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树的故事
  叶兆言


  九
  解放后,追捕白脸,起先由县公安分局负责,紧接着上升到省局直接部署。尔勇自始至终处在第一线。事实上,早在大车渡江前夕,白睑便没了踪影。他手下的队伍,让尔勇领的挺进支队,打得落花流水。多少年来,自从尔勇从白脸手里脱身之后,目从他又回到太平镇一带为谢司令报仇,白脸一直处在追杀尔勇的位置上。这个位置的颠倒显然来之不易。尔勇不止一次陷入绝境,又不止一次死里逃生。多少次,尔勇被迫离岛远去。但是他总是重整旗鼓,不屈不挠,一有可能,就再次回到老地方和白脸较量,即使在极短的时间内又告失败。
  追捕白脸,一开始就断了线索。有人说他已经逃往浙西,有人却说他在安徽大别山。没人相信白脸会赖在太平镇上不肯走,更没人想到他就藏在尔勇身边,躲在他嫂子岫云的房间里。虽然这日子极短,却是尔勇和白脸生死搏斗,最末了的一次死里逃生。当南京市局发现了白脸的线索,尔勇火急火燎赶到南京,从隐匿的地方,看着白脸和岫云同出同进,尔勇如同五雷轰顶,根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白脸成了太平镇的主人以后,他和岫云的关系早已不是什么瞒人的秘密。寡妇风流已是桩不可饶恕的罪过,何况她勾搭的是杀夫仇人。除了尔勇有自己的看法之外,岫云处在万人唾骂的地位。没人相信岫云曾有过的强烈反抗,甚至白脸的手下也为她的顺从感到生气。多少年以后,白脸像条狗似的死在离城墙洞不远的地方,三和尚拎包袱一般把岫云扔在草垛上,一边动手撕她的衣服,一边恶骂她给男人带来的不幸。外面枪声吵得让人心乱,尔勇正领着人在喊缴枪不杀。三和尚处在那种绝对的疯狂之中,他光着下身在城墙洞里跑来跑去,手里提着枪管冒热气的驳壳枪,不时地伏在洞口,朝外头没目标地乱打一气。
  岫云左边脸颊上有几颗痣,看相的都说不是吉相。筱老板就一个爱女,心肝宝贝地疼着,家里一有灾难,忍不住要看女儿脸上的痣。那痣是黑的,排成一个三角形。痣的黑,衬出了皮肤的白。皮肤的白,更显得那痣的黑颜色黑得人。岫云三岁死了妈,岫云自小就多病,岫云注定了要吃苦,注定了要遭罪,注定了一生的恩恩怨怨。
  当年看着岫云从那城墙洞里衣衫不整走出来的人,都记得她那种淡漠的表情。那是一种不成表情的表情。头发是乱的,眼圈发黑,目中无人没有知觉向前走,甚至对站在显要位置的尔勇都没看一眼。尔勇注视着她默默从眼前走过,先是看她的正面,然后是侧影,最后是越来越远的背影。
  那只是具行尸走肉。被称作为生命的那个玩意,对岫云来说,已经失去全部意义。自从白脸留下的那个罪恶之夜,岫云便算彻底完了蛋。那天晚上,岫云的一去不返,使得刚刚和缓的妯娌关系又恢复水火。白脸留下一场永远做不完的恶梦。晋芳躺在床上,对岫云痛苦无望的呼唤,渐渐只能在岫云的想象中才能听见。没人知道晋芳腿断了最初的几天是怎么熬过来的。
  想象中的岫云早死过许多次。没人能够理解她心灵经过的不平凡历程。她从来没有死心塌地地爱过白脸,她所做的不过是对命运的一个顺从。很难想象。像她这样的懦弱女子,凭一把绣花用的剪刀,就能致白脸这样的悍匪于死地。也许老天爷压根不愿意成全她,也许老天爷压根不赞成那些本来不大可能的可能性,反正在岫云胸揣剪刀,心敲鼓一般乱跳的一周里,白脸连影子也没有出现过。除了让人送来一小箱女人用品之外,白脸似乎对岫云并没有多大兴趣。他向来不把已经到手的女人当回事,即使是岫云这样看来很不错的女人。他是寻花问柳的高手,在岫云鼓足了勇气,准备用剪刀对付他的同时,他早又在动别的女人的脑筋。
  白脸在这个孤单单的岛屿上的霸业,有一段时期仿佛很牢固。日、蒋、汪三方面的人都和他有来往。他一改土匪习气,把司令部扎在太平镇上,正正经经地摆出统治者的模样来。他甚至扮演过清官这样的角色,凡是被抢劫过的老百姓,被强奸过的妇女,只要有胆量告状,白脸便要严惩一二以树威信。为了解决弟兄们的那个问题,白脸亲自到扬州去挑了几个妓女回来。太平镇第一次有了妓院和露天的唱戏舞台,良家妇女的安全似乎有了些保障,戏班子零零落落来了几次,看的人真不少。
  这太平镇说大不大,说小又不小。它形状如蜘蛛,中间极密集的一团,有好几条腿延伸出去。南北两条细腿上,各住着一位美人。南美人青春年少,只有十六七岁,正做着押寨夫人的美梦。北美人是白脸一个手下的婆娘,三十岁光景,一身肉摸不到骨头。一段时间内,白脸把爱情平均地用在这两位女人身上。常常可以看到白脸携着南美人从街上招摇走过,那北美人只好在床上暗下功夫,弄得白脸神魂颠倒,然后再找尽偏心一类的字眼,向白脸发嗲撒娇。北美人收拾起男人来另有一种门道。她丈夫相貌堂堂,活像《水浒》中的打虎英雄武松,难得他有一身力气,却一贯不吃醋。知道内情的人都晓得他怕的不是白脸,而是怕他那娇精一般的媳妇。
  白脸迷上岫云明显是在日本人完蛋之后。虽然还都的南京政府没与他过分顶真,但是做过汉奸的罪名并非轻易就可以抹掉。如果不是共产党势力一天天增大,老蒋苦于打内战,他这支半兵半匪的队伍,早让人家开了刀。时过境迁,南美人怀了胎做月子,难了一回产,从此花容失色。北美人又毕竟是人家的老婆,相好归相好,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白脸已经走下坡路。走下坡路的白脸又一次看上岫云。
  那天自然是偶然相逢,冤家路窄这种旧小说中迂腐的套话用不上,人都处在太平镇上,碰碰面从来不稀罕。偏偏这次相遇非同一般。对于岫云来说,时间的流逝,甚至仇恨也变得模糊。她记得是这个人让她成了寡妇,又是这个人毁了她的贞节。她知道自己最应该恨的无疑就是这个人。但是,就连岫云自己也不曾意识到,她最恨的,是白脸根本不把她当回事。白脸的风流韵事一直是太平镇上公开的笑话,人们背后没完没了地说南美人北美人,世上或许没有什么比玩弄女人,又不把女人放在眼里,更伤女人的心。白脸那种无动于衷,仿佛根本不乐意认识她的态度,在岫云胸中引起莫名怒火,这怒火熊熊燃烧,使她不仅仇恨白脸,同时也仇恨什么南美人北美人。
  大约岫云狠狠瞪了一眼,反正白脸突然停步,目不转睛看岫云,脸上是想不通的表情。也许他一时想不起面前的女人是谁,也许正因为想起这个女人是谁,白脸好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尴尬起来。岫云已从他身边擦肩而过,这个不可一世的土匪头子,正在走下坡路的魔王,看着岫云离去的背影发怔。岫云走着,忍不住地想回头,背后却有双眼睛知道白脸准盯着她看,脚步一阵乱,人已经拐了弯。
  白脸和岫云的下流关系,第一个知道者是晋芳。没几天就闹得太平镇风风雨雨。大家对这种关系的前因后果毫无兴趣。岫云的声誉顿时跌落千丈。北美人调唆南美人大闹一场,这位因为憔悴而不再美丽的失宠姑娘。披头散发有失体统地赶了来,当众扇了岫云两耳光,又揪住了胸口要拚命。作为更不幸的女人,岫云一次又一次出尽洋相。她越来越糟糕,无可救药。没人想得通到底怎么一回事,甚至她自己也百思不解。以一个床上的男人来说,白脸丝毫不比尔汉出色。这种比较常让岫云充满负罪之感。但是也许正因为有了负罪感的缘故,白脸的邪恶反显得和她般配。是白脸把她毁了,因此惟有在一种毁灭的状态中,帕云才能得到心灵深处的满足。岫云很快喜欢上了白脸温文尔雅的粗话,喜欢他那种把人不当人,或是把她当作下流女人的态度。女人一切的弱点,仿佛都体现在她一个人身上。她无疑成了那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石头抱着走的女子。作为女人,尤其处境不好的女人,她需要男人的保护,哪怕是坏男人也一样。她已经被钉在耻辱架上,除了自暴自弃,别无出路。没人知道路遇的戏剧场面,没人去管那么多闲事,谁也不知道多少年前,还有岫云受辱这一幕。
  天才知道白脸怔在那里想什么。岫云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简直就感受到大地在颤抖。事实上,当岫云拐弯之际,白脸就向前极机械地追了两步,又突然停下来,继续怔在那里看岫云的背影。看起来仅仅是凭直觉,岫云便知道白脸一定会来,她似乎早晚都要落入白脸的手心,一回家慌忙把门闩了,又徒劳无益地搬了张八仙桌把门顶住。那天晚上天仿佛黑得迟了些,周围的猫无缘无故一起乱叫。没有月亮,也没有云,只有满天星星毫不相干瞎眨眼睛。岫云微弱地反抗有点滑稽而且多余,门闩和八仙桌也只能是摆摆样子。白脸说得理直气壮,“是我让你做了寡妇,就应该还是我让你不守寡。”他既然能够落草做土匪,破门入民宅便明摆着的轻而易举。
  十
  我深感自己这篇小说写不完的恐惧。事实上添油加醋,已经使我大为不安。我怀疑自己这样编故事,于己于人都将无益,自己绞尽脑汁吃力不讨好,别人还可能无情地戳穿西洋景。现成的故事已让我糟踏得面目全非。当我拿着以上的篇幅去见岫云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了瞒着她的念头,虽然我答应要把她的一生编成小说,并因为这样的许诺编得她一次次说真话。我和岫云非亲非故。为了给自己的创作不得不作些理直气壮的广告,我只能说我和岫云这个人关系非同一般。我和她死去的儿子同年同月生,也许就凭这一点,她对我就有种特殊的感情。一旦提到那些难以启齿的事,她总是重复着这句话:“你和我儿子一样,我什么都告诉你。”
  我的确骗取了她相当的感情。那时候,我和她一起在一个街道办的小厂做工人,她徐娘已老,孤身一人,住在夫子庙一带的矮房子里。她属于那种有暴露狂的女人,你只要耐心地和她坐一起,等她抽完了两支香烟,眨着干巴巴的嘴唇,你便可以源源不断听到关于她自己的故事。她的故事在街道小厂里算不了什么机密。实际上,她的为人和我以上的描写,有着明显的格格不入。她在自己叙述的故事里再造了一个人,而这个人又被我自讨苦吃加工一番。润色这玩意有时是桩好事,并且必不可少,有时却比坏事还要糟。只要一桩小事,便可以说明她性格中我故意漏写的一面。一次,几个男女学徒坐在电扇旁边,听她讲日本人在南京时的旧事。刘师傅突然进来,极轻薄地说了几句什么,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岫云脸一板,大喊:“小姑娘们你们出去,小伙子,你们给我守着门。”正当几个女学徒红着脸往外走的时候,她又喊,人已经站了起来,叉着腰,“来呀,姓刘的,谁含糊了不是人!”
  自从我有了做作家的痴想以后,她对我便刮目相待。有一段时间,我是她那间简陋小屋里唯一的客人。当时她已经退休,闲着无事,在繁华地带照看停放的自行车。我陪着她在成排的自行车旁边坐过好几天,一次又一次套她的话,一遍一遍核对细节,并想从她那证实我自以为是的种种猜想。我们的关系特殊到了快给人以非议的地步,我甚至陪她回到那个孤单的江心小岛,见到了我小说中所写到的还活着的人。
  很难说清我最初打算写这么一篇小说的动因是什么。我打着写小说的幌子,自我感觉良好,探听到了许多常人不易打听到的隐私。毫无疑问,我掌握了一打根本没有办法写进小说的细节。我最深刻的体会就是,如果想按期把什么小说写完,唯“的办法是忘记眼前的活人。但是要想忘记岫云这样一个已经老了的女人,忘掉她叙述往事时的音容相貌,又怎么可能是桩容易事。
  岫云在谈到她勾引老乔的时候,总是十二分从容。勾引这个词绝非我的杜撰,她不止一次向我说道;“我就不信把他勾引不过来。”她在乔家做了将近六年的保姆,六年之中,有五年他们常常像夫妻一样在一张床上睡觉。“刚开始,刚开始都是他来找我,黑黑地就摸了来了,后来因为老要把小孩弄醒,我就去找他。”她说到这类事情,最让人吃惊的是她的坦率,木匠推刨子,直来直去,“有个小孩要添不少麻烦。老乔那女儿,胆小得不知道像什么,醒过来只要一个人,就死哭。”
  按照她的说法,老乔事实上绝对的正派人。捉弄这样的老实人,岫云常常感到后悔。她的意思似乎是,自己反正是个堕落的人,拉着老乔一起往下流的坑里跳,实在有些不应该。“要怪也该怪他那个女人,那女人,成年整月地不回家。真是一点也不为男人想想。你反正也是结过婚的人了,你知道有老婆,偏让他一个人的滋味。”她的叙述中没有老乔的一句坏话。如果借用旁人的眼睛,老乔抵赖不掉地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家伙,但是,但是她总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意思。她故事中的老乔永远是个老实巴交惟命是从的男人。
  堕落这玩意最大的坏处,或者说一个不太小的好处,就是给下一次堕落提供信心上的借口。也许这就是我们说的破罐子破摔的意思。老年岫云的暴露癖是否和她生的屈辱有关。令人费解的是,她只乐于暴露那些一般人难于说出口的东西。在她冷冰冰不动声色的叙述中,说故事的和听故事的之间,仿佛隔了层薄薄的窗纸。幸好这层窗纸掩盖了人的羞耻之心,然而有时候依然使人坐立不安。记忆中有这么一天,好像也下着雨,人有一种到处都是湿润的感觉,我去那间简陋的小屋核对白脸死后的时间问题。街面上有男人女人在吵架。我第一次知道有老红这么一个女人。老红是岫云做保姆时期的朋友,在一个办药厂的资本家家中做事。解放前干过私娼,想来总是叫小红吧。解放后经过一番改造,进一家手工业社做工,不久又当了保姆。岫云曾给我看过一张她们俩合拍的照片,那是一张发黄的历史文献一样的照片,照片上的老红显然不及岫云漂亮,小眼睛,嘴又厚又大,是副傻样。照片的左小角印有公私合营的照相馆落款,字有些模糊,很可能当时就没有印好。
  “那个什么资本家,还是什么红色资本家呢。红色,其实狗屁,老红叫不检举他,要不然,坐牢都够的。”我从岫云那儿知道了老红和老板的淫乱关系,她说起这类事来多少有点津津有味,“那资本家老婆,可怜哪是什么太太,男人眼里狗屎一堆,叫治得服服贴贴,活是一团面泥,想怎么捏,就怎么捏。哪敢对男人说一个‘不’字。”岫云不止一次说到老红常当着女主人的面,和资本家上床做夫妻。”那男人不要看吃这药,吃那药,他那是毛病,不这样,就不行。你懂不懂,就不行。”
  依我的傻想法,岫云的叙述中夹了一大堆不实之辞。也许她只是为了引人注意,才有意说一些她自以为男人们喜欢听的故事。人们往往喜欢掩盖见不得人的东西,一旦这种东西掩盖不住,便索性把丑玩意都兜底抖出来。我甚至怀疑老红的作为,就是岫云自己的事,如果仅仅就凭一张发黄的照片,我竟然相信一个女人说另一个女人的事全是真话,那我一定傻得没有药能治。虽然我的人生经验还到不了什么了不得的程度,还辨不出什么真假,然而我起码懂得了什么叫怀疑。每当我从岫云那狭小的房间走出来,一走上熙熙攘攘的夫子庙大街,看着毫不相干的人热热闹闹地说笑,我便想到岫云一个人可能会有的孤独。按说人老了万念俱灰,凡事都会收了心,人们只要看到今日之帕云的不肯安分,自然而然地会想到她当年勾引老乔时的魅力。
  我想象中老乔最吃不消的,很可能就是岫云一次又一次冷冰冰地谈她的屈辱。她不止一次提到老乔深深同情她的遭遇,“他起先只是同情我,他可怜我,老说我这人怎么怎么不幸。”看来他们的缘分,最早不过是同情和被同情。凡有暴露狂的人,往往都是为了获得人之同情那玩意,虽然弄不好效果适得其反。而喜欢同情别人的人,却很容易借了同情的名目,大意失荆州,无意中干了和同情丝毫不相干的事。“他一次又一次地要我讲我经过的那些事,”这话同时还可以理解成岫云存心这么做,因为她紧接着便说,“我知道他要听什么,是呀,我什么事都不瞒他。不瞒,既然他想知道,我就把什么都告诉了他。”
  在最初的一段日子里,他们各自似乎都有自己永恒不变的谈话主题。老乔总是谈他当年怎样从事学生运动,岫云则几次三番地描述那些和她发生过关系的男人。不过,三和尚这个人从来不曾向老乔提起过。她告诉我,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目的,她甚至编了个和小叔子通奸的故事。这个谎言一度老让她问心有愧,“我给老乔造成了一个印象,什么样的男人我都拒绝不了。我喜欢看他那副发急的腔调,红着脸,红着眼睛,一只脚在地上划来划去,然后突然抬起头来,偷偷地盯着你看,就这样。”
  我对老乔的印象始终好不了。坦白说,我真不在意在我的蹩脚小说中,描述岫云那种自以为是的胜利者心情。令人难以理解之处,在于她仿佛根本就不知道仇恨这回事。对于她来说,对于那些和她发生关系的男人,不提到或者干脆不想他们,就算作是惩罚。
  终于有一天,常见的谈话快结束时,老乔要岫云等一会到他房间里去一趟。“我知道,一去准会发生那种事,整整一天,他都跟丢了魂一样。”岫云好不容易把小丫头哄睡着,去洗了脸,洗了脚,大约还抹了点雪花膏,然后信心百倍地去见老乔。“他吓了我一跳,他吓了我一跳,”她反复说着,眼睛里闪着狡黠的笑,“我们说了一会话,他就吓了我一跳。”这一次老乔十分狼狈,没想到岫云毫不含糊地拒绝了他。作为一个偷鸡摸狗的男人,老乔最初的表现最多是小学生水平。他用的是中世纪的方法,错把岫云当作妇人一样来求欢做爱。一刹那间,岫云不知所措,老乔方寸全乱,僵了几分钟,岫云突然落荒而去。
  岫云以十分欢快的心情和我一起进入回忆。虽然过了许多许多年,老乔的大出洋相,仍然足以引得她大笑不止。“第二天他一本正经把我找去认错,就跟干了坏事的小孩子一样。他支支吾吾,舌头抽了筋似的,什么话都说不清楚。”我忘不了岫云说这话时,露出了粉红色的牙床,不知什么原因让她卸掉了镶着的假牙,牙齿间过大的缝隙使她有几个音发得非常怪,我仿佛听见是另一个人在说话。“他一有机会就认错,那几天,那几天他天天是一张闯了祸的脸。他像骂别人似的拼命骂自己。”岫云说隔了没几天正好老乔夫人回来。副县长回省城开会,匆匆几天过去,依然风尘仆仆的样子。”“那女人哪会把男人放在眼里。成天也不知怎么个忙法,老乔屁颠颠地跟出跟进,老是那张认罪和真心悔过的脸。真的,我就担心老乔那人会向老婆认错,他那人做得出来。吃饭时候,他老可怜巴巴看着我,又可怜巴巴地看看她。那几天,那女人身上正好来女人的那东西,我真想不通,她捡这样的日子回家,到底有什么意思,真是的。”
  十一
  岫云的儿子和我同年同月,她总是随口说道。“你就和我儿子一样,”令人猜不透的,是她很少向我说关于她儿子的事。“我家勇勇如果不死,不也是正像你这么大吗?”她反反复复这几句话。我见到勇勇最清楚的一张照片,是在太平镇,那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腰里束着帆布制的儿童腰带,别一支玩具手枪,傻傻地冲看照片的人笑。
  另一张照片是抱在晋芳手上,仍然是七八岁的模样,脸紧贴着晋芳,似乎对拍照有些紧张,又仿佛有些不耐烦。这张焦距不准又皱又黄的照片。要附带着许多说明才能弄清楚。
  晋芳向我说起这张照片的来龙去脉是后来的事。她最初给我的印象,是对勇勇的毫无兴趣。她喋喋不休说她的一个女婿,一个邻近村子里土生土长做生意发了财的小伙子。当知道我月薪还不如她女婿一天赚的钱,晋芳带着可怜而又可笑的表情看着我,叹了叹气,好半天才说一句话:
  “念大学,啊作孽!”
  她的女婿在县城里炒瓜子,极便宜地买进来,炒熟了,并非太贵地卖出去,不当回事地就发了财。晋芳无疑地已是个老太太形象,白的脸黑的皱纹,却不像岫云说的那般难看。她的跛脚迫使她慢吞吞地走路,路走得慢,反而有了沉着的感觉。很快我意识到她存心避开谈勇勇,因为事实上一谈到勇勇,她便不可能不是滔滔不绝。
  “真是的,我真是只缺个肚子装装他了。勇勇自到了我手里,到了我手里,唉,自己亲生的儿子又怎么样了,真是只缺个肚子——”
  晋芳没完没了的大谈勇勇,证实了岫云所说的晋芳抢走了她儿子绝非虚言。那种被岫云一再提到的晋芳强烈的妒嫉心,突然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她觉得我想抢走她男人,便拼命地抢我儿子。”在晋芳叙述的勇勇的故事里,我对岫云所描绘的晋芳有了新的认识。真的东西和假的玩意有机地纠缠在一起,真是一片绿茵茵的草地,假是草地上那几朵美丽的黄花。我第一次产生了这么个不雅的担心,如果世界上当真没有假的玩意,该是一桩多么煞风景的事。
  据岫云说,当年所以要把两岁的勇勇送到乡下,实在出于无奈。无奈在晋芳嘴里却成了借口,她毫不客气地攻击岫云:“什么没办法,不知道又遇上了什么相好的人,她熬得住?可怜两岁不到的娃儿,瘦得哪像个人样,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那娃儿要不是我来带,真,早死了。”
  那时候晋芳正怀着第五个女儿,岫云捧着勇勇跪在她面前,垂着脑袋不肯起来。晋芳听见岫云说:“他婶子,你只当抱了个儿子,儿子归你,我月月寄钱回来——我给你磕头,求你了。”勇勇忽然大哭,晋芳只觉得肚子里猛地一动,慌忙说:“磕头这玩意,我们消受不了的,娃儿留不留,总得问问我家男人,你怎么不去问他?你去求他呀!”
  晋芳承认自已当初收下勇勇,是盼着自己能够借光生个儿子。她生第四个女儿时,婴儿哇哇地哭着,就意识到自己下一胎还得是千金。勇勇给她带来了希望。她信心十足地抚摸着肚子,那种越来越滚圆的感觉,改善了她和勇勇的关系。“那娃儿,命里注定是我的儿子,”晋芳抽出一块又皱又脏的手绢,在.眼角处揉着说,“我自己那五个娃儿,哪个不喜欢他。她们自己打来吵去,一天到晚不肯安生的,就是都护着他,都护着他。他那时候,你知道,人已经多大的了,常说,常说就是二妈妈好,我不到南京去,我不要南京妈妈,就是要和二妈妈在一起吗。”晋芳突然一噎,喊了声“我的娃儿呀”,把我撂在一旁,独自哭开了,哭了一会,向我摆摆手,表示她不想再说下去。
  勇勇第一次回南京,是开始要念小学。晋芳似乎没有理由继续拖住他不放。当岫云兴冲冲来领儿子时,晋芳正正经经大病一场。电动玩具汽车在地上嘟嘟开着,勇勇哭着闹着不肯走。人走了多远哭声闹声依然传回来。母子间的陌生感是峋云终生的遗憾,她千方百计地讨好儿子,但是为时已晚,儿子的心永远给了第二个妈妈。有时候勇勇一个人坐在那发怔,任岫云千呼万唤不开口,问急了,只说:“我想二妈妈。”半年后,晋芳收到一封勇勇几个月前写的信,就那么歪歪倒倒的几个字,读了叫人心碎:
  我想二妈妈,要回家,二妈妈,快来。
  勇勇人瘦了许多,眼睛更大更黑,在学校里念书成绩差得不像话,邻里街坊的又一味欺负他,三天两头被打得鼻青脸肿。岫云已经整个地失去信心,接二连三地和邻居吵架。把心境弄得十二分的坏。换回了个母老虎的声名,儿子却还是不即不离。晋芳没花太大的气力就把勇勇接走了。看着儿子大喜望外扑向晋芳,看着儿子小鸟依人一般地随晋芳而去,岫云忍不住咬牙切齿,挤出了一句恨透的话:“既然死去了,你再也不要回来好了!”
  我虽然只在太平镇住了两天。短短的两天,足以使我想象出勇勇是个什么样的角色。这个和我同岁却又早逝的青年人,这个束着帆布皮带别着玩具手枪的孩子,已经部分地改变了晋芳在我小说中的形象。人们总是自以为是,自以为这样,自以为那样。我发现晋芳完全游离于我构思的小说框架之外,她根本不进入我设想的情节的圈套。当我再一次回到她身边,琢磨着就勇勇这个小插曲,说些劝慰之类的废话,晋芳依然在和我谈勇勇的地方垂泪。我敢说她是真正的伤心。那块又脏又皱的手绢,抹去了我脑海中试图涌现出的每一个词。在这种场合里,什么样的话都是装腔作势。晋芳自顾自地哭泣着,根本无视其他人的存在。我默默地陪她站了好半天,直到外面岫云叫我,才趁机应声跑出去。
  晚饭不是预料中的那般丰盛。尔勇的酒量还是那么豪爽。我看不出他和别的派出所所长有什么区别,尽管事实上我并不熟悉什么派出所所长,而尔勇也离休多年。他总是冷眼看着你,让人家十分尴尬。我吃不准自己是陪他喝酒好,还是不喝酒好。晚上看电视时,大家坐在黑地里,屏幕上乒乒乓乓在打枪,我脑子一热,忽然想到关于尔勇的电影脚本。也许我的提问不合时宜,也许他压根就讨厌我知道得太多,冷了好半天场,尔勇才说:“我们那时候,哪是这样,真笑话!”
  晚饭期间,晋芳那位万元户的女婿来转了转。他果然有了发财的气派,从口袋里掏出“三五”牌香烟,请我和他的老丈人抽。临走,回过头来,从口袋里掏出另一包“三五”烟,连同原先的那半包,都留在茶几上,笑着出门。
  我被安排在勇勇过去住的小厢房里.睡的床和床头的小桌据说也是勇勇的遗物。有一段时间内,我简直就不知道岫云躲到哪里去了。我和晋芳坐在床沿上,没完没了地说着话。当然,总是她在说,我在听。晋芳告诉我,如果勇勇不死,便没有那位能寻钱的女婿。“什么事命中注定了,真叫一点点办法都没有。我们家五小子,和勇勇那娃儿,用你们城里人的话,青梅竹马,真叫是,唉!”
  小五子是位很漂亮的乡下姑娘。仅仅是凭照片,我发现自己就有爱上她的可能性。当小厢房只剩下我一个人时,灯色昏黄,我久久注视着墙上挂的六寸小镜框,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小五子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又粗又短两条辫子。幸福也许就是那么回事,近时一抬手便摸得到,远了,就好比汽枪打飞机,不知道差多少多少。我望着镜框中的小五子笑,她正对着我笑,笑了一会,掀开被子坐在床上。后背一靠结实,那种称为疲倦感的玩意,毫不客气地向我直扑过来。我的结结实实的梦,不止一次叫江面上的汽笛声撞破,那凄凉的呜呜声,不能不让人联想到沙漠上的狼嚎。我从未见过真正的沙漠,动物园里见到的狼又太像狗一样。狼和狗一样总有些讨厌。我想象中的狼应该是江轮一般大,钢一般的牙,那嚎叫铿锵有力,绝不输于汽笛。它极孤独地来来去去,漂亮而且潇洒。月光下的江面波光闪闪,江轮一般大有着钢一般牙的灰狼在梦中轻轻走过,又轻轻走回来。
  十二
  勇勇直到十五岁,才开始做城里人的梦。城里人的梦五光十色。乡下人更勇忽然开了窍,觉得当年死活要赖在乡下,大错特错。高中他是上不了的,初中生的字写得比小学生还要糟糕。一年里总有几封信写给岫云,内容都是催她快把他的户口调上去。岫云也不知道儿子调不回来的关键是什么。居委会不肯开证朋,派出所也不相信她有这么个亲生儿子。所有的人都是对私生子的父亲更有兴趣。既然蛐云在这方面守口如瓶,任何具有考古解的人便有理由将她拒之门外。
  勇勇死的时候是二十二岁,再过三天就是他的生日。说起来真有些可惜。调回南京已经接近事实。勇勇做好了一切走的准备。他对未婚妻小五子信誓旦旦,又许诺日后一定把晋芳接到南京去住。万事俱备,只欠一纸调令。
  太平镇虽然是镇,毕竟有残存的田园风格。稀稀落落的树木,白墙黑瓦的矮房子,三五缕炊烟,鸡鸭,牛羊,猫和狗,滚了一身泥的猪,都在街上走。出了镇,满眼大块小块的农田,一道小溪绕来绕去。秋雨过后,江风徐徐吹来,麦苗青青。等调令的日子让人心烦意乱。等调令的日子长得像失恋之夜无尽的懊恼和相思。勇勇一干活就觉得没劲,一日的农忙下来,带着小五子走在田野上。夕阳残照,勇勇领着未婚妻,田埂上一前一后。红红的太阳血一般的热烈,血一般热烈的红太阳点缀了勇勇的城里人的梦。
  勇勇迎着太阳撒尿,哗哗地洒出去。小五子离他远远的,背朝着他。紫红色的酱油汤一般的尿滴在翠绿的麦田里,勇勇有一种湿漉漉凉飕飕的感觉。红红的太阳一动不动。勇勇站在那一动不动,小五子笑着迟疑着朝他走过来,走过来。
  医生的诊断是必须手术摘除一个腰子。这诊断有些莫名其妙,而且蛮不讲理。那血始终滴滴嗒嗒和尿一起淌出来,勇勇在县医院输了血,风尘仆仆赶南京,火烧火燎找医院。手术并不是想象中那么长,一位年轻医生捧着个饭盆走出来,用镊子钳起摘除下来的血淋淋的肾脏,给等在门外的亲属看。小五子冲上去,又急忙退下来,在一旁呕开了,岫云和晋芳一肚子话,想问却不敢开口,可怜兮兮地看着年轻医生,看着白底上印着小红字的大口罩,看着大口罩上那双没表情的眼睛。隔了半天,那大口罩里咕哝出轻描淡写的四个字:“手术不错。”
  三个人轮流侍候勇勇。小五子年轻,日日夜里陪。大病房的病友很快相互熟悉,照例出主意的出主意,提建议的提建议,热心的还用自己的公费医疗证,领了药给勇勇吃。感谢的话不知说了多少,终于到出院的日子。借来了一辆三轮货车,搁一张躺椅,把勇勇拉回岫云那间简陋的小屋。勇勇躺在吱吱咔咔的小铁床上,瞪着眼看三个女人忙来忙去,都围着他转,心头免不了极难受。难受也不愿意挂在脸上,那表情让人捉摸不透。只有小五子一个人敢当着他面哭,默默坐床沿上,捉住了未婚夫的手,泪珠一滴一滴往下落。小床正冲着两扇对开的璃璃窗,窗外是个没有树的小院子。转眼已是三九严寒,天阴了好几天,悄悄地下起雪。雪大大小小,小小大大,积了厚厚一层。雪后初晴,强烈的阳光折射进来,小屋子里亮得刺眼。门前的炉子上煎着药。热气扑扑向上冒,岫云和晋芳一前一后走进来,一个弯腰去揭那药罐的盖,一个就那么站在那,对着小五子和勇勇出神。小五子接了擦眼角,打开床头的收音机,却是现代器乐伴奏的黄梅戏《天仙配》。
  病中的日子特别长。太阳升起来,屋檐上的冰凌慢吞吞地滴水。天天就这么滴着,慢条斯理的,一滴一滴,仿佛永远也滴不完。勇勇有时也想,人如果老是这么生病,老是这么让人侍候着,又有多好。他的尿中总是有那种红红的血丝。去问医生,都说手术过后这样,也不能算不正常。
  岫云忽然决定去找老乔。她的决定令人欢欣鼓舞。春天的气息立刻降临,甚至沉闷的小房间也有了笑声回荡。事过境迁,老乔的官已做得有几分大。他唯一的女儿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医院当干部,年青而且有为。多少年来,岫云第一次向人提起老乔这个人。她让别人吃了一惊,自己也吓了一跳。她的一生实在乱七八糟,乱七八糟的一生中,又究竟有几桩是清晰的,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楚。
  岫云到老乔的单位去找他。坐在大的皮沙发里,秘书极不当回事地送了茶,又极不当回事地去了,她一时无话可说。一张大得放得下两张世界地图的办公桌,仿佛把她和老乔隔得更远。老乔忽然笑着走过来,那熟悉的手势扬了扬,请她喝茶。她喝着茶,心定了定,把准备要说的话都说了。没有人进来打扰。老乔脸上总是十二分尴尬的笑,他不愿意让岫云觉得他很为难,不声不响地听着,听完了叭嗒叭嗒地抽烟,又把半截香烟在烟灰缸里戳来戳去。
  最后,最后他答应去看看勇勇。
  老乔在勇勇房间里坐了一会。勇勇觉得那时间短得就像蚊子叮了一下。小五子忙不迭地烧开水,水开了,用一把勺子搅拌了一下,将三个鲜鸡蛋磕入旋转的水中,鸡蛋浮起来后,细心地撇去浮沫,盛在碗里加上糖,端来给老乔吃。老乔笑着客气了一下,站起来告辞。他极留恋地对小屋打量一番,对勇勇点点头,让他好好养病。
  出了院子门,老乔回过头来,只有岫云一个人送他。他叹了口气,说:“勇勇都这么大了,”从兜里摸出四百块钱,交给岫云,说是给勇勇随便买些什么.老乔的太太年轻时从来不理家政,渐入老境,反而养成了锱铢必较的脾气。这四百块钱来之不易,老乔想了几句话,安慰着岫云,说有机会可以再拿些钱来。他的遗憾是医疗方面无能为力,他女儿的那个医院没什么名气,甚至泌尿科都没有,他自己看病,向来是干部门诊,跑了去就能看。岫云说不出的失望,看着老兵为难和苦恼的模样,不忍心逼他,跟在他后面走走停停,忽然想到似的说:“勇勇顶替,基本上就算定下来,在我们厂,炊事员,烧烧饭。花了好多力气。”老乔一怔,说:“噢,蛮好,蛮好。”
  勇勇的病好好坏坏,一直起不了床。大家的情绪都围着那痰盂罐子转。一时尿清了,便喜形于色,于是有了说笑。一时尿里见了红色,都愁眉苦脸,说什么话皆小心翼翼。时间拖拖沓沓过去了。勇勇的病情终于严重起来。吃辛吃苦地去医院看,医生一脸的不高兴,埋怨勇勇不该这不该那,又怪罪家属麻痹大意,不及时将病人送医院。医院的病人不知怎么的会那么多,勇勇的病小医院治不了,大医院住不进。
  这一年的春天也是来得特别早。时髦的女人争先恐后穿了裙。那小五子耐不了小屋的寂寞,换了洗干净的出客衣服,梳了头,在附近找电影院看电影。虽不是第一次来南京,对外边世界上任何一桩事却都有兴趣。她担心勇勇久卧着太无聊,把马路上的新闻说给他听,又极认真地讲电影里的故事。影片里的情节往往相似,讲着讲着,这部故事就和那部故事串在一块。勇勇似懂非懂地听,有时候兴致非常好,有时候也发脾气。有时候,听着听着,人睡着了。
  晋芳和小五子轮番劝岫云去找老乔。明知道未必有作用,都当作最后的希望。妯娌间又有了口角之争,老乔也成了挨骂的攻击对象。有一天,因为没有第三个人在旁边,勇勇说:“就不能再去找找他,妈,他那么大的官,”说了,挤出一句话,“二妈,你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我——”
  岫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找老乔。正下着春天的细雨,空气湿漉漉沉甸甸,挤得出水,压得人心烦。仍然还是过去的门牌号码,远远地望过去,一切都旧了些。她没有贸然敲门,却远远站在那,举着伞,十分犹豫。一切都像预料中那样精确。老乔和夫人果然打着伞迎面过来,步伐悠闲,节拍合标准的慢。很显然,老乔已经看见岫云。当那伞与伞擦边而过,当那伞下的人本能地重心向外移,岫云的心口突然抽紧起来。她觉得老乔一定会停下步,扬起熟悉的手势。等老乔走过去了,又无望地觉得他可能会回过头来。那黑的雨伞忠实地保护着主人,钢丝骨架锃锃发亮,黑伞下老乔夫妇换得更近更紧。眼见着到了门口,老乔让夫人照应伞,掏出钥匙来,门不重不轻地关上了。雨依然自顾自地下,岫云举伞的手有些酸。她想象中的自己已经跟进院子,登堂入室,名正言顺。多少年前,白脸被击毙在荒凉的山坡上,四脚朝天躺着,岫云衣衫不整地从城墙洞里走出来。她当年确实就是这么走的,每走一步,人便有飘然欲仙的感觉。白脸死了,岫云最实在的感觉,是他依然拖着她东躲西藏。永远的东躲西藏。儿子是她最后的骄傲,如今这最后的骄傲也将烟消云散。老乔的家就在眼前。岫云步履蹒跚,走向那熟悉的碰上和涂了漆的木门。她像读一本书似的,注视着木门的漆纹,注视着门牌上的阿拉伯数字,无形的手指戳向门铃的红揿钮。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转过身去,毫无知觉地往回走,无论哪条都是回那破旧简陋的小屋。儿子勇勇还躺在小床上,小铁床一翻身吱吱咔咔直叫。等候在门口的一定是小五子,穿着出客的衣服,新洗了脸,抹了零拷的凤凰珍珠霜,远远地迎过来,迎过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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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关资料:叶兆言及其《枣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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