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煞
作者:叶兆言
卷二:被绑架的浦鲁修教士或葬礼辉煌
著名的胡大少被砍头,实际上开始了梅城新的纪元。一个多月以后,胡地诞生了。八个月以后,胡天也诞生了,胡天胡地这两位异母兄弟的诞生,注定将成为梅城历史上的大事件。和胡天还未出娘胎时就已经大名鼎鼎不一样,胡地这一后来听了和胡天一样让人生畏的名字,则是裕顺媳妇在儿子七岁那一年的胡大少忌日才定下来。以出生的时间顺序计算,胡地应该是胡天的哥哥。习惯都说先有天后有地,天已经被弟弟占去了,哥哥只好屈居地的位置。胡天胡地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会成为梅城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他们将在不同的环境中成长壮大,殊途同归,都注定在不久的将来,短暂主宰了梅城的命运,名震八方显赫一时。
哈莫斯:《梅城的传奇》,远东出版社
第一部分
说到底,土匪不过是那些处于逆境的人们,他们对所处的环境尽可能作出适当的反应。在弥漫全中国各社会阶层的野蛮而没有保障的普遍氛围中,土匪和其他人一样,只能把希望置于自己身上。
贝思飞:《民国时期的土匪》,上海人民出版社
五月的一个清晨,穿着黑布长袍的浦鲁修教士沿着每天走过的路,在黎明的灰色中散着步。通过散步来迎接天亮,这是他近十年来,接受了省城的一位名中医的忠告以后养成的习惯。潮湿的雨季提前开始了,虽然一夜没下雨,地面上湿漉漉仿佛正在冒水。街上几乎没什么人,老态龙钟的浦鲁修教士蹒跚地走着,一边咧嘴皱眉头。严重的风湿疼痛困扰着他,在梅城待了几十年以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骨头正在悄悄地生锈。也许教堂的地下室过于潮湿,也许长年累月的不见阳光,每次雨季来临以前,浦鲁修教士便感到身上所有的关节部位都在发霉,都好像散了架子一样不听使唤。
“神父,散步啦。”偶尔碰到一个熟人,停下步来向浦鲁修教士问候。
浦鲁修教士不时地扭过僵硬的脖子,用地道的梅城方言和对方招呼。他已经习惯了人们称他为神父,因为对于中国的老百姓来说,没人在乎天主教徒和基督徒的区别。天色昏暗,似乎正在酝酿一场大雨。浦鲁修教士茫然地走着,浑身的关节吱吱咔咔地响着,一阵阵疼痛使他心烦意乱,丝毫也没注意到有两个陌生人,正悄悄地跟在他身后。
一高一矮两个陌生人,早在浦鲁修教士从教堂出来的时候,就一直跟在他后面。高的那位戴着破草帽,帽沿低低地压在眉毛那里,眼睛滴溜溜转着,始终盯着浦鲁修教士的后脑勺,陷于关节疼痛之中的浦鲁修教士,直到被一泡尿憋得忍不住,才意识到那两个形迹可疑的陌生人的存在。他站在墙角边,想等两个陌生人消失以后,痛痛快快方便一下。
两个陌生人被浦鲁修教士的突然回头吓了一大跳,他们连忙把眼睛挪向别处,装着没事一样地站在那东张西望。经过一段时间的僵持,高个陌生人向矮个子悄悄地说了句什么,调头走了。两个人的影子刚刚消失,浦鲁修教士急不可待地撩起黑布长袍撤起尿来,随着哗哗的声音,一位虔诚的女教民从另一头走来,刚想和他打招呼,陡然明白他正在干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浦鲁修教士为自己的举止失态感到羞愧,尽管是地方就能撒尿,这几乎是梅城男性公民的专利。何况浦鲁修教士已经老态龙钟,患有轻度的老年人常见的前列腺炎,但是光凭一个老字和不能抑制的尿频,并不能成为可以因此放纵自己的借口。作为一名虔诚的基督徒,作为一名教区的牧师,他必须时刻留神自己的不检点。女教民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太太,她装着不认识浦鲁修教士的样子,从他身边略带羞涩地走了过去。
天色似乎亮了一些,如释重负的浦鲁修教士情不自禁地咳了一声,扭过僵硬的脖子。他注意到已经走出去一大截的女教民,走着走着,好像发现了什么异常,突然回过头来,十分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一双小脚迈着碎步,向他奔跑过来。
“牧师,不得了,不得了!”女教民跑到浦鲁修教士面前,脸如土色,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两位形迹可疑的陌生人又一次站在了不远处,瞪着眼睛看着他们。
女教民惊恐万分地回头看了一眼,压低了嗓子说:“这两个人,是土匪!”
大队土匪在天黑之前,完成了对梅城的包围。劈里啪啦响了一阵枪,留在县警察局里值班的几位警察,象征性做了一些抵抗,便被完全地缴了械。
浦鲁修教士在枪声响起的时候,正在钟楼上观察天空。浑身上下的关节疼痛,使他极度盼望能尽快地下下雨来。整整一天,雨老是这样要下却又不肯下下来的样子,乌云滚滚,空气已经凝固,突如其来的枪声,引起了小城中的一片混乱。天说黑就黑了,浦鲁修教士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哭喊声。
黎明散步时,浦鲁修教士遇到过的那两位陌生人,像幽灵似的一直守候在教堂门口。浦鲁修教士曾以友好的方式邀请他们进教堂休息,但是那位高个子显得十分尴尬,口齿不清地说了句什么,拉着矮个子就走。他们退到离教堂大约一百米的地方,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整个白天都是这样,当枪声响起的时候,浦鲁修教士立刻想到这两人肯定是土匪。女教民惊慌无比的神情又一次在浦鲁修教士的眼前一闪而过。
“上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情不自禁喊了一声,缓缓地往楼下走去。正在这时候,他听到了沉重的推门声,有人冒冒失失地进了教堂。
在楼道拐弯处,浦鲁修教士接连划了几根火柴,才点亮了风灯。他的手不住地颤抖着,好不容易举起风灯。
“谁?”
没人回答。
浦鲁修教士沿着窄窄的楼道继续往下走,他似乎已经意识到要出什么事。半个月以前,他曾听已故鲍恩的儿子小鲍恩说过,有大股土匪正向梅城方向活动。为了确保居住着外国人的梅城的安全,军队已给予了土匪最致命的打击。据被俘虏的土匪交待,他们奉命奔袭梅城,准备在梅城这座富裕的南方小城,获得土匪需要的一切。“我们将受到中国军队最特殊的保护,”小鲍恩把浦鲁修教士因为颈椎疼痛引起的哆嗦,当作了是听说有土匪而感到害怕,洋洋得意地安慰着他,“梅城绝对不会有问题的,因为有我们外国人。有了我们的存在,这座小城就不会有问题,不是吗?”
浦鲁修教士举着的手突然上停止了哆嗦,他停顿在楼梯的最下面的几级台阶上,察觉到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有人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手中的风灯不由自主地往下落,就在要接触地面的那一瞬间,被一只极度敏捷的手捞住了。黄黄的灯光在黑黢黢的教堂里摇曳,终于一只又黑又壮的手举起了风灯,照了照浦鲁修教士不知所措的脸。站在浦鲁修教士面前的正是那一高一矮两位陌生人。举着风灯的是那位矮个子,他把风灯一直送到了浦鲁修教士的鼻子底下,狞笑着说:
“喂,洋和尚,你有幸被拉了肥猪,知道不知道?”
拉肥猪就是被绑票,这是梅城老百姓近来常常议论的一个话题。浦鲁修教士僵硬了一会儿,像风灯里跳跃的火焰一样,又一次不停地摇晃起来。一股洋油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浦鲁修教士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矮个子土匪若无其事地看着他,嘻皮笑脸地说了句什么,突然,高个子土匪扬手给了浦鲁修教士一记耳光,然后又是一脚,将他踢翻在楼梯的台阶上,从身上掏出一截绳子,十分娴熟地把浦鲁修教士捆了起来。
天大亮时,由胡天带领的大队土匪,已经迅速成为梅城的新主人。人们走上大街,看见一小队一小队穿着奇装异服的土匪,以惊人的秩序,匆匆从大街上走过。就像没有发生过任何暴力行为一样,梅城的早晨,仿佛刚从甜蜜的睡梦中苏醒过来,有一种热热闹闹的过节气氛。孩子们跟在满载而归的土匪后面跑着,龇牙咧嘴一路喊着什么。
天亮之前,梅城便悄悄传遍了胡天领着人马已杀进城来的消息。自从胡大少被杀头以来,人们就相信这一天迟早会来临。胡天在人们异样的目光下成长壮大,在他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他的身上就充分流露出了这种潜在的可能性。胡天注定会在小小的梅城大出风头,早在和孩子玩耍的游戏中,他便表现出了非凡的组织才能。虽然由于矮脚虎的遗传,胡天的个子极度矮小,然而他却始终扮演着首领的角色,到了光复那一年,当人们还犹豫着,不知是应该站在即将到来的民军一边,还是站在镇守梅城的清军一边之际,胡天率领着他的狐朋狗友组成了敢死队,大大咧咧地冲进了武庙,跟玩似的活捉了管带哈都刺,作为小城中资格最老的革命党,一段时间里,胡天曾和梅城的第一任民政长称兄道弟一起出入。
胡天堕落成土匪的故事可以写一本书。十年以后,他成为报纸上经常提到的臭名昭著的匪首。这期间,他从倒袁的革命党人,堕落到公开拥护袁世凯当皇帝,最后转变为彻头彻尾的土匪。他领着自己的队伍打家劫舍杀富济贫,既干好事同时又不断地干坏事,一次次崛起,一次次失败。无数次失败不仅没有使胡天丧失斗智,相反,反而成全了他打不败的神话。关于胡天已被击毙的消息一次次流传,然而一旦似乎已消失了的胡天发出占领梅城的命令,来自政府军方面的围追堵截便全然不起作用。已经分成若干小股的土匪仿佛中了邪,突破了层层封锁线,三五成群像赶集一样浩浩荡荡向梅城挺进。梅城成了土匪们乌合的焦点,当又一条击毙匪首胡天的报告通过省城被电告北京,政府军沉浸在剿匪初战告捷的喜悦中的时候,处于绝对劣势的胡天的人马,已奇迹般地完全控制住了梅城的局势。
显然胡大事先做好了周密的安排,他不仅安排手下在大队人马进城之前,监视了浦鲁修教士,而且监视了小鲍恩夫妇,监视了排在梅城前十名的富户,浦鲁修教士和小鲍恩是梅城洋人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前者因为拥有广大教民而众所周知,后者却因为自己富裕的葡萄园而令人羡慕和生畏。没有发生像人们想象中的那种混乱的大规模的抢劫,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天亮时,人们走上街,发现有不少土匪正挨家挨户动员大家前去瓜分富人们的财产。人们发现一队队土匪正在教堂前的那片空场上集中。多少年前,胡大少为首的七名钦犯正是在这被砍头示众。人们带着好奇的心理,聚集到了空场上,看看几十年以后的胡大少儿子胡天,到底会干些什么离奇的事。
兴高采烈的土匪从四面八方向空场上涌来,因为没有统一的服装,事实上根本就分不清谁是老百姓,谁是土匪。唯一的区别,只是土匪将抢来的东西,堆积在空场上,老百姓却是将空场上土匪抢来的东西,不劳而获分回家去。遭到洗劫的只是梅城的洋人和排在前十名的富户,土匪们披挂着战利品,喜气洋洋哼着小调,三五成群像赶集一样热闹。一个土匪十分招摇地穿着一件只有小媳妇大姑娘才会穿的花袄,一路走着,一路胡乱地扭着腰。一个土匪抱着一头正使劲叫唤着的小猪,不停地拧着猪耳朵。最滑稽的是一个土匪不知如何翻到了小鲍恩太太巨大的乳罩,又不知道这玩意究竟用来干什么的,不分青红皂白地系在腰上,鼓鼓囊囊地塞满了抢来的东西。
直到中午,人们才有幸目睹久违了的胡天的真面目,五短身材的胡天披着手下缴上来的小鲍恩的一件呢风衣,一副未睡醒的样子出现在空场上。和十年前相比,他已不再是那种敢打敢杀的楞头青,因为牙床发炎,咧着嘴愁眉苦脸的胡天显得很深沉,他在四个高大的保镖的陪同下,爬到周围堆满着战利品的一张桌子上面,神情沮丧地发着愣。
“胡天,胡天!”梅城的穷人们向他热情地挥着手。
胡天懒洋洋地看了看众人,就像帝王接见他的臣民。“狗日的,老子不是说回来,就回来了吗?”他咧了咧嘴,打算对围观的人群说些什么,然而剧烈的牙痛使他又一次皱起了眉头。
浦鲁修教士随着被绑架的人质,连夜过了江,马不停蹄地向土匪的老巢狮峰山赶去。一切都按照胡天的精心布置进行。当胡天在梅城接受老百姓欢迎的时候,被扯去了蒙在眼睛上的黑布的浦鲁修教士,发现自己和其他人质一起,正停留在一个极小的村庄休息。这个小村庄显然离梅城已经很远,而且村民和土匪的关系看不出有一丝一毫的敌对。村民们像看什么怪物似的,纷纷赶来看他们从未见过的洋人,争先恐后地趴在窗台上,对着浦鲁修教士,对着小鲍恩夫妇以及他们的一儿一女怪声怪气地喊着。
“不就是一个洋和尚吗,有什么好看的。”负责看押的土匪不得不用枪对准越涌越多的村民。
人们照样往窗台上挤,这村子上有许多男人都参加了土匪,因此根本不把土匪的威胁当回事。负责看押的土匪又喝了几声,眼见着不起任何作用,只好随他们去挤去闹。
浦鲁修教士听说过许多关于土匪的传说,他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土匪绑架人质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勒索钱财,因此只要他们不反抗,就不会有太大的生命危险。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小鲍恩夫妇,一再嘱咐他们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情况,都不要惊慌。上帝会保佑他们,人在危急的时候,除了向上帝祷告,应该排除一切杂念,因为他们没有其他的选择。趴在窗台上的看热闹的大人,逐渐被孩子们所代替。男人们的兴趣开始转移,他们都跑到了隔壁房间,评头论足地在谈论几名让土匪抢来的妇女。几位梅城中的良家妇女哭哭啼啼,不知道什么样的恶运正在等着她们。很快到了中午,一个土匪拎着一桶热气腾腾的面条,走进了屋子,将面条往地上一放,大声喊人质们吃饭。被绑架的富户和妇女也被押着走了进来,站在那发怔不敢动弹。浦鲁修教士率先站了起来,向面条走过去,尽管他一点也不感到饥饿,浑身的关节疼痛害得他一阵阵咬牙,但是他相信和土匪很好地合作,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对,都好好向这洋和尚学着点,”送饭的那位土匪正是负责监视浦鲁修教士的矮个子,他很欣赏浦鲁修教士的知趣,对其他几位还愣在那不动的人质嚷着,“一个个都苦着脸干什么,吃饱了,乖乖地歇着,晚上还得赶路。”听说晚上还要赶路,被绑架来的富户立刻吓得腿直哆嗦,他们不像浦鲁修教士,浦鲁修教士因为年龄大了,加上是洋人,是土匪们的重点保护对象,一路都坐在轿子上由人抬着。坐轿子的还有小鲍恩太太和她的一儿一女。跟洋人相比起来,梅城的富户们和几名顺带被抢上山解决土匪性欲问题的妇女,只能算是普通的肉票,远没有洋票值钱。他们不仅得自己赶路,还得不断地忍受土匪的羞辱与折磨。一个富户的鞋让一名土匪看中了,被硬逼着脱下来,结果不得不光着脚赶路。
天黑的时候,浦鲁修教士和其他人质一起,又一次上了路,他们避开了大路,翻山越岭,整整走了一夜。大亮时,他们又躲在一座山上休息,一直等到天黑才继续上路。三天以后,他们一行风餐露宿千辛万苦,终于到达狮峰山下一个叫龙兴的镇子,这曾是胡天长期隐居的地方,四面是山,易守难攻,他们到了这以后,再也不继续往前走了,而是住下来,等候胡天领着大队人马的到来。
胡天的人马占领梅城的消息,在省城引起了强烈的震动。英国领事向督军大人提出了抗议,希望中国政府不惜一切手段,立刻将被绑架的外国人质解救出来。教会团体的代表,就如何保证德高望重的浦鲁修教士的生命安全,三番五次地要求督军大人予以接见,并作出直截了当的答复。一封封告急的信件,像雪片一样被送到督军府,暴跳如雷的钱督军向手下发了无数次火,调兵遣将直扑梅城。
担任剿匪总司令的,是钱督军的心腹第一混成旅旅长雷振硅。雷旅长自然不会把几个乌合起来的土匪放在眼里,然而如何把土匪手中的外国人质活着解救出来,却是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自鸦片战争以后的中国事,只要一掺和进了外国人,事情就特别麻烦。和土匪本来就没有太多的道理可讲,雷旅长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梅城围住了再说。首先必须给土匪一个下马威,煞一煞土匪的嚣张气焰。
从几个方向同时赶到集合地点的军队,对梅城形成了合围之势。一切都布置好了,雷旅长派人进城劝土匪投降,可是胡天的人马早已溜之大吉,无影无踪。在县长的办公桌上,留着一封胡天给督军大人的具有强烈调侃意味的信,在错字和别字连篇的信中,胡天对督军大人像在黑道上那样称兄道弟,讥笑他的人马姗姗来迟,并约他一起去狮峰山去打猎。信的结尾处,就释放被绑架的洋人的价格开了价:大洋一百万,或者一万支枪。
雷旅长一边将信的内容电告钱督军,一边派人迅速侦查胡天的踪迹,准备追剿。土匪既然漫天要价,雷旅长更相信除了动用武力,不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他知道土匪因为带着人票,不可能一下子跑得很远,兵贵神速,他派了一支最精干的队伍,沿着胡天撤退的方向,马不停蹄日夜兼程,三天以后,终于和胡天的土匪接上了火。军队装备精良,土匪根本不是对手,交火没多久,土匪开始溃逃。
因为土匪的手中掌握着人质,军队也不敢太逼土匪。同时,钱督军迫于各方面的压力,也电告雷旅长,不可过分莽撞,真逼急了土匪撕票杀了洋人,后果不堪设想。雷旅长有力气使不出,只好让部队远远地跟着土匪后面,土匪知道军队投鼠忌器,跟玩似的边打边退,逐渐消失在狮峰山的崇山峻岭之中。
事实上,和军队交上火的,只是胡天用来殿后的小股土匪。胡天的大队人马,早在雷旅长带人进入梅城的那一天,就到达龙兴镇,和先一步已到那的土匪会合。土匪的狼狈溃逃,给雷旅长留下了不堪一击的错误印象,他的那支先头部队丝毫也没考虑到狮峰山地形的复杂,大摇大摆地走进了胡天安排好的伏击圈。经过一天一夜的激战以后,被围困的一个连,突然发现只剩下缴械投降这一条出路。
一个连的官兵被缴械以后的第二天上午,胡天第一次在狮峰山的老巢,接见了被绑架的浦鲁修教士。雨季已经开始了,浦鲁修教士患上了严重的感冒,不停地咳嗽,和小鲍恩夫妇一道,被带到了胡天的住处。胡天正斜躺在一张硬板床上抽大烟,慢慢吞吞地过完了瘾,坐起来喝了口茶,不动声色看着被押进来的洋票,极有耐心地听浦鲁修教士咳完一阵剧烈的咳嗽。
“洋和尚,你不用怕,你知道你他娘值钱着呢,”胡天冷笑着看着他,然后又把脸转向小鲍恩夫妇,“一旦满足了我们提出的要求,就放你们回去。”
“你们要多少钱?”小鲍恩的中国话没有浦鲁修教士那么流利,他结结巴巴地问着。
“一百万。”
这个数字太大了一些,只有失去了理智的土匪才可能信口开河,提出这种近乎荒唐的数字。一百万在当时几乎可以买下整座梅城。目瞪口呆的小鲍恩夫妇对看了一眼,惊讶的目光一起转向浦鲁修教士。“一百万。”小鲍恩不敢相信地用中国话重复了一遍,又十分绝望地用英文喊了一声。
“别他娘在我面前说老子不明白的话,我胡天说一百万,就是一百万,听清楚了,整整一百万。”
“我们绝不值这个数。”浦鲁修教士一边咳嗽,一边轻轻地摇头。
“值多少钱,这得由我说了算。一百万,或者一万条枪,少一点点,老子就撕票。洋和尚,什么是他娘的撕票,不会不明白吧?”
“我们真的不值这个数字——”
胡天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别跟我废话,我那爹就是为了杀你们这些鸟洋人,给砍了脑袋,惹火了我,我就砍了你们的脑袋当尿壶,给我爹报仇。一百万大洋,或者一万条枪,给我老老实实写一封信,老老实实,一字也不许有差错。”胡天吩咐手下拿来纸笔,不动声色地口述着,“你就这么写,快快筹钱来救我们,莫来军队,军队来,我们性命难保。钱需百万,少一毫也不行。”
浦鲁修教士依照胡天的话,写了下来,胡天接过去,看了一遍。他根本就认识不了几个字,看信也是做样子,他把信随手递给旁边的土匪,那土匪结结巴巴念完了,胡天又让浦鲁修教士落款,让他签上自己的名字,按上手印,然后又示意小鲍恩夫妇签字画押。签完字画完押,胡天挥了挥手,手下便上来将他们带出去。胡天住在一个巨大的山洞里,外面正淅淅沥沥下着雨,浦鲁修教士一行刚走出山洞,已经等好在那专门侍候他们的两名土匪,屁颠颠地跑过来替浦鲁修教士打伞。因为就一把伞,自然只能替浦鲁修教士一人打着,两位土匪一路油腔滑调说个没完。
他们被带到一个押着中国人质的山洞前,还没进山洞,就听见从洞里传出来一阵阵哭喊声。
“今天既然出来了,”走在前头打伞的那位土匪回转身子说,“我们就让洋和尚到票房里去开开眼。”
“还有你们两位,也一起进去看看,好看着呢。”另一位也笑着对小鲍恩夫妇说。
山洞里生着一堆火,一位人质被吊在了半空中,黑色的影子在粗糙的洞壁上晃晃悠悠,一位土匪正时不时用一根鞭子抽打,一鞭子下去,被打的人质立刻杀猪似的惨叫一声。浦鲁修教士进山洞以后,拿着鞭子的那位土匪来了劲,故意把鞭子扬得很高,带有表演性质地恶狠狠打下去。浦鲁修教士猛地一阵哆嗦,仿佛鞭子打在自己身上一样,闭起了眼睛,十分痛苦地喊了一声:“上帝,快点帮助他摆脱灾难!”浦鲁修教士的喊声,顿时吸引了土匪们的注意力。
“洋和尚,你他娘说什么?”一位土匪嘻嘻哈哈地问着。
“鞭子还没打到他身上,这洋和尚已经快吓出尿来了。”打鞭子的那位土匪笑着,回过头来,神气活现地看着老态龙钟的浦鲁修教士,“洋和尚,你就不用怕了,你老人家是大肥猪,值钱着呢,我们哪舍得碰你。”他说完,眼睛转向小鲍恩夫妇,眼珠子盯着小鲍恩年轻的妻子凯瑟琳滴溜溜打转,凯瑟琳被他不怀好意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阿三,这洋婆子好一身肉,既是落到咱弟兄手上,什么时候,干脆也让弟兄们开开洋荤算了。”
阿三便是那位打伞的土匪,一本正经地说:“你他娘别找死,洋女人那玩意碰不得!”
“操,又不是刀山火海,有什么碰不得的?”
一个连的兵力被胡天的土匪缴械以后,负责剿匪的雷旅长恼羞成怒,仗着武器装备精良,亲率人马向狮峰山频频发起了强攻。胡天在和军队的作战中,充分发挥了他的军事天赋,他没有一味地死守,而是从不同的方向,神出鬼没地对军队发动了一次次袭击。等到雷旅长的队伍一再受到重创,这位战场上号称小诸葛的常胜将军,终于意识到自己陷入到了游击战的沼泽中,胡天已给了他足够的教训。
漫长的雨季使陷入困境中的军队焦头烂额,名义上是军队在剿匪,事实上却成了土匪在和军队闹着玩。军队所占的优势很快失去,雷旅长发现自己必须对胡天重新认识。战场上占上风的渐渐已是胡天率领的土匪。好在土匪们对士兵无太大恶感,在交战中,并不是把士兵一味地往死路上逼。在土匪眼里,当兵也和当土匪一样,都是为了吃饭而扛枪打仗。在战场上,各为其主,下了战场都是兄弟,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就没必要真心的对抗,士兵受了土匪的影响,也不把土匪当作了死对头,大家都是在表面上做做文章。士兵见了土匪,便胡乱放枪朝天射击。土匪见了士兵,没那么多子弹可以浪费,就躲在石头或大树后面乱喊乱叫。
雷旅长迫于来自多方面的压力,不得不派人和胡天谈判。派去的人在胡天那接受了不冷不热的款待,但是就是见不到胡天的面。胡天不愿亲自接见谈判代表的理由,是嫌雷旅长派去代表的头衔太小,他让手下告诉那位代表,有话让姓雷的自己直接上山来说。“别给我搭什么旅长的鸟架子,我胡天真要跟他姓雷的做对,足够他吃不了兜着走,”胡天傲气十足,丝毫也没有把雷旅长放在眼里,“不用说我手上还绑着洋人的票,就是没有这些洋票,一样也能让他的那点人马有来无回。”
代表带着胡大的话回去以后,军队和土匪之间又冲突了几次。有一次的交火甚至很激烈,结果双方损失惨重,军队方面被打死一名副营长,土匪也损失一名非常重要的头领。这一来,不但雷旅长对胡天要重新认识,胡天也意识到自己不可小觑雷旅长,随着冲突的激烈,双方都动了肝火,调兵遣将,摆出了要决一死战的架式。然而连绵不断的阴雨,很快地熄灭了大家心头好斗的怒气,雷旅长和胡天显然更明白保存实力的重要,没必要也没理由怄气火并。双方就这么僵持着,无形中达成了一种默契,谁也不高兴再动真格的。剿匪失利的消息已传到了英国公使那里,考虑到人质的性命安全,英国公使又一次向中国政府提出抗议,坚决反对继续以武力剿匪。老这样耗下去也不是事,督军大人不得不考虑改剿匪为抚匪,让雷旅长亲自上山和胡天谈判。
陪同雷旅长一同上山谈判的,除了几名贴身卫兵,还有步入中老年行列并已成为中国通的哈莫斯,和一名来自邻县的华人牧师何乐观,踌躇满志的胡天站在山坡上,迎接着雷旅长一行的到来。雨不停地下着,一名又瘦又高的土匪站一边替胡天打着伞。雷旅长一行终于由两名土匪领着,远远过来了,胡天懒洋洋抱着手,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们。雷旅长也是由卫兵打着伞,他趾高气昂东张西望,突然看到了站在高坡处的胡天。胡天居高临下地看着雷旅长,雷旅长走到离胡天十步远的地方,停下步来,面带微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自己的对手,琢磨着胡天脸上的表情。
“你就是雷旅长?”对峙了好半天,胡天依然十分傲慢地抱着手,不卑不亢打破僵局,“有失远迎了,我胡天既已落草为寇,怕是只能按照江湖上的规矩办了。”
雷旅长以沉默对付胡天的傲慢,他继续琢磨了一会儿胡天脸上的表情,笑着说:“好,果然是位英雄,不管他是什么人,我雷某人眼睛里,只看得上英雄好汉。可惜兄弟公务在身,许多事不得已,多有冒犯之处,还望胡贤弟见谅。”
来来去去说了些客套话,胡天和雷旅长一见如故,对对方都有一种预想不到的好感。在众人的簇拥下,他们走进了一个大山洞。这里是土匪议事和接待贵客的地方,大大小小桀骜不驯的土匪早已恭候在那,见了他们,刷地一下全站了起来,东一个西一个站在原地不动弹,一个个都瞪大着睛睛,像看什么热闹似地盯着雷旅长一行看。雷旅长微笑着和众人招呼,他不敢相信,就是这群看上去极不起眼的土匪,这群衣衫不整的乌合之众,使久经沙场的自己陷入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过了片刻,土匪们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根本不把频频向他们打招呼的雷旅长放在眼里。胡天扫了一眼身边的雷旅长,不耐烦地举了举手,顿时安静下来。
雷旅长咳了一声,笑着说:“我这不是到了梁山泊吗?”
雷旅长到达土匪营地的第二天,陡然升起了太阳。雨季已进入尾声,哈莫斯和何牧师在土匪的带领下,前去探望被关押在票房的浦鲁修教士和小鲍恩夫妇。会见是在一种极其轻松的气氛下进行的,和被绑架的普通人票不一样,作为洋票,浦鲁修教士和小鲍恩夫妇显然在土匪窝里得到了优待。没有任何虐待的痕迹,雨季中难得出现的阳光,使得小鲍恩夫妇的脸上露出了短暂的笑容。他们的一儿一女,已经和负责看押他们的土匪阿三交上了朋友。当他们在票房门口谈话的时候,小鲍恩的儿子杰斯正和阿三在不远处打闹。杰斯的中国话和当地的孩子说得一样好,他不时地跳起来,去抢阿三头上戴着的一顶红色绒线睡帽。这顶睡帽本来是杰斯的姐姐玛丽的,阿三在绑架小鲍恩夫妇时,从他们家里翻到了这顶睡帽,便毫不客气地将它占为己有。
“我们一定会想办法,让你们平安地离开这,”何牧师慢慢吞吞地安慰着小鲍恩夫妇,“上帝不会撇下你们不管,你们现在需要的,只是足够的耐心和勇气。”
“耐心和勇气?”
“是这样。”
“他们没有权力绑架我们。”小鲍恩忿忿不平地嚷着。
“什么叫作权力?土匪有权利做他们想做的任何事,”哈莫斯已经离开了《泰晤士报》,他现在的身份是自由撰稿人和大学的兼职教授,因为对中国社会的充分了解,他赢得了西方学术界公认的汉学家头衔,这一次,他是应钱督军的邀请,作为洋人的代表上山和洋人接洽。“土匪关心的,是你们作为他们心目中的洋人,在政府的眼中能值多少价码,也就是说值多少钱。一切都看他们是否高兴,看是否达到了绑架的目的。对中国政府来说,你们是必须被重点保护的对象,可在土匪眼里,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你们只是几张洋票,洋票,懂吗,这是他们的黑话。”
“可是我们绝不值一百万。”浦鲁修教士喃喃地说着。
一百万是个荒唐的天文数字,何牧师想了想,苦笑了笑。他的目光移向正和阿三打闹着的杰斯,杰斯无忧无虑地笑着,捉弄着阿三。戴着红色睡帽的阿三看上去仿佛是马戏团的小丑。
“一百万这个数字实在太大了,中国政府肯定不会答应。”心烦意乱的小鲍恩看着哈莫斯,“这帮土匪是一群疯子。”
“他们折磨那些人质,而且还强奸那些可怜的女人。”小鲍恩太太在一旁补充说。
由于雷旅长和胡天的谈判还在进行,一时很难断定结果会怎么样。负责监视他们的土匪,懒洋洋地站一边自顾自说着什么,不时扫他们一眼。“我们听见他们向雷旅长许诺,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保证绝不伤害你们。”何牧师除了反复说一些安慰之类的话,对于事态的最后发展,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也许政府会答应拿出一百万赎金来,反正你们一定要有耐心,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耐心。”
事实上,真正要有耐心的应该是土匪。大家的心里和何牧师一样明白,政府绝不可能拿出一百万赎金来,因为一旦政府真付了这些赎金,所有在华的外国人,都将成为土匪用来向政府进行勒索的袭击目标。向土匪妥协,意味着后患无穷,任何有一点点头脑的政府,都不会采取这种割肉补疮的办法来解决人质危机。教会团体正在采取募捐的办法筹款,然而一百万这样的数目,仅仅是靠募捐,显然又差得太远太远。
他们在一起待了几乎一整天,到分手的时候,浦鲁修教士喊住了何牧师,神色庄严地有话要对他说。浦鲁修教士一本正经地指了指离票房不远的大树,示意他到大树下面去说话。中外两位神职人员向大树走去,哈莫斯和小鲍恩夫妇相互看了几眼,不太明白究竟有什么特别的话,一定要这么神秘兮兮地瞒着他们。夕阳下,浦鲁修教士高大并且已开始弯曲的身影,随着山间的风一起摇摆,他不间断地说着什么,缓慢却又非常坚决,说到临了,忍不住大声地咳嗽起来。
老态龙钟的浦鲁修教士向何牧师表达了他对解决人质危机的看法,他不认为向土匪缴赎金是一个善策,“欲望的大海永远也是填不满的,赎金只能进一步鼓励土匪的行为。”他建议应该向土匪提出先释放妇女和儿童的要求。如果中国政府方面真准备拿出什么赎金的话,也应该是首先考虑解救关在土匪窝里的中国人质,“只要有很少的钱,这些人就可以恢复自由。你要知道,这些人天天被拷打,女人们被强暴,过着地狱一般的生活,要解救,当然应该先解救他们才是。”
“这是不可能的事,如果有赎金的话,当然是为了你,为了你们外国人,真的。”何牧师从浦鲁修教士的眼睛里,看到了那种只有献身宗教事业的人才有的执著,“政府方面正在和他们谈判,也许很快就会有结果,不过,我想除了你,恐怕并没有人在考虑被绑架的中国人的命运会怎么样,这种事实在太多了,还是让我们为他们祈祷吧。”
“上帝,可是他们天天生活在地狱里——”
“这种事,真的是太多了。”
浦鲁修教士剧烈地摇晃起来,又是一连串的咳嗽,看得出他正为别人的不幸,感到深深的痛苦。“难道我们除了祈祷,就不能再做些别的什么?”
雷旅长和胡天进行的谈判,出乎预料的顺利,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们不仅很快对对方产生好感,而且称兄道弟几乎立刻成了好朋友。作为督军大人手下的心腹爱将,雷旅长拍着胸脯向胡天保证,只要他肯下山接受改编,混个一官半职绝对没有问题。现如今烽烟四起群雄割据,各路军阀拥兵自重,像胡天这样能征善战的将领,正是督军大人求之不得的人才。
接受改编对已经厌倦了东躲西藏土匪生活的胡天,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试图成为梅城的主人,这一直是胡天少年时代的梦想。他在母亲矮脚虎的唠叨中长大,一连串的关于父亲胡大少的英雄传说,使他从小就相信自己在梅城这小城里,具有一种非凡的使命。“你是你爹的儿子,你得比你爹更有出息。”矮脚虎含辛茹苦地把他养大,没完没了地向他灌输这种想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胡天也相信自己注定要比他的被砍了头的爹,更有作为更能出人头地。尽管对洋人有一股天生的刻骨仇恨,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胡天越来越向往那种至高无上的权力。他相信自己应该拥有支配梅城的权力。
“老他娘的让人指着脊梁骂土匪的日子,也该结束了。”胡天召集手下就是否接受改编进行争论,争论了没几句,他旗帜鲜明不容怀疑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我们也下山过一过当官的鸟瘾。”
几乎所有的土匪都愿意下山接受改编,虽然在和军队的较量中,土匪还占着明显的上风,但是土匪的子弹已经不多,继续对抗下去,前景绝对不容大乐观。如果军队对狮峰山进行进一步的封锁,僵持了一段时间以后,土匪除了撕票,和人质一起同归于尽,别无更好的选择。因此,就算是有洋票在手上,雷旅长亲自上山媾和,土匪也知道已到了该找台阶下的时候。一百万大洋的赎金完全是一种不现实的漫天要价,自从军队大举压境,土匪们就明白如此高昂的赎金不会再有希望。
“要是我们下了山,官军又围住了我们,怎么办?”一个土匪提出了他的疑问。
土匪和军队作战,主要是利用险要的地形,一旦离开狮峰山土匪老巢,情况就大不一样。关于这一点,胡天也做了反复的考虑,首先人质不能完全放,一旦人质没有了,胡天的人马不仅失去了讨价还价的砝码,而且在作战时,失去了让官军投鼠忌器的人质盾牌。洋票是迫使政府向土匪让步的重要条件,轻易地释放了外国人质,将是一次巨大的冒险。然而如果一再坚持不放人质,又意味着土匪不是真心的愿意接受改编。土匪们就如何释放手上的外国人质七嘴八舌地吵了起来,吵到临了,还是由胡天做出最后的决定。为了表明诚意,胡天决定先释放洋票中的妇女和儿童,也就是说,首先获释的,将是小鲍恩的妻子和她的一儿一女,至于浦鲁修教士和小鲍恩,则必须等胡天真正成了梅城的主人以后,才能恢复自由。
雷旅长并不强求胡天一定要全部释放被绑架的外国人质,当他提出自己留下来当人质,以替代浦鲁修教士和小鲍恩的要求被拒绝以后,他便领着来时的原班人马,带上小鲍恩的妻子凯瑟琳和儿女,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狮峰山。下山后,在给钱督军的电报中,雷旅长别有用心地夸大了胡天的实力,认为不管是真心收编,还是最终仍然要通过武力解决,把胡天哄下山都是上上策。雷旅长的电报正合钱督军的心意,因为此时正值直奉两系军阀即将开战之际,而地处两省交界之处的梅城又是前线,正准备招兵买马的钱督军立刻电告雷旅长,封胡天为新编十三团团长,就地聚集整编,然后开往梅城待命。
十天以后,雷旅长带着一千套军装和五万大洋,又一次来到了狮峰山。这位行伍出身的职业军官,向来不把土匪放在眼里,然而偏偏这次不打不成交,对胡天刮目相看。雷旅长浩浩荡荡带了一大帮随从,上山后,稍歇片刻,大张旗鼓办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让胡天召集人马,由他亲自点名发饷。雨季刚刚过去,天气正在转暖,雷旅长煞有介事地点名,使得土匪窝里又有了一种过节的热闹气氛。发完了饷,雷旅长和胡天又就究竟收编多少土匪,开始了各不相让的讨价还价。胡天认为应该按照自己提出的人头发饷发军装,但是一脸嘻嘻哈哈的雷旅长却坚持只能按土匪手里的枪支,配备军装,也就是说,那些没有枪支的土匪必须遣散。谈到临了,胡天发了急,雷旅长则沉下脸来,说想不到胡天这么不够交情不给面子,嚷着要带随从下山。大家连忙两头打招呼说好话,胡夭有些尴尬,雷旅长做出不驳大家面子的模样,又一次转怒为喜,说可以瞒着钱督军多发一百套军装,又许诺下次有机会再为胡天的人马补充一些枪支弹药。
雷旅长的所作所为,给土匪留下了他很够朋友的印象。跟随雷旅长一起上山的记者,摄下了雷旅长和已换上了军装的土匪的合影。照片上的雷旅长笑容可掬,手搭在胡天的肩膀上,十分亲热像是兄长。难得照相的胡天显得有些紧张,因为他生得矮小,像个大孩子似地看着照相机。其他的土匪也一个比一个拘谨,仿佛犯了什么错让人逮着了一样,全都是目瞪口呆。照完相,雷旅长对胡天一改称兄道弟的呼法,一口一个胡团长,并让胡天手下的弟兄们都这么称呼他。
“这以后,诸位都是国家有用之人,”雷旅长一边笑,一边一本正经地说着,“既然当了军人,就得有个军人的样子,不是吗?”
当时的上流社会,都时髦戴眼镜。这风气对土匪也有影响,打架劫舍时,眼镜也是土匪常常会看中的东西。雷旅长看着换了一身新军装的胡天,十分严肃地说:“胡团长戴了眼镜,一定更加神气,你干吗不弄副眼镜戴戴呢?”胡天让他说中了心思,红着脸说自己有过一副眼镜,可也不知为什么,戴上了看东西反倒更加不清楚,而且不一会头就昏。雷旅长知道胡天弄到的只是一副老光眼镜,也不点破他,笑着摘下自己的金丝眼镜,让胡天试试看,若是合适,就送给他。胡天接过金丝眼镜,刚戴上,众人就一片声地喊好,眼前的感觉也和原来的那一副完全不同。戴上了以后再看东西,果然就跟没戴一样。一个土匪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随身带着的一面小镜子,屁颠颠地递给胡天,胡天对着镜子横看竖看,满脸惊喜。
“胡团长既是喜欢,就留下好了,”雷旅长看着胡天依依不舍的样子,笑着说,“挺好,真的挺好。”
胡天连连谦让:“这怎么好意思?”
雷旅长说:“我们俩是谁跟谁,收下,收下,我如今是你的上司,我的面子,胡团长难道还不肯给?”
胡大的人马在山上进行整编,准备浩浩荡荡开下山去。既然已是正经八百的军队,胡天知道对手下这帮无法无大的家伙,不好好整顿收拾一番,到什么地方都不成体统。土匪出身的人,通常最怕别人仍然把自己看成土匪,胡天决定先从自己做起,带头戒大烟。
胡天从小对大烟就没好感,他的烟瘾,完全因为有一次负了伤,疼得忍不住才染上的。他在死亡线上挣扎着,等到发现自己又一次活了过来的时候,已经离不开他平时最讨厌的大烟。从此,在胡天领导之下的土匪中,有了一个最严格的新规定,这就是没有受过伤的土匪,不管有多大的功劳,都坚决不允许抽大烟。要想抽大烟,一定得像他那样出生入死挂过彩。这条严格的规定长期以来一直被贯彻执行着,渐渐地,允许抽大烟便变成了对土匪不怕死的一种奖励。有的土匪早已偷偷地染上了烟瘾,为了名正言顺地抽大烟,故意在战斗中,往自己不致命的地方扎一刀或开上一枪。
胡天的人马在正式接受改编的日子里,最痛苦难忍的,莫过于将抽大烟的人集中起来,关在山洞里集体戒大烟。由于浦鲁修教士在梅城曾办过非常有名的戒烟所,他被押了去具体负责指导戒烟。在这场痛苦的戒烟运动中,浦鲁修教士屡试不爽的戒烟偏方忌酸丸派上了大用场。忌酸丸是用来专治戒烟的,所以不叫忌烟丸,是因为在吞吸这种丸药的时候,若同时吃了味酸的食物,就会让人疼痛难忍肠断而死。在忌酸丸中,除了生洋参之外,还有当归白术柴胡陈皮等中药材,用淘米水浸透以后,放在石臼里捣成泥状,再加入大烟灰,搅拌成烟膏,然后装在烟枪上吸。大烟瘾上来,那些抽大烟的人,连性命都可以不要,因此戒烟的人,一定要方法对头,不能一下子猛地戒掉。忌酸丸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在戒烟的过程中,作为一种大烟的替代品。
在戒烟刚开始准备的时候,胡天看着正在制造忌酸丸的浦鲁修教士,半信半疑地用签子搅了一块刚拌好的烟膏,放在鼻子下面闻着。“要是你这破玩意真的能管用,洋和尚,你他娘可就真的值一百万了。”胡天为这次声势浩大的戒烟运动定下了新的法律,在戒烟的过程中,谁要是敢逃离山洞,不管是谁,哪怕就是胡天本人,也一概格杀不论。为了表示决心,在正式开始戒烟之前,胡天让手下拿出了收藏着的全部鸦片,当着众土匪的面,义无反顾地一把火统统烧光。整箱的鸦片扔进了熊熊大火,发出了僻僻啪啪的爆炸声。
所有参加戒烟的土匪,最后一次美美地过完了烟瘾,忐忑不安步入山洞,开始心惊肉跳的戒烟。经验丰富的浦鲁修教士,趁大家的丑态尚未暴露出来之前,向土匪们反复强调戒烟时的注意事项。“上帝会保佑你们的,因为让你们一起来戒烟,这本来就是上帝的意思,”他不失时机地向土匪传起教来,“要是你们感到受不了的时候,就祷告,祷告会使你们忘了自己的痛苦。”
“洋和尚。你个老不死的,神气什么。”一名土匪对他喊着,“你说的那个鸟上帝到底在什么地方,叫出来让我们瞧瞧?”
“上帝无处不在。”浦鲁修教士诚恳地说着。
胡天早就有戒烟的决心,抽大烟不仅削弱了土匪的作战能力,而且为了争夺大烟,每每引起内讧和火并。随着大烟的来源越来越少,军队在剿匪中,甚至只要是对鸦片进行封锁,就能达到和武器禁运一样的效果。连续几次戒烟的失败,胡天相信那只是没有找到一种行之有效的戒烟办法。在绑架浦鲁修教士之前,胡天对他在梅城所进行的卓有成效的戒烟,一无所闻。他仅仅知道洋人都不是东西,不过是在饥荒的年头里,打着赈灾的旗号出来收买人心而已。用他母亲矮脚虎的话来说,洋人都不是人日出来的。事实上,当浦鲁修教士全神贯注配制他的药方的时候,胡天终于想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有的洋人,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坏。老态龙钟的浦鲁修教士,一边咳嗽,一边手脚哆嗦地忙乱着,胡天第一次对这位穿着黑道袍的洋和尚产生了兴趣。
在戒烟的第三天,山洞里的土匪开始有失体统地大哭大闹,眼泪鼻涕一大把,弄得到处都是,仿佛真到了世界末日。他们用各式各样的脏话,骂大街一样咒骂着浦鲁修教士,发誓一有机会就一枪崩了他。幸好事先做了安排,凡是闹得不像话的,一概由守在门口的土匪,将其五花大绑捆起来。等到了第五天,戒烟的土匪鬼哭狼嚎丑态百出,一位叫作李杆儿的土匪,挣脱了绳子,大叫着脱去身上的衣服,赤条条地冲了出去,一路发疯地跑着,一路大叫:
“让我死吧,我日你洋和尚的洋奶奶,让我死!”
整编后的土匪开始正式下山,因为都穿着统一的新军装,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天气正在变热起来,走着走着,自由散漫惯的土匪肆无忌惮地脱起衣服。到了中午时分,怕热的土匪竟然打起了赤膊。
在行进的队伍中,浦鲁修教士和来时没区别,仍然是坐在轿子里,所不同的是这一次没有被五花大绑,没有在嘴里塞一团又脏又臭的破布。坐轿子的还有小鲍恩和胡天,队伍沿着崎岖的山路,慢腾腾往下走。从一开始,年老体弱的浦鲁修教士就感到头晕,他昏沉沉地斜靠在躺椅上,忍住了一阵阵强烈的恶心,那滋味就好像当年初次坐海船来中国时晕船一模一样。他感到沉闷的空气已经凝固起来,手脚不再听自己的使唤。在最后的一点知觉中,他仿佛又一次回到过去。多少年以前的一个星期天,他在布赖顿郊外接受了一位叫戴德生·泰勒的祈祷。泰德先生的《灵魂的成长》一书曾经深深地打动了浦鲁修教士,正是这部不朽的著作,使得年轻的浦鲁修立志为传播上帝的旨意,献出自己的一切。浦鲁修教士决心不远万里地向千百万中国人传播福音,他参加了“中国内地会”,成为无数到中国旅行的福音传道者中间的一员。
严重的晕船,差一点送了浦鲁修教士的命,在漫长的去中国的旅途中,他们遇到了巨大的风浪。海船已经完全失去控制,不由自主地随着风浪颠簸起伏,一会儿窜到风浪的顶端,一会儿又突然失重,狠狠地跌进波浪的谷底。除了不停地向上帝祷告,浦鲁修教士几乎不能做任何事,更糟糕的是,不仅仅是晕船,他还得了一场罕见的大病。等到风平浪静,人们开始重新打起精神的时候,发现处于高烧之中的浦鲁修教士,正痛苦不堪地在死亡线上挣扎。一连五天,高烧不退的浦鲁修教士,甚至不用别人的手触摸到他,就能感到他的身上热得烫人,一起去中国传教的杰克·鲁宾逊每天帮他擦洗,抹甘油,甚至擦上点香水,但是他的身上还是散发出一种让人不敢靠近的恶臭。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浦鲁修教士正在等死,就连他本人也丝毫不怀疑自己的大限迫在眼前。唯一没有失去信心的是鲁宾逊教士,“你所以不会去见上帝,是因为如果你现在就去,你会愧对上帝。”鲁宾逊教士安慰着浦鲁修教士,他告诉他上帝将拒绝接见一位什么都还没做的传教士。海船到达上海港以后,骨瘦如柴的浦鲁修教士被抬到了教会所在地,在那里,他又持续地折腾了五十多天,头发都掉光了,终于奇迹般地苏醒过来。
耶稣复活的那天,鲁宾逊教士陪着正在康复的浦鲁修教士,第一次去街上散步。走出宁静安溢的教会大厅,浦鲁修教士被出现在眼前的喧闹和污浊,惊慌得不知所措,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展现在他面前的一个全新的世界,不由自主想到了但丁《地狱曲》中的诗句:“踏进此地的人们啊,请你们且莫把一切希望抛却。”
靠着手上拿着的一本印刷简陋的汉英字典初级读本,加上一本汉字的《新圣约书》,浦鲁修教士在中国的租界上跨开了最初的步伐。惊慌很快就过去,浦鲁修教士开始用十分兴奋的目光,打量着从身边走过去的黄种人。一切都是新奇的,大病初愈的浦鲁修教士想象着自己穿上中国衣服的模样,忍不住地笑了起来。还是在布赖顿郊外的时候,泰勒先生就告诫过他们,为了实现向古老但是落后的中国人传播上帝的福音,所有去中国的传教士必须立志过最俭仆的生活,而且要习惯于穿中国衣服,走中国路,吃中国饭。“既然到了中国,除了不用像中国男人那样,在脑袋后面拖一条被我们西方人所讥笑的辫子之外,应该让自己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中国人。”
浦鲁修和鲁宾逊两位教士在街上散了一会步,饶有兴致地走进一家中国的馆子,坐了下来,结结巴巴地表示随便来一些什么东西。“中国菜,中国的米饭。”他们笑容可掬地看着餐馆的主人,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店小二吆喝着一声什么,用搭在肩上的破毛巾,擦了擦手中的筷子,啪啪两声,扔在他们各自的面前。这时候,浦鲁修教士才发现油光锃亮的餐桌上肮脏不堪,几只被吓飞起来的苍蝇,又很快落在桌子上,其中一只又黑又亮的苍蝇,正毫不含糊地钉在他面前的那双筷子的尖端上。
戒了大烟的胡天的脸色,透露出了一些健康的红润。队伍在山腰的一个小湖边休息,胡天从轿子里走了下来,大大咧咧地走到湖边,掏出家伙撒尿。在他的带领下,几乎所有的土匪都亮出了小便的玩意,就看见斜坡上站了一大排的人,哗哗地响成一片。
“叫那洋和尚也下来动一动手脚。”胡天撒完尿,指着浦鲁修教士的轿子说,“我们他娘的就在这歇一阵好了。”
浦鲁修教士轿子前的布帘子,早就撩了起来,一直沉浸在对过去回忆之中的他被突如其来的招呼吓了一大跳。眼前的情景,使他置身于一种不真实的感觉里,他看见离自己不远处,是几位同样作为人质被绑架上山的小媳妇,穿着红红绿绿的衣服,站着或坐在山路边休息。土匪们像散了群的鸭子,一个个怪声怪气地叫着,有的躺在斜坡上,有的在追逐着什么,更有几位热得熬不住的,脱得赤条条的,跳到湖里洗澡去了。那几位小媳妇在土匪窝里已待了不少时间,早没什么贞节可谈,毫不害羞地看着湖里的男人,小声议论着什么。其中一位长着一双大眼睛的小媳妇,无意中回过头来,看着浦鲁修教士,黑黑的眼珠子瞪得更大了。
“洋和尚,你怎么了,”那位小媳妇向浦鲁修教士走过来,既好奇又关心地问着,“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浦鲁修教士一时还说不出话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斜躺在轿子里不能动弹。那小媳妇又说:“别吓人好不好,喂,你听见没有,下来活动活动手脚。”浦鲁修教士仍然没有反应,他的眼睛发直,似看非看地看着她。那小媳妇盯着他看了一会,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突然冒冒失失地喊了起来:
“不好了,这洋和尚要死了!”
没人理她的碴,小媳妇又扯着嗓子叫了一声,人们都围了过来。冲在前面的是穿得红红绿绿的小媳妇们。这时候,小鲍恩不知从哪钻了出来,拔开看热闹的人群,挤到了轿子前。
“我……没什么事,”浦鲁修教士有气无力说着,声音像蚊子哼,他轻轻地抬起手,想做手势表示他不要紧,但是他疲惫得连举手都觉得累,刚刚抬起来,便不由自主地放了下去。“上帝,我不会有什么事的,”浦鲁修教士在心里默念着,“就是死,又有什么了不得?我将升向天堂,因为我是虔诚的基督徒。”
“牧师,你有什么不妥?”小鲍恩神色紧张地问着。
“这洋和尚是不是真要死了?”
“死不了,洋和尚命大着呢,怎么会死?”
围着看热闹的人群小声地议论着。然而浦鲁修教士终于缓过气来,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喃喃地说:“如果你们相信基督的死是为了你们,你们就可以成为天堂中的一个人!”除了小鲍恩,没人明白浦鲁修教士的话意味着什么,大家得到的共同印象,就是这洋和尚真的快不行了。人越围越多,临了,连胡天也被这边乱哄哄的嘈杂所吸引,他板着脸走过来,远远地喝了一声,挤在一堆的人群连忙为他让开道。
胡天径直走到了浦鲁修教士面前,看了看他,又回过头来,看着小鲍恩。“这洋和尚搞什么鬼名堂?”他不耐烦地问着,摆摆手,让大家赶快走开。
“洋和尚快不行了!”有人叫着。
胡天一惊,不相信地看着浦鲁修教士,瞪着眼睛看了一会,笑着说:“你怕是不会死吧,值一百万大洋的时候,你不死,一回到了梅城,就分文不值了,还死他干什么?”
胡天领着大队土匪再次踏进梅城的时候,受到了老百姓的夹道欢迎。尽管胡天的土匪接受了改编,成为正式的军队驻扎梅城的消息早就传开,人们仍然半信半疑。大家抱着看西洋景的态度来到大街上,都想亲眼目睹一下,身着军装的土匪会是一副什么腔调。
几乎所有的人,都被胡天的那身滑稽打扮,引得哈哈大笑。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在入城的那一瞬间,突然脱去了上身的军装。这件上衣是他一身中唯一合适的衣服,一旦脱去了这件合适的上衣,又矮又小的胡天仿佛成了一个穿着大人衣服的小孩子。他那件衬衫被高高地捋起了袖子,在胳膊那儿弯成了一个大圈圈,下身的那条肥大军裤,却是长得一直拖到了地上。由于胡天神气活现地走在了队伍的最前列,他的这支穿着军装的土匪队伍,上行下效,没一个有正经的样子,一个个不是衣衫不整,就是走得东倒西歪。倒是走在队伍尾巴处那几位凑数字的年轻人质,因为事先胡天吩咐好的,军装穿得整整齐齐,看上去更像个当兵的样子。
土匪的队伍在城里绕了一大圈,十分招摇地开往武庙。考虑土匪的匪性难改,早在接受改编的谈判时,雷旅长就和胡天做了严格的约定,那就是土匪改编的部队进了梅城以后,为了防止他们可能会去骚扰老百姓,所有的人马都必须集聚在武庙的兵营中。没有经过允许,任何人都不许擅自离开武庙,违令者斩首示众。当人质恢复自由,被释放回去与家人团聚的时候,招摇过市的土匪却像牲口似的关进了武庙。在此后的许多天里,关在武庙的土匪天天像小学生一样,接受由雷旅长派来的军事教官的操练。
成为梅城最高军事长官的胡天,开始接二连三地出席宴会,县长和警察局长以及各界名流,纷纷为他办酒席接风。他没有像人们担心的那样,采取激烈的手段驱逐和杀戮梅城中的洋人,恰恰相反,他不仅释放了浦鲁修教士和小鲍恩,而且不止一次去洋人的别墅区拜访。他在小鲍恩家做客,和哈莫斯闲谈,甚至颁布了一项新的更有利于洋人特权的法令。到达梅城的半个月以后,胡天郑重其事地宣布,要为自己的母亲矮脚虎重新修墓。他的决定立刻得到雷厉风行的贯彻,人们找到了最好的风水先生看风水,找到了县中学最好的古文先生写墓志铭,又从很远的地方运来了最好的墓碑材料。胡天的孝心得到梅城中穷人的羡慕,因为在老一辈人的心目中,早已去世的矮脚虎曾经是梅城中最潦倒的女人。自从胡大少被砍头示众以后,一直以胡大少遗孀自居的矮脚虎,并没有得到过人们应有的尊重。事实上,风流成性的矮脚虎一旦成为一名贞节的寡妇,那些从她那再也得不到什么便宜的男人,便再也不拿她当回事。
矮脚虎对男人的拒绝,大大地超过了人们的想象。胡天十岁的时候,有一次听见矮脚虎和对门一个年轻风骚的女人对骂,大家跳手跳脚,张口闭口全是在女人的私处上作文章。骂到临了,那年轻女人终于不是矮脚虎的对手,往地上啐了一口,悻悻地说:“我再不好,也有男人日,不像你,想男人了,只好自己躲在被子里用手掰。”
矮脚虎说:“我掰不掰,你怎么知道,只怕是自己天天在家这么干。”
到晚上睡觉前,十岁的胡天钻进了被窝,忽然想到了白天发生在两个女人之间的唇枪舌战。他冒失地问矮脚虎什么叫“掰”。矮脚虎一时不明白儿子的所指,待醒悟过来,暴跳如雷的矮脚虎狠狠地给了胡天一记耳光。十六岁的时候,一个闷热潮湿的下午,胡天在对门那位风骚的年轻女人的引诱下,初尝爱情禁果。地点是在一间堆柴火的灶披间,不知所措的胡天在那女人的大胆挑逗下,开始成为一名出色的男子汉。他很快就变得色胆包天,肆无忌惮,而且技巧越来越娴熟。终于有一天,还是在那个他们初次做爱的灶披间,胡天让那女人躺在一条瘸了一条腿的长凳上,自己像一位骑马作战的英雄似的,一边寻欢作乐,心血来潮地想起了多少年前,身下的这女人和自己母亲的那场吵架。
“什么叫用手掰,”胡天突然很严肃地问,“女人到底是怎么掰的?”
女人浪声浪气地说:“这管你什么事?”
“就管我什么事,你今天不说也得说。”
那女人良好的兴致全被破坏了,她想起身,但是被胡天压得死死的,想动弹也动弹不了。“你去问你娘好了,”她使劲地推着胡天,想把他掀翻在地,“这你娘最清楚。”
胡天毫不犹豫地扬起了右手,朝那女人的脸上,结结实实地就是一拳。
胡天统治下的梅城,显现出了一种短暂的欣欣向荣。就像在和军队的作战中,展示出了非凡的军事才能一样,在管理一座城市方面,胡天同样充分施展了自己卓越的才华。直奉两大军阀派系已经正式开战,督军大人指示胡天做好战斗准备,严防属于奉系的军阀越过边界。极善于动用心机的钱督军,打算在战斗打响之机,先让胡军的人马和对方拼上一阵,等大家都消耗得差不多,自己再亲率大军冲过去渔翁得利。深知此中奥妙的胡天装作对钱督军的心思一无所知,他一边借备战招兵买马,没完没了地向钱督军要饷要军火,一边在小城中实行军事独裁,最大限度地迅速建立起自己的威望。
在胡天的统治下,首先获得繁荣昌盛的是梅城的妓女事业,大量穿着军装的土匪进入梅城以后,人们记忆中土匪喜欢强奸良家妇女的恐惧,并没有得到应有的消除。尽管被土匪绑架的女人质已经全部释放,然而对这些女人质的释放,不仅没有消除恐惧,相反通过这些被绑架的女人的痛苦回忆,夸大了土匪在性方面的要求。一位叫作菊芬的女人,回到丈夫的身边,由于忍受不了失节的内疚,忍受不了戴了顶大绿帽子的男人的反复审讯和拷打,竟然变得神经兮兮满口胡说八道。她一会儿说自己在土匪窝里,每天接待十位土匪,一会儿又改口说每位土匪都睡了她十次。在很短的时间内,这不幸女人的故事到处流传。
神经兮兮满口胡说八道的菊芬偷偷跑去拜访和她一起被绑架过的受难者,她向她们哭诉丈夫对自己的虐待,发誓说与其这样活下去,还不如死了更好。当她终于发现自己的自杀企图对丈夫毫无威胁的时候,便在一天夜里悄悄地跑进了武庙。憋在武庙里的土匪正无处打发与夏天一起到来的情欲,立刻将这送上门的女人当皇后娘娘一样供奉起来。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为了怕兵营中混进了女人的消息传出去,一向好斗的土匪不仅没有争风吃醋,而且配合得非常和谐。他们让菊芬剃了男人头,穿着男人的衣服,每寻欢作乐一次,都严格按协商后规定下来的价格付钱。
一个月以后,消息不胫而走,当年一起被绑架到狮峰山的女人,除了一名用自杀向丈夫谢罪之外,其他都不顾羞耻地跑到了武庙里去了。纸包着的火,终于轰轰烈烈燃烧起来,梅城的老百姓开始哗然,有钱的绅士们在胡天同父异母的哥哥胡地的率领下,礼节性地拜访了胡天,暗示如不迅速采取措施,解决这种有伤风化的混乱,他们将联名给督军大人写信。胡天一气之下,将绅士们轰了出去,然后带着保镖直接赶到武庙,暴跳如雷地一顿臭骂。
“没有了女人,你们就他娘会死是不是,”胡天咬牙切齿地问着,“你们当这里还是土匪窝?”
女人们像犯了案子的囚犯被带了出去,土匪们依依不舍如丧考妣,看着正在消逝的女人的背影,唉声叹气一句话也不说,一个个全是受足了委屈的样子。
“没有了他娘的女人,你们会死,是不是?”胡天颠来倒去老是这几句,他有时是在质问手下的弟兄,有时却是在追问自己,因为他不能不想到自己这么做,是不是有些对不住那些为他出生入死的弟兄。“要是大家真他娘管不住下面这条枪的话,我们还是赶快落草,趁早回狮峰山拉倒,免得在这给我丢人现眼。”胡天自言自语心烦意乱,骂了一阵以后,领着保镖扬长而去。
大越来越热,关在武庙里的土匪无事可干,只好天天到离武庙不远处的一条河里去洗澡,借此打发自己因为被关在兵营里而过于旺盛的精力。他们全不顾来来往往的行人,脱得精光地便往河里跳。有时跑过了大姑娘小媳妇,泡在河里的土匪故意跑上岸来,像淘气的孩子似的到处乱跑。有一天,泡在河里迟迟不肯起来的两名土匪,待同伴都走远了,不声不响地守候在路边,好不容易等到了有两个女人走过来。那两个女人是婆媳俩,老的不算太老,小的不算太小,因为天热衣服穿得少,被两名土匪按倒在地上,还没明白过来怎么一回事的时候,下半截的衣服已经被剥了下来。
类似的袭击连续发生了好几次,地点已不仅仅局限在河边,反正只要到了天黑,胆大妄为的土匪就神出鬼没地四处出击。梅城的妇女常常不明不白地就吃亏失了贞节。老百姓又一次开始哗然,绅士们又一次成群结队拜访胡天,作为异母兄弟中的哥哥胡地甚至和胡天争了起来,因为不能拿出来确凿的证据,胡天这一次没有发火。他向绅士们保证,只要能确认出是谁干的,他将毫不客气地立刻将其枪毙,但是如果只是凭着怀疑,作为最高长官的胡天只好无能为力。“并不是只有我的弟兄才长着鸡巴,”胡天看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胡地,冷笑着提出了建议,他认为既然一时还查不出究竟是哪个畜牲干的坏事,当务之急,也许是应尽快地想出办法,防止类似的悲剧再次发生,“男人吗,总得有个用武之地,是不是?”
根据胡天的暗示,由警察局出面,就在离武庙不远的地方,建立厂一座全新的妓院。所有的妓女不是从上海高价特聘,就是从省城的妓院里挖来的,都是一流的行家里手。考虑到土匪的精力旺盛和过分粗鲁,对每位妓女接客收费标准和允许的人数,都做了严格的规定,由于土匪的情欲受到财力的限制,梅城的游手好用之徒,很快也出现在专为土匪们建立的妓院里。嫖客的增加,使得爆满的妓院像吹足了气的气球一样,随时随地处于要爆炸的状态,结果这一年的秋天还没来临,梅城的大小妓院,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男人们的力气似乎都在女人身上用光了,社会治安反倒变得出人预料的好起来。妓院所缴的庞大的税款,成了县里最重要的财政收入,而胡天也成了梅城历史上第一位大家都真正叫好的地方长官,从妓女到妓院的老鸨,从警察到警察局长,从有老婆的男人到没女人的光棍单身汉,提到胡天时,脸上都情不自禁地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不仅妓女的事业得到繁荣,胡天出色的政绩,还表现在卓有成效的禁烟和举办识字班上。原来由浦鲁修教士一手操办起来的戒烟所,在胡天的亲自过问下,经过装修重新开张。开张的那天胡天应邀剪彩,他一本正经地训了一通话,发誓说从全城宣布戒烟的那一天起,任何胆敢尝试抽两口大烟的人,都将绳之以法就地枪决。他同时还授予浦鲁修教士可以免费获得一切制造忌酸丸材料的权力,而所有服用忌酸丸的烟鬼,则必须以每粒一块大洋的价格,向警察局缴钱。从宣布戒烟的那天起,梅城的监狱和小学堂里的两个教室,都被戒烟所无偿征用,穿着制服的警察到处捉拿抽大烟的人戒烟。
因为事先对可能参加戒烟的人数估计过高,太多的忌酸丸制造出来以后,找不到服用的对象。为了不使轰轰烈烈的戒烟运动虎头蛇尾,警察局出动了所获得效果的,是那些抽大烟抽得已走投无路的穷鬼,而原计划想狠狠宰上一刀去了。
作为这次大规模戒烟运动总的负责人浦鲁修教士,很快发现运动偏离了轨道。戒烟成了名副其实的非法拘禁,成了对付反对派的有效工具,“不应该再给那些可怜不幸的人,增添任何新的痛苦,”浦鲁修教士跑到胡天那儿,为禁烟对象在戒烟过程中所遭受的虐待,提出强烈的抗议,“要是不想让那些抽鸦片的人,戒烟时把命送掉,必须对他们要有足够的爱。”
“足够的爱,”胡天不明白这洋和尚怎么会有如此奇怪的想法,他哈哈大笑起来,“什么样的爱,难道要为他们找些女人?”
胡天像撵鸭子似的把浦鲁修教士轰了出去,转身立刻传令下去,要底下人毫无条件地按照洋和尚的意思办,把正在戒烟的大烟鬼们当作人来对待。半个月以后,省城派人来检查戒烟的成效,来人先由胡天的人陪着,在梅城最好的一家馆子美美地吃了一顿,然后醉醺醺地来到戒烟所。为了测试大烟鬼们是否真的戒了烟瘾,省城下来的人,故意拿出一只枪来,当着戒烟者的面,慢吞吞地装上烟土,伸到被测试的大烟鬼面前。如果说在装烟土的时候,刚戒了烟的大烟鬼脸上还流露出了难舍难分的神态,等到真把烟枪放到鼻子底下,脸上便露出了一种极度的厌恶表情。忌酸丸的神奇效应充分显示出来,它的优点就在于,戒烟之初,它可以当作大烟的替代品来吸,吸多了,再回过头来,就会觉得大烟竟然会有一种不能容忍的恶臭。
省城来的客人,饶有兴趣地参观了刚刚举办起来的识字班。举办速成识字班,多少年来,一直是浦鲁修教士的心愿。由于胡天是梅城历史上第一位不识字的最高地方长官,识字班的规模比戒烟运动更轰轰烈烈。识字班不仅办在了小学校里,办在教堂里,而且直接办在武庙的兵营中。在武庙的识字班上,省城来的客人听见了正在上课的土匪大声念着刚认识的几个字:
“中——华——民——国——”
土匪成年人的喉咙里,发出了一种接近小孩子的滑稽声腔,有板有眼绝对整齐,因为有省城的人来参观,土匪们更表现出一种近乎孩子气的一本正经。
因为识字班的普及,小学的老师开始成为梅城中真正受人欢迎的角色,第一次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然而在众多的识字班中,相比较之下,更能吸引人的,却是举办在教堂里的识字班。识字成为小城的一种新的时髦,武庙中的土匪大大咧咧地拿着课本,堂而皇之地借上课之机在大街上到处招摇。老百姓用不太放心的目光,注视着他们的背影,绅士们却又一次气势汹汹去找胡天,语重心长地向他提出忠告。他们不无担心地指出,如果胡天放任手下去教堂听课,也许就在不远的未来,他的那些为他出生入死的弟兄,恐怕都会变成基督徒。
“浦鲁修教士正在用他的上帝,改造你的人。”
“要是洋和尚的上帝,真能让弟兄们都识字的话,就让那洋和尚去作怪好了,”胡天对绅士们的警告无动于衷,当绅士们满怀失望离去时,胡天对着他们背影做着鬼脸。这一次胡地没有到场,原因很简单,虽然胡地不是教徒,但是作为一名从小在孤儿院长大,而且又是梅城有钱人中,和洋人交往最密切的人,他对传教士没有任何成见。
到了星期天,胡天带着全副武装的保镖,突然出现在了教堂里,他一声不响地站在大厅后面,冷笑着看浦鲁修教士主持做礼拜的仪式。浦鲁修教士对胡天的出现,没有任何吃惊的声色,十分平静地说着话,把充满了敌意的胡天,也当作了前来做礼拜的教徒一样对待。胡天抱着双手,若无其事地听浦鲁修教士说了一会话,突然蛮不讲理冲上前,揪住了一位正在认真听讲演的土匪的耳朵,不由分说便往外拉,一直揪到了教堂的大门口,然后照他的屁股上恶狠狠就是一脚。其他几位混在教堂里听演讲的土匪见势不妙,扭头便跑,一路跑,一路嘻嘻哈哈地笑着。
直奉两大军阀在北方的战事,来得快,去得也快。位于南方的梅城,尚未卷入战火冲突之中,战事便草草告以结束。督军大人借胡天的队伍当挡箭牌的计划,随着战烟熄灭也一起流产。这一年的秋天很短暂,第一场寒流到来的时候,钱督军亲临梅城,和邻省的赵督军,在两省交界之处,签订了一个互不侵犯条约。两位督军大人签了字以后,在大家的鼓掌声中,像好朋友似地拥抱在一起。他们共同出征,在一座横跨两省的山脉上打獐子。这是一次辉煌的狩猎活动,因为隶属于两大不同军阀体系的军队,在最容易引起事端的两省交界之处以友好的方式兵戎相见,实在是一桩史无前例的盛事。
胡天有幸陪同两位督军大人一起打猎。两位督军大人给他留下的共同印象,就是这两人嘴上说的,和实际干的,完全是两回事,他们对胡天的领导才能夸不绝口,在和他的交往中,不仅不盛气凌人,而且一次次放下架子,处处以请教的态度和他说话。很多人都以为两位督军从此冰释前嫌,起码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能够和平相处,却不料两位督军大人都不过是借这次机会,摸一摸对方的底,为即将来临的大战施放烟幕弹。
“一旦战争打响,我希望胡团长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带领你的人马直扑对方,将赵督军设在这里的第一道防线攻破。”在私下的秘密接见中,胡天的上司钱督军指着摊在面前的军事地图,向胡天面授机宜,“我不相信胡团长会让我失望。”
“我明白督军大人的意思。”胡天顺从地点着头,然而心里却在悄悄打定自己的主意。既然督军大人对墨迹未干的互不侵犯条约毫无诚意,对他这位由土匪改变的心腹爱将,也不会真心诚意到什么地方去。第二大,在一次盛大的宴会上,两位督军大人互相饯行,谈笑风生,都喝得酩酊大醉,看上去已经完全失态的来自邻省的赵督军,在人们掌声中,韵味十足地唱了一段昆曲。作为胡天上司的钱督军也不甘不弱,他不能唱却擅书法,便当堂展纸,让胡天替他磨墨,写了一通醉书。
胡天以最冷静的态度看着两位督军大人的表演,宴席散了以后,他奉钱督军之命,送赵督军去他的下榻处。“出丑,出丑,今天让胡团长笑话了。”赵督军大叫自己今天喝多了,非要胡天再陪他坐一会。他疯疯癫癫地说了一会儿醉话,将一只非常精致的礼品盒送给了胡天。“胡团长乃少年英雄,兄弟这一次有机会结识你,真是三生有幸。”赵督军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做出有话不便说的样子,“不过有些话呢,兄弟实在不能讲,又不敢不讲。讲则不仁,不讲则不义,因此只好为胡团长准备一份薄礼。”
胡天知道赵督军的话全藏在那只精致的礼品盒里,但是他做出什么也不明白的样子告了辞。回到家,打开礼品盒一看,里面是一粒极大的珍珠,再仔细研究,便发现礼品盒的夹层里,藏着一封密信。这封信是赵督军的心腹,一位潜藏在钱督军身边的特务寄给赵督军的,在信中,这位特务向赵督军汇报了钱督军收编胡天的真实用心。钱督军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安排,已经在胡天的后翼布置了一张大网,一旦战斗打响,胡天不仅除了前进没有退路,而且就算是他在战场上大获全胜,也仍然摆脱不了被全歼的厄运。如果发生在两省之间的大战打不起来的话,钱督军便打算用调虎离山的办法,将胡天骗到省城开会,擒贼先擒王,只要杀掉匪首胡天,剩下的土匪群龙无首,对付起来易如反掌。
帮着胡天念信的是小学校年轻的李老师。胡天羞于去识字班和那些目不识丁的人混在一起读书,便将李老师聘来另开小灶。李老师和广东方面的革命党有一定的联系,他借给胡天上课之际,趁机向他传播国民革命的大道理。赵督军的密信只是证实了胡天早就存有的猜想,他没有感到丝毫意外,更没有惊慌失措,他十分坦然地将密信点火烧了,然后若无其事地将那粒极大的珍珠,连同那个精致的礼品盒一起,送给了红梅阁的一枝花。一枝花是红梅阁里最红的一个妓女,身价高得让梅城中的好色之徒轻易不敢问津。胡天的大珍珠让一枝花爱不释手,在床上千姿百态,把脸色阴沉的胡天弄得眉笑眼开死去活来。
“难道这城里真要出什么事?”事情完了以后,一枝花试图猜透胡天的心思,随口问道。
胡天说:“其实已经出了什么事了。”
一枝花说:“你别吓唬人好不好。胡团长什么风雨没见过,就是有点什么事,你胡团长也不会当回事。”
胡天已经困意朦胧,“我当然不会当回鸟事!”说完,打了个大哈欠,倒头便睡,刚睡着,又睁开眼睛说:“不过,这事他娘的也不是那么简单。”说了,紧接着又呼呼大睡,一枝花知道他过一会儿就会醒来,披了衣服下床,亲手为他炖参汤,好让他一醒过来就有热的参汤吃。收费高昂服务周到,是一枝花得以成名的一个重要手段。然而她对胡天却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这感情也许是她在接待了无数位男人以后,仅有的一次例外。一枝花天生是当妓女的好材料,她来到这个世界的唯一目的,好像就是为了让男人们明白什么叫作尤物。她的母亲是妓女,外祖母是妓女,甚至曾外祖母也是妓女。出身于妓女世家的一枝花,最初在男人中获得声名的,不是因为她的相貌,而是因为她有着与众不同的金色阴毛。这秘密是她在十六岁时,接待一位来自四川的嫖客时,被人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揭示出来的。四川嫖客从来不在乎大把地花钱,他唯一的恶习,便是喜欢在临了提出的小小的要求,要些女人身上的东西作纪念。
就连一枝花也没有发现自己竟然和别的女人,有着如此重要的不同。四川嫖客对着她金丝一般的阴毛赞不绝口,到处献宝似地展览给别人看。当时还完全默默无名的雏妓一枝花,立刻时来运转嫖客盈门。这以后多少年的皮肉生涯里,一枝花始终红运不断。有一段时间,凡是有幸和一枝花共度良宵的男人,都可以得到一根金色的阴毛作为纪念,这习惯一直到三年前才终止。终止的原因是一枝花突然发现自己长此以往,结局将不可收拾。她终于明白不该轻易地糟蹋自己的本钱,并从此开始了极有浪漫情调的卖淫旅行。她发誓要走遍中国的名山大川,梅城只是她计划中避暑的地方,因为她早就听说这里已经成了著名的避暑胜地。发生在这里的土匪袭击事件对她没有任何影响,恰恰相反,早在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就对杀人越货的土匪强盗,有一种非常神秘的向往。来到梅城以后,她只接待那些来这避暑的洋人,偶尔也稍带接待几位有钱的本地绅士。在接待大名鼎鼎的胡天以前,一枝花已经听到了足够的关于他的传说,因此上她第一次和胡天有了来往以后,便发现自己已不是仅仅喜欢这个个子矮然而结实强悍的家伙,她发现只要胡天真心愿意,自己就准备立刻从良嫁给他。
胡天无数次拒绝了督军大人让他去省城开会的请求,他想起了种种稀奇古怪的理由,一会儿是母亲的忌日,一会儿又是母亲的寿辰。要不就是牙疼心口痛,或者疝气又犯了,反正各种各样的借口都被他用来搪塞。随着让他去省城的要求一次比一次强烈,一次比一次难以推托,胡天开始正式和邻省赵督军派来的人偷偷来往,进行绝对秘密的谈判。和赵督军的秘密谈判,很快就被钱督军侦探到了消息。盛怒的钱督军立刻召见雷旅长商量对策。武力解决显然是避免不了的。胡天的探子同样也是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大批军队正兵分三路,向梅城悄悄逼近。
面对军队的逼近,胡天不得不采用一手硬一手软的政策。他让小学校的李老师起草了一封给钱督军的信,在信中,他首先向钱督军表明自己的忠心,然后做出不明白的样子询问,为什么有军队向梅城调动,而他作为梅城的最高地方长官却丝毫不知道。为了不在老百姓中引起不必要的混乱,他希望督军大人立刻下令所有军队不要继续前进。在信的结尾处,胡天暗示说,他的队伍已作好了一切战斗准备,一旦发生在两省之间的战斗打响,他的人马立刻便能全力以赴走向战场。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如果钱督军真准备兵戎相见的话,他胡天乐意奉陪。“我的人随时都可以打仗,将老子逼急了,大不了我再一次上山落草。”李老师在写信的时候,胡天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方步,平均每两句话骂一次娘,“要是真他娘的以为他是什么鸟督军,我便会怕他,他也实在是昏了头。老子怕过谁?”
另一方面,胡天加快了和邻省的赵督军谈判的步伐。他希望赵督军尽快给他一个准确的答复,那就是如果钱督军大兵压境,胡天将率领自己的人马遁入他的省界暂避一时。对于一个一直虎视眈眈觊觎着邻省地盘的督军来说,钱督军应该明白,胡天的存在,可以是一道天然的保护屏障。
兵分三路的军队,几乎是到了兵临城下的地步,才停了下来。虽然胡天曾扬言作好了一切战斗准备,但是事情的发展有些大大出乎他的预料之外。正当他犹豫着是召集人马进行拼死抵抗,还是掌握主动撤出梅城溜之大吉的时候,已经久违了的雷旅长,突然笑容可掬地出现在他面前,雷旅长的笑容又一次增加了胡天的困惑,因为雷旅长像责怪小孩子似的,责怪他不该私下和赵督军有来往。他若无其事地扮演着和事佬的角色,嘻嘻哈哈说笑了一通,然后像透露什么绝密消息一样告诉胡天,说这一次大军调动,真正的目的,是为了给邻省的赵督军一个措手不及。雷旅长让胡天继续保持和赵督军的秘密接触,以便进一步地迷惑住他。
犹豫不决的胡天完全被雷旅长搞糊涂了,他十分被动地在红梅阁设宴招待雷旅长。酒席上,几杯酒下肚的雷旅长忘乎所以,色迷迷看着坐陪的一枝花,有失体统地附在心思重重的胡天耳边问着,传说中一枝花的金色阴毛是不是确有其事。
“喝多了,喝多了,”雷旅长说着,解嘲地放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用手使劲拍胡天的肩膀,“得罪得罪,兄弟今天真是喝多了。”
一枝花从雷旅长淫意荡漾的眼睛里,看出了他的不怀好意,她一个劲地劝雷旅长喝酒,打算索性把他灌灌醉拉倒,雷旅长豪兴大发得意忘形,只要是一枝花的敬酒,便一定咬着牙干下去。他的举动消除了胡天手下大小土匪的怀疑,大家跟着一起起哄,大呼小叫闹个不歇。因为胡天事先有过关照,刚开始谁都不敢放开来喝酒,喝到临了,除了胡天,土匪们早把事先的关照丢到脑后,肆无忌惮地开怀畅饮。
雷旅长最后是被一起来的人抬走的,他躺在躺椅上,嘴里不住地喊着还要喝。雷旅长前脚被抬走,胡天便怒不可遏地掀翻了桌子,大骂自己的手下一个个全昏了头,他让一枝花叫人搬来一大坛子醋,每人有理无理都得喝上一大碗醋醒酒,喝完了醋,胡天对手下这帮仍然东倒西歪的土匪的工作做了安排。他命令武庙兵营的全体弟兄今晚不许睡觉,在天亮前必须撤出梅城。同时,派人潜入洋人的居住区,尽可能多的抓些人质在手上,以便未来和政府军作战时,可以用洋票和他们讨价还价。所有的人必须立刻行动起来,他脸色阴沉地说:
“别他娘的以为没事了,你们这些呆子,准备打仗吧!”
胡天有条不紊地打发手下各人去干自己的事,大大小小的土匪带着胡天的指示,半信半疑地去了,心里还在一个劲犯嘀咕。胡天的命令必须坚定不移地被执行,这一点明摆着不容大家置疑。虽然土匪们不相信事态会像胡天估计的那么严重,但是城外毕竟布置着能让他们陷于死地的重兵,这一事实,大家心里都还明白。来自意外的攻击,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在对于形势的判断上,胡天的手下向来是更相信他们的头领。胡天对于未来发生的事,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正确判断,他料事如神,总是在事态发展刚露出蛛丝马迹的时候,便一针见血地看到了它的最终结局。
然而这一次胡天显然看到了一个不太好的结局,他的手下在他的吩咐下,打着酒嗝离去了,镇定自若的胡天却陷入了一种无所事事的尴尬境地。他忧虑重重心烦意乱,不知道该如何打发眼前剩下的这段时间。一枝花第一次看出了藏在胡天心灵深处的恐惧,这种恐惧在胡天拥着她上了床以后,赤裸裸地暴露了出来。一向粗鲁蛮横的胡天,突然表现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温存。他愁眉苦脸手忙脚乱,趴在一枝花的身上不知如何是好。
“从明天开始,你恐怕不得不重新换个主了,”胡天毫无恶意同时又是充满感伤地说着,“你还是一枝花,不是做压寨夫人的料。”
“要是我想做压寨夫人呢,”一枝花在他的身底下做着媚态,一使劲,翻了过来,骑坐在胡天的身上,得意洋洋地说,“我说不定还能骑着马打仗,成为女中豪杰。”
“你他娘已经是女中豪杰了,”经过一阵地动山摇的晃动,一枝花表现出死去活来的样子,胡天忍无可忍,气喘吁吁地说着,“女人都像你这样,不是豪杰,还能是什么?”他知道她有做压寨夫人的心,但是绝没有做压寨夫人的胆。她是天生的寄生虫,靠男人也为男人活着,生来就是享福的,吃不了那份颠簸流离的苦,胡天和一枝花其实心里都明白,现在已经是他们爱情故事里的最后乐章。他们掩饰着自己的依依不舍,装着若无其事,云雨之后,胡天没有像以往那样心满意足地呼呼大睡,一枝花也没有立刻穿上衣服起床去为他准备参汤,两个人有一句无一句心不在焉地胡乱说着话。
浦鲁修教士正是在这个不合时宜的节骨眼上,闯进红梅阁,说是有要事必须见胡天。胡天对前来报信的丫环十分粗鲁地叫道:“让那洋和尚滚蛋,告诉他我正和你们小姐日着呢。”丫环忙不迭地退出去,浦鲁修教士显然听见了胡天愤怒的吼声,但是他坚决不肯离去,执意要见到胡天。当一枝花匆匆披上衣服的时候,迫不及待的浦鲁修教士竟贸然闯了进来。
胡天扫了一眼惊慌失措的一枝花,知道事情有些不太妙。浦鲁修教士冒冒失失地赶来,明摆着什么重大的事已发生了。他翻身坐了起来,赤条条地对着还在大口喘气的浦鲁修教士,没有责怪他,只是好像知道已经怎么了似的,冷冷地说:“有什么话,讲吧。”
浦鲁修教士说:“赶快带着你的人,离开这座城市。”
感到有些冷的胡天,随手捞起那条大红的缎子面的棉被,像披袈裟一样将自己裹了起来。“凭什么你让我走,我就得走?”他皱着眉头琢磨了一会,不服气地问着。
浦鲁修教士带来了军队开始动手的坏消息。为了防止胡天的人会重复绑架外国人当人质的故伎,军方采用了胡天曾用过的办法。在正式向胡天发动攻击之前,已派人穿着便衣,先一步地混进了梅城,将洋人的别墅区保护起来。不仅派人保护了别墅区,而且偷偷地将居住在城内的有钱人,包括住在教里的浦鲁修教士,都接到了保护区去。天亮前正式的进攻就要开始,熟悉土匪恶习的浦鲁修教士清楚一旦战火打响,最苦的是交战地区的平民百姓。届时军队和土匪双方,各自为了自己的利益,将根本不考虑老百姓的死活。正是出于这样的担心,浦鲁修教士从保护区神不知鬼不晓地跑了出来,向胡天提出了这个对他对梅城老百姓都有利的建议。
胡天毫无表情地听浦鲁修教士说完了他的建议,在一旁听着的一枝花脸色骤变,不住地哆嗦起来。她看着坐在那矮墩墩像一座铁塔似的胡天,结结巴巴地让他赶快接受浦鲁修教士的建议,带着手下的人马走得越远越好。“既然这传教士让你快走,你还是赶快走的好,连夜就走,到天亮时,你已经远走高飞了。”花容失色的一枝花心惊肉跳地说着。
“我要是不走呢?”胡天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这时候,胡天的手下也纷纷赶来报告让人沮丧的坏消息。军队如果只是保护了洋人居住的别墅区,这还算不了什么可怕,更重要也是最糟糕的是,军队已经封锁了外界和武庙兵营的联系。军队的借口是说城内有好几名士兵被谋杀了,因此居住在武庙兵营的土匪为了避免嫌疑,最好的办法就是待在原地不要动弹。刚开始还不过是许进不许出来,当胡天派去的人进入武庙以后,军队进一步增加了包围武庙的兵力。土匪拿起了武器打算往外冲,军方便正式宣布胡天因为阴谋暴乱,已被枪毙,其他的土匪因为没有参与,只要老老实实服从军方的命令,将原职原薪保证一切安全。熟悉土匪的性格的军方知道只要一宣布胡天死亡,土匪感到群龙无首,就会立刻土崩瓦解。多少年来,土匪们只知道按照胡天的命令办事,没有了胡天的指示,他们只能像掐了头的苍蝇一样,在原地痛苦地打着转转。
胡天扔去披在身上的大红缎面棉被,在众人的眼皮底下,他赤条条和出娘胎时一样站在了床上,不慌不忙慢慢吞吞穿着衣服,穿好了衣服,他咬牙切齿地说着:“这些狗日的,老子饶不了他们,走,马上去武庙,把我们的那帮兄弟接出来。”外面突然传来了叽叽喳喳的声音,就听见一枝花的女佣和丫环们大惊小怪地叫着,很显然是军队已赶来将红梅阁围了起来。形势不容有任何乐观,现在除了胡天的保镖,和几名赶来的土匪之外,大势已去的胡天似乎到了不得不缴械投降的境地。“我们恐怕是出不去了,”胡天手下的一位土匪悲观失望地说着,“就算是冲出去,怕也是一个死。”
“死,他娘的,老子还没到死的时候呢,”胡天杀气腾腾地看了一眼浦鲁修教士,异常冷漠地说,“让这洋和尚走在前面,给我往外冲。”
第一排子弹扫射过来的时候,击中了奉命前去打开红梅阁大门的老鸨,她像一条刚从水里被捞起来的鲜鱼那样,被狠狠地掼在了地上,在原地弹跳了好几下,杀猪似地大叫起来。紧接着雨点一般扫射过来的子弹便送了老鸨的命。在胡天的手势示意下,一个保镖打算从窗子里跳出去,然而他刚出现在窗口,就让迎面过来的子弹掀翻了。土匪被堵在了红梅阁,形成瓮中捉鳖关门打狗之势。时不宜迟,胡天十分果断地命令让浦鲁修教士走在最前面,同时强迫那天晚上正好在红梅阁寻花问柳的小学校的李老师,连同一枝花以及手头可以捉到的妓女一起做人质,大摇大摆地向大门口走去。
“你们别开枪,”浦鲁修教士从还在流血的老鸨尸体旁边走过,像飞翔着的鸟一样张开双手,对架着机枪的方向喊着,“这儿还有许多无辜的女人,你们不能随便杀人,否则上帝不会饶恕你们。”
胡天的这一毒招让奉命不许伤着洋人的军队措手不及。早在制订作战方案时,钱督军就向英国的驻省城代表打过招呼。他保证在解决胡天土匪问题的作战中,将确保在梅城的洋人的生命及财产安全。浦鲁修教士突然令人难以置信地出现,负责指挥包围红梅阁的一个许连长,像恶梦中刚醒过来一样,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捏着拳头狠狠地骂了声娘,连忙命令不许胡乱开枪。不许伤着洋人,是战争发动之前,雷旅长反复关照的一件事。鉴于有这样一条铁的命令,能征善战的青年军官许连长,还是第一次临阵犹豫,在大敌当前时表现束手无策。他眼睁睁看着胡天在卫兵的簇拥下,堂而皇之地从他眼前走过。
不仅许连长对胡天奈何不得,所有在第一线指挥的军官都傻了眼。胡天一旦发现了对方的这一致命弱点,立刻毫不含糊充分加以利用。他若无其事领着他的人从枪口下坦然走过,就像前去参加早已订好的约会一样。全副武装的军队仿佛只是在列队欢迎他,并且正在接受他的检阅。事情的发展经过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胡天不过是在进入武庙前,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军队噼哩啪啦的拉着枪栓,对天盲目地射击,然而所有这一切,对胡天来说也仅仅是游戏罢了,他目不转睛地往前走着,根本不把外界威胁的吆喝声当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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