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秋雨 一 一年前,我受死者生前之托,破天荒第一次写了一幅墓碑,碑文曰“酒公张先生之 墓”。写毕,卷好,郑重地寄到家乡。 这个墓碑好生奇怪。为何称为“酒公”,为何避其名号,为何专托我写,须从头说起。 酒公张先生,与世纪同龄。其生涯的起点,是四明山余脉鱼背岭上的一个地名:状元 坟。相传宋代此地出过一位姓张的状元,正是张先生的祖先,状元死后葬于家乡,鱼背岭因 此沾染光泽,张姓家族更是津津乐道。但是,到张先生祖父的一代,全村已找不到一个识字 人。 张先生的祖母是一位贤淑的寡妇,整日整夜纺纱织布,积下一些钱来,硬要儿子张老先 生翻过两个山头去读一家私塾,说要不就对不起状元坟。张老先生十分刻苦,读书读得很成 样子,成年后闯荡到上海学生意,竟然十分发达,村中乡亲全以羡慕的目光看着张家的中 兴。 张老先生钱财虽多,却始终记着自己是状元的后代,愧恨自己学业的中断。他把全部气 力都花在儿子身上,于是,他的独生儿子,我们的主角张先生读完了中学,又到美国留学。 在美国,他读到了胡适之先生用英文写的论先秦逻辑学的博士论文,决定也去攻读逻辑。但 他的主旨与胡适之先生并不相同,只觉得中国人思绪太过随意,该用逻辑来理一理。留学生 中大家都戏称他为“逻辑救国论者”。20年代末,张先生学成回国,在上海一家师范学校 任教。那时,美国留学生已不如胡适之先生回国时那样珍贵。师范校长客气地听完了他关于 开设逻辑课的重要性的长篇论述后,莞尔一笑,只说了一句:“张先生,敝校只有一个英文 教师的空位”。张先生木然半晌,终于接受了英语教席。 他开始与上海文化圈结交,当然,仍然三句不离逻辑。人们知道他是美国留学生,都主 动地靠近过来寒暄,而一听到讲逻辑,很快就表情木然,飘飘离去。在一次文人雅集中,一 位年长文士询及他的“胜业”,他早已变得毫无自信,讷讷地说了逻辑。文士沉吟片刻,慈 爱地说:“是啊是啊,收罗纂辑之学,为一切学问之根基!”旁边一位年轻一点的立即纠 正:“老伯,您听差了,他说的是巡逻的逻,不是收罗的罗!”并转过脸来问张先生:“是 否已经到巡捕房供职?”张先生一愕,随即明白,他理解的“逻辑”是“巡逻侦缉”。从 此,张先生再也不敢说逻辑。 但是,张先生终于在雅集中红了起来,原因是有人打听到他是状元的后代。人们热心地 追询他的世谱,还纷纷请他书写扇面。张先生受不住先前那番寂寞,也就高兴起来,买了一 些碑帖,练毛笔字。不单单为写扇面,而是为了像状元的后代。衣服也换了,改穿长衫。课 程也换了,改教国文。他懂逻辑,因此,告别逻辑,才合乎逻辑。 二 1930年,张先生的父亲去世。遗嘱要求葬故乡状元坟,张先生扶柩回乡。 坟做得很有气派,整个葬仪也慷慨花钱,四乡传为盛事,观者如堵。此事刮到当地青帮 头目陈矮子耳中,他正愁没有机会张扬自己的声势,便带着一大帮人到葬仪中寻衅。 那天,无数乡人看到一位文弱书生与一群强人的对峙。对他们来说,两方面都是别一世 界的人,插不上嘴,也不愿插嘴,只是饶有兴味地呆看。陈矮子质问张先生是否知道这是谁 的地盘,如此筑坟,为何不来禀告一声。张先生解释了自家与状元坟的关系,又说自己出外 多年,不知本地规矩。他顺便说明自己是美国留学生,想借以稍稍镇一镇这帮强人。 陈矮子得知了张先生的身份,又摸清了他在官府没有背景,便朗声大笑,转过脸来对乡 人宣告:“河西袁麻子的魁武帮弄了一个中学生做师爷,神气活现,我今天正式聘请这位状 元后代、美国留学生做师爷,让袁麻子气一气!”说毕,又命令手下随从一齐跪在张老先生 的新坟前磕三个响头,便挟持着张先生扬长而去。 这天张先生穿一身麻料孝衣,在两个强人的手臂间挣扎呼号。已经拉到很远了,还回过 头来,满脸眼泪,看了看山头的两宗坟茔。状元坟实在只是黄土一[扌不],紧挨着的张老 先生的坟新石坚致,供品丰盛。 张先生在陈矮子手下做了些什么,至今还是一个谜。据说,从此之后,这个帮会贴出的 文告、往来的函件,都有一笔秀挺的书法。为了这,气得袁麻子把自己的师爷杀了。 又据说,张先生在帮会中酒量大增,猜拳的本事,无人能敌。 张先生逃过三次,都被抓回。陈矮子为了面子,未加惩处。但当张先生第四次出逃被抓 回后,终于被打成残疾,逐出了帮会。乡人说,陈矮子最讲义气,未将张先生处死。 张先生从此失踪。多少年后,几个亲戚才打听到,他到了上海,跛着腿,不愿再找职 业,不愿再见旁人,躲在家里做寓公。父亲的那点遗产,渐渐坐吃山空。 直到1949年,陈矮子被镇压,张先生才回到家乡。他艰难地到山上拔净了坟头的荒 草,然后到乡政府要求工作。乡政府说:“你来得正好,不忙找工作,先把陈矮子帮会的案 子弄弄清楚。”这一弄就弄了几年,而且越弄越不清楚。他的生活,靠帮乡人写婚丧对联、 墓碑、店招、标语维持。1957年,有一天他喝酒喝得晕晕乎乎,在给乡政府写标语时把 “东风压倒西风”写成了“西风压倒东风”。被质问时还轻描淡写地说只是受了当天天气预 报的影响。此地正缺右派名额,理所当然把他补上了。 本来,右派的头衔对他倒也无啥,他反正原来就是那副朽木架子。只是一个月前,他刚 刚与一个比他年长8岁的农村寡妇结婚,女人发觉他成了双料坏人,怕连累前夫留下的孩 子,立即离他而去。 四年后,他右派的帽子摘了。理由是他已经改恶从善。实际上,是出于县立中学校长对 政府的请求。摘帽没几天,县立中学聘请他去担任英语代课教师。县中本不设英语课,这年 高考要加试外语,校长急了,要为毕业班临时突击补课。问遍全县上下,只有张先生一人懂 英语。 三 他一生没有这么兴奋过。央请隔壁大娘为他整治出一套干净适体的服装,立即翻山越 岭,向县城赶去。 对一群乡村孩子,要在五个月内从字母开始,突击补课到应付高考水平,实在艰难。但 是,无论别人还是他,都极有信心,理由很简单,他是美国留学生。县中里学历最高的教 师,也只是中师毕业。 开头一切还算顺利,到第四个星期却出了问题。那天,课文中有一句 WeallloveChairmanMao,他围绕着常用词love,补充了一些解释。他讲解道,这个词最普 通的含义,乃是爱情。他在黑板上写了一个例句:爱是人的生命。 当他兴致勃勃地从黑板上回过身来,整个教堂的气氛变得十分怪异。女学生全都红脸低 头,几个男学生扭歪了脸,傻看着他发愕。突然,不知哪个学生先笑出声来,随即全班爆发 出无法遏止的笑声。张先生惊恐地再看了一下黑板,检查有没有写错了字,随即又摸了摸 头,捋了捋衣服,看自己在哪里出了洋相。笑声更响了,40几张年轻的嘴全都张开着,抖 动着,笑着他,笑着黑板,笑着爱,震耳欲聋。这天的课无法讲完了,第二天他刚刚走进教 室,笑声又起,他在讲台上呆站了几分钟就出来了,来到校长办公室,声称自己身体不好, 要回乡休息。 这一年,整个县中没有一人能考上大学。 张先生回家后立即脱下了那身干净服装,塞在箱角。想了一想,端出砚台,重新以写字 为生。四乡的人们觉得他命运不好,不再请他写结婚对联,他唯一可写的,只是墓碑。 据风水先生说,鱼背岭是一个极好的丧葬之地,于是,整座山岭都被坟墓簇拥。坟墓中 有一大半墓碑出自张先生的手笔。他的字,以柳公权为骨,以苏东坡为肌,遒劲而丰润,端 庄而活泼,十分惹目。外地客人来到此山,常常会把湖光山色忘了,把茂树野花忘了,把溪 涧飞瀑忘了,只观赏这一座座墓碑。死者与死者家属大多不懂此道,但都耳闻张先生字好, 希望用这样的好字把自己的姓名写一遍,铭之于石,传之不朽。 乡间丧事是很舍得花钱的,张先生写墓碑的报酬足以供他日常生活之费。他好喝酒,喝 了两斤黄酒之后执笔,字迹更见飞动,因此,乡间请他写墓碑,从不忘了带酒,另备酒肴三 五碟。通常,乡人进屋后,总是先把酒肴在桌上整治妥当,让张先生慢悠悠喝着,同时请一 年轻人在旁边磨墨,张先生是不愿用墨汁书写的。待到喝得满脸酡红,笑眯眯地站起身来, 也不试笔,只是握笔凝神片刻,然后一挥而就。 乡人带来的酒,每次都在5斤以上,可供张先生喝几天。附近几家酿酒作坊,知道张先 生品酒在行,经常邀他去品定各种酒的等次,后来竟把他的评语,作为互相竞争的标准,因 此都尽力来讨好他。酒坛,排满了他陋室的墙角。大家嫌“张先生”的称呼过于板正,都叫 他酒公,他也乐意。一家作坊甚至把他评价最高的那种酒定名为酒公酒,方圆数十里都有名 气。 前年深秋,我回家乡游玩,被满山漂亮的书法惊呆。了解了张先生的身世后,我又一次 上山在墓碑间徘徊。我想,这位半个多世纪前的逻辑救国论者,是用一种最潦倒、最别致的 方式,让生命占据了一座小山。他平生未能用自己的学问征服过任何一个人,只能用一枝毛 笔,在中国传之千年的毛笔,把离开这个世界的人慰抚一番。可怜被他慰抚的人,既不懂逻 辑,也不懂书法,于是,连墓碑上的书法,也无限寂寞。谁能反过来慰抚这种寂寞呢?只有 那一排排灰褐色的酒坛。 在美国,在上海,张先生都日思夜想过这座故乡的山,祖先的山。没想到,他一生履历 的终结,是越来越多的墓碑。人总要死,墓很难坍,长此以往,家乡的天地将会多么可怕! 我相信,这位长于推理的逻辑学家曾一次次对笔惊恐,他在笔墨酣畅地描画着的,是一个何 等样的世界! 四 偶尔,张先生也到酿酒作坊翻翻报纸。八年前,他在报纸上读到一篇散文,题为《笑的 忏悔》。起初只觉题目奇特,一读下去,他不禁心跳剧烈。 这篇文章出自一位在省城工作的中年人的手笔。文章是一封写给中学同班同学的公开 信,作者询问老同学们是否都有同感:当自己品尝过了爱的甜苦,经历过了人生的波澜,现 在正与孩子一起苦记着外语单词的时候,都会为一次愚蠢透顶的傻笑深深羞愧? 张先生那天离开酿酒作坊时的表情,使作坊工人非常奇怪。两天后,他找到乡村小学的 负责人,要求讲点课,不要报酬。 他实在是命运险恶。才教课三个月,一次台风,把陈旧的校舍吹坍。那天他正在上课, 拐着腿拉出了几个学生,自己被压在下面。从此,他的下肢完全瘫痪,手也不能写字了。 我见到他时他正静卧在床。我们的谈话从逻辑开始,我刚刚讲了几句金岳霖先生的逻辑 思想,他就抖抖索索地把我的手紧紧拉住。他说自己将不久人世,如有可能,在他死后为他 的坟墓写一方小字碑文;如没有可能,就写一幅“酒公张先生之墓”。绝不能把名字写上, 因为他深感自己一生,愧对祖宗,也愧对美国、上海的师友亲朋。这个名字本身,就成了一 种天大的嘲谑。 我问他小字碑文该如何写,他神情严肃地斟酌吟哦了一番,慢吞吞地口述起来: 酒公张先生,不知籍贯,不知名号,亦不知其祖宗世谱,只知 其身后无嗣,孓然一人。少习西学,长而废弃,颠沛流荡,投靠无 门。一身弱骨,或踟蹰于文士雅集,或颤慑于强人恶手,或惊恐于 新世问诘,或惶愧于幼者哄笑,栖栖遑遑,了无定夺。释儒道皆无 深缘,真善美尽数失落,终以浊酒、败墨、残肢、墓碑、编织老境。 一生无甚德守,亦无甚恶行,耄年回首,每叹枉掷如许粟麦菜蔬, 徒费孜孜攻读、[石乞][石乞]苦吟。呜呼!故国神州,莘莘学 子,愿如此潦倒颓败者,唯张先生一人。 述毕,老泪纵横。我当时就说,如此悲凉的文词,我是不愿意书写的。 张先生终于跛着腿,走完了他的旅程。现在,我书写的七字墓碑,正树立在状元坟,树 立在层层墓碑的包围之中。他的四周,全是他恣肆的笔墨。他竭力讳避家族世谱,但三个 坟,状元、张老先生和他的,安然并列,连成一线,像是默默地作着他曾热衷过的逻辑证 明。不管怎么说,这也算给故乡的山,添了小小一景。 --全文完-- 选自《文化苦旅》知识出版社 · 上海19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