不说,碰 见这前世冤家,忘又忘不了,躲又没处躲,牵肠挂肚,真恨不得死了。今天当着佛爷,你给 我句真话,我死也甘心。"怎么老是说死?你死了叫我怎么样?你从来没句真话。你反正不 相信我。起来。他不让她去抱他,一只手臂勒得她透不过气来,手插在太紧的衣服里,匆忙 得像是心不在焉。她这时候倒又不情愿起来,完全给他错会了意思。衬衫与束胸的小背心都 是一排极小而薄的罗钿钮子,排得太密,非常难解开,暗中摸索更解不开。也只有他,对女 人衣服实在内行。但是只顾努力,一面吻着她都有点心神不属。她心里乱得厉害,都不知道 剖开胸膛里面有什么,直到他一把握在手里,抚摩着,揣捏出个式样来,她才开始感觉到那 小鸟柔软的鸟喙拱着他的手心,它恐惧地缩成一团,圆圆的,有个心在跳,浑身酸胀,是中 了药箭,也不知是麻药。冤家, 孩子嚎哭的声音在寂静中震荡,狭长的殿堂石板砌地,回声特别大,庙前庙后一定都听 见了,简直叫人受不了,把那一刹那拉得非常长,仿佛他哭了半天,而他们俩魇住了,拿他 毫无办法。只有最原始的欲望,想躲到山洞里去,爬到退色的杏子红桌围背后,挂着尘灰吊 子的黑暗中,就在那蒲团上的孩子旁边。两个人同时想起《玉堂春》,"神案底下叙恩情"。 她就是怕他也想到了,她迟疑着没敢蹲下来抱孩子,这也是一个原因。有人来了,我不怕, 反正就这一条命,要就拿去。 她马上知道说错了话,两个人靠得这样近,可以听见他里面敲了声警钟,感到那一阵阵 的震动。他们这情形本来已经够险的,无论怎样小心也迟早有人知道。在他实在是犯不着, 要女人还不容易?不过到这时候再放手真不好受,心里实在有气。二嫂,今天要不是我,嗨 嗨!你不要这样没良心!没良心倒好了,不怕对不起二哥?你二哥!也不知道你们祖上作了 什么孽,生出这样的儿子,看他活受罪,真还不如死了好。"又何必咒他。谁咒他?只怪我 自己命苦,扒心扒肝对人,人家还嫌血腥气。是你看错人了,二嫂,不要看我姚老三,还不 是这样的人。袖子一甩走了,缎子咯啦一声响。 她终于又听见孩子的哭声。她跪在蓝布蒲团上把他抱起来,把脸埋在他大红绸子棉斗篷 里,闻见一股子奶腥气与汗酸气。他永远衣服穿得太多,一天到晚出汗。过了一会儿,她拣 起小帽子来给他戴上,帽子上一个老虎头,突出一双金线织的圆眼睛,擦在她潮湿的脸上有 点疼。 她出来到走廊上,天黑了,晚钟正开始敲,缓慢的一声声砰!砰!充塞了空间,消灭一 切思想,一声一声跟着她到后面去。 饭桌已经都摆出来了,他们自己带来的银器。大奶奶三奶奶正忙着照应。她找到奶妈把 孩子交给她。三爷站在老太太背后看打牌,和他丈母娘说话。也许他今天晚上会告诉三奶 奶。--这话他大概不敢说。--他怎么舍得不说?今天这件事干得漂亮,肯不告诉人?而且这 么个大笑话,哪儿熬得住不说?熬也熬不了多久。 等着打完八圈才吃晚饭。座位照例有一番推让争论,全靠三个少奶奶当时的判断,拉拉 扯扯把辈份大、年纪大、较远的亲戚拖到上首,有些已经先占了下首的座位,双手乱划挡架 着,不肯起来。有许多亲戚关系银娣还没十分摸清楚,今天更觉得费力,和别人交换一言一 笑都难受。她们是还不知道她的事。未来是个庞然大物,在花布门帘背后藏不住,把那花洋 布直顶起来,顶得高高的,像一股子阴风。庙里石板地晚上很冷,门口就挂着这么个窄条子 花布帘子。屋梁上装着个小电灯泡,一张张圆台面上的大红桌布,在那昏黄的灯光下有突兀 感。以后的事全在乎三奶奶跟她房里的人,刀柄抓在别人手里了。 她一直站着给人夹菜。你自己吃。坐下,二奶奶坐。张桌子,地方太大太冷,稀薄的笑 话声,总热闹不起来。 打了手巾把子来,装着鸭蛋粉的长圆形大银粉盒,绕着桌子,这个递到那个手里,最后 轮到她用,镜子已经昏了,染着白粉与水蒸气。鲜艳的粉红丝棉粉扑子也有点潮湿,又冷又 硬,更觉得脸颊热烘烘的。 麻将打到夜里一两点钟才散。在马车上奶妈告诉她孩子吃了奶都吐出来,受了凉了。回 去二爷听见了发脾气。他今天整天一个人在家里。一直好好的,你走了交给谁抱?交给谁? 谁也不在那儿,去了。来喜那小鬼,跟着那些小孩起哄,都玩疯了。" 据夏妈说,她也在找二奶奶。二爷把跟去的人都骂了一顿。银娣起初心不在焉,他的雌 鸡喉咙听得她不耐烦起来。好了好了,哪个孩子不伤风着凉。打鸡骂狗的,你越是稀奇越留 不住。生气,省得再跟她说话。你还要咒他?也是你自己不当心,这么点大的孩子,根本不 应当带他去。是我叫他去的?老太太要他去拜师傅,你有本事不叫去?奶妈,把门开着,夜 里他要是咳嗽我听得见。噢,我也听着点。 他们的声音都离她很远,像点点滴滴的一行蚂蚁,隔着衣服有时候不觉得,有时候觉得 讨厌。她能知未来,像死了的人,与活人中间隔着一层,看他们忙忙碌碌,琐碎得无聊。 但是眼看着他们忙着预备睡觉,对明天那样确定,她实在受不住。不知道自己怎么样, 这不是人所能忍受的。目前这一刹那马上拖长了,成为永久的,没有时间性,大钳子似的夹 紧了她,苦痛到极点。他们要拿她怎么样?向来姨奶奶们不规矩,是打入冷宫,送到北边 去,不是原籍乡下,太惹人注目,是北京,生活程度比上海低,家里现成有房子在那里,叫 看房子的老佣人顺便监视着。正太太要是走错一步路呢?显然他们从来不。这些人虽然喜欢 背后说人家,这话从来没人敢说。 她并没有真怎么样,但是谁相信?三爷又是个靠得住的人。马上又都回来了,她怎么 说,他怎么说,她又怎么说,她怎么这样傻。她的心底下有个小火熬煎着它。喉咙里像是咽 下了热炭。到快天亮的时候,她起来拿桌上的茶壶,就着壶嘴喝了一口。冷茶泡了一夜,非 常苦。窗子里有个大月亮快沉下去了,就在对过一座乌黑的楼房背后,月亮那么大,就像脸 对脸狭路相逢,混沌的红红黄黄一张圆脸,在这里等着她,是末日的太阳。在黑暗中房间似 乎小得多。二爷带着哮喘的呼吸与隔壁的鼾声,听上去特别逼近,近得使人吃惊。奶妈带着 孩子跟老郑睡一间房,今天晚上开着门,就像是同一间房里的一个角落。两个女佣的鼾声略 有点参差不齐,使人不由自主期待着一上一落,神经紧张起来。一个落后半步,两个都时而 沙嗄,时而浓厚,咕嘟咕嘟冒着泡沫。然后渐趋低微,偶尔还吁口气。或是吹声哨子。听上 去人人今天晚上都过不了这一关。夜长如年,现在正到了最狭窄的一个关口。 格喇一响,跟着一阵沙沙声。是什么?她站着不动,听着。是老郑在枕上转侧,枕头装 着绿豆壳,因为害红眼睛,绿豆清火的。 她披上两件衣裳,小心地穿过海上的船舱。黑洞洞的,一只只铺位仿佛都是平行排列 着。一个个躺在那里,在黑暗中就光剩这一口气,每次要再透口气都费劲,呼嗤呼嗤响,是 一把乱麻绷紧在一个什么架子上,很容易割断。每一只咽喉都扯长了横陈在那里,是暴露的 目标。她自己的喉咙是一根管子扣着几只铁圈,一节节匝紧了,酸疼得厉害,一定要竖直了 端来端去。她转动后面箱子房的门钮,一进去先把门关上了再开灯。一开灯,那间大房间立 刻闯了上来,在温暖的黄色灯光里很安逸。用不着的家具,一叠叠的箱子,都齐齐整整挨着 墙排列着。 二爷不会看见门头上小窗户的光。老妈子门隔着间房,也看不见。她搬了张凳子放在他 的旧床上。坏在床板太薄,踢翻了凳子咕咚一声,比地板上更响。门头上的横栏最合适,不 过那要开着门。另一扇门通向甬道,是锁着的。她四面看看,想找张床毯或是麻包铺在床 上,但是什么都收起来了。还是宁可快点,不必想得太周到。孩子随时可以哭起来,吵醒他 们。反正要不了一会工夫,她小时候有个邻居的女人就是上吊死的。她多带了一条裤带来, 这种结实的白绸子比什么绳子都牢。能够当作一件家常的工作来做,仿佛感到一点安慰似 的。 上面有灰尘的气味,也像那张床一样,自成一个小房间。 如果她夏天上吊,为了失窃的事,那是自己表明心迹,但是她知道这些人不会因为她死 了,就看得起她些。他们会说这是小户人家的女人惫赖,吵架输了,赌气干的事。现在她是 不管这些人说什么了。如果她还有点放不下,至少她这一点可以满意:叫人看着似乎她生命 里有件黑暗可怕的秘密--说是他也行,反正除了二爷她还有个人。 其实她并没有怎样想到身后的情形--不愿意想。人死如灯灭。眼不见为净。就算明天早 上这世界还在这里,若无其事,像正太太看不见的姨奶奶,照样过得热热闹闹的。随它去, 一切都有点讨厌起来,甚至于可憎。反正没有她的份了,要她一个人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