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年,庚子月,甲午日,甲子时”,这是因为近年来时运不佳,
东奔西走,往往断炊,室人于绝望之余,替我去批来的命单上的八字。开
口就说年庚,倘被精神异状的有些女作家看见,难免得又是一顿痛骂,说:
“你这丑小子,你也想学赵张君瑞来了么?下流,下流!”但我的目的
呢,倒并不是在求爱,不过想大书特书地说一声,在光绪二十二年十一月
初三的夜半,一出结构并不很好而尚未完成的悲剧出生了。
光绪的二十二年(西历一八九六)丙申,是中国正和日本战败后的第
三年;朝廷日日在那里下罪己诏,办官书局,修铁路,讲时务,和各国缔
订条约。东方的睡狮,受了这当头的一棒,似乎要醒转来了;可是在酣梦
的中间,消化不良的内脏,早经发生了腐溃,任你是如何的国手,也有点
儿不容易下药的征兆,却久已流布在上下各地的施设之中。败战后的国民
─—尤其是初出生的小国民,当然是畸形,是有恐怖狂,是神经质的。
儿时的回忆,谁也在说,是最完美的一章,但我的回忆,却尽是些空
洞。第一,我所经验到的最初的感觉,便是饥饿;对于饥饿的恐怖,到现
在还在紧逼着我。
生到了末子,大约母体总也已经是亏损到了不堪再育了,乳汁的稀薄,
原是当然的事情。而一个小县城里的书香世家,在洪杨之后,不曾发迹
过的一家破落乡绅的家里,雇乳母可真不是一件细事。
四十年前的中国国民经济,比到现在,虽然也并不见得凋敝,但当时
的物质享乐,却大家都在压制,压制得比英国清教徒治世的革命时代还要
严刻。所以在一家小县城里的中产之家,非但雇乳母是一件不可容许的罪
恶,就是一切家事的操作,也要主妇上场,亲自去做的。象这样的一位奶
水不足的母亲,而又喂乳不能按时,杂食不加限制,养出来的小孩,哪里
能够强健?我还长不到十二个月,就因营养的不良患起肠胃病来了。一病
年余,由衰弱而发热,由发热而痉挛;家中上下,竟被一条小生命而累得
精疲力尽;到了我出生后第三年的春夏之交,父亲也因此以病以死;在这
里总算是悲剧的序幕结束了,此后便只是孤儿寡妇的正剧的上场。
几日西北风一刮,天上的鳞云,都被吹扫到东海里去了。太阳虽则消
失了几分热力,但一碧的长天,却开大了笑口。富春江两样的乌桕树、槭
树,枫树,振脱了许多病叶,显出了更疏匀更红艳的秋社后的浓妆;稻田
割起了之后的那一种和平的气象,那一种洁净沈寂,欢欣干燥的农村气象,
就是立在县城这面的江上,远远望去,也感觉得出来。那一条流绕在县
城东南的大江哩,虽因无潮而杀了水势,比起春夏时候的水量来,要浅到
丈把高的高度,但水色却澄清了,澄清得可以照见浮在水面上的鸭嘴的斑
纹。从上江开下来的运货船只,这时候特别的多,风帆也格外的饱;狭长
的白点,水面上一条,水底下一条,似飞云也似白象,以青红的山,深蓝
的天和水做了背景,悠闲地无声地在江面上滑走。水边上在那里看船行,
摸鱼虾,采被水冲洗得很光洁的白石,挖泥沙造城池的小孩们,都拖着了
小小的影子,在这一个午饭之前的几刻钟里,鼓动他们的四肢,竭尽他们
的气力。
离南门码头不远的一块水边大石条上,这时候也坐着一个五六岁的小
该,头上养着了一圈罗汉发,身上穿了青粗布的棉袍子,在太阳里张着眼
望江中间来往的帆樯。就在他的前面,在贴近水际的一块青石上,有一位
十五六岁象是人家的使婢模样的女子,跪着在那里淘米洗菜。这相貌清瘦
的孩子,既不下来和其他的同年辈的小孩们去同玩,也不愿意说话似地只
沈默着在看远处。等那女子洗完菜后,站起来要走,她才笑着问了他一声
说:“你肚皮饿了没有?”他一边在石条上立起,预备着走,一边还在凝
视着远处默默地摇了摇头。倒是这女子,看得他有点可怜起来了,就走近
去握着了他的小手,弯腰轻轻地向他耳边说:“你在惦记着你的娘么?她
是明后天就快回来了!”这小孩才回转了头,仰起来向她露了一脸很悲凉
很寂寞的苦笑。
这相差十岁左右,看去又象姊弟又象主仆的两个人,慢慢走上了码头,
走进了城垛;沿城向西走了一段,便在一条南向大江的小弄里走进去了。
他们的住宅,就在这条小弄中的一条支弄里头,是一间旧式三开间的楼
房。大门内的大院子里,长着些杂色的花木,也有几只大金鱼缸沿摇摆在
那里。时间将近正午了,太阳从院子里晒上了向南的阶檐。这小孩一进大
门,就跑步走到了正中的那间厅上,向坐在上面念经的一位五六十岁的老
婆婆问说:
“奶奶,娘就快回来了么?翠花说,不是明天,后天总可以回来的,
是真的么?”
老婆婆仍在继续着念经,并不开口说话,只把头点了两点。小孩子似
乎是满足了,歪了头向他祖母的扁嘴看了一息,看看这一篇她在念着的经
正还没有到一段落,祖母的开口说话,是还有几分钟好等的样子,他就又
跑入厨下,去和翠花作伴去了。
午饭吃后,祖母仍在念她的经,翠花在厨下收拾食器;随时有几声洗
锅子泼水碗相击的声音传过来外,这座三开间的大楼和大楼外的大院子里,
静得同在坟墓里一样。太阳晒满了东面的半个院子,有几匹寒蜂和耐得
起冷的蝇子,在花木里微鸣蠢动。靠阶檐的一间南房内,也照进了太阳光,
那小孩只静悄悄地在一张铺着被的藤榻上坐着,翻看几本刘永福镇台湾,
日本蛮子桦山总督被擒的石印小画本。
等翠花收拾完毕,一盆衣服洗好,想叫了他再一道的上江边去敲濯的
时候,他却早在藤榻的被上,和衣睡着了。
这是我所记得的儿时生活。两位哥哥,因为年纪和我差得太远,早就
上离家很远的书塾去念书了,所以没有一道玩的可能。守了数十年寡的祖
母,也已将人生看穿了,自我有记忆以来,总只看见她在动着那张没有牙
齿的扁嘴念佛念经。自父亲死后,母亲要身兼父职了,入秋以后,老是不
在家里;上乡间去收租谷是她,将谷托人去砻成米也是她,雇了船,连柴
带米,一道运回城里来也是她。
在我这孤独的童年里,日日和我在一处,有时候也讲些故事绘我听,
有时候也因我脾气的古怪而和我闹,可是结果终究是非常痛爱我的,却是
那一位忠心的使婢翠花。她上我们家里来的时候,年纪正小得很,听母亲
说,那时候连她的大小便,吃饭穿衣,都还要大人来侍候她的。父亲死后,
两位哥哥要上学去,母亲要带了长工到乡下去料理一切,家中的大小操
作,全赖着当时只有十几岁的她一双手。
只有孤儿寡妇的人家,受邻居亲戚们的一点欺凌,是免不了的;凡我
们家里的田地盗卖了,堆在乡下的租谷等被窃去了,或祖坟山的坟树被砍
了的时候,母亲去争夺不转来,最后的出气,就只是在父亲像前的一场痛
哭。母亲哭了,我是当然也只有哭,而将我抱入怀里,时用柔和的话来慰
抚我的翠花,总也要泪流得满面,恨死了那些无赖的亲戚邻居。
我记得有一次,也是将近吃中饭的时候了,母亲不在家,祖母在厅上
念佛,我一个人从花坛边的石阶上,站了起来,在看大缸里的金鱼。太阳
光漏过了院子里的树叶,一丝一丝的射进了水,照得缸里的水藻与游动的
金鱼,和平时完全变了样子。我于惊叹之余,就伸手到了缸里,想将一丝
一丝的日光捉起,看它一个痛快。上半身用力过猛,两只脚浮起来了,心
里一慌,头部胸部就颠倒浸入到了缸里的水藻之中。我想叫,但叫不出声
来,将身体挣扎了半天,以后就没有了知觉。等我从梦里醒转来的时候,
已经是晚上了,一睁开眼,我只看见两眼哭得红肿的翠花的脸伏在我的脸
上。我叫了一声“翠花!”她带着鼻音,轻轻的问我:“你看见我了么?
你看得见我了么?要不要水喝?”我只觉得身上头上像有火在烧,叫她快
点把盖在那里的棉被掀开。她又轻轻的止住我说:“不,不,野猫要来的!”
我举目向煤油灯下一看,眼睛里起了花,一个一个的物体黑影,都变
了相,真以为是身入了野猫的世界,就哗的一声大哭了起来。祖母、母亲,
听见了我的哭声,也赶到房里来了,我只听见母亲吩咐翠花说;“你去
吃饭饭去,阿官由我来陪他!”
翠花后来嫁给了一位我小学里的先生去做填房,生了儿女,做了主母。
现在也已经有了白发,成了寡妇了。前几中,我回家去,看见她刚从乡
下挑了一担老玉米之类的土产来我们家里探望我的老母。和她已经有二十
几年不见了,她突然看见了我,先笑了一阵,后来就哭了起来。我问她的
儿子,就是我的外甥有没有和她一起进城来玩,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还
向布裙袋里摸出了一个烤白芋来给我吃。我笑着接过来了,边上的人也大
家笑了起来,大约我在她的眼里,总还只是五六岁的一个孤独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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