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三抗战开始的时候,在上海连打了三个月,很有一些有钱的人着了慌往内地跑 的。曼桢的母亲在苏州,苏州也是人心惶惶。顾太太虽然不是有钱的人,她也受了他们一窝 蜂的影响,大家都向长江上游一带逃难,她也逃到他们六安原籍去。这时候他们老太太已经 去世了。顾太太做媳妇一直做到五六十岁,平常背地里并不是没有怨言,但是婆媳俩一向在 一起苦熬苦过,倒也不无一种老来伴的感觉。老太太死了,就剩她一个人,几个儿女都不在 身边,一个女孩子在苏州学看护,两个小的由他们哥哥资助着进大学。伟民在上海教书,他 也已经娶亲了。 顾太太回到六安,他们家在城外有两间瓦屋,本来给看坟人住的,现在收回自用了。她 回来不久,慕瑾就到她家来看她,他想问问她关于曼桢的近况,他屡次写信给曼桢,都无法 投递退了回来。他因为知道曼桢和祝家那一段纠葛,觉得顾太太始终一味地委曲求全,甚至 于曼桢被祝家长期锁禁起来,似乎也得到了她的同意,不管她是忍心出卖了自己的女儿还是 被愚弄了,慕瑾反正对她有些鄙薄。见面之后,神情间也冷淡得很,顾太太初看见他,却像 他乡遇故知一样,分外亲热。谈了一会,慕瑾便道:"曼桢现在在哪儿?"顾太太道:"她还 在上海。她结婚了呀--哦,曼璐死你知道吧,曼桢就是跟鸿才结婚了。"顾太太几句话说得 很冠冕,仿佛曼桢嫁给她姊夫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料想慕瑾未见得知道里面的隐情,但是她 对于这件事究竟有些心虚,认为是家门之玷,所以就这样提了一声,就岔开去说到别处去 了。 慕瑾听到这消息,虽然并不是完全出于意料之外,也还是十分刺激。他真替曼桢觉得可 惜。顾太太尽自和他说话,他唯唯诺诺地随口敷衍了两句,便推说还有一点事情,告辞走 了。他就来过这么一次。过年也不来拜年,过节也不来拜节。 顾太太非常生气,心里想:"太岂有此理了,想不到他也这么势利,那时候到上海来不 是总住在我们家,现在看见我穷了,就连亲戚也不认了。" 打仗打到这里来了。顾太太一直主意不定,想到上海去,这时候路上也难走,她孤身一 个人,又上了年纪,沿途又没有人照应。后来是想走也不能走了。 上海这时候早已沦陷了。报纸上登出六安陷落的消息,六安原是一个小地方,报上刊出 这消息,也只是短短几行,以后从此就不提了。曼桢和伟民杰民自然都很忧虑,不知道顾太 太在那里可还平安。伟民收到顾太太一封信,其实这封信还是沦陷前寄出的,所以仍旧不知 道她现在的状况,但还是把这封信互相传观着,给杰民看了,又叫他送去给曼桢看。杰民现 在在银行里做事,他大学只读了一年,就进了这爿银行。 这一天他到祝家来,荣宝是最喜欢这一个小舅舅的,他一来,就守在面前不肯离开。天 气热,杰民只穿着一件白衬衫,一条黄卡其短裤,这两年因为战争的缘故,大家穿衣服都很 随便。他才一坐下,那荣宝正偎在曼桢身边,忽然回过头去叫了声:"妈。"曼桢应了声: 唔?曼桢向杰民膝盖上望了一望,不禁笑了起来道:"我记得你这疤从前没有这样大的。人 长大,疤也跟着长大了。"杰民低下头去在膝盖上摸了一摸,笑道:"这还是那时候学着骑自 行车,摔了一跤。"说到这里,他忽然若有所思起来。曼桢问他银行里忙不忙,他只是漫应 着,然后忽然握着拳头在腿上捶了一下,笑道:"我说我有一桩什么事要告诉你的!看见你 就忘了。--那天我碰见一个人,你猜是谁,碰见沈世钧。"也是因为说起那时候学骑自行 车,还是世钧教他骑的,说起来就想起来了。他见曼桢怔怔的,仿佛没听懂他的话,便又重 了一句道:沈世钧。他到我们行里来开了个户头,来过好两次了。杰民道:"要不然我也不 会认得了,我也是看见他的名字,才想起来的。我也没跟他招呼,他当然是不认得我了--他 看见我那时候我才多大?"说着,便指了指荣宝,笑道:"才跟他一样大!"曼桢也笑了。她 很想问他世钧现在是什么样子,一句话在口边,还没有说出来,杰民却欠了欠身,从裤袋里 把顾太太那封信摸出来,递给她看。又谈起他们行里的事情,说下个月也许要把他调到镇江 去了。几个岔句一打,曼桢就不好再提起那桩事了。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问一声有 什么要紧,是她多年前的恋人,现在她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孩子都这么大了,尤其在她弟 弟的眼光中,已经是很老了吧?但是正因为是这样,她更是不好意思在他面前做出那种一往 情深的样子。 她看了看她母亲的信,也没什么可说的,彼此说了两句互相宽慰的话,不过大家心里都 有这样一个感想,万一母亲要是遭到了不幸,大家不免要责备自己,当时没有坚持着叫她到 上海来。杰民当然是没有办法,他自己也没有地方住,他是住在银行宿舍里。伟民那里也挤 得很,一共一间统厢房,还有一个丈母娘和他们住在一起,他丈母娘就这一个女儿,结婚的 时候说好了的,要跟他们一同住,靠老终身。曼桢和他不同,她并不是没有力量接她母亲 来。自从沦陷后,只有商人赚钱容易,所以鸿才这两年的境况倒又好转了,新顶下一幢两上 两下的房子,顾太太要是来住也很方便,但是曼桢不愿意她来。曼桢平常和她两个弟弟也很 少见面的,她和什么人都不来往,恨不得把自己藏在一个黑洞里。她自己总有一种不洁之 感。 鸿才是对她非常失望。从前因为她总好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想了她好几年了,就连到 手以后,也还觉得恍恍惚惚的,从来没有觉得他是占有了她。她一旦嫁了他,日子长了,当 然也就没有什么希罕了,甚至觉得他是上了当,就像一碗素虾仁,其实是洋山芋做的,木木 的一点滋味也没有。他先还想着,至少她外场还不错,有她这样一个太太是很有面子的事, 所以有一个时期他常常逼着她一同出去应酬,但是她现在简直不行了,和他那些朋友的太太 们比起来,一点也不见得出色。她完全无意于修饰,脸色黄黄的,老是带着几分病容,装束 也不入时,见了人总是默默无言,有时候人家说话她也听不见,她眼睛里常常有一种呆笨的 神气。怎么她到了他手里就变了个人了,鸿才真觉得愤恨。所以他总是跟她吵闹。无论吵得 多厉害,曼桢也从来没有跟他翻旧帐,说她嫁给他本来不是自愿。她也是因为怕想起从前的 事情,想起来只有更伤心。她不提,他当然也就忘了。本来,一结婚以后,结婚前的经过也 就变成无足重轻的了,不管当初是谁求谁,反正一结婚之后就是谁不讲理谁占上风。一天到 晚总是鸿才向她寻衅,曼桢是不大和他争执的,根本她觉得她是整个一个人都躺在泥塘里 了,还有什么事是值得计较的。什么都没有多大关系。 六安沦陷了有十来天了,汇兑一直还不通,想必那边情形还是很混乱。曼桢想给她母亲 寄一点钱去,要问问杰民汇兑通了没有,这些话在电话上是不便说的,还是得自己去一趟, 把钱交给他,能汇就给汇去。他们这是一个小小的分行,职员宿舍就在银行的楼上,由后门 出入。那天曼桢特意等到他们下班以后才去,因为她上次听见杰民说,世钧到他们行里去 过,她很怕碰见他。其实当初是他对不起她,但是隔了这些年,她已经不想那些了,她只觉 得她现在过的这种日子是对不起她自己。也许她还是有一点恨他,因为她不愿意得到他的怜 悯。 这一向正是酷热的秋老虎的天气,这一天傍晚倒凉爽了些。曼桢因为不常出去,鸿才虽 然有一辆自备三轮车,她从来也不坐他的。她乘电车到杰民那里去,下了电车,在马路上走 着,淡墨色的天光,一阵阵的凉风吹上身来,别处一定有地方在那里下雨了。这两天她常常 想起世钧。想到他,就使她想起她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候她天天晚上出去教书,世钧送她 去,也就是这样在马路上走着。那两个人仿佛离她这样近,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碰到,有时 候觉得那风吹着他们的衣角,就飘拂到她身上来。--仿佛就在她旁边,但是中间已经隔着一 重山了。 杰民他们那银行前门临街,后门开在一个弄堂里。曼桢记得是五百零九弄,她一路认着 门牌认了过来,近弄口有一爿店,高高挑出一个红色的霓虹灯招牌,那弄口便静静地浴在红 光中。弄堂里有个人走了出来,在那红灯影里,也看得不很清晰,曼桢却吃了一惊。也许是 那走路的姿势有一点熟悉--但是她和世钧总有上十年没见面了,要不是正在那里想到他,也 决不会一下子就看出是他。--是他。她急忙背过脸去,对着橱窗。他大概并没有看见她。当 然,他要是不知道到这儿来有碰见她的可能,对一个路过的女人是不会怎样注意的。曼桢却 也没有想到,他这样晚还会到那银行里去。 总是因为来晚了,所以只好从后门进去,找他相熟的行员通融办理。这是曼桢后来这样 想着,当时是心里乱得什么似的,就光知道她全世界最不要看见的人就是他了。她掉转身来 就顺着马路朝西走。他似乎也是朝西走,她听见背后的脚步声,想着大概是他。虽然她仍旧 相信他并没有看见她,心里可就更加着慌起来,偏是一辆三轮车也没有,附近有一家戏院散 戏,三轮车全拥到那边去了。也是因为散戏的缘故,街上汽车一辆接着一辆,想穿过马路也 没法过去。后面那个人倒越走越快,竟奔跑起来了。曼桢一下子发糊涂了,见有一辆公共汽 车轰隆轰隆开了过来,前面就是一个站头,她就也向前跑去,想上那公共汽车。跑了没有几 步,忽然看见世钧由她身边擦过,越过她前头去了,原来他并不是追她,却是追那公共汽 车。 曼桢便站定了脚,这时候似乎危险已经过去了,她倒又忍不住要看看,到底是不是世 钧,因为太像梦了,她总有点不能相信。这一段地方因为有两家皮鞋店橱窗里灯光雪亮,照 到街沿上,光线也很亮,可以看得十分清楚,世钧穿的什么衣服,脸上什么样子。虽然这都 是一刹那间的事,大致总可以感觉到他是胖了还是瘦了,好像很发财还是不甚得意。但是曼 桢不知道为什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就只看见是世钧,已经心里震荡着,一阵阵的似喜似 悲,一个身体就像浮在大海里似的,也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 她只管呆呆地向那边望着,其实那公共汽车已经开走了,世钧却还站在那里,是因为车 上太挤,上不去,所以只好再等下一部。下一部车子要来还是从东面来,他自然是转过身来 向东望着,正是向着曼桢。她忽然之间觉得了。要是马上掉过身来往回走,未免显得太突 然,倒反而要引起注意。这么一想,也来不及再加考虑,就很仓皇地穿过马路,向对街走 去。这时候那汽车的一字长蛇阵倒是松动了些,但是忽然来了一辆卡车,嗤溜溜地顿时已经 到了眼前,车头上两盏大灯白茫茫的照得人眼花,那车头放大得无可再大,有一间房间大, 像一间黑暗的房间向她直冲过来。以后的事情她都不大清楚了,只听见"吱呦"一声拖长的尖 叫,倒是煞住了车,然后就听见那开车的破口大骂。曼桢两条腿颤抖得站都站不住,但是她 很快地走到对街去,幸而走了没有多少路就遇到一辆三轮车,坐上去,车子已经踏过了好几 条马路,心里还是怦怦地狂跳个不停。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过惊恐后的歇斯底里,她两行眼泪像涌泉似的流着。真要是给汽车撞 死了也好,她真想死。下起雨来了,很大的雨点打到身上,她也没有叫车夫停下来拉上车 篷。她回到家里,走到楼上卧房里,因为下雨,窗户全关得紧巴巴的,一走进来觉得暖烘烘 的,她电灯也不开,就往床上一躺。在那昏黑的房间里,只有衣橱上一面镜子闪出一些微 光,房间里那些家具,有的是她和鸿才结婚的时候买的,也有后添的。在那郁闷的空气里, 这些家具都好像黑压压的挤得特别近,她觉得气也透不过来。这是她自己掘的活埋的坑。她 倒在床上,只管一抽一泣地哭着。 忽然电灯一亮,是鸿才回来了,曼桢便一翻身朝里睡着。 鸿才今天回来得特别早,他难得回家吃晚饭的,曼桢也从来不去查问他。她也知道他现 在又在外面玩得很厉害,今天是因为下雨,懒得出去了,所以回来得早些。他走到床前,坐 下来脱鞋换上拖鞋,因顺口问了一声:"怎么一个人躺在这儿? 唔?"说着,便把手搁在她膝盖上捏了一捏。他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对她倒又颇有 好感起来。遇到这种时候,她需要这样大的力气来压伏自己的憎恨,剩下的力气一点也没有 了。 她躺在那里不动,也不作声。鸿才嫌这房间里热,换上拖鞋便下楼去了,客厅里有个风 扇可以开。 曼桢躺在床上,房间里窗户虽然关着,依旧可以听见弄堂里有一家人家的无线电,叮叮 咚咚正弹着琵琶,一个中年男子在那里唱着,略带点妇人腔的呢喃的歌声,却听得不甚分 明。那琵琶的声音本来就像雨声,再在这阴雨的天气,隔着雨夜遥遥听着,更透出那一种凄 凉的意味。 这一场雨一下,次日天气就冷了起来。曼桢为了给她母亲汇钱的事,本要打电话给杰 民,叫他下班后到她这里来一趟,但是忽然接到伟民一个电话,说顾太太已经到上海来了, 现在在他那里。曼桢听了,就上他家去了。当下母女相见。顾太太这次出来,一路上吃了许 多苦,乘独轮车,推车的被拉夫拉去了,她徒步走了百十里路,今天天气转寒,在火车上又 冻着了,直咳嗽,喉咙都哑了。可是自从到了这儿,就说话说得没停,因为刚到的时候,伟 民还没有回来,她不免把她的经历先向媳妇和亲家母叙述了一遍,伟民回来了,又叙了一 遍,等伟民打电话把杰民找了来,她又对杰民诉了一遍,现在对曼桢说,已经是第四遍了。 原来六安沦陷后又收复了--沦陷区的报纸自然是不提的。顾太太在六安,本来住在城外,那 房子经过两次兵燹,早已化为平地了。她寄住在城里一个堂房小叔家里,日本兵进城的时 候,照例有一番奸淫掳掠,幸而她小叔顾希尧家里只有老夫妇两个,而且也没有什么积蓄, 所以并没有受多大损失。但是在第三天上,日本人指定了地方上十个绅士出来维持治安,顾 希尧因为从前在教育局做过一任科员,名单内也有他。其余都是些有名望的乡绅,其实也就 是地头蛇一流的人物,靠剥削人民起家的,这些人本来没有什么国家思想,但是有钱的人大 都怕事,谁愿意出面替日本人做事,日本人万一走了,他们在这地方却是根深蒂固,跑不了 的。当然在刺刀尖下,也是没有办法。不想这维持会成立了没有两天,国民党军队倒又反攻 过来了,小城的居民再度经历到围城中的恐怖。六安一共只沦陷了十天,就又收复了。国民 党军队一进城,就把那十个绅士都枪毙了。 顾希尧的老妻收了尸回来,哭得天昏地暗。他们家里遭了这样的变故,顾太太实在无法 再住下去了,所以更是急于要到上海去。刚巧本城也有几个人要走,找到一个熟悉路上情形 的人做向导,顾太太便和他们结伴同行,到了上海。 她找到伟民家里,伟民他们只住着一间房,另用板壁隔出一小间,作为他丈母娘陶太太 下榻的地方。那陶太太见了顾太太,心中便有些惭恧,觉得她这是雀巢鸠占了。她很热心地 招待亲家母,比她的女儿还要热心些,但是又得小心不能太殷勤了,变了反客为主,或者反 而叫对方感到不快,因此倒弄得左右为难。顾太太只觉得她的态度很不自然,一会儿亲热, 一会儿又淡淡的。伟民的妻子名叫琬珠,琬珠虽然表面上的态度也很好,顾太太总觉得她们 只多着她一个人。后来伟民回来了,母子二人谈了一会。他本来觉得母亲刚来,不应当马上 哭穷,但是随便谈谈,不由得就谈到这上面去了。教师的待遇向来是苦的,尤其现在物价高 涨,更加度日艰难。琬珠在旁边插嘴说,她也在那里想出去做事,赚几个钱来贴补家用,伟 民便道:"在现在的上海,找事情真难,倒是发财容易,所以有那么些暴发户。"陶太太在旁 边没说什么。陶太太的意思是女儿找事倒还在其次,即使找到事又怎样,也救不了穷。倒是 伟民,他应当打打主意了。既然他们有这样一位阔姑奶奶,祝鸿才现在做生意这样赚钱,也 可以带他一个,都是自己人,怎么不提携提携他。陶太太心里总是这样想着,因此她每次看 见曼桢,总有点酸溜溜的,不大愉快的样子。这一天曼桢来了,大家坐着说了一回话。曼桢 看这神气,她母亲和陶太太是决合不来的,根本两个老太太同住,各有各的一定不移的生活 习惯,就很难弄得合式,这里地方又实在是小,曼桢没有办法,只得说要接她母亲到她那里 去住。伟民便道:"那也好,你那儿宽敞些,可以让妈好好地休息休息。" 顾太太便跟着曼桢一同回去了。 到了祝家,鸿才还没有回来,顾太太便问曼桢:"姑爷现在做些什么生意呀?做得还顺 手吧!"曼桢道:"他们现在做的那些事我真看不惯,不是囤米就是囤药,全是些昧良心的 事。"顾太太想不到她至今还是跟从前一样,一提起鸿才就是一种愤激的口吻,当下只得赔 笑道:现在就是这个时世嘛,有什么办法!脸上带着一种苍黄的颜色,便皱眉问道:"你身 体好吧? 咳,你都是从前做事,从早上忙到晚上,把身体累伤了!那时候年纪轻撑得住,年纪大 一点就觉得了。"曼桢也不去和她辩驳。提起做事,那也是一个痛疮,她本来和鸿才预先说 好的,婚后还要继续做事,那时候鸿才当然千依百顺,但是她在外面做事他总觉得不放心。 后来就闹着要她辞职,为这件事也不知吵过多少回。最后她因为极度疲倦的缘故,终于把事 情辞掉了。 顾太太道:"刚才在你弟弟家,你弟媳在那儿说,要想找个事,也好贴补家用。他们说 是说钱不够用,那些话全是说给我听的--把个丈母娘接在家里住着,难道不要花钱吗?--想 想养了儿子真是没有意思。"说着,不由得叹了口冷气。 荣宝放学回来了,顾太太一看见他便拉着他问:"还认识不认识我呀,我是谁呀?"又向 曼桢笑着:"你猜他长得像谁? 越长越像了--活像他外公。"曼桢有点茫然地说:"像爸爸?" 她记忆中的父亲是一个蓄着八字胡的瘦削的面容,但是母亲回忆中的他大概是很两样 的,还是他年轻的时候的模样,并且在一切可爱的面貌里都很容易看见他的影子。曼桢不由 得微笑起来。 曼桢叫女佣去买点心,顾太太道:"你不用张罗我,我什么都不想吃,倒想躺一会儿。" 曼桢道:"可是路上累着了?" 顾太太道:"唔。这时候心里倒挺难受的。"楼上床铺已经预备好了,曼桢便陪她上楼 去。顾太太在床上躺下了,曼桢坐在床前陪她说话,因又谈起她危城中的经历。她老没提起 慕瑾,曼桢却一直在那儿惦记着他,因道:"我前些日子听见说打到六安了,我真着急,想 着妈就是一个人在那儿,后来想慕瑾也在那儿,也许可以有点照应。"顾太太*銧了一声道不 要提慕瑾了,我到了六安,一共他只来过一趟。枕上撑起半身,轻声道:"嗳,你可知道, 他给抓去了。"曼桢吓了一跳,道:"啊,为什么?给哪一方面抓去了?"顾太太偏要从头说 起,先把她和慕瑾怄气的经过详详细细叙述了一通,把曼桢听得急死了。她有条不紊地说下 去,说他不来她也不去找他。又道:"刚才在你弟弟那儿,我就没提这些,给陶家她们听见 了,好像连我们这边的亲眷都看不起我们。--这倒不去说它了,等到打仗了,风声越来越 紧,我一个人住在城外,他问也不来问一声。好了,后来日本人进来了,不是弄什么维持会 吗,派定那十个人里头,我听见说本来有慕瑾的,他躲起来了,希尧就是填他的空当。也真 是冤枉,所以后来国民党把希尧给枪毙了,希尧太太把慕瑾恨得要死。后来慕瑾给逮去了, 希尧太太听见了还很高兴。"曼桢深深地皱起两道眉毛,耐着性子问道:"妈说了半天也没说 出来,到底是怎么给逮去的?"顾太太又往前凑了一凑,悄悄地说道:"我这都是听人说的, 可也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说是日本人在那儿的时候,慕瑾他一直躲在一个彭寡妇家里,说 这寡妇有个儿子在纸扎店里学生意,害了童子痨,治不起,是慕瑾不要钱给他看好了,所以 这家人家感他的恩,他住在那儿,就算是彭寡妇娘家的兄弟,从乡下逃难出来的。躲过了这 几天,国民党又打回来了,他才又出头露面,回到医院里去。哪儿知道回去没有几天,就给 国民党逮去了。"曼桢愕然道:"那为什么,他有什么罪名?"顾太太低声道:"总是有人恨他 罗!又说是有人看中了他那医院,那房子倒是不错,齐齐整整,方方正正的像颗印似的。小 地方的人眼皮子浅,也说不定就是为那房子--咳,我听见这话,我倒是也吓了一跳,到底是 看他长大的!我本来想去看看他少奶奶,问问是怎么回事,我又想想,这侄甥媳妇是向来不 来往的,人家眼睛里没有我这穷表舅母,我倒也犯不着凑上去。那两天刚巧忙忙叨叨的,希 尧他们那儿又死了人,我这儿又要动身了,城里都乱极了,我就没上那儿去。到底也不知他 现在怎么了。" 曼桢呆了半晌,方才悄然道:"明天我到慕瑾的丈人家去问问,也许他们会知道得清楚 一点。"顾太太道:"他丈人家? 我好像听见他说,他丈人一家子都到内地去了。那一阵子不是因为上海打仗,好些人都 走了。" 曼桢又是半天说不出话来。慕瑾是唯一的一个关心她的人,他也许已经不在人间了。要 是死在日本人手里,还有可说,要是糊里糊涂死在自己中国人手里,那太可恨了!原来"光 复"后的六安竟是这样一个疯狂世界。她是在国民党的统治下长大的,那一重重的压迫与剥 削,她都很习惯了,在她看来,善良的人永远是受苦的,那忧苦的重担似乎是与人生俱来 的,因此只有忍耐。她这还是第一次觉得冤有头,债有主,她胸中充满了悲愤。她不由得想 起叔惠。叔惠走得真好。 但是她总是这种黯淡的看法,正因为共产党是好的,她不相信他们会战胜。正义是不会 征服世界的,过去是如此,将来也是如此。 她尽坐在那里发呆,顾太太忽然凑上前来,伸手在她额上摸了摸,又在自己额上摸了 摸,皱着眉也没说什么,又躺下了。曼桢道:"妈怎么了?是不是有点发热?"顾太太哼着应 了一声。曼桢道:"可要请个医生来看看?"顾太太道:"不用了,不过是路上受了点感冒, 吃了一包午时茶也许就好了。" 曼桢找出午时茶来,叫女佣去煎,又叫荣宝到楼下去玩,不要吵了外婆。荣宝一个人在 客厅里折纸飞机玩,还是杰民那天教他的,掷出去可以飞得很远。他一掷掷出去,又飞奔着 追过去,又是喘又是笑,蹲在地下拾起来再掷。恰巧鸿才回来了,荣宝叫了声"爸爸",站起 来就往后面走。鸿才不由得心里有气,便道:"怎么看见我就跑!不许走!"他真觉得痛心, 想着:"这孩子简直可恶,自从他母亲来了,就只跟他母亲亲热,对我一点感情也没有。"那 孩子缩在沙发背后,被鸿才一把抱了出来,喝道:"干吗看见我就吓的像小鬼似的!你说! 说!"荣宝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鸿才叱道:"哭什么?我又没打你!惹起我的气来我真打你! 曼桢在楼上听见孩子哭,忙赶下楼来,见鸿才一回来就在那儿打孩子,便上前去拉, 道:你这是干什么?无缘无故的?是我的儿子不是?"曼桢一时气急攻心,气得打战,但是 也不屑和他说话,只把那孩子死劲一拉,拉了过去,鸿才还赶着他打了几下,恨恨地道:" 也不知是谁教的他,见了我就像仇人似的!"一个女佣跑进来拉劝,把荣宝带走了,荣宝还 在那里哭,那女佣便哄他道:"不要闹,不要闹,带你到外婆那儿去!"鸿才听了,倒是一 怔,便道:"她说什么?他外婆来了?"因向曼桢望了望,曼桢只是冷冷的,也不作声,自上 楼去了。那女佣便在外面接口道:"外老太太来了,在楼上呢。" 鸿才听见说有远客来到,也就不便再发脾气了,因整了整衣,把卷起的袖子放了下来, 随即迈步登楼。他听见顾太太咳嗽声音,便走进后房,见顾太太一个人躺在那里,他叫了一 声:妈。又问起鸿才的近况,鸿才便向她叹苦经,说现在生活程度高,总是入不敷出。但是 他一向有这脾气,诉了一会苦之后,又怕人家当他是真穷,连忙又摆阔,说他那天和几个朋 友在一个华字头酒家吃饭,五个人,随便吃吃,就吃掉一笔惊人的巨款。 曼桢一直没有进来。女佣送了一碗午时茶进来,鸿才问知顾太太有点不大舒服,便道: 妈多休息几天,等妈好了我请妈去看戏,现在上海倒比从前更热闹了。晚饭,今天把饭开在 楼上,免得顾太太还要上楼下楼,也给她预备了稀饭,但是顾太太说一点也吃不下,所以依 旧是他们自己家里两个人带着孩子一同吃。荣宝已经由曼桢替他擦了把脸,眼皮还有些红 肿。饭桌上太寂静了,咀嚼的声音显得异样的响。三个人围着一张方桌坐着,就像有一片乌 云沉沉地笼罩在头上,好像头顶上撑着一把伞似的。 鸿才突然说道:"这烧饭的简直不行。烧的这菜像什么东西!"曼桢也不言语。半晌,鸿 才又愤愤地道:"这菜简直没有一样能吃的!"曼桢依旧不去睬他。有一碗鲫鱼汤放在较远的 地方,荣宝搛不着,站起身来伸长了手臂去搛,却被鸿才伸过筷子来把他的筷子拦腰打了一 下,骂道:"你看你吃饭也没个吃相!一点规矩也没有!"啪的一声,荣宝的筷子落到桌子 上,他的眼泪也落到桌布上。曼桢知道鸿才是有心找岔子,他还不是想着他要伤她的心,只 有从孩子身上着手。她依旧冷漠地吃她的饭,一句话也不说。荣宝对于这些也习惯了,他一 面啜泣着一面拾起了筷子,又端起饭碗,扒了两口饭。却有一大块鱼,鱼肚子上的,没有什 么刺的,送到他碗里来,是曼桢搛给他的。他本来已经不哭了,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倒又流 下来了。 曼桢心里想,照这样下去这孩子一定要得消化不良症的。 差不多天天吃饭的时候都是这样。简直叫人受不了。但是鸿才似乎也受不了这种空气的 压迫,要想快一点离开这张桌子。 他一碗饭还剩小半碗,就想一口气吃完它算了。他仰起了头,举起饭碗,几乎把一只饭 碗覆在脸上,不耐烦地连连扒着饭,筷子像急雨似的敲得那碗一片声响。他每次快要吃完饭 的时候例必有这样一着。他有好几个习惯性的小动作,譬如他擤鼻涕总用一只手指揿住鼻 翅,用另一只鼻孔往地下一哼,短短的哼那么一声。其实这也没有什么。也不能说是什么恶 习惯。倒是曼桢现在养成了一种很不好的习惯,就是她每次看见他这种小动作,她脸上马上 起了一种憎恶的痉挛,她可以觉得自己眼睛下面的肌肉往上一牵,一皱。她没有法子制止自 己。 鸿才的筷子还在那里*R*R*R敲着碗底,曼桢已经放下饭碗站起身来,走到后面房里 去。顾太太见她走进来,便假装睡熟了。外面房间里说的话,顾太太当然听得很清楚,虽然 一共也没说几句话,她听到的只是那僵冷的沉默,但是也可以知道,他们两个人怄气不是一 朝一夕的事。照这样一天到晚吵架,到他们家里来做客的人实在是很难处置自己的。顾太太 便想着,鸿才刚才虽然是对她很表示欢迎,可是亲戚向来是"远香近臭",住长了恐怕又是一 回事了。这样看起来,还是住到儿子那儿去吧,虽然他们弄了个丈母娘在那里,大家面和心 不和的,非常讨厌,但是无论如何,自己住在那边是名正言顺的,到底心里还痛快些。 于是顾太太就决定了,等她病一好就回到伟民那里去。偏偏她这病老不见好,一连躺了 一个多礼拜。曼桢这里是没有一天不闹口舌的,顾太太也不敢夹在里面劝解,只好装作不闻 不问。要想在背后劝劝曼桢,但是她虽然是一肚子的妈妈经与驭夫术,在曼桢面前却感觉到 很难进言。她自己也知道,曼桢现在对她的感情也有限,剩下的只是一点责任心罢了。 顾太太的病算是好了,已经能够起来走动,但是胃口一直不大好,身上老是啾啾唧唧地 不大舒服,曼桢说应当找个医生去验验。顾太太先不肯,说为这么点事不值得去找医生,后 来听曼桢说有个魏医生,鸿才跟他很熟的,顾太太觉得熟识的医生总比较可靠,看得也仔细 些,那天下午就由曼桢陪着她一同去了。这魏医生的诊所设在一个大厦里,门口停着好些三 轮车,许多三轮车夫在那里闲站着,曼桢一眼看见她自己家里的车夫春元也站在那里,他看 见曼桢,却仿佛怔了一怔,没有立刻和她打招呼。曼桢觉得有点奇怪,心里想他或者是背地 里在外面载客赚外快,把一个不相干的人踏到这里来了,所以他自己心虚。她当时也没有理 会,自和她母亲走进门去,乘电梯上楼。 魏医生这里生意很好,候诊室里坐满了人。曼桢挂了号之后,替她母亲找了一个位子, 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她自己就在窗口站着。对面一张沙发上倒是只坐着两个人,一个 男子和一个小女孩,沙发上还有很多的空余,但是按照一般的习惯,一个女子还是不会跑去 坐在他们中间的。那小姑娘约有十一二岁模样,长长的脸蛋,黄白皮色,似乎身体很孱弱。 她坐在那里十分无聊,把一个男子的呢帽抱在胸前缓缓地旋转着,却露出一种温柔的神气。 想必总是她父亲的帽子。坐在她旁边看报的那个人总是她父亲了。曼桢不由得向他们多看了 两眼,觉得这一个画面很有一种家庭意味。 那看报的人被报纸遮着,只看见他的袍裤和鞋袜,仿佛都很眼熟。曼桢不觉呆了一呆。 鸿才早上就是穿着这套衣裳出去的。--他到这儿来是看病还是找魏医生有什么事情? 可能是带这小孩来看病。难道是他自己的小孩?怪不得刚才在大门口碰见春元,春元看 见她好像见了鬼似的。她和她母亲走进来的时候,鸿才一定已经看见她们了,所以一直捧着 这张报纸不放手,不敢露面。曼桢倒也不想当场戳穿他。当着这许多人闹上那么一出,算什 么呢,而且又有她母亲在场,她很不愿意叫她母亲夹在里面,更添上许多麻烦。 从这大厦的窗口望下去,可以望得很远,曼桢便指点着说道:"妈,你来看,喏,那就 是我们从前住的地方,就是那教堂的尖顶背后。看见吧。"顾太太站到她旁边来,一同凭窗 俯眺,曼桢口里说着话,眼梢里好像看见那看报的男子已经立起身来要往外走。她猛一回 头,那人急忙背过身去,反剪着手望着壁上挂的医生证书。分明是鸿才的背影。 鸿才只管昂着头望着那配了镜框的医生证书,那镜框的玻璃暗沉沉的倒是正映出了窗口 两个人的动态。曼桢又别过身去了,和顾太太一同伏在窗口,眺望着下面的街道。鸿才在镜 框里看见了,连忙拔步就走。谁知正在这时候,顾太太却又掉过身来,把眼睛闭了一闭,笑 道:"呦,看着这底下简直头晕!"她离开了窗口,依旧在她原来的座位上坐下,正好看见鸿 才的背影匆匆地往外走,但是也并没有加以注意。倒是那小女孩喊了起来道:"爸爸你到哪 儿去?"她这一叫唤,候诊室里枯坐着的一班病人本来就感觉到百无聊赖,这就不约而同地 都向鸿才注视着。顾太太便咦了一声,向曼桢道:"那可是鸿才?"鸿才知道溜不掉了,只得 掉过身来笑道:"咦,你们也在这儿!"顾太太因为刚才听见那小女孩喊他爸爸,觉得非常奇 怪,一时就怔住了说不出话来。曼桢也不言语。鸿才也僵住了,隔了一会方才笑道:"这是 我的干女儿,是老何的女孩子。"又望着曼桢笑道:"哦,我告诉你没呀?这是老何一定要跟 我认干亲。"一房间人都眼睁睁向他们望着,那小女孩也在内。鸿才又道:"他们晓得我认识 这魏医生,一定要叫我带她来看看,这孩子闹肚子。--嗳,你们怎么来的?是不是陪妈来 的?"他自己又点了点头,郑重地说:"嗳,妈是应当找魏医生看看,他看病非常细心。"他 心里有点发慌,话就特别多。顾太太只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曼桢一定要我来看看,其实 我也好了。" 医生的房门开了,走出一个病人,一个看护妇跟在后面走了出来,叫道:"祝先生。"轮 到鸿才了。他笑道:"那我先进去了。"便拉着那孩子往里走,那孩子对于看医生却有些害 怕,她愣磕磕地捧着鸿才的帽子,一只手被鸿才牵着,才走了没有两步,突然回过头来向旁 边的一个女人大声叫道:"姆妈,姆妈也来!"那女人坐在他们隔壁的一张沙发椅上,一直在 那儿埋头看画报,被她这样一叫,却不能不放下画报,站起身来。鸿才显得很尴尬,当时也 没来得及解释,就讪讪地和这女人和孩子一同进去了。 顾太太轻轻地在喉咙管里咳了一声嗽,向曼桢看了一眼。 那沙发现在空着了,曼桢便走过去坐了下来,并且向顾太太招手笑道:"妈到这边来 吧。"顾太太一语不发地跟了过来,和她并排坐下。曼桢顺手拿起一张报纸来看。她也并不 是故作镇静。发现鸿才外面另有女人,她并不觉得怎样刺激--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刺激她 的感情了,她对于他们整个的痛苦的关系只觉得彻骨的疲倦。她只是想着,他要是有这样一 个女儿在外面,或者还有儿子。他要是不止荣宝这一个儿子,那么假使离婚的话,或者荣宝 可以归她抚养,离婚的意念,她是久已有了的。 顾太太手里拿着那门诊的铜牌,尽自盘弄着,不时地偷眼望望曼桢,又轻轻地咳一声 嗽。曼桢心里想着,今天等一会先把她母亲送回去,有机会就到杨家去一趟。她这些年来因 为不愿意和人来往,把朋友都断尽了,只有她从前教书的那个杨家,那两个孩子倒是一直和 她很好。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的现在已经大学毕业了,在一个律师那里做帮办。她想托他 介绍,和他们那律师谈谈。有熟人介绍总好些,不至于太敲竹杠。 通到医生的房间那一扇小白门关得紧紧的,那几个人进去了老不出来了。那魏医生大概 看在鸿才的交情份上,看得格外仔细,又和鸿才东拉西扯谈天,尽让外面的病人等着。半 晌,方才开了门,里面三个人鱼贯而出。这次顾太太和曼桢看得十分真切,那女人年纪总有 三十开外了,一张枣核脸,妖媚的小眼睛,嫣红的胭脂直涂到鬓角里去,穿着件黑呢氅衣, 脚上却是一双窄窄的黑绣花鞋,白缎滚口,鞋头绣着一朵白蟹爪菊。鸿才跟在她后面出来, 便抢先一步,上前介绍道:这是何太太。这是我岳母。这是我太太。带笑点了个头,又和鸿 才点点头笑笑,便带着孩子走了。鸿才自走过来在顾太太身边坐下,有一搭没一搭逗着顾太 太闲谈,一直陪着她们,一同进去看了医生出来,又一同回去。他自己心虚,其实今天这桩 事情,他不怕别的,就怕曼桢当场发作,既然并没有,那是最好了,以后就是闹穿了,也不 怕她怎样。但是他对于曼桢,也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心理,有时候尽量地侮辱她,有时候却 又微微地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 他把自备三轮车让给顾太太和曼桢坐,自己另雇了一辆车。顾太太坐三轮车总觉得害 怕,所以春元踏得特别慢,渐渐落在后面。顾太太在路上就想和曼桢谈论刚才那女人的事, 只是碍着春元,怕给他听见了不好。曼桢又叫春元弯到一个药房里,照医生开的方子买了两 样药,然后回家。 鸿才已经到家了,坐在客厅里看晚报。顾太太出去了这么一趟,倒又累着了,想躺一 会,便到楼上去和衣睡下,又把那丸药拿出来吃,因见曼桢在门外走过,便叫道:"嗳,你 来,你给我看看这仿单上说些什么。"曼桢走了进来,把那丸药的仿单拿起来看,顾太太却 从枕上翘起头来,见四面无人,便望着她笑道:"刚才那女人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曼桢淡淡 地笑了一笑,道:"是呀,看见他们那鬼鬼祟祟的样子,一定是他的外家。"顾太太叹道:" 我说呢,鸿才现在在家里这么找岔子,是外头有人了吧?姑娘,不是我说,也怪你不好,你 把一颗心整个的放在孩子身上了,对鸿才也太不拿他当桩事了!他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你 也得稍微笼络着他一点。"曼桢只是低着头看仿单。顾太太见她老是不作声,心里想曼桢也 奇怪,平常为一点小事也会和鸿才争吵起来,真是碰见这种事情,倒是不能轻轻放过他的, 她倒又好像很有容让似的。 这孩子怎么这样糊涂。照说我这做丈母娘的,只有从中排解,没有反而在中间挑唆的道 理,可是实在叫人看着着急。 曼桢还有在银钱上面,也太没有心眼了,一点也不想着积攒几个私房。根本她对于鸿才 的钱就嫌它来路不正,简直不愿过问。顾太太觉得这是非常不明智的。她默然片刻,遂又开 口说道:"我知道说了你又不爱听,我这回在你这儿住了这些日子,我在旁边看着,早就想 劝劝你了。别的不说,趁着他现在手头还宽裕,你应该自己攒几个钱。看你们这样一天到晚 地吵,万一真闹僵了,家用钱他不拿出来,自己手里有几个钱总好些。我也不晓得你肚子里 打的什么主意。"她说到这里,不禁有一种寂寞之感,儿女们有什么话是从来不肯告诉她 的。 她又叹了口气,道:"唉!我看你们成天的吵吵闹闹的,真揪心!"曼桢把眼珠一转, 微笑道:“是真的。妈嫌烦?改天等妈好了?不如到伟民那儿住几天。” 曼桢略点了点头。顾太太还待要说下去,忽然有个女子的声音在楼梯口高叫了一声:" 二姊!"顾太太一时懵住了,忙轻声问曼桢:"谁?"曼桢一时也想不起来,原来是她弟媳妇 琬珠,已经笑着走了进来。曼桢忙招呼她坐下,琬珠笑道:伟民也来了。妈好了点没有?夫 妇也特别敷衍,说:"你们二位难得来的,把杰民也找来,我们热闹热闹。"立逼着伟民去打 电话,又吩咐仆人到馆子里去叫菜。又笑道:"妈不是爱打麻将吗?今天正好打几圈。"顾太 太虽然没心肠取乐,但是看曼桢始终不动声色,她本人这样有涵养,顾太太当然也只好随和 些。女佣马上把麻将桌布置起来,伟民夫妇和鸿才就陪着顾太太打了起来。不久杰民也来 了,曼桢和他坐在一边说话,杰民便问:"荣宝呢?"把荣宝找了来,但是荣宝因为鸿才在这 里,就像避猫鼠似的,站得远远的,杰民和他说话,他也不大搭茬。顾太太便回过头来笑 道:"今天怎么了,不喜欢小舅舅啦?"一个眼不见,荣宝倒已经溜了。 杰民踱过去站在顾太太身后看牌。那牌桌上的强烈的灯光照着他们一个个的脸庞,从曼 桢坐的地方望过去,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这灯光下坐着立着的一圈人已经离她很远很 远了,连那笑语声听上去也觉得异常渺茫。 她心里筹划着这件事情,她娘家这么些人,就没有一个可商量的。她母亲是不用说了, 绝对不能给她知道,知道了不但要惊慌万分,而且要竭力阻挠了。至于伟民和杰民,他们虽 然对鸿才一向没有好感,当初她嫁他的时候,他们原是不赞成的,但是现在既然已经结了婚 六七年了,这时候再闹离婚,他们一定还是不赞成的。本来像她这个情形,一个女人年纪已 经到了中年,只要丈夫对她不是绝对虐待,或是完全不予赡养,即使他外面另外弄了个人, 既然并不是明目张胆的,也就算是顾面子的了,要是为她打算的话,随便去问什么人也不会 认为她有离婚的理由。曼桢可以想象伟民的丈母娘听见这话,一定要说她发疯了。她以后进 行离婚,也说不定有一个时期需要住在伟民家里,只好和她母亲和陶太太那两位老太太挤一 挤了。她想到这里,却微笑起来。 鸿才一面打着牌,留神看看曼桢的脸色,觉得她今天倒好像很高兴似的,至少脸上活泛 了一点,不像平常那样死气沉沉的。他心里就想着,她刚才未必疑心到什么,即使有些疑 心,大概也预备含混过去,不打算揭穿了。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便说起他今天晚上还有 一个饭局,得要出去一趟。 他逼着杰民坐下来替他打,自己就坐着三轮车出去了。曼桢心里便忖了一忖,他要是真 有人请吃饭,春元等一会一定要回来吃饭的。向例是这样,主人在外面吃馆子,车夫虽然拿 到一份饭钱,往往还是踏着车子回到家里来吃,把那份钱省下来。曼桢便和女佣说了一声: 春元要是回来吃饭,你叫他来,我有话关照他。我要叫他去买点东西。 馆子里叫的菜已经送来了,他们打完了这一圈,也就吃饭了,饭后又继续打牌。曼桢独 自到楼上去,拿钥匙把柜门开了。她手边也没有多少钱,她拿出来正在数着,春元上楼来 了,他站在房门口,曼桢叫他进来,便把一卷钞票递到他手里,笑道:"这是刚才老太太给 你的。"春元见是很厚的一叠,而且全是大票子,从来人家给钱,没有给得这样多的,倒看 不出这外老太太貌不惊人,像个乡下人似的,出手倒这样大。他不由得满面笑容,说了声: 呵哟,谢谢老太太! 医生那里看见老爷和那女人在一起,形迹可疑,向来老爷们的行动,只有车夫是最清楚 的,所以要向他打听。果然他猜得不错,曼桢走到门外去看了看,她也知道女佣都在楼下吃 饭,但还是很谨慎地把门关了,接着就盘问他,她只作为她已经完全知道了,就只要打听那 女人住在哪里。春元起初推不知道,说他也就是今天才看见那女人,想必她是到号子里去找 老爷的,他从号子里把他们踏到医生那里去,后来就看见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先出来,另外叫 车子走了。曼桢听他赖得干干净净,便笑道:"一定是老爷叫你不要讲的。不要紧,你告诉 我我不会叫你为难的。"又许了他一些好处。她平常对佣人总是很客气,但是真要是得罪了 她,当然也有被解雇的危险。而且春元也知道,她向来说话算话,决不会让老爷知道是他泄 露的秘密,当下他也就松了口,不但把那女人的住址据实说了出来,连她的来历都和盘托 出。 原来那女人是鸿才的一个朋友何剑如的下堂妾,鸿才介绍她的时候说是何太太,倒也是 实话。那何剑如和她拆开的时候,挽出鸿才来替他讲条件,鸿才因此就和她认识了,终至于 同居。这是前年春天的事。春元又道:"这女人还有个拖油瓶女儿,就是今天去看病的那 个。"这一点,曼桢却觉得非常意外,原来那孩子并不是鸿才的。那小女孩抱着鸿才的帽子 盘弄着,那一个姿态不知道为什么,倒给她很深的印象。那孩子对鸿才显得那样亲切,那好 像是一种父爱的反映。想必鸿才平日对她总是很疼爱的了。他在自己家里也是很痛苦的吧, 倒还是和别人的孩子在一起,也许他能够尝到一点家庭之乐。曼桢这样想着的时候,唇边浮 上一个淡淡的苦笑。她觉得这是命运对于她的一种讽刺。 这些年来她固然是痛苦的,他也没有能够得到幸福。要说是为了孩子吧,孩子也被带累 着受罪。当初她想着牺牲她自己,本来是带着一种自杀的心情。要是真的自杀,死了倒也就 完了,生命却是比死更可怕的,生命可以无限制地发展下去,变得更坏,更坏,比当初想象 中最不堪的境界还要不堪。 她一个人倚在桌子角上呆呆地想着,春元已经下楼去了。 隐隐的可以听见楼下清脆的洗牌声。房间里静极了,只有那青白色的日光灯发出那微细 的咝咝的响声。 眼前最大的难题还是在孩子身上。尽管鸿才现在对荣宝那样成天地打他骂他,也还是决 不肯让曼桢把他带走的。不要说他就是这么一个儿子,哪怕他再有三个四个,照他们那种人 的心理,也还是想着不能够让自己的一点亲骨血流落到外边。固然鸿才现在是有把柄落在曼 桢手里,他和那个女人的事,要是给她抓到真凭实据,她可以控告他,法律上应当准许她离 婚,并且孩子应当判给她的。但是他要是尽量拿出钱来运动,胜负正在未定之间。所以还是 钱的问题。她手里拿着刚才束钞票的一条橡皮筋,不住地绷在手上弹着,一下子弹得太重 了,打在手上非常痛。 现在这时候出去找事,时机可以说是不能再坏了,一切正当的营业都在停顿状态中,各 处只有裁人,决没有添人的。 而且她已经不是那么年青了,她还有那种精神,能够在没有路中间打出一条路来吗? 以后的生活问题总还比较容易解决,她这一点自信心还有。但是眼前这一笔费用到哪里 去设法--打官司是需要钱的。--真到没有办法的时候,她甚至于可以带着孩子逃出沦陷区。 或者应当事先就把荣宝藏匿起来,免得鸿才到那时候又使出惫赖的手段,把孩子劫了去不 放。 她忽然想起蔡金芳来,把孩子寄存在他们那里,照理是再妥当也没有了。鸿才根本不知 道她有这样一个知己的朋友。 她和金芳已经多年没见面了,不知道他们还住在那儿吗?自从她嫁给鸿才,她就没有到 他们家去过,因为她从前在金芳面前曾经那样慷慨激昂过的,竟自出尔反尔,她实在没有面 目再去把她的婚事通知金芳。现在想起来,她真是恨自己做错了事情。从前的事,那是鸿才 不对,后来她不该嫁给他。--是她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