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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关陵庙中有一座大的道院,如今腾出来一部分作为李闯王暂时居住的地方。一部分随来的亲将和标营亲军都在大庙的两廊和山门下歇息。门外有一条东西小街,有几家小饭铺,在通往龙门和洛阳的官道旁也有饭铺,如今都驻扎着李闯王的标营亲军。所有战马,在溜过一阵之后,都挂在柏树林中和小街后边喂草料。再往东边,在东西小街的尽头,还有许多帐篷,驻着一队骑兵,是袁宗第派驻此地拱卫闯王行辕的。他们于昨日上午就来了,打扫了庙里庙外,又为闯王的亲军准备好柴草。龙门又名伊阙,自古是军事要道,袁宗第也派有少数人马驻扎。从关陵前边望去,可以望见龙门北头小街上露出来一面红旗,而伊水东岸的香山脚下也有一片帐篷和几面随风招展的红旗。
  早饭早就准备好了。闯王等漱洗一毕,就坐下去吃早饭。在吃饭时候,他向军师问:
  “那从潼关进来河南的一股变兵可接上头了?”
  献策回答:“因为他们提前奔进洛阳,我们来不及派人接头。不过袁将军已暗中嘱咐我军在洛阳城中的细作,散布流言,然后勾引这一支变兵献城投降。”
  闯王问:“散布的什么流言?”
  “只说河南巡抚与陕西总督都有上奏,奉旨:‘着将为首十人捕获归案,袅首示众,不得宽纵!’还说王绍禹已奉巡抚密檄,拟于洛阳解围之后,遵旨拿办,不许一人漏网。”
  李岩说:“按道理讲,陕西总督与河南巡抚题奏上去,有圣旨下到开封,再由开封密檄洛阳防守总兵,来往颇费时日。说王绍禹现在已接到巡抚密檄,恐不可信。”
  献策笑了起来,说:“足下,你这是书生之见,洛阳百姓和潼关叛兵却不会如此看的。如今兵荒马乱,谣言丛生,任何无根之言都容易被人轻信。何况那几百杀官叛兵,正在疑神疑鬼,听风是雨,无事尚且惊慌自找,一听这个谣言,岂有不信之理?等他们能够冷静剖析,知是谣言,那已经是破洛阳多日以后的事了。”
  听献策这么一说,大家也笑了起来。正吃饭间,袁宗第又派人飞马前来禀报:偃师县已经于昨夜一鼓而破,未损失一兵一卒。活捉了贪官徐日泰,在衙门前边斩首,同时杀了县丞白世禄、训导刘恒等三四个民愤较大的人,对平民秋毫无犯。大家听了,知道一切都遵照闯王将令,马到成功,十分高兴。
  吃毕早饭,李自成同宋献策等重新洗手,到大殿中向关公焚香礼拜,然后看了看大殿后边的冡子,又向当家方丈询问了这庙宇的历史和近来的香火情形。他已经知道李过尚未来到洛阳城外,而刘宗敏、袁宗第和个金星今天上午又率领一支骑兵去洛阳城周围察看,所以他决定趁此机会让随来的将士们在此地休息半天,并吩咐中午这顿饭到未时以后吃,好使大家多睡一睡。他自己十分疲乏,一躺下去便很快睡熟了。
  但是他们只睡了一个多时辰,全都醒了。眼看着就要攻破洛阳,大家都怀着兴奋的情绪,考虑着许多问题,不肯多睡。现在离吃午饭的时间还早,李自成带着宋献策和李岩等出庙走走。他们先在关陵的小街上看看,遇到一群小孩子在一辆空牛车上玩耍,有一个十来岁的孩子领头唱道:

  吃他娘,
  穿他娘①,
  开了大门迎闯王。
  闯王来时不纳粮!


  ①吃他娘,穿他娘——这是河南群众的口头语,意思是没吃的,没穿的但用的是谩骂口吻,表现了群众的怨怒感情。

  闯王听了,哈哈大笑,对宋献策和李岩们说:“林泉到得胜寨以后编的歌谣,传得真快,这里的小孩子都唱起来啦!”
  宋献策向孩子们笑着问:“你们还会唱别的歌谣么?”
  孩子们看见这一群很不一般的义军将士,有点羞怯,不肯再唱,还有的跳下车跑了。闯王和献策等望着孩子们大笑起来,边谈话边继续向前走去。他们走了不过一箭之地,却听见孩子们又唱了一首歌谣

  朝求升,
  暮求合,
  近来贫汉难存活。
  早早开门拜闯王,
  管教大小都欢悦。

  李闯王和宋献策等回到行辕门外,骑上战马,去游龙门。这个举国著名的古迹名胜地方,宋献策和尚炯在十年前都游过,昨天宋献策和刘宗敏、牛金星又一起从这里经过,倒是李闯王和李岩是闻名已久而未曾一至,所以特别兴致勃勃。他们到龙门山北头的小街上下了马,率领一部分亲兵步行前进。龙门山崖上石窟中佛像众多,李自成等实在没法仔细观看,只在奉先殿盘桓较久,赞赏那十分巍峨壮观的大佛像和左右天王、力士像。有一个身材高大的亲兵去抱一尊天王像的小腿,仅仅能够两手合拢。从奉先殿回来走不多远,他们到一座临着山崖的佛寺中休息。这座佛寺占地不大,但建筑玲珑,布局紧凑,神堂清幽。有一道泉水从院中流出,从一只花岗石龙口喷出,泄入伊河。老和尚将李闯王等迎进方丈,一一献茶,十分恭敬。闯王问到龙门古迹的历史和近来香火情况,老和尚诉起苦来,说有些佛像受风雨剥蚀,损坏日多,虽然有檀越布施,但是杯水车薪,总不能将损坏的佛像都修补起来。闯王明白了他的意思,叫吴汝义取出二十两银子布施,嘱他先拣那些吃紧的地方整修一下,等到天下太平以后再大大整修。
  闯王准备动身回关陵,却不见尚炯在那里,连尚炯的亲兵们也一个不见。有一个亲兵禀报说:从奉先殿往南去有一个石窟,石壁上刻满了各种药方,老神仙正在那里仔细观看药方。闯王笑一笑,命亲兵去请他快来。随即他同李岩一边闲谈,一边走出方丈。临着路边,以悬崖为屋基,有三间倒座禅堂,陈设雅致,原是接待从洛阳来的官绅和一班有钱人用的,现在亲兵们都在里边休息。宋献策对闯王说:
  “昨天我同捷轩、启东从这里经过,也在这寺里休息吃茶。那三间禅堂的墙壁上有不少题字,有的出自名手,题的诗和字都很好。启东一时高兴,也在墙壁上题了几首七绝。何不趁着子明尚未转来,进去一看?”
  闯王连声说:“好,好,进去看看。”
  他们步入禅堂。满屋亲兵立刻肃然退出,站到院中。自成将整个禅堂打量一眼,看见中间后墙上供着一轴观音像,一副对联,神桌上摆一只蓝花白瓷香炉,两边山墙上挂着条幅和对联,而除此之外,墙壁上确实有许多题字和题诗。他随着宋献策走到牛金星的题诗地方,看见有三首七言绝句,墨迹很新,题目是《随大军过龙门题壁》,下署“辛巳孟春,戎马书生题”一行小字,然后他回过来从第一首依次往后看。宋献策边看边按照平厌调子吟出声来。那三首诗是这样写的:

  丽日光华明剑戟,春风浩荡入丝缰。
  云霓企望来汤武,到处壶浆迎闯王
  踏破群山不觉险,龙门北进接康庄①
  三军争指关陵近,隐约城楼即洛阳。
  百代中原竞逐鹿,关河离乱又沧桑。
  沉沦周鼎②今何在?自古洛阳是帝乡


  ①康庄——即“康庄大道”的略语。从龙门到洛阳,道路平坦宽阔。
  ②周鼎——周天子的传国鼎,相传为夏禹所铸,共有九个,象征国统和皇权。

  吟诵完了,宋献策连声称赏,说这三首诗写得很好,雍容凝重,颇有宰相气派,非一般诗人之诗。他同牛金星、李岩都是朋友,所以在闯王面前总是对他们美言称赞。尤其因他是被牛金星推荐到闯王帐下,很得信任,拜为军师,不能不私心感激金星。他心中明白,金星的第三首诗是希望闯王在洛阳建都。虽然他从军事着眼不赞成目前就把洛阳作为建都之地,但因为他是河南人,所以从将来说,他巴不得李自成在洛阳建都。自成读完这三首题壁诗,一边仔细咀嚼这后一首的意思,一边听献策称赞,含笑点头,又转头望望李岩。李岩很注意第三首诗中所流露的希望闯王建都洛阳的思想,不好表示意见。他虽然建议李闯王在宛、洛建立一个立脚地,但是他不主张闯王过早地正式称王。他想如果破了洛阳后,牛金星拿出来这个建议,被闯王采纳,将是很大失策。李自成见他看着墙壁不语,笑着问:
  “林泉,你何不也题诗一首?”
  李岩赶快说:“我平日文思迟钝,看见启东这三首题诗更不敢动笔胡诌了。我近来才知道启东写的是苏体①,功底很深。就以这题壁诗的书法说,虽不是他的精心之作,率笔写成,在许多题诗中间也算得是凤毛麟角。”

  ①苏体——北宋以后,临摹苏轼书法的人不少,称他的书法为苏体。

  正谈论间,尚炯回来了。他们走出寺门,别了老和尚信步向北走,一面欣赏香山风景,一面谈论龙门的军事形势。但是李自成听着宋献策、李岩和医生谈话,心中在想着一些重大问题。在得胜寨过年节的时候,宋献策、李岩和牛金星都向他提出来据宛、洛,收河南以争天下的重要意见又提出建立名号代替闯王称号,今天看牛金星的题壁诗,这些事必将在攻破洛阳之后,再次向他提出。可是看李岩风刚才的意思,又分明对牛金星的希望建都洛阳的主张不置可否。现在已经进兵到洛阳城下,只要没有意外枝节,明天夜间就可以攻破洛阳。像这些十分重大的问题,不能不引起他反复考虑。
  他们走到龙门北头的小街上,就遇见刘宗敏派来的亲将李友问闯王下午是否到望城岗去。如果闯王不能前去他就同牛先生和众将领在晚饭后赶来关陵,计议攻城诸事,并请闯王亲自向众将发布军令。李自成听了以后,说:
  “你回去禀报刘爷,我在西牌时候,同军师和李公子赶到望城岗,还要到洛阳城外看看,然后同众将领会商军事。补之已经到了么?”
  “到了。他的骑兵已经有一部分从新安来到洛阳西门外,其余的黄昏可以全到。在永宁的骑兵,今日下午也陆续到了。”
  李自成不再询问,立刻上马,赶回关陵。
  太阳还有树梢高的时候,李自成带着军师和李岩,从关陵到达洛河附近。这里有一条小街名叫望城岗,离洛阳南门数里。袁宗第的老营驻扎在这条街上。牛金星和刘宗敏也在此地,偕同袁宗第部署进攻洛阳军事。袁宗第的大部分人马和张鼐率领的人马,都已经驻在洛阳城外一二里内,而张鼐本人就驻在洛阳西门外的周公庙。现在实际上留驻在望城岗的部队不到七百人,但是因为它是袁宗第的老营所在地,全营辎重堆放在望城岗关帝庙中,所以部队支领东西,传送命令,禀报事情,来往频繁,使这个小街道顿然热闹。百姓们因为亲眼看见李闯王的部队平买平卖,又是才关了响银,所以不惟街上的几家小铺都大胆开市,还吸引了附近的肩挑小贩纷纷来赶做买卖。街外边,离河岸不远有一座洛神祠,那小小的天井院落里和庙门外都是从洛阳城附近来的百姓,熙熙攘攘,络绎不断。他们有的是来投军,有的是来控诉他们所受王府、官吏、乡宦和豪绅们的鱼肉之苦。这些前来投军和告状的百姓,将城中的各种情况都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袁宗第特意派一个小校同一个办文墨的先生率领二十个弟兄住在洛神词中,接见前来投军和告状的百姓,免得他们都拥向老营。
  李自成在袁宗第的老营中稍坐片刻。听宗第将进攻洛阳城的军事部署简单地禀报一下,便趁着太阳未落,驰往洛阳城下。刘宗敏、袁宗第、牛金星、宋献策、李岩等都跟他一道。他们在二三百骑兵的簇拥中从洛阳的南门走到西门,又走到西北城角。太阳已经落到涧河岸上,天色已暗,北邙山在北边变成了一道黑咕出律的暗影。洛阳已经合围,北郊的不少村落和通往孟津的大道上都有火光。城头上也点了灯笼火把,还有人语、拆声,不断从城上传来。李自成从原路回到望城岗。虽然在天黑以前他没有来得及将洛阳城周围的地势都看一遍,但主攻的地方是在北门,这一带的地势他已经完全清楚。
  晚饭以后,李自成在望城岗主持军事会议,将一应有关如何破城,在破城后如何维持城中秩序,以及其他重大事项,都作了详细商议,由闯王作出决定。闯王见将士们连日辛苦,像李过已经三天三夜不曾睡觉,另外还有一部分人马明天才能陆续赶到,所以决定明日一天按兵不动,让将士们好生休息,同时将闯王的几条禁令由各营将领传谕下边的大小头目和士兵,“务必一体凛遵勿违”。袁字第向闯王问:
  “破了洛阳之后,你的行辕安在什么地方?”
  没有等闯王回答,几个将领都说闯王应该从关陵移驻福王府中,说那里地方宽大,舒服,又说闯王苦战了十几年,明日破了洛阳,理应搬进福王宫中。闯王望望牛、宋和李岩,又望望刘宗敏和李过等几位大将,但大家都不做声。闯王的脸色严肃,对众将领说:
  “破城之后,行辕移驻洛阳城外的周公庙中。如今天下未定,我正要和将士们同甘共苦,岂可贪图舒服!”
  宋献策立刻点头说:“闯王所言甚是。行辕暂设在周公庙最好。凡不是必须驻扎城内的人马,亦一律不许人城,方好使城内安堵如常,市廛不惊。”
  牛金星接着说:“闯王行辕暂驻周公庙,实为英明之见。昔汉高祖初到咸阳,不留在秦宫休息,还军霸上,与父老约法三章,为史家所称道。今闯王不住福王宫,暂留城外,也有汉高祖不住咸阳宫的意思。倘若将来据河洛以争中原,建名号以符民望,这现成的福王宫自然是也要用的。”
  李自成用满意的眼神看一看牛、宋二人,但没做声。大家接着又商议别的问题。会议一直开到三更以后,才告结束。袁宗第的老营司务命火头军准备了一大锅羊肉熬红白萝卜,每个人喝了两大碗,浑身暖和。喝完羊肉汤,众将领纷纷回营。闯王请牛金星、来献策和李岩也先回关陵休息。闯王等牛、宋和李岩走后,向院中叫了一声:
  “张鼐!”张鼐回身进来,站在他的面前。他面带微笑地看着张鼐,慢慢地说:“小鼐子,你跟了我六七年,如今已经长成大人啦。这次攻洛阳,我叫你率领中军营精兵前来,这是第一次给你重要差遣,把你当重要将领使用。你要是砸了锅,我可是不答应的。你知道么?”
  张鼐严肃地回答说:“知道,闯王!我要是不能遵照闯王的将令把事情办好,从今往后,请闯王再也不要给我重要差遣!”
  刘宗敏在一旁笑了一声,骂道:“你这小子,说得倒轻松!如今是打仗,闯王交给你的差事就是军令,军令大如山。你出了差错,要按军法治罪哩!”
  张鼐说:“是,请按军法治罪。”
  闯王点点头,说:“你明白这一点就行了。我现在再对你说一遍,必须句句照办,不可有误。第一,明天黄昏,你将手下人马分作两支,一支留在西关,一支开往北关,等候破城。第二,不管是北门先开,西门先开,你的骑兵都要立即冲进城内。今晚会议上已经商定:在破城那一刻,冲入城时,其他各营人马都向你的骑兵让路。要迅疾,要像箭出弦上,不可有片刻耽搁。这就需要你事前在西关和北关整队等待。万一城上向外打炮,也不可乱了队伍。”
  张鼐心情激动地说:“是,是。”
  闯王接着说:“第三,你的骑兵一冲进城去,要立刻奔到王宫,先占据王宫的午门、东华门、西华门、后门。王宫很大。你一定要不使一个乱兵进人王宫,放火抢劫。不论军民,有敢闯入王宫放火抢劫的,当场斩首。第四,你事先安排好,冲人城门以后,立刻要分出几支骑兵占据通行要道、十字街口,并有骑兵不断在大街小巷巡逻,严禁烧、杀、奸淫、抢劫。一边巡逻,一边传谕我的禁令。如有违反的,不论是溃散官军,或是我们自己的弟兄,都一律就地正法,余首示众。第五,福王父子,罪大恶极,一定得捉拿归案。破城之后,他父子必然要逃出王宫。不管他们上天人地,非捉到不可!虽然各营将士都要捉拿福王父子,可是你的骑兵先冲进城,占据王宫,所以倘若没有福王父子,我惟你是问。在兵荒马乱中,如果你不能把他们父子全都捉到,至少得把福王本人捉到。逃走福王本人,我决不答应!”
  张鼐回答说:“除非他生出两只翅膀,我决不会使他逃掉!”
  刘宗敏在一旁说:“小鼐子,要是逃走了朱胖子,你小心闯王会砍掉你的脑袋!”
  闯王脸色严峻地看了张鼐一眼,接着说:“第六,必须将吕维祺给我捉到,不使他逃出城去。”
  张鼐说:“是,我一定把吕维祺捉到,其余的官绅也决不放走一个。可是我担心四个城门……”
  闯王说:“刚才会议已经决定,南门、东门由你汉举叔派兵把守,西门、北门由你补之大哥派兵把守。倘若福王父子和吕维祺由城门逃走,罪不在你。”
  李过对张鼐说:“城中百姓认识吕维祺的人很多,我断定他不敢走出城门。张鼐,只要吕维祺藏在城内,你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捉到。”
  闯王问:“我吩咐你的话都记清楚了么?”
  张鼐说:“都记清了。一共七桩事情:第一,……”
  闯王笑笑,挥手使他停住,说:“记清就行。快回周公庙休息去吧。”张鼐说声“是!”精神抖擞地转过身子,快步走出。一会儿就听见一阵马蹄声奔驰而去。闯王叫道:
  “双喜!”
  李双喜应声而来,垂手立在闯王面前。闯王连打几个喷嚏,微露出困乏神色,袁宗第关心地说:
  “你怕是伤风了。”
  闯王说:“有一点儿。不要紧。双喜,刚才我分派你的事情你记清了么?”
  双喜回答:“明天我从汉举叔营中抽调一千步兵、一支驮运队,从补之大哥营中抽调一百名骑兵,编成一个辎重营。进城之后,先派兵将公私仓库、大官、乡宦、富豪住宅看守起来。天明以后,分头将以上各处粮食、财物查抄、清点、登账,运到一个地方看管。另外派出三百弟兄、十名书办,交给张鼐,专门清点王府财物,归类,登账,封存。”
  闯王问:“洛阳城内的官吏、乡宦、富豪的姓名住址,你抄好清单没有?”
  双喜说:“汉举叔的文书先生已经抄好一份交给我了。”
  闯王又连打两个喷嚏,擤了清鼻涕,口气沉重地说:“双喜,你是第一次学着办这样大的事情,这比你率领几百骑兵冲入敌阵,砍杀一阵,困难得多。洛阳是一个富裕城池,福王是一个最富的王。从前万历皇帝百般搜刮,等福王来洛阳时,几乎把宫中积蓄财富的一半运到了洛阳。这件事,你做得好,我们几十万大军粮饷和洛阳饥民赈济,都不发愁。你大概在几天之内能够办完?”
  双喜说:“我想要五天光景。”
  闯王说:“我给你七天时间。在这七天内,凡是领取赈粮、赈款、军饷、各种用费,都到你那里支领。你要随时登账,不可有错。办事人员不够,我另外给你。这担子比你去冲锋陷阵的担子难挑,吃力得多,懂么?”
  双喜回答说:“我懂。我一定要把事情做好。”
  李自成摆手使双喜退出,随即向刘宗敏、李过和袁宗第问:“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今晚所决定的事,有没有不妥当的?”
  袁宗第抢着说:“闯王,看牛先生的意思,想饶吕维祺一条狗命。这个人是洛阳最大的乡宦,除福王外也是最大的财主。他注《孝经》,讲理学,满口孔孟之道,可是不知多少小百姓的土地被他家巧取硬夺,百方吞占。他家佃户过着牛马不如的日子,被他家庄头豪奴催租逼债,常常卖儿卖女,可是他佯装不知,又是放赈救灾,修盖书院讲学,这不是刽子手披着袈裟念经?像这样人,为什么要饶他狗命?难道李闯王日后坐天下还缺少一个兵部尚书?”
  李过接着说:“我是才从新安来。新安百姓提到吕维祺一家,恨之人骨。平日百姓们受尽欺压,忍气吞声,连屁也不敢放。我一到新安,把吕家的人都捉了起来。老百姓知道闯王的手下将士都是来除暴安良的,纷纷拦住马头告状。吕维祺的弟弟名叫维禧,做过知县,已经给我斩首示众,为民除害。今晚牛先生的意思是想留下吕维祺,利用他的名望号召中原士大夫前来归顺,这意思何尝不好,只是咱们破开洛阳,光杀福王,不杀一个大乡宦,也不能稍平民愤,不能够狠狠地压下去乡绅土豪的气焰。”
  闯王点点头,转望宗敏。刘宗敏没有说话,伸出巨大的右手,轻轻地做一个砍头的动作。虽然他面带微笑,态度轻松,但是闯王完全看出他的意思是坚决要杀,十分干脆。于是李自成轻轻地拍一下膝盖,说:
  “杀,决定杀!启东原想留下他以为号召,也是为着咱们早成大事。文武之间有时意见不同,常常难免。你们是老八队的老人,都是我的亲信大将,对新来的读书人要处处尊重。文武们要一心一德,取长补短。我们对启东更应以师礼相待。”
  宗敏问:“杀吕维祺要出罪状么?”
  “不用了。百姓都明白他罪有应得,会拍手称快;为官为宦的、缙绅大户,会觉得免死狐悲。我已经请林泉明日写一个《九问九劝》的稿子,将来在洛阳城内传唱,把一些道理讲给百姓听。为什么杀吕维棋,这道理也包含在《九问九劝》里,用不着再写罪状啦。”
  鸡子已经啼叫了。李自成十分困乏,骑上乌龙驹,带着吴汝义、双喜和大群亲兵,在月光下奔回关陵。
  二十日这一天,因为李自成患了感冒,只好留在关陵行辕。他把牛金星、来献策和李岩都留在行辕,让他们也好生休息休息。在过去,每遇重要战斗,他总是亲临战场,还常常率领将士们冲杀,同敌人白刃交锋。但是攻洛阳和以往的战役不同。这一次虽然是进攻名城,却料到不会有大的战斗,而要紧的是准备进人洛阳后应该采取的重要措施。经过昨夜在望城岗的军事会议,一切攻城的军事部署都作了决定,并且有刘宗敏代他指挥,他作为全军统帅就不必带着病亲临城下。
  吃过早饭,他叫李双喜稍微睡一阵,就奔往洛阳城外,按照他的命令准备人城工作。他考虑着进洛阳后有一些重大事情需要同高一功、田见秀一起商议,另外还要为李岩和红娘子举行婚礼,所以立刻派人回得胜寨老营,叫他们和高夫人、红娘子以及几位大将的夫人,都来洛阳。得胜寨老营的事,交给郝摇旗主持几日。他担心郝摇旗万一再出了什么差错,原来对他抱有成见的将领们会不肯原谅,也担心摇旗连经挫折,遇事不敢做主,就给摇旗写了一封信,嘱他既要事事小心谨慎,也要该大胆时就大胆决断,不要大小事样样禀报,往返误事。他的信写得不长,其中有这样几句话:

  得胜寨老营是全军根本,粮饷辎重为大军命脉所系,今见将此千斤重担全交老弟身上。我弟只要时时想着全军根本与全军命脉,心心为公,念念为公,即可以百事不误。人不能终身无过,但望我弟能作勇于改过之君子可也。

  李自成写完了信,才吃下去尚炯替他准备好的煎药,蒙头出汗,睡到下午申时出头起来。经过发汗,已觉两边太阳穴不再疼痛,身上轻松,不再作冷作热。他同牛金星等继续留在关陵,让李岩坐在一间清静的房屋里草拟《九问九劝》的稿子,而请牛金星为他讲一段《资治通鉴》。
  自从两个月前金星来到军中以后,李自成因为佩服他有学问,又感激他是在潼关南原大战后那样最困难的日子到商洛山中同他见面,所以待以宾师之礼,常常呼为先生。恰好当时攻破了一座山寨,牛佺从一家乡绅的宅子里弄到了一些书籍,其中有一部当时流行的汲古阁刊本《资治通鉴》和一部《通鉴纪事本末》。牛金星因知道李自成在商洛山中时喜爱读书,并且留心历代史事,就将这两部书送到闯王面前,劝他于练兵作战之暇留心读读。牛金星正像北宋以后一般有政治抱负的士大夫一样,很重视《通鉴》这部书。他希望李自成能够从《通鉴》一类书中增长学问,做一个合乎他的理想的开国皇帝。李自成原来打算请牛金星每天替他选讲《经书》一章、《通鉴》一段,但有时实在太忙,时间不能定得太死,就改为大体上每隔三天讲经、史一次。如讲的是重大历史专题,就分两次或三次讲完,而以《通鉴纪事本末》作为讲《通鉴》的重要的辅助“课本”。每次牛金星讲《通鉴》时候,宋献策和李岩都坐在旁边,刘宗敏和高一功偶有工夫,也喜欢来听。讲过之后,互相讨论,往往从一个朝代的史事旁及别的朝代,一直论到当前,贯串古今,引申发明,议论风生。牛金星对他为李闯王讲经、史这件事十分重视,也心中十分得意。有一次讲毕经、史,宋献策私下同他开玩笑说:
  “启东,你如今已经是傅相地位①兼经筵②讲官了。”

  ①傅相地位——兼有皇帝师傅和宰相的身份。
  ②经筵——明朝制度:春秋二季,皇帝定期到文华殿,听讲官讲论经史,往往在讲论完毕,皇帝赐给简单酒食,所以称为经筵。

  金星满意地笑了笑,拈须回答:“这话……弟实不敢当。闯王英明,好学,又睿智天纵。我辈今日只有全心辅佐闯王,早定天下,功迈汤、禹,德比尧、舜,其余非所计也。至于说到朝廷经筵,那只是繁文得节,徒具空名,实不能与弟在闯王前讲论经、史的情形相比。”
  献策点点头,又说:“闯王的确虚心好学,聪明过人,在战争中阅历又多,所以在你讲书之后,他常有极其精辟的议论,或提出极重要的题目询问我们。就他于军务之暇勤学好问这一点说,他很像朱洪武、唐太宗,而与汉高祖大不相同。”
  牛金星因为很重视他为李自成讲书的重大作用和类似傅相的身份地位,所以李岩来到闯王军中以后,尽管他知道李岩很有学问,对《通鉴》的熟悉不亚于他,他却始终不向闯王建议请李岩担任讲书。今天牛金星是接着上一次讲黄巾起义的一段历史,只有来献策陪坐一旁。闯王面前摊开《通鉴》第五十八卷,面带微笑,静听金星议论这一重大题目。金星自幼年读书以来积习难改,有时稍不留心,仍将黄巾起义军称做“黄巾贼”,只是在看见闯王的含笑的眼色时才恍然警醒,赶快改口。他从东汉末年的民不聊生、朝政腐败等几个方面,讲解黄巾起义的势所必然,最后归结到治国经邦的一些教训。虽然他的见解没有超出《资治通鉴》和《后汉书》的范围之外,但是在读书人沉迷于八股考试的时代,这已经算是难能可贵了。李自成有时微微点头,有时同天启年间以来各地农民起义的情况对照,略谈几句。宋献策也有时插言。当牛金星发完了议论之后,这一次讲《通鉴》应该结束了,李闯王突然望着他同宋献策问:
  “黄巾起事,声势很大,可是只有几个月就完全败了。以后几年虽然还有陆续起义的,但因张角兄弟已死,不能有大的作为。据你们两位看,黄巾何以失败得如此之快?”
  牛金星平日读书很留心历代兴衰治乱以及帝王将相的功业和成败,却从来没有仔细思考过这样问题,乍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说:
  “黄巾虽有三十六方①,大方万余人,小方六七千,但毕竟是乌合之众,而东汉也还没有到立即亡国时候,皇甫嵩和朱儁都是难得的将才,所以几个月之内便被各个击破。”
  宋献策虽然较留心古代战争胜败的历史,但对于黄巾军的迅速失败从来没有作为一个问题用心想过。他同意牛金星的看法,补充说:

  ①方——黄巾军的军事名词,等于将军。

  “黄巾在许多地方起事,各自为战,人数虽多,却不能统一指挥,齐心协力,加上张角早死,所以就很快政亡。”想一想,他接着说:“因为有人到洛阳告密,张角兄弟不得不仓猝起事。准备不周,自然也是他们失败的一个原因。”
  牛金星因见闯王并不点头,若有所思,赶快问道:“我同军师所言,都甚泛泛,未必说中要害。敢请闯王明教。”
  闯王说:“张角的一个徒弟名叫唐周,上书告密,使大方马元义在洛阳被杀,洛阳做内应的人也被捕杀,这确实是个挫折。自古及今,最可恨的就是内里叛变。可是就张角起义说,并没有受到致命损失。这书上写得很清楚,张角起义之后,一时声势很大,‘所在焚烧官府,劫略聚邑。州郡失据,长吏多逃亡。旬月之间,天下响应,京师震动’。你们看,这局势多么好啊!可惜,只过半年,竟然败亡!”
  金星问:“请问,其故安在?”
  “我看,失败这么快的主要原因,不在于汉朝有皇甫嵩和朱儁做大将,倒是黄巾的首领们不懂得怎样打仗,十分可惜。”
  “啊?”宋献策探着身子说:“愿闻其详。”
  闯王笑着说:“仗要活打,不要死打。历来百姓起义之初,纵然声势浩大,人数众多,终不像官军训练有素。能够打硬仗就打,不能打硬仗就避开。避开就是兵法上说的‘以走致敌’,是为的不给消灭,回手来狠打敌人。为将帅的,要时时记着‘制敌而不制于敌’。自己力量弱,死守一座城池,最为失策。守得越顽强,越会全军覆灭。兵法上说:‘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拿南阳这一支黄巾军说,起初以张曼成为帅;曼成阵亡,众推赵弘为帅,死守个南阳城;赵弘阵亡,又推韩忠为帅;韩忠突围未成,被杀,众推孙夏为帅,还军再守南阳,直到完全战败,被朱儁消灭。这是极大错误。张角和他的兄弟张梁起事后死守一个广宗城①,起初被卢植围困,随后又被皇甫嵩围困,直到覆灭。天宽地广,进退在我,何苦死守孤城?死守一城,等着挨打,又无可靠外援,岂有不败之理!”

  ①广宗城——旧址在今河北省威县东。

  宋献策大为惊佩,说:“黄巾的何以忽然败灭,自古迄今,从来没有人从军事着眼,谈得如此精辟。麾下谈黄巾用兵之失,是从实际作战阅历中出,活用了古人兵法,故能发前人未发之秘。献策碌碌,平日自诩尚能留心古今战争胜败之由,谈起来也能够娓娓动听,其实都是老生常谈,炒前人剩饭。今听麾下谈兵,如开茅塞,也感到惭愧得很。”
  金星紧接着说:“确实精辟,确实高明。往年读《三国志》,见魏武①谈兵往往出人意表,不想复见于今日!”

  ①魏武——魏武帝的简称,即曹操。

  闯王说:“你们对我太过誉了。我今天听启东讲书,忽然想到了这一点,说出来也是想同你们讨论讨论。我常有些一隅之见,须要你们随时指出不对的地方,我好改正。——啊,林泉,来了,你进来,稿子写好了么?”
  李岩回答说:“写好了,尚须稍作修改,再请闯王过目。”
  李岩所草拟的《九问九劝》是一份重要的宣传文件。它是依照闯王的意思,用河南人所熟悉的瞽儿词的调子,向老百姓问了九个问题,劝百姓九件事。这九个问题中包括一问为什么有少数人田土众多,富比王侯,而很多老百姓贫无立锥之地?二问为什么富豪大户,广有田地,却百方逃避赋税,把赋税和苛捐杂派转嫁到平民百姓身上,朝廷和官府全不过问?三问老百姓负担沉重,都为朝廷养兵,为什么朝廷纵容官兵到处奸淫妇女,抢掠财物,焚烧房屋,杀良冒功,专意残害百姓?四问为什么朝廷上奸臣当道,太监用事,而地方上处处贪污横行,贿赂成风,使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而皇帝置若罔闻?五问为什么朝廷用科举考试,而做官为宦的或者是不辨麦黍的昏愦无用之辈,或者是狗彘不如的谄媚小人,而真正人才和正人君子却没有进身之路?……一连串问了九个问题,包括有一条是指问明朝一代代皇帝大封子侄为王,霸占了全国良田无数,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再过几代,全国土地还能够剩下多少?这九个问题,问得痛快淋漓,深深地打中了当时的弊政。跟着是九劝:一劝百姓赶快随闯王,不纳粮,不当差,不做官府的鱼肉和富豪大户的牛马;二劝百姓随闯王,剿官兵,打豪强,为民除害;三劝百姓随闯王,杀贪官,除污吏,严惩不法乡宦,伸冤雪恨;……到最后一劝是劝百姓随闯王打进北京,夺取江山,建立个政治清明的太平天下。李岩把稿子写好以后,把宋献策请去,帮他推敲推敲,略作润色,然后呈给闯王。
  李自成之所以叫李岩起草,一则因深知李岩很有才学,在杞县曾写过一篇有名的《劝赈歌》,也因为李岩对朝政积弊,百姓疾苦,十分清楚。果然,这一篇《九问九劝》的稿子他看了后大为满意,有许多句子使他反复诵读,频频点头。牛金星看了稿子,也连声称赞,并且说:
  “白乐天写的诗,老妪皆懂。林泉写的这《九问九劝》,定能在百姓中到处传唱。”
  听了这句话,李闯王立刻对他的亲兵头目李强说:“强,你叫在院里的弟兄们都进来,请李公子念出来大家听听。”
  李自成的亲兵都进来了。门槛内外还站着一大堆人,他们是牛、宋和李岩的一部分亲兵。马棚总头目王长顺正从院中经过,见李强向他笑着招手,也赶快挤了进来。大家听李岩将稿子琅琅地念了一遍,纷纷点头。李岩问;“你们都听得懂么?”亲兵们回答说:“句句都听得懂,全是老百姓的家常话,也是心里话。”王长顺趋前一步,说:
  “唉,李公子,你写得真好,句句唱词儿都问到老百姓的心窝里,也劝到点子上。咱们李闯王到底是穷百姓出身,在心中念念不忘穷百姓,连出文告也只怕百姓听不懂,写得越浅显越好,哪像官府出文告尽是孔夫子放屁——文气冲天,生怕不识字的小百姓都能明白!”
  李强因为闯王还要听牛金星继续讲书,挥挥手,使站在屋里和门口的亲兵们都退走了。闯王往厕所去,也暂时离开屋中。王长顺却没有马上跟着别人退出去。他走近大方桌,将桌上堆的书打量一阵,用手摸摸,满意地笑着点点头,向牛金星说:
  “牛先生,难得你老来到咱们军中,辅佐闯王打天下,还抽空儿为闯王讲书。这么大本子的书,是说的什么道理?”
  牛金星因他是跟随闯王的旧人,笑着对他说:“这书呀,可是重要!前朝古代的朝廷大事都写在上边,可供圣君贤臣治国理民作借鉴,所以这书就叫做《资治通鉴》。”
  王长顺摇摇头,笑一笑,说:“可惜就没有替穷百姓说话的书,也没有一本教老百姓如何造反,如何打尽天下不公不平的书。那书应该记下来前朝古代许许多多造反英雄的故事,男的女的都有,读起来很动人,把他们如何成功和如何失败的大事写得明明白白,叫后人知道哪些该学,哪些该戒,哪些该防。要是有那样的好书,你们多给咱们闯王讲讲才好哩!”
  牛金星和宋献策不觉一怔,随即哈哈地大笑起来,笑王长顺的话说得古怪和无知,又好像有点意思。李自成在笑声中回到屋来,并没有问他们笑什么,赶快吩咐李强将李岩所起的《九问九劝》稿子拿去交给随营文书们用大字连夜抄出几十份,以备明日分贴洛阳城里城外。听牛金星讲完一段《通鉴》,他又派人骑马去洛阳西关,看今晚破洛阳的事是否都准备就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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