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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一)


  修史官苏安恒在宫廷秘籍里记载了为了庆祝我登基封七亲王的史实。他们是祖父大宗皇帝第八子越王贞、第十子纪王慎,曾祖父高祖皇帝的第十一子韩王元嘉、第十四子霍王元轨、第十八子舒王元名、第十九子鲁王灵夔、第二十二子滕王元婴。大宗皇帝原有子十四人,高祖皇帝原有子二十二人,从这些数字的变迁可以看出我大唐李氏宗室的日渐衰落。大唐李氏就是一棵参天大树,现在只剩下为数不多的枝丫和树叶,而我的母后武氏就是那把砍伐的利斧。与之相反的是母后的娘家山西武氏家族之树的繁茂和年轻。他们就象母后武氏从并州乡下带来的野蔷蔽,一度逐渐侵占了父王高宗钟爱的牡丹花圃。现在我知道那是一种征兆。我记起我在父王灵柩之前即位之时长安又一次恐怖的大饥馑和贯穿洛阳的洛水大泛滥,我记起太史令李谆风那些令人不安的预言:蝗灾、妖星、褐色太阳、瘟疫,它们在我大唐千里江山,在我的童年时代。少年时代。青年时代都毫无例外地一一呈现了;我更记起遥远的岁月里我和母后武氏在绘有二十四功臣像的凌烟阁上遥望白鹿原上为高僧玄奘送葬的队伍时的情景,我记起在洛阳白马寺与僧人义净奇特的相遇,我记起仍被关在大理寺狱中的南诏国质子遇和远渡重洋又不幸葬身鱼腹的日本遣唐使之孙部一郎和美丽温柔的瓷器店老板娘竺娘,他们曾在同一时期在我的身边依次出现,而如今他们又各自离我远去,如同秋叶。
  如今我深深地惧怕在洛阳白马寺畔倒塌又重建。重建又倒塌的万象神宫。万象神宫支架的雏形形状特异而高大无比,他像一只夜鸟时时出现在我的梦魔之中。有多少年了,我的耳畔一直回响着万象神宫建筑工地上不绝的隆隆声,它彻夜不息,即使在万象神宫的第二次倒塌之后等待我的母亲太后武氏下令重建的时日里也是如此。大雨袭击着静谧的洛阳城。可我依旧听到了那种令我心惊肉跳的隆隆之声,像天边的雷声,又像一辆巨大的马车渐渐驶近的声音。我知道那是建造万象神宫的声音,只有我听到了这种声音,我对我身边的宫女太监说,你们听见从万象神宫传来的声音了吗,它吵得我睡不着觉。宫女和太监们面面相觑,我的恍惚神态使他们讶异。没有什么声音了,万象神宫不是已经倒塌了吗。我看见他们一说出这句话就忙不迭的掩嘴,表情惊恐万分。万象神宫的第二次倒塌是宫中和朝廷忌讳的话题,它带来了阴云也影响了太后武氏的情绪。我知道这些宫女和太监惧怕些什么,他们惧怕太后武氏的以黑衣为标志的酷吏部队,他们是朝廷官员和宫中后妃们的灾星。我的一个妃子赵氏就因不逊之罪饿死在内侍省的女牢里,我已不记得赵妃的具体形貌。她本身就是后宫三千佳丽中每年由于各种不明原因死亡的那些薄命女子中的一个。
  女官出身的韦氏,是我当时宠爱的一个妃子,她出身于关陇集团系世家,父亲韦玄贞,是普州参军。低职官吏的女儿韦氏是一朵解语花,她的如花美貌和善解人意使我暂时忘却死去的竺娘和已成酒鬼的胡姬蜜儿。我已经很久没有到洛阳坊间去了。我害怕到洛阳城中任何一处人群密集的地方,我害怕那些弥漫全城无处不在的浓烈的酒香,我知道它是从人们内心发出来的。在伟大莫明的君王太宗皇帝的贞观之治结束之后,大唐就日渐变成了一个醉生梦死的国家。我无数次想,我的母亲太后武氏究竟想在这种酒香中找到什么。有时我想母亲是一阵风,挟动江水,千里吹送一只将沉之舟,舟上载着一群沉醉的人。母亲武氏害怕停顿。我在苏安恒的有关秘籍中和宫女阿寿的讲述里知道母亲武氏十四岁以后的琐碎往事。母后武氏是一阵风,稍一停顿就会化为乌有。有时我又觉得母亲武氏是一个固执又愚蠢的女人。我对她隐隐起了一种轻视,实质上我知道我惧怕她,但这一种秘密的洞察使我感到无限快乐。
  分封七位亲王和三公是新任中书令裴炎的主意,他曾辅佐过太子时代的我。我看他是一个趋炎附势的小人,有一次我故意开玩笑地对他说,我看你眼中只有太后,没有我。这个老狐狸向我看了一眼说,臣眼中但见大唐江山,胸中只有为国忠心一片。这种模棱两可避重就轻的回答实质十分阴险圆滑,貌忠实好,在我看来,更暴露了他的心思叵测。我听说过太宗时代的魏征冒死直谏的故事,但我知道大唐已没有魏征。
  七位王爷是大唐皇族的佼佼者,他们长期居住在各自的管辖之地。在修史官苏安恒撰写的史籍上留下了这样的介绍。

  越王贞:为相州刺史。自幼擅骑术及弓箭,通文史。
  纪王慎:为刑州刺史。精通文史,颇有善政,与越王贞并称“纪越”。
  韩王元嘉:为泽州刺史。性和,自幼好学,收藏国书万卷及名碑拓本无数。
  鲁王灵:为隆州刺史,擅音律,书法。
  霍王元轨:……

  我不知道我在登基大典之后面对我的两位叔公。五位叔祖时的古怪念头从何而起。我坐在步辇上退出朝堂之时正好一眼看到侍立在门外被百官族拥的七亲王,我紧紧盯视着他们,我希望这些名闻遐迩、德高望重的众亲王在我面前低下他们傲慢的头颅,我知道是我的自卑心理在作怪,我渴望任何人都在我面前低下头颅,就象他们当初极力拥戴我的兄长弘、贤一样。我知道不远处的母后武后和中书令裴炎正密切观察着这一幕。我感觉到中书令裴炎狐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一念及此,我的心就充满了狂暴的焦燥和愤怒。
  我的主要攻击目标是越王贞,我很早就在他愚钝的外表下嗅到了一种危险的气息,裴炎曾说过他是诸王最敬重的人物,连母后武氏都不得不对他有所顾忌。越王贞的眼睛天真地注视着我。他对我的逼视无动于衷。我冷冷地注视着他,试图在他的安然中找出阴谋诡计的痕迹,我注意到了百官对我的隐隐不满之意。我认定是越王贞的鼓动。
  越王贞,为什么不低下头,我要你低下头。我厉声说。
  在紧张的气氛中,越王贞突然淡淡一笑说,皇上要臣低头,臣低头就是了,皇上爱怎么做就怎么做。皇上还有什么吩咐吗,臣一一照办就是。就在此时,我敏锐地觉察到隐藏在越王贞的微笑中的一丝深深的悲凉失望。我恨他的这种悲凉和失望。我这般凌辱他,他为什么不发怒。我不知道这种悲凉之意对于他和群臣意味着什么。但我恨他们,这是对我的登基大典的嘲讽。我记得我无法回答越王贞笑里藏刀的责问,皇上还要臣做什么吗。臣定必一一照办就是。我环视紧紧跟随在越王贞左右的诸王,那是一些脸呈悲愤之色的老头儿,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已未老先衰。自发春草一般纷纷从他们单薄而摇摇欲坠的王冠之下艰难地挤出。苏安恒说这是因为长年累月的恐惧和忧愤的缘故。我不认识这群可怜又古怪的老头儿,我分不清他们谁是谁,他们多么相似。当我缓缓地环视着诸王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与诸王之间存在的亲密血缘关系。
  然而我随即又清楚地看见了诸王脸上的轻蔑之色。我甚至听清一个声音在低低地哀叹,这就是我们的新皇上吗。我不知道这个微弱的声音来自傲慢的舒王元名还是暴戾的藤王元婴。冰凉如水慢慢从心中充满了我的四肢。一种狂怒迫使我立刻寻找新的攻击目标。我故意放声笑了起来,我走到韩王元嘉面前说,韩王,朕知道诸王中您学识最是渊博,朕有一句话想请教请教韩王。韩王元嘉迷惑然而警惕地连声答应,这使我感到一丝快意。
  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率土之民,莫非王臣。不知道这两句是什么意思,我说。它的意思是说,陛下是天子。天下的一切都是陛下的。韩王元嘉颤抖着声音说,臣这条命是陛下的,陛下若有所命,微臣敢不遵从。那倒一定。我点一点头说,听说韩王有无数名碑拓本的珍品,不知韩王可否借朕一阅,你派人去泽州取回来吧。我促狭地看见韩王一下子呆若木鸡,苦着脸。我不等他回答,拂袖而去。
  我一边笑一边向四下张望,我看见群臣们惴惴不安唯恐不能自保的表情。母后武氏不知何时早已离去,高大的石阶上空空荡荡,只有中书令裴炎站在那里。
  我制止了宫女太监们的跟随,走到裴炎身边。中书令,你看见那些老头儿了吗,他们真是非常滑稽。我快笑痛肚子了。你难道不觉得好笑吗。
  如果陛下觉得好笑那自然是好笑之极。只是不知道陛下因何突然对七亲王发怒。中书令裴炎神色庄重地说,是七亲王对陛下有不敬之词吗。
  我斜视着他,这个关你什么事,朕爱笑谁就笑谁,朕是天子,朕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对裴炎的话感到有些古怪。是母后叫你留在这儿的吗,她说什么了。中书令裴炎平静地说,太后吩咐,分封七亲王虽说是太后的旨意,可是如果七亲王对陛下有不敬之词,陛下不妨严厉处罚他们。切勿手下留情。
  严厉处罚。我吃了一惊,我看见中书令脸上隐含的杀气,不由地打了个寒噤,茫然地说,是杀了他们吗。裴炎不语。我不由地向依旧站在那儿的七亲王望了一眼,意外地发现,在七亲王和百官之间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不知何时已出现了一道微妙的间隙。
  我忽然掩面而叫,叫我杀了七亲王吗,不,这是不可能的,我似乎看见已经身首异处的六亲王的幽魂在黑夜里昂着无头的身躯竞相逐我的可怕情景。
  陛下还觉得有什么好笑的事吗?我听见中书令裴炎木然而遥远的声音,太后希望陛下知道,明主惜一言一笑。如果陛下要惩处七亲王,就必须斩草除根,如果陛下不能杀七亲王,那么就不必轻易发怒惹出事非。
  在长久的静默之中,我听见我急剧的心跳声,裴炎盯视着我,太后希望陛下不要让朝臣们以为他们有一个浅薄而狂妄的君主。
  除了中书令裴炎之外,没有人知道我在登基第一天的羞耻之感,为王者的荣耀和同样由此带来的失败,从这一天起它们时时笼罩着我即位最初的一年间及以后的岁月。
  回到后宫我仍沉浸在刚才一切带来的羞耻之感中。韦后走上前来,迫不及待地询问朝堂的有关事情,她很快察觉了我的难以抑制的怒火。
  她说我是一个浅薄而狂妄的君主,我突然指着外面大声叫道,那是母后武氏住的合壁宫的方向。
  她凭什么说这句话,她算什么,二十几年把持朝政还不够吗。韦后咬牙切齿地说,她一直不喜欢你,她喜欢弘、贤,甚至喜欢你那个哑巴一般的弟弟旭轮,可就是不喜欢你,现在你是皇上了,她还是不喜欢你。
  我第一次见到韦后这样杏眼圆睁的刻薄表情,发怒的韦后和民间女子的表情一般无二。我暂时忘却了对于母后武氏的怒愤,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她。
  你是皇帝,她有什么权力管你。韦后继续咒骂道。她有什么了不起,她说你浅薄、狂妄,她自己呢,韦后诡秘地笑着,她忽然凑近我,低声说,陛下知道宫中的最新流言吗,是关于太后的,臣妾听了觉得十分有趣,陛下想听听吗,臣妾说给你听好不好。我不置可否,宫中流言一向是母后武氏制造,但我仍想知道母后武氏这次要把刀架在谁的脖子上。
  韦后笑嘻嘻地看了我一眼幸灾乐祸地说,宫中流言有关太后的名誉,万恶淫为首,我最讨厌那些不贞节的女人。韦后就这样若隐若现地透露了流言的一二。韦后说我听说这个流言是从太后的心腹侍女上官婉儿那里传出来的。
  我发现韦后的神态里隐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得意。我注意到韦后说及上官婉儿时闪烁而谨慎的眼神,猛然间洞察了韦后的用心。我不言不语地给了她一个耳光。我警告你少惹事非。我冷笑着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些所谓的流言,现在我相信它是你一手制造的。
  我一想起饿死牢中的越妃及母后的黑衣酷吏,我就感觉到浑身发颤,全身毛发一根根地竖起来。我猛地扑过去卡住韦后的脖子对她说。你这个自作聪明的女人。你要作死为什么一定还要拉上我,你以为太后不会发觉你的花招吗。我一把把韦后推倒在地,她紧紧地拉扯着我。我听见东西被唏哩哗啦撞得粉碎的声音。几个惊慌的宫女匆忙地跑进来,眼前的景象使他们目瞪口呆,我喘着粗气向她们嘶声喝斥,我听见宫殿的画梁间索绕着韦后尖利的叫喊声。臣妾是在帮助皇上,她们可以制造流言,臣妾为什么不可以,臣妾制造流言是为了帮助皇上。我凝视着韦后,这个同样爱玩弄阴谋诡计的女人,忽然哽咽起来,你不是在帮我,你是在为我招来杀身之祸。一阵难言的悲痛淹没了我其余的话语,为什么我身边总是一些你争我夺的人群。
  现在我相信你是一个胆小鬼,你母亲说得一点没错,你除了浅薄,狂妄,自私,懦弱,虚荣你还有什么。韦后从地上爬了起来,她的脸上是一种可怕的平静,她开始慢条斯理地整理服饰和发髻,她做这些的时候看都不看我一眼。你是个皇帝吗,你什么都作不了主。什么都是那个老妖婆说了算。这是韦后第一次在我面前公开诅咒母后武氏。
  我反唇相讥,她才不老,谁都知道她甚至比你漂亮,我看你是嫉妒她了。
  第二天早朝结束之后,我假装无意之中跟中书令裴炎提起韦后的父亲普州参军韦玄贞。在此之前我已答应韦后的要求把韦玄贞升到了豫州刺吏。
  皇后的父亲可以担任侍中之职。我说这话的时候不由地想起早晨上朝之前韦后谄媚的笑脸,她说你想想看现在你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除了我谁会来帮你。我讥笑地看着她,你想学母后吗,告诉你你一辈子也学不会。但是韦后的话使我怦然心动。
  后宫这些女人真是吵得不象话,有一个妃子竟然辱骂皇后,嘲笑皇后的父亲是一个小小的参军。我对中书令裴炎说,我不愿裴炎知道我的真实意图。
  是皇后向陛下哭诉吗。裴炎锐利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了刹那。女人的虚荣心真是不可救药。我对裴炎叹息道。裴炎说,臣倒有一个办法,臣马上禀报太后查出哪位嫔妃胆大妄为,立时处决。陛下难道不认为这是根除女人虚荣心的最佳办法吗。
  我想裴炎一眼看出了我的意图,其实是任何傻瓜都看得出来,为了掩饰这种窘迫,我忽然发怒起来,对周围的侍卫说,朕是天子,只要我愿意,就是把天下都送给韦玄贞也可以。现在不过是想让他当个侍中,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修史官苏安恒说是因为我的言行不慎才遭来了即位四十四天即遭废黜的厄运。母后武氏在整个过程中一直保持着神秘可怕的沉默,但我知道她就是向我施出雷霆万钧之怒的那只巨手。
  我将永远记住这个特殊的日子。苏安恒后来在史籍上记载那是嗣圣元年的农历二月六日,母后武氏突然宣布在正殿乾元殿举行早朝,这是一个特殊事件,百官们都知道除了元旦和除夕,以及天子即位或立后、立太子之外,没有重大事件,不会在乾元殿举行早朝,我同样猜测不出母后武氏的用意。我看到了把守乾元殿各处的羽林军,我看到左、右羽林军将军程务挺和张虔勖,我看见几个大臣偷偷地抹去在长久的等待中脸上渗出的冷汗,甚至我还注意到了乾元殿外洛阳宫苑里的锦山绣水和母后武氏脸上隐隐的笑意,这是一个适宜出游的好日子,我甚至盘算起了出游的具体事宜。但是我没有觉察到在这个早晨灌满了不知来自何处的阴冷之风。
  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当我被中书令猝不及防地从宝座上拉下来的时候,我耳边犹自回响着裴炎方才高声诵读的太后敕令:从本日起废天子为庐陵王。
  我记得我在宝座之前不知怎么就发出了恐怖的大叫声。朕犯了什么罪。静谧的朝堂上猛然间奔流着各种嘈杂的声音,一凝神间声音又归于平静,它们是从我内心发出来的。这时候我听见母后武氏愤怒地说,你说要把整个天下让给韦玄贞,这还不算大罪吗。中书令裴炎在我身后轻轻推了一把,从明天开始,这个宝座的新主人就是殷王旭轮了。我急转身的刹那,我发现了中书令裴炎充满眷恋地扫视宝座奇特的目光,他的视线只有像我这样的人才会如此敏锐地觉察到。我知道我的目光同样也充满了可笑而幼稚的眷恋之情。
  我听见中书令在我耳边压抑着的低语声,你是一个多么愚蠢的皇帝,你轻而易举地就失去了它。裴炎的声音充满了莫名的怅惘之意,而母后武氏在退出朝堂之际,遥遥地向我投来怜悯而充满厌恶的一瞥。
  我的兄弟殷王旭轮没有举行即位大典,而这时我已经被幽禁在宫中的别苑里。后来我听说这个月的十五日,母后派礼部尚书武承嗣,到旭轮的住处册立了新皇帝,是为睿宗。苏安恒把这件事归为颇具讽刺意味的“大唐奇事”一类中。
  四月二日,我和不再是皇后的韦氏及子女们于两个月之后重新相见,然后奉母后旨意踏上流放之路。我们的目的地是房州,十四日,在路上奉旨,再迁往均州流放。我记得那时正值洛阳的初夏时分。
  随行人员告诉我,均州是太宗皇帝最宠爱的儿子、我的叔父魏王泰的流放地和病死处。也是他们告诉我,就在我被废黜不久的日子里,二哥贤在流放地巴州自杀身死的消息。
  这是一段令人神伤的忧悒之途。
  我在沿途碰到过一个衣衫褴褛的江湖郎中,如果不是那把络腮胡子,我会以为我又看见了已死去四年的童年玩伴部一郎。我这样想起部一郎和瓷器店老板娘竺娘的时候,第一次心中充满了温和的情感。我追悼了我和部一郎长达二十几年玩伴关系和与竺娘短暂的欢好时光,一刹那我还想起了远赴西域的白马寺僧人义净和仍囚于牢中的疯子遇。对于死亡的联想使我回忆起死于谋杀的道士明崇俨,他的神奇的相术如今都已一一呈现了。在流放生涯中,我对这个死去的道士明崇俨怀着莫名的敬意,我,庐陵王显就是这样开始我长达13年之久、在阴湿肮脏的房州和均州度过的流放生涯。
  殷王旭轮即位为睿宗的这一年,太后武氏正式称制。
  百官们注意到在太后武氏的紫帐前面,经常有着一个红衣绿裙的女孩,种种迹象表明这个女孩在太后武氏身边的重要性。一个消息灵通的朝臣透露,这个女孩就是当年死于废后诏书事件的西台侍郎上官仪之女。宦海沉浮,二十年来,朝中人事变更,当年曾与西台侍郎上官仪相识的官员已寥寥无几。大多数新贵都已无从知晓上宫仪的容貌,但喜好吟诗作赋的几个官员仍对当年一流的宫廷诗人上官仪的浓词艳诗倒背如流。
  一如二十年以前上官仪为首的贵族,朝中新贵仍然无法捉摸出太后武氏的真实意图。这一年,太后武氏下旨把陪都洛阳改称“神都”,把洛阳宫改“太初宫”,使朝臣们倍感新奇的还是衙门和官职名称的变更:

  中书省——凤阁
  门下省——鸾台
  尚书省——文昌台
  吏部——天官
  户部——地官
  礼部——春官
  兵部——夏官
  刑部——秋官
  工部——冬官
  中书令——内史
  侍中——纳言
  左仆射——文昌左相
  右仆射——文昌右相

  中书令裴炎亲眼见到这样一幅场面。那是在太后宣布更改官吏名称之后。一个年老的朝臣抬头仰望天空,偷偷地抱怨,太后毕竟是女人,瞧这些古怪的名字,她把大唐王朝弄得多么娘娘腔。
  裴炎若有所思地遥望朝堂之上飘扬的皇旗,触目所见是一片灿烂的金色,他知道那是太后武氏钟爱的颜色。裴炎在这片灿烂的金色中似乎嗅到了一种异样的气味。他鄙夷地看着三三两两在他周围小声议论的朝臣们,联想起太后武氏前几天下旨在太后祖籍山西文水建立武氏七庙的情形。他听见那个年老的官吏以一种说不清是赞赏还是黯然的口吻说,没有人能够阻挡太后,谁知道太后还要做什么。她想做什么她都做了。
  裴炎冷笑着说,太后还有许多事没做呢。他对着那个年老官吏说,特别是像你这样多嘴,我想太后现在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叫人割了你的舌头。
  就在这时一个大臣忽然嘘了一声,他神色紧张,侧耳倾听。他说,马蹄声,我好象听到了马蹄声,好象是八百里告急的驿马。他惊慌地注意着裴炎,出了什么事,是突厥又侵犯我国边疆了吗。
  他们同时看见了一匹黑马遥遥奔进皇城。
  这时裴炎忽然目光炯炯地环视着挤在一堆伸长脖长遥望黑马的朝臣们。中书令裴炎以一种响亮的声音说,我早就猜到了。我早就猜到这匹马会来的。
  朝臣们吃惊地把视线收回,他们听见中书令裴炎的荒诞古怪的话都面面相觑,两个本来和裴炎有隙的大臣窃窃私语说,裴老头大概是心智失常了吧。动不动就作出这付忧国优民的腔调,真叫人恶心,大唐又不是他的。
  另一人笑着说,那可说不定,大人您是没有这种野心,裴老头就难说了。什么时候奏他一本,治治他,省得他神气活现地惹人讨厌。
  黑马骑士带来了英国公李勣之孙李敬业率兵在扬州造反的消息。李敬业原为眉州刺史,近被贬为岭南柳州司马。参与此次兵乱的另有被贬为括苍县令的给事中唐之奇,被贬为黟县县令的原詹事司直杜求仁,被贬为尉县的原御史魏思温及当朝中书令裴炎之外甥监察御史薛仲璋。
  薛仲漳其时正值至江都巡察。薛仲璋打开了扬州府牢。取出盔甲、武器,将旧犯和工匠们组成了一支临时军队。此外,命士曹参军李宗臣斩死当时已囚禁狱中的扬州长史陈敬之。录事参军孙处行因拒绝派遣军队参与造反,被立刻处死。
  黑马骑士来到洛阳之后,消息连续不断地传来。李敬业终于统辖了全州的军队,设立三府,第一为匡复府,意取襄助中宗李显复位之府,第二为英国公府,第三为扬州大都督,并使用中宗时代的年号,称嗣圣元年。
  李敬业自称为匡复府上将,自任扬州大都督,唐之奇与杜求仁各任长史。李宗臣、薛仲璋分任左、右司马。
  九月二十九日,李敬业宣誓举义,仅十天之内,蓦集十万大军。
  太后武氏冷笑了一声对上官婉儿说,他们终于动手了,我早就觉得朝中近来不对劲。她对裴炎说,我听说,洛阳最近流传着一张檄文,是一个叫骆宾王的人写的。裴宰相想必已经看过了。
  太后接过那张名为《为徐敬业讨武盟檄》的檄文时觉察到裴炎的手在轻轻地颤抖。太后武氏看他一眼,裴宰相怎么了,为什么发抖。裴炎神色一惊。太后武氏微笑着说,不过裴宰相或许是觉得高兴吧,我知道李敬业造反,朝中许多人都暗自高兴。
  裴炎向后退了一步,太后误解了,裴炎恨不能亲率军队前去讨伐乱兵。裴炎对太后忠心耿耿,苍天可鉴。太后武氏的锋牙利齿至今未改。裴炎说不清对眼前这个掌握大唐王权二十五年的女人是怒恨还是欣赏。
  太后武氏在朗声诵读檄文的时候,忍不住大笑起来。裴炎和上官婉儿莫名所以。太后觉得这檄文可笑吗,裴炎忍不住问。
  太后的大笑转为冷笑,她冷冷地说,太可笑了,确实是太可笑了,裴宰相你不觉得可笑吗。婉儿你来念给我们听听。
  “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庭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翟翠,陷吾君于聚(上鹿+下匕)。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杀君鸩母,神人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
  婉儿漠然地说,太后,还要念下去吗,裴炎注意到太后武氏凝神倾听的神情。她不耐烦地婉后说,我说过不要念吗。
  “……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呜呼!霍之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邃衰。
  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冢子,奉先君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徽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
  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爱取义旗,以清妖孽。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暗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公等或居汉地或叶周亲,或膺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怀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
  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见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婉儿把檄文读完之后,房内寂寂无声,时值八月,宫廷里的槐树上的一只蝉突然鸣叫了一两声,又突然停住。
  太后武氏不动声色地问裴炎,裴宰相觉得此文怎样。裴炎眼中的光泽犹疑不定。太后武氏紧逼了一句,裴宰相不觉得这篇文章可笑吗。裴炎与太后武氏对视良久,又垂下头来,低声而艰涩地说,此文实是一派胡言,有污太后清誉。
  随侍在一侧的婉儿突然感到一种逼人的杀气。这时她听见了太后武氏的轻笑声。
  清誉?裴宰相什么叫做清誉?太后武氏拿起那张已经传阅多人的檄文,脸上阴晴不定。上官婉儿在短短的一刹那目睹了太后武氏显露在脸上的十几种表情,仇恨、欣赏、嫉妒,怨愤、嘲弄、伤感……。
  太后武氏抖着那张檄文,笑着说,你是指这些咒骂我的词句吧,天下人爱怎么骂我就让他们骂好了,不过这个骆宾王所骂的应评为天下第一,这是我见过的最为精采绝伦的骂词。太后武氏停了一停说,可惜充满了文人的无聊、虚伪空洞和下流。
  裴炎在太后武氏脸上看不到他预料中的勃然大怒,至今为止他仍然难以捉摸到太后武氏对于这张檄文的真实反应。
  在这张檄文上我没有看到任何我想知道的东西。太后武氏说,这张檄文像任何的朝廷奏章一样充满了华丽的词藻和夸张的语气,可是这张檄文想告诉天下人什么?告诉他们我的罪名吗?告诉天下人他们的皇后、皇太后仅仅是一个迷惑君王的妖媚的女人吗?李敬业这样招蓦十万军队去讨伐一个妖媚的女人吗?太后武氏讥讽地说。
  为什么不说说我的权力,我的野心,我的专制,为什么不说说我独霸大唐王权二十五年,为什么不指责我施政的功过?太后武氏的声音由激昂的讽刺转为伤感的叹息。她说,这是一篇不值一提的狗屁文章。
  她的视线茫然地越过窗棂之外的假山亭台,她的视线停留在远处的一个建筑上,那是正在建造中的万象神宫。太后武氏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里。上官婉儿和裴炎听见她自言自语地说,那么我的功与过由谁来评说。不,我不要任何人。她猛地转向上官婉儿,即使我死之后,我的功过也不需后人评价。
  婉儿听见的声音又冷酷起来,她慢慢地把手里的檄文团成纸团。在我看来,这只是一团废纸。她对裴炎说,现在我知道了,其实他们是感到羞耻,让一个女子把持朝政,他们感到这是一个羞耻。其实,你们再也找不到任何一个比我更加出色的一国之主了。太后武氏说。
  在短暂的寂静中,裴炎说,太后大可不必为反叛之事烦恼。朝中有些大臣目光短浅,见不到太后的英明决断,对太后有疑忌之心,唯恐汉朝吕后之事重演,故而酿成今日之事,实质也是大臣们的一片忠君爱国之心。其实太后只要立即宣布还权给皇上,让李氏子孙主持朝政,贼兵师出无由,一场反叛废立可弥于无形。
  太后武氏尖锐地说,还权给皇上,让他听命于你们吗,哼,忠君爱国之心,我知道裴宰相是一片忠君爱国之心,可我不知道其它大臣是否也像裴炎一样忠心耿耿,或者裴宰相可以担保,可我看你第一个就担保不了你的外甥薛仲璋。
  太后武氏声色俱厉地说,别拿什么忠君爱自的话来糊弄我。我最讨厌这些陈词烂调。
  “太后武氏抓起团成一团的檄文说,裴宰相你老是说这些重复的话不觉得厌烦吗,我真不明白大唐的著名的想象力都到哪儿去了,都用在这些狗屎一样的文章上去了吗。
  太后武氏的冷嘲热讽使中书令裴炎的冷汗涔涔而下。他偷偷地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婉儿,婉儿一脸的漠然。太后武氏说,裴宰相刚才问我为什么觉得好笑?难道这一切还不可笑吗。
  太后应还政于皇上。裴炎低声而固执地说。如果臣触怒了太后,太后下令杀了裴炎好了。
  太后武氏用奇异的目光注视着裴炎说,裴炎,你真的不怕死吗?裴炎裴宰相,你真固执,偏偏你又是我最信任的宰相。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二十几年来,朝中总有一些像你这样固执的人与我作对。
  裴炎对大唐王朝忠心耿耿。裴炎脸上忽呈痛苦之色。皇上已经二十岁了,太后难道没有想过,太后一直听制,在天下人面前把皇上置于何地,大唐会受尽天下人的嘲笑。
  太后武氏说,大唐不会受天下人嘲笑的,而被天下人嘲笑的,只能是这种浮华不实的东西。太后武氏把那张纸团递给裴炎,带上它回去吧,回到大臣们中间,帮助我,做一个忠臣。她的嘴边浮上一丝笑意。做你想象中的忠臣好了。
  裴炎沉默着退下时,太后武氏突然叫住他,她脸上有一种捉摸不定的微笑。其实那篇檄文除了一无用处之外,还算是一篇好文章。可惜我不愿意把他召到朝廷来,他是个目光短浅的无赖之徒。可是裴宰相你知道吗,大唐朝野之中究竟有多少骆宾王。给你一段时间,你给我把他们找出来,不管你心里想忠于谁,这件事裴宰相你该不会推辞吧。
  婉儿目送着裴炎佝偻的身影说,他可真狡猾,貌忠实好。他认定太后您不会因为他的固执而杀了他,尤其在这个时候不会杀他。
  是吗,太后武氏微笑着说。
  太后,您真不应该放过他。我们不是已经收到密报,裴宰相跟他的外甥薛仲璋勾结吗。年轻女孩儿的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泽。
  太后武氏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婉儿,是吗,我们收到了密报了吗。她在这个安静的女孩子眼里看到了一种杀气。
  婉儿微笑着说,婉儿猜想是的,难道太后不这样想吗。
  裴炎是在第二天朝堂之上被押下狱的。洛阳二十街中,每街都有一都亭,十二城门也各有一都亭。十月十八日,裴炎在都亭被处斩刑。据行刑队报告,裴炎在行刑之前一言不发。围观的洛阳市民鄙夷地把一些烂水果抛在这个曾经是一国之相的囚犯身上。据说是一个来自扬州的行吟诗人于人群中把扬州兵乱最后的消息带给了围观者和临刑之前的裴炎。
  李敬业采纳薛仲璋的建议,命唐之奇守江都,自己亲自率军渡长江,首先攻打隔长江与扬州相对的润州。十月十四日,润州攻陷。朝廷派出三十万大军,沿运河南下,一路进军直攻扬州。
  行刑队向太后武氏报告了裴炎最后的遗言。据说裴炎怒目圆睁,惨叫一声,裴炎受骗了。
  婉儿反复玩味着大唐名相之一裴炎最后的告别之词,对这个沉默固执的老头产生了一种难言的怜悯之情。
  十一月,朝廷任命左鹰扬卫大将军黑齿常之为江南道大总管,率军攻打扬州,太后武氏记得黑齿常之是龙朔年间投降大唐的百济国名将,因在对吐蕃作战中屡建大功升至大将军的职位。
  在为左鹰扬卫大将军黑齿常之送行的宴会上,一场围绕裴炎之死的争论又达到白热化程度。太后武氏对席上的一幕冷眼相观,婉儿俯身对太后武氏说,这些朝臣多么可笑,他们在愚蠢地为一个已死之人辨护。
  你不了解他们,婉儿,你难道没看出来,他们在我面前演一场戏。太后阴郁地说,他们是向我表明一种态度,他们是在反对我对于裴炎的处决。
  婉儿游目四周,她看见一些情绪夸张激昂的脸和一些躲躲闪闪怔忡不安的眼神。那些朝臣的眼睛一直在有意无意地窥视着她们。他们中有风阁侍郎胡元范,北门学士刘颖,凤阁舍人李景谌。
  他们要求太后还政于皇上。婉儿不安而突兀地说。她看见表情平和的睿宗。他的容貌酷似已故的高宗李治,连欣赏歌舞的神态也极其相似。婉儿发现他实则是若有所思。睿宗觉察到了婉儿的目光,他忽然向她匆匆一笑,又窘迫地低下了头。婉儿发现他的手一直在抚摸着什么,那是藏在睿宗袖子里的一只鸽子。
  他们不是要我还政皇上,他们是要和我争夺大唐至高无上的皇权。你瞧着好了,他们什么也不会得到。婉儿听见太后武氏低声而怒气冲冲地说。
  太后武氏举起一杯胭脂色的酒说,这是我最爱喝的波斯葡萄酒。婉儿你尝过吗。
  我不喝酒。婉儿说。
  为什么,怕喝醉吗。太后武氏锐利地注视着婉儿。她眼中闪过一丝对于往事的追忆。太后武氏的目光在上官婉儿的脸上打转,他说,你一点也不像你的父亲,人们说他是大唐王朝最善饮酒的宫廷诗人。
  我读过他的诗,可是我不记得他了。婉儿平静地说。
  是吗。太后注视着婉儿,语气难以捉摸。后来她说,你也许不知道,说到这葡萄酒,还有一件有趣的事儿,有一个女孩,那时她大概和你差不多大……她说她也爱喝这葡萄酒。太后武氏刹那间突然想起那个遥远的午后庭院里充斥的江南丝竹的音律和浓烈的酒香。眼前的年轻女孩不会知道这个午后的秘密。那个美艳的年轻女孩子去了那里,太后武氏看见过去的岁月犹如一些碾在尘土里的落花,肮脏、破碎而无从收拾。
  你知道那个女孩子说什么吗?太后武氏的声音突然尖利起来,婉儿不知道她在摹仿死去的年轻女孩魏国夫人的妖媚声音。她说,皇后爱喝的葡萄酒我也爱喝,不如你把它让给我算了。太后武氏有点恍惚地微笑着,她的微笑里渐渐地浮起了一丝冷意。
  那个女孩子真是大胆,婉儿觉到一丝冷气慢慢地从太后武氏的椅臂顺着自己的手臂往上爬。
  是啊,可惜当时没人这么对她说,她是个年轻不懂事的女孩子。太后武氏叹息着。
  婉儿的目光看着几尺之外的睿宗,他的鸽子在他的衣袖里不安地簌簌抖动,象一颗惊恐的心。睿宗面如冠玉,可惜过分疲弱,他局促不安地向大臣们举起酒杯。不时向这边投过匆促的一瞥。婉儿听见自己的声音漠然,太后想叫婉儿猜猜这个故事的结局吧。婉儿猜想这个大胆的女孩子一定是醉了,婉儿还猜想以后肯定不会再有人来抢着喝太后的波斯葡萄酒了。
  你真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太后意味深长地说。突然她把手指向那些在饮酒赏乐的朝臣们。你看见他们吗,现在他们想来喝我的葡萄酒了。
  婉儿无言以对。太后武氏说,你知道为什么历朝历代被推上君主之位的多是平庸之辈吗。这是一个阴谋,一个神不知鬼不觉巧取豪夺的阴谋。太后武氏轻蔑地注视群臣。从一个小孩子手里抢东西总比在一个壮汉手里抢东西容易得多。她对婉儿说。你知道太宗皇帝吧,他是一个伟大的君主,可是我知道他一点也不觉得快乐。开明君主吗,太后武氏不屑地说,那不过是一些不着边际的溢美之词。
  他们说我专制。太后武氏露出奇异而满足的微笑。那是一些凡夫俗子,他们不懂得一个真正的君主的快乐在哪里。只有我知道这种快乐。
  我想没有人能够懂得太后。婉儿说。她看见太后的目光忽然黯淡下来。我不需要人懂得。可是婉儿你知道吗,我在这宫里已经呆了二十五年了。二十五年,有时候我觉得二十五年太短了,可有时候我又觉得二十五年太长了。婉儿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觉得累。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黑马骑士带来了扬州道大总管左玉铃卫大将军李孝逸部和江南道大总管左鹰扬卫大将军黑齿常之部顺利平息扬州兵乱的消息。据说李敬业在下阿溪布阵待敌,李孝逸采用监军魏元忠之计,顺风火攻李敬业阵地。李敬业布阵多日,士兵疲乏,士气松懈,阵中秩序本已紊乱,加之火势猛烈,阵法立刻崩溃,阵亡者七千余人,为躲避火攻而跳入河中溺死者,更是不计其数。
  李敬业最后死于部将王那相之手。据说李敬业自江都至润州而后沿长江向东逃走,企图坐船远去高句丽,却在海陵因连续狂风无法出海。十一月十八日,王那相出其不意地杀死李敬业、李敬猷、骆宾王等人,带着他们的首级原路回去献给朝廷。余党唐之奇,魏思温等俘虏后相继处以斩刑,首级由黑马骑士带送至洛阳。人们记得这个日子距中书令裴炎都亭处斩整整相隔一年。
  婉儿跟随太后武氏在朝堂上见到了那些用石灰腌制的首级。这些栩栩如生的面容引起她心中一种难以言传的温情。那是反叛者的首级。野心、权力和欲望如今已随他们的躯壳腐烂于乱坟岗白骨遍地的黄泥地里。她发现了一个奇怪的首级,那上面凝固着一种死去的僵硬的笑容。黑衣骑士告诉他们这是一生不遇明主的著名落魄诗人骆宾王的首级。年轻女孩上官婉儿敏感地在上面看到了某一种流浪的风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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