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说:“越中清馋无过余者,喜啖方物”,其中有一种是塘栖蜜橘。(见梦忆卷四) 这种橘子我小时候常常吃,我的祖母她是塘栖人。橘以蜜名却不似蜜,也不因为甜如蜜一般 我才喜欢它。或者在明朝,橘子确是甜得可以的,或者今日在塘栖吃“树头鲜”,也甜得不 含胡的,但是我都不曾尝着过。我所记得,只是那个样子的:橘子小到和孩子的拳头仿佛, 恰好握在小手里,皮极薄,色明黄,形微扁,有的偶带小蒂和一两瓣的绿叶,瓤嫩筋细,水 分极多,到嘴有一种柔和清新的味儿。所不满意的还是“不甜”,这或者由于我太喜欢吃甜 的缘故罢。小时候吃的蜜橘都是成篓成筐的装着,瞪眼伸嘴地白吃,比较这儿所说杭州的往 事已不免有点异样,若再以今日追溯从前,真好比换过一世界了。 城头巷三号的主人朱老太爷,大概也是个喜欢吃橘子的,那边便种了七八棵十来棵的橘 子树。其种类却非塘栖,乃所谓黄岩也。本来杭州市上所常见的正是“黄岩蜜橘”。但据K 君说,城头巷三号的橘子一种是黄岩而其他则否,是一是二我不能省忆而辨之,还该质之朱 老太爷乎? 从橘树分栽两处看来,K君的话不是全无根据的。其一在对着我们饭厅的方天井里。长 方形的天井铺以石板,靠东墙橘树一行,东北两面露台绕之。树梢约齐台上的阑干,我们于 此伸开臂膊正碰着它。这天井里,也曾经打棍子,踢小皮球,竹竿拔河,追黄猫……可惜自 来嬉戏总不曾留下些些的痕迹,尽管在我心头每有难言的惘惘,尽管在他们几个人的心上许 有若干程度相似的怀感。后之来者只看见方方正正的石板天井而已,更何尝有什么温软的梦 痕也哉! 另一处在花园亭子的尽北畸角上,太湖山石边,似不如方天井的那么多,那边有一排, 这儿只几株橘子而已。地方又较偏僻,不如那边的位居冲要易动垂诞,所以著名之程度略 减。可是亭子边也不是稀见我们的脚迹的,曾在其间攻关,保唐僧,打水炮,还要扔白菜 皮。据说晾着预备腌的菜,有一年特别好吃,尽是白菜心,所以然者何?乃其边皮都被我们 当了兵器耳。 这两处的橘子诚未必都是黄岩,在今日姑以黄岩论,我只记得黄岩而已。说得老实点, 何谓黄岩也有点记它不真了,只是小橘子而已。小橘子啊,小橘子啊,再是一个小橘子啊。 黄岩橘的皮麻麻札札的蛮结实,不像塘栖的那么光溜那么松软,吃在嘴里酸浸浸更加不 像蜜糖了。同住的姑娘先生们都有点果子癖,不论好歹只是吃。我却不然,虽橘子在诸果实 中我最喜欢吃,也还是比他们不上,也还是不行。这也有点可气,倒不如乾脆写我的“打橘 子”,至于吃来啥味道,我不说!——活像我从来没吃过橘子似的。 当已凄清尚未寒冽的深秋,树头橘实渐渐黄了。这一半黄的橘子,便是在那边贴标语 “快来吃”。我们拿着细竹竿去打橘子,仰着头在绿荫里希里霍六一阵,扑秃扑秃的已有两 三个下来了。红的,黄的,红黄的,青的,一半青一半黄的,大的,小的,微圆的,甚扁 的,带叶儿的,带把儿的,什么不带的,一跌就破的,跌而不破的,全都有,全都有,好的 时候分来吃,不好的时候抢来吃,再不然夺来吃。抢,抢自地下,夺,夺自手中,故吃橘而 夺,夺斯下矣。有时自己没去打,看见别人手里忽然有了橘子,走过去不问情由地说声“我 吃!”分他个半只,甚而至于几瓤也是好的,这是讨来吃。说得起劲,早已忘了那平台了。 不是说过小平台阑干外,护以橘叶吗?然则谁要吃橘子伸手可矣,似乎当说抓橘子才对,夫 何打之有?“然而不然”。无论如何,花园畸角的橘子总非一击不可。即以方天井而论,亦 只紧靠阑干的几枝可采,稍远就够不着,愈远愈够不着了。况且近阑干的橘子总是寥落可 怜,其原因不明。大概有人“近水楼台先得月”了,相传如此。 打橘有道,轻则不掉,重则要破。有时候明明打下来了,却不知落在何方,或者仍在树 的枝叶间,如此之类弄得我们伸伸头毛毛腰,上边寻下边找,虽觉麻烦,亦可笑乐。若只举 竿一击,便永远恰好落在手底心里,岂不也有点无聊吗。 然而用竿子打,究意太不准确。往往看去很分明地一只通红的橘子在一不高不矮的所 在,但竿子打去偏偏不是,再打依然不是,橘叶倒狼籍满地必狂捣一阵而后掉下来。掉下来 的又必是破破烂烂的家伙,与我们的通通红的小橘子的期待已差得太多。不知谁想的好法 子,在竿梢绕一长长的铅丝圈,只要看得准,捏得稳,兜住它在下一拉,要吃那个橘子便准 有那个橘子可吃,从心之所欲,按图而索骥,不至于残及池鱼,张冠李戴了。但是拉来吃, 每每会连枝带叶地下来,对于橘子树未免有点说不过去哩。 有这么多的吃法,你们不要以为那儿的橘子尽被我们几个人吃完了。鸟雀们先吃,劳工 们再吃,等我们来抓来拉,已经是残羹冷炙了。所以铺张其词来耽误读者救国的工夫,自己 也觉得不很讨俏,脸上无光。但是恕我更不客气地说,这儿所记的往事只为着与它有缘的人 写的,并不想会有这种好运气可夹入革命文学的队伍。若万一有人居然从这蹩脚的文词里猜 着了梦呓的心一分二分,甚而至于还觉着“这也有点味儿”,这于我不消说是“意表之外” 的收获。其在天之涯乎?其在海之角乎?咫尺之间乎?又谁能知道! 老实说,打橘子及其前后这一段短短的生涯,恰是我的青春的潮热和儿童味的错综,一 面儿时的心境隐约地回旋,却又杂以无可奈何的凄清之感。惟其如此,不得不郑重丁宁地致 我的敝帚千金之爱惜,即使世间回响寂寞已万分。 拉拉扯扯吃着橘子,不知不觉地过了两三个年头,我自己南北东西的跑来跑去,更觉过 得好快,快得莫名。移住湖楼不多久,几年苟且安居的江浙老百姓在黄渡浏河间开始听见炮 声了。城头巷三号之屋我们去后,房主人又不来,听它空关着。六一泉的几十局象棋,雷峰 塔的几卷残经,不但轻轻容易地把残夏消磨个乾净,即秋容也渐渐老大了。只听得杭州城内 纷纷搬家到上海,天气渐冷,游人顿稀,湖山寂寂都困着觉。一天,我进城去偶过旧居,信 步徘徊而入,看门的老儿,大家叫他“老太公”的,居然还认得我。正房一带都已封锁,只 从花园里踅进去,亭台池馆荒落不必说,只隔得半年已经有点陌生了。还走上楼梯,转过平 台,看对面的高楼偏南的上房都是我住过的,窗户紧闭着。眼下觉得怪熟的,满树离离的红 橘子。 再打它一两个罢!但是竹竿呢,铅丝呢?况且方天井虽近在眼底,但通那边的门儿深 锁,橘子即打下也没处去找。我踌躇四顾,除了跟着来的老迈龙锺的老太公,便是我自己的 影子,觉得一无可说的。歇了一歇,走近阑干,勉强够着了一只橘子,捏在手中低头一看, 红圆可爱,还带着小小的翠叶短短的把。我揣着它,照样慢慢的踱出来,回到俞楼,好好的 摆在书桌上。 原来满抵桩带回来给大家看,给大家讲的,可是H君其时已病了,他始终没有看见这一 只橘子。匆忙凄苦之间,更有谁来慢慢的听我那《寻梦》的曲儿呢。该橘子久查无下落,大 概是被我一人吃了,也只当是丢了吧。城头巷三号之屋我从此也没有再去过了。 到北京又是四年,江南的丹橘应该长得更大了。打橘子的人当然也是一样,各人奔着各 人的道儿,都忙忙碌碌地赶着中年的生活去,不知道还想得起这回事吗?如果真想得起,又 想出些什么来呢?若说我自己,于几天懒睡之后,总算写了这一篇,自己看看实在也看不出 所以然来,也只好就这样麻麻胡胡的交了卷。 一九二八年七月十三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