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 文 之 秋
人的心理对于某件事某种行动的解释,有时候不但欺人,
而且是欺骗自己的。所以我对于要人的宣言,名人的日记,青
年们的情书,以及演说家的演说,我都不全很相信。因此,我
对于我自己的心理,有时候也觉得不很可靠了。
离开鲁文以前,有十来个朋友问我去巴黎的原由,到巴黎
以后,也有十来个朋友问我离开鲁文的缘故;其中离前到后,
我写信给国内的亲友对于这层理由与原因,也说了好些遍,可
是这许多遍一列的申述,关于鲁文大学宗教空气的不习惯,关
于其学术思想环境的失望,关于多数扁狭头脑的中国同学之不
相合,虽然这些都是事实,但,严格说起来,这只是事后寻出
来的理由,实际上当时的动机并不在这些地方的。本来许多大
事情的动机,有时候会发生于一个人的直觉,有时候会发生于
一个人的幻想,有时候会发生于一个人一时的感觉,更有时候
会发生于一个人一种生理的不适,人情的不满,甚于大便的不
通。有人说拿破仑征服世界的野心为他肚脐上的癣不能博得他
太太的欢心,这有它可能性的,那么欧战的发生是不是为一二
个伟人一时心境的不好,或者是为中饭的汤太咸一点,或者为
太太误把汗衫当作他要穿的羊毛衫给他而触动呢?所谓触动,
这是说,我并不否认历史上必然性的存在,而是说历史的过程
中,其呈现的时间与样式,时时可由这些微细的小事而推动而
改变。可是这些触发的小处,是谁都不能知道的,甚至连自己
在内。一个人骗了世界以后,同时也就骗了自己了。
在昨天以前,我自己也总以为我离鲁文来巴黎的缘故就是
那些后寻出的理由,可是在昨夜失眠中,我比较那在鲁文与现
的心境,才觉悟到当时的无聊与痛苦以及时时想出逃与自杀的
情绪,决不是那后来寻出的理由可以做它的原因的。
这缘故,这原因,现在我可悟到了!─—这只是秋,是鲁
文的秋,这个萧杀而阴森的鲁文的秋。
对于秋我有一种特别的敏感,这敏感的养成,细说起源,
怕还是起根于九岁十岁时候读欧阳修的《秋声赋》吧。那时我
已经离家,到一个乡村小学里寄宿,可是我当时并没有正式入
学,只在校长─—是一个老先生─—地方读古文与经书。教我
《秋声赋》时候记得正是秋夜,或者也是因为老先生因秋夜而
想到《秋声赋》,所以选了那篇教我。那时窗外是芭蕉,墙外
是梧桐,蟋蟀不住的叫,秋风吹得纸窗发出萧杀的声音,月光
照进我们房中,皎洁得使我们油灯失色。此情此景,与《秋声
赋》恰恰相合的。我当时的习惯是先生讲解后总要先读十来遍;
我记得那时我读一遍望望月色,听听虫声,读到后来,几乎以
为欧阳子就是我自己了。以前中国教育,与实生活相离太远,
所以不容易使学生理解与记忆;现在自然进步不少。我读高等
小学与旧制中学时候;读到地理,不注重地图;讲到植物,不
注重采标本,其实我们在乡下,大概的草木都可以有,很可以
拿实物给我们看;不这样做的缘故,想因为教我们的先生,更
在我们以前,他虽然知道植物中有羊齿类,但一到野地上也不
能说出什么草是羊齿类了。这些读地理植物还是好几年以后的
事。读经史古文却远在这些以前,书既难懂,观念也更糊涂,
事件也更隔膜,所以当时所读的书,在脑筋里都好像照相上没
有对准距离与漏光的底片,只是一点模糊的影子,唯有这欧阳
修的《秋声赋》,切情切理,切合我当时一切的环境,所以以
后用之不尽取之不竭,十五六岁到北平,离家更远,“每到佳
节倍思亲”。中秋以后,直到重阳,时时背欧阳子《秋声赋》
以自遣。为这份对于秋的敏感,使我以后读诗读词的一段生命
上,特别地被那些关于秋的情绪之作品所吸引,因此也更互为
因果的养成了我的秋的敏感。
北平的秋是极短的,因为其短,所以变化特别明显;当我
第一年一个人住在会馆时,院中的一株大桃树给我一个很深的
印象。记得头一晚我临睡时还是满树的叶子,一夜秋风,早晨
起来一看,所有树叶都被秋掠尽了。秋以后它就以一个枯干过
冬,春到时只要有一阵雨,满树都是花,花谢的时候,叶子就
慢慢抽齐补足,于是长长的夏天是丰盛的绿叶,又预备那秋到
时的秋风来劫掠了。第二年秋风起时,那一夜我一个人煮了一
壶咖啡,吸一罐烟,全夜不睡的守着它,隔一两个钟头我开门
到院中去看看,这情景实在太残酷了,像是冥顽的暴力姿意残
杀无抵抗的妇孺,像是人间的地震,监狱的火灾,没有幸免,
没有逃避,一阵风声一次崩裂,于是满地都是瓦砾了。我看它
树干一点一点地光起来,地上的落叶一层一层厚起来,感到真
是欧阳修所谓“杀”季了!我没有法子安慰自己。一到天亮,
我就搬到朋友家去。其实搬到朋友家有什么用,北平到处都是
一样,除了中山公园松树以外,北海中南海早是满地扫不胜扫
的落叶了。
我到鲁文的时候也正是秋季,今年的鲁文据说天特别冷得
早,天天秋风秋雨,我的衣服没有运到,肉体的寒冷也倍加了
心境的凄凉,外加饭馆的饭菜生冷,居处没有开水,以致更显
得秋景的萧杀了。
在这样的秋境中,像我这样初出国的人自然都容易起乡思
的,更何况对于秋有变态的敏感的人呢?
还有是,秋天是脱发的时节。而我的窗外对街是一座满墙
沿着碧藤的洋房,每天早起开窗,看见它一天天薄起来,慢慢
露出墙壁,深感是一个凄切的对照。同时从我寓所到我学法文
的教员家,又要走五分钟的树林,这段树林的路上,落叶似乎
不常扫的,我在那里学法文几天工夫,我每天觉得脚下的落叶
一天天厚起来。这情景真令我日日夜夜关念到北平的树木:会
馆的碧挑,三海的柳,南长街的槐,什刹海后门的枣树,以及
三百株花园的丛林;令人关念到故乡牛车旁的桕树,小学校墙
外的梧桐,院中的芭蕉,关念到兆丰公园的灌木;于是所有国
内南北的亲友人事与国事都想念起来了!这是秋,是秋天的心,
是几万里外秋天的心呀!
说实话,整个鲁文的城市不过北平中南海北海大,其中学
校与教堂占去了一半;旅馆咖啡店,寄宿舍到处都是,这个城
原是靠大学而生存,学校当时还未开学,所以完全陷于死寂空
虚的情境中,以这个死寂空虚的小城来容纳那残暴的秋声与秋
色,于是到处都是秋情了。
秋天容易使人感到老,感到人事飘忽,生命的无常,在死
寂空虚的情境中,是更容易令人起这些感慨的。深宫里宫女们
的许多关于秋的诗词,也就是因为这样的缘故,所以容易产生
吧。
像鲁文这个城,学校开学这样晚,是好像专门为来容纳秋
天似的。黄昏在一天之中,原是秋在一年之中地位一样,所以
秋天的黄昏,是有两重秋情的,这时候。路灯还没有亮起来,
我一个人在死寂的“的而蒙”路树丛里走者,踏着深厚的树叶,
望那凄苦的天色,黯淡的月影,我已感到我心灵是载不起这沉
重的秋景了。可是还有风来,我打着寒颤,听那教堂阵阵的钟
声,感到我已经个是人,而只是一个灵魂,是一个悠悠无归宿
的灵魂,要追那钟声消尽处,皈依那上帝的幻影里去了!
钟声,是的,鲁文的钟声是鲁文的文化的表征,是整个鲁
文的灵魂。但是我不爱,我甚至厌憎;它几乎是一天到晚闹着。
像鲁文这样的小城何必大惊小怪用大钟?但是秋恐怕还不止一
个,一刻钟就要闹一次,一个闹完了一个闹,报刻以外还要报
时;早晨傍晚,教堂里还要悠深地冗长地敲着骇人的钟声。秋
天已是够使人感到老,感到时光的匆匆了,而这钟声,则更是
存着心时时刻刻要报告你人生在空虚中消磨着;它好像是在冥
冥之中站在“无限”的地位上扳着手指用简单的个数计算你生
命的历程的:“一刻了!”“二刻了!”“三刻了!”“十一
点了!”“一刻了!”“二刻了!”“三刻了!“十二点了!”
……天天一样,无穷无穷的,不管你在读诗在写文,不管你在
用什么思想,不管你在谈什么话,不管你在图书馆中寻什么材
料或者在旅馆里同情人幽会,但是它钉着你耳朵说:“一刻了!
”“二刻了!”“三刻了!”……这是多么可怕!我一听到它。
写文的时候真会撅断笔,读书的时候真会扯碎书,所有的工作
兴趣都将因此没有,甚至当我在注重一个美貌姑娘时,一阵钟
声的震响,我骤然会感到这女子是老了一阵似的;在注意圆月
时,一阵钟声的震响,我骤然会感月儿也瘦了一晕似的。但是
谁有法子禁止它,避开它呢,它是幽灵,也是鬼,跟着你,钉
着你,一步不放松你。这实在可怕!或者因为我从来没有听见
过这样的钟声,这是第—次,时季又正逢到秋天。所以我终是
把它与秋天看作二位一体的,假如秋是“萧杀之气”的炸弹,
那么它就是战鼓。前者是魔形,后者是魔声了。其实钟声不止
鲁文有,鲁文也不止秋天有,但巴黎上海同样的钟声则因为人
事的烦杂与匆忙,地方又大,又热闹,自然不容其永钉在耳根。
我想就是在鲁文,冬季开校以后,学生一多,一热闹也会好一
点的。可是这个秋,我过着了这个秋,我胡子因此更长起来,
头发因此更脱起来,眼睛因此更加近视起来,背脊因此更加驼
起来了。这是秋,是鲁文的秋,这个萧杀而阴森的鲁文的秋!
于是我只好逃避,可是,鲁文的秋也已经被我过光而随即消逝
了。我现在关念鲁文的冬天。
本来我有一个特别的想法,我以为夏天冬天是住小城或者
乡村为好,秋天则最好在都市里消磨,都市里比较没有这些明
显的时节变换的痕迹,人可以不太被这种刺激人太深的时令所
刺激。然而今年我又过得相反了!
但是掩饰这矛盾与脆弱是有许多理由的,意大利杀了人不
还说是以文明给人么,所以我也自然被我后来寻出的理由所糊
涂了!
巴黎,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十日夜十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