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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风高


  那个夏季的天空充满了无数的飞鸟。
  女孩奔月看见自己的影子在灼热的阳光下也成了惊弓之鸟,天空纯净沉重如透明的湖水,这一种湖水自天外倾泻而下,充满了某种明媚的记忆,令人想起一些涉水而过的经历。湖水慢慢地倾泻而下,压迫感渐渐充满了奔月的胸间。在这样一个明媚的夏天感到压迫实在是有一点奇怪,但是奔月想,我快闷死了。
  一九四○年的夏季的人们经常看见女孩奔月站在百草园外围的水壕边,神情迷惘,人们看见她身影单薄脸色苍白,那是一个十三岁的哑巴女孩。在夏季的阳光猛烈的照射下,奔月散发出一种冰雪融化的气息,令所有看见她靠近她的人们隐隐地不寒而栗。
  人们看见百草园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废墟的状态,与奔月的身影浑然天成。陈家的百草园多年来从未有外人涉足。春天的时候,乡村里的人们隔着水壕相望,远远看见百草园诸种药草艳丽的繁花熊熊地燃烧着恣意生长,随后人们看见百草在雨季疯狂地蔓延,仿佛岁月逐渐吞噬了陈家的历史。
  奔月觉得自己又闻到了那股浓重的植物气息。一九四○年的人们经常闻到陈家百草园的那股药草气息。可奔月闻到的是隐藏在这种药草气息中间的一股浓重的奇香,那一种香味多么浓重多么诱人多么飘荡。
  人们就是在这时候看见突然归家的陈家少爷陈言。在夏季的田野里,植物的清香弥漫。风儿吹拂多么酣畅,乡村的人们看见陈言脚步蹒跚满面尘灰地出现在黄泥大路上,他的白衬衫仍然像雪一般地耀眼,使人们倍感奇怪的是陈言归来时的神情萎顿,他们面无表情地看着陈言走过,视线无限伸长,看见陈言逐渐走向百草园外的水壕。
  奔月两眼盯视着缓缓走近的陈言,她觉得身子被人拉扯了一下。
  奔月,你还不快回去。
  奔月不作声,邻居家的小孩重重地拉了一把奔月的衣服,重复道:奔月,你还不赶快回去,小心你舅妈又要揍你。
  奔月回过身,厌烦地瞪了他一眼。仍然回过头盯视着陈言。
  奔月这时看见百草园的吊桥已被放下来了,百草园四周是水,是一个孤岛,若没有这座吊桥谁也无法入内,奔月看见吊桥的尽头一个穿红衣的女孩的身影,隔着遥远的路,她仍能感受到红衣女孩莲儿身上四射的光芒,那是陈家唯一的一名女仆。
  陈言走在吊桥上感觉到背后有目光窸窸窣窣一路触摸而来。奇怪,这个哑巴女孩的目光多么奇怪,她要干什么。陈言百思不得其解。

  陈言把包递给仆人,说,那边的那个女孩是谁,我听见他们叫她哑巴。
  少爷你也注意到她了。
  她真奇怪。
  他舅舅叫她奔月。嫦娥奔月的奔月,听说是八月十五生的。
  她舅舅是谁?
  陈言回过头在窗边张望了一下,看见女孩奔月正在一名青年妇人的拉扯下离开水边。
  是孟回。
  那是孟回的妻子吧。
  仆大也凑上前来张望了一下。可不是,是孟回的女人九儿。
  陈言看见九儿和奔月的背影消失在甲野里,他听见仆人在问:少爷你怎么回来了。他们都说你要过好几年才能回来。
  他们还说什么。陈言不清楚仆人嘴里的“他们”是谁,他也不管。
  还说你要去出洋。
  陈言猛然回首。陈家的仆人看见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笑容,这种笑容使他的脸不再温和。
  你们别多管闲事。也别多嘴。老爷不爱听,我也不爱听。陈言做了个鬼脸。
  你要不要先去见见老爷。
  陈言走过百草园的药圃时东张西望了一番说,还是这股药味。
  然后他说,老爷现在在哪儿,莫不是还在那间破屋子里吧。说着他来到了百草园西北角的一间黑黑的房子外面,大门紧闭着。
  陈言说,爹,我回来了。
  黑屋里没有动静。陈言回头朝仆人们摊摊手,做了个无奈的姿势,引得他们都掩嘴笑。
  陈言转身走出没几步,便听到里面哗地一声瓷器掷在门板上的清脆的碎裂声。
  一个沉闷的声音说,滚,你这个孽子。
  就这样,原日军翻译陈言回到了百草园他父亲的家中。他听着碎裂的瓷音在空气中回音袅袅犹如岁月之歌。

  你在陈言身上找不到陈家最传统的气质。陈言看见五年前的某个清晨,父亲陈芝年在秋天的大雾里送他远行,百草园的诸种药草散发出浓郁的植物气息,看见父亲把手搭在他的肩上送他远行,前面的一条南北向的大河岸边,泊着一艘乌篷船,茫茫天地间浓重的雾气里他看见父亲的身影渐渐远了。
  船在雾中如孤岛,一如百草园在水中。陈言至今还闻到茫茫大雾里秋天的气息如药草的新鲜汁液。五年过后,当陈言突然回到家乡时,首先是陈家的仆人然后是百草园周围乡村的人们,发觉陈言身上的陈家传统的气质已荡然无存。说不清为什么,然而那一种陈家传统的气质确实在陈言的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家在这儿三代书香。百草园附近仍流传着陈家祖先陈四酒孤身迁徒到此的故事。陈四酒在一个风雪之夜与一老丐相遇的故事已被传得扑朔迷离,犹如千人千面。关于这一个风雪夜的情景,在岁月更迭中呈现不同的面目。陈四酒突然得到的财富经不住这个乡野无赖的挥霍,不上五年便同样突然消失得一干二净。人们发现他某晚失足在河里,奇怪的是他的面容无比轻松。那年他的儿子两岁,妻子二十三岁。
  陈芝年经常奇怪地把他的儿子陈言与陈四酒作比较。陈言身上的某种颓丧的气味使他悚然,不时令他回忆起先人陈四酒。人们看见陈芝年的百草园中种满了诸种药草,陈芝年在这种药草味里远远地逃遁进去,忘记陈四酒。
  此刻他把一只青瓷茶杯重重地掷在门板上,他觉出自己多么虚弱。他听见瓷器碎裂的声音极其清脆,就像是他一年前撕碎儿子穿日军军服的照片的声音,多么清脆声如裂帛。

  在离百草园七里地的七里镇上,你经常可以看见孟回的身影。那是乡间浪荡子。孟回从一家赌馆出来,伸腰打个呵欠,早晨的阳光白亮地迎面而来,照见他一宿未睡的苍白的脸庞。他摇摇晃晃地回头看看,里面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一种人体的气味混合着其他各种气味冲击着他。他缩了缩脖子,真臭。
  他摇摇晃晃地沿七里镇窄窄的街面走。不时有挑着柴担的乡民匆匆与他擦肩而过。孟回,又赌了一夜。在一间茶楼前歇脚的一个男人笑嘻嘻地问他。
  孟回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
  小心你老婆跟人跑喽。
  孟回继续往前走。
  你们认识孟回老婆吗?叫什么,叫九儿是吧?那个男人不怀好意地笑着,向周围看热闹的人群环视着。
  你少管闲事。孟回听见自己嗫嚅着。头痛得要裂开来一般,孟回觉得脚下的街面漂浮起来。
  你说什么,少管闲事?孟回听见身后的人们大声地嘲笑他。
  你们少管闲事,再说我杀了你们。走出老远他回身大喊。
  他愉快地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田野上空响着,如同茫然的乌群飞过。他的手里总把玩着一把扇子,扇坠是一只绿玉蝴蝶。孟回抬头看见夏季的天空散发着迷人的光泽。你走在夏季的阳光中如走在似有似无的湖水中,你可以听见水流轻轻摩擦你的肌肤,你可以感觉到那种神秘的声音在你的五脏六腑间流动。
  脚上的鞋子踢着黄泥土噗噗地起着灰尘尘土飞扬,眼前的光线陡地暗了下来。他看见刘五子站在面前。

  那一天孟回从镇上出来没回家又被刘五子揪回了茶楼。他一路趔趄着。
  刘五子,你干什么。
  干什么你知道。钱呢。
  你弄疼我了。
  我不管,你输了给我,我要钱。
  我没钱。
  我不管,我要钱。
  我真的没钱,你知道这四个月我已经输过四次了,我爹给我的金鼻烟壶我都给你了。
  我花了。我要钱。
  你看我还有什么,你拿去。
  还有你老婆九儿。刘五子笑了起来,他卡住孟回脖子的手上加了把劲,身体却奇怪地东倒西歪起来。
  刘五子你这个混蛋。
  刘五子却不生气。嘻嘻笑着,伸出腿把孟回绊倒在地上,吐了几口唾沫,轻蔑地说,你这个窝囊废。他轻轻地踢了他两脚,转身走去,走了两步又半侧着头说,给你两天时间,要么给钱,要么给人,把你的老婆九儿给我。这时他又听见那几句话了,他听见孟回用含糊不清的喉音说,刘五子你这个混蛋,迟早我要杀了你们。风把这个句子断断续续地像肥皂泡一样吹散了。孟回的嘴里塞满了泥土,他觉得嗓子痒痒的,泥土的腥气使他觉得恶心,他一个翻身仰天躺在泥土上,眨巴眨巴眼睛。泥土屑窸窸窣窣地从眼睫毛上往下掉,说不清有些什么东西,也窣窣地掉进泥土里不见了。
  在一九四○年的百草园附近的乡村,像孟回这样由破落子弟转为乡间无赖的浪荡子很多。他们游手好闲,肤色白皙瘦弱,摇摇晃晃然而胆怯地出没声色场所。那些无聊欺骗的娱乐对他们有着无穷的召唤,犹如土地对于世代为农的乡人的召唤。真不明白,这一种召唤如此深刻地进入他们的心灵进入他们的脊髓。你永远也弄不懂他们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孟回在回家的路上看见了奔月,长长的大道上有一个黑影像一块顽石一般蹲在路边,像一块顽石身上沾满细小的露珠那就是奔月。百草园附近的人们总在这样的时刻看见孟回和女孩奔月,他们以一种乡村人特有的不露声色的温情描述孟回和外甥女奔月之间的亲情,这一种不同寻常的亲情使孟回的性格闪现出动人的柔和的光辉。
  人们总在这样的时刻看见孟回和奔月相偕而归。奔月跟在后面默不作声,脚步嗒嗒地轻触着路面,她在原野飘荡时常给人一种坚硬的感觉,只有像这样的时候她脚步轻捷像一只孤独无依的小狗。天空中有嘹亮的口哨声在回荡。那是孟回少年时代在县中念书时岁月给他留下的唯一的馈赠。你会因为在一九四○年的一个僻静的村落里听见《友谊地久天长》的口哨声而吃惊。那是孟回在那些年代里吹奏的唯一的曲子,聆听这一种曲子有助于我们跨越时间的长廊,一步踏进孟回的少年时代。
  那是一场空前绝后的诱惑。我们看见少年孟回在一九三二年的月光下像一棵瘦弱的棕榈。这是紧靠着一条著名运河的小小的码头。河的气息像温热的呼吸,微微带着陌生腥气。你不知道一九三二年的夜晚什么东西像落花一样悄悄的坠落随河流而去了,那些无言的坠落多么悲伤。孟回听见一个熟悉的女声在大声叫嚷,我们去上海,天哪,多么美妙的事情。他看见她的月白色衣衫像夜里绽放的花蕾。他知道有几个人在组织离开此地去上海求学,他看见他们暗地里传阅着各类时髦书籍,这些散发着油墨香味的东西来自上海。但他不知道他们竟选择了这样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别离乡土。他想他们其实并不知道他只是为了一个隐秘的愿望加入今晚的人群。孟回听见有人在哼着《友谊地久天长》,音乐美妙,他曾毫不费力就过目不忘,随口哼出。
  他记不清这是什么时候了,后来他抓住了那个女孩子的手,把她拖到另一边,女孩吃惊地看他。他匆匆忙忙地说,你别去。你放开我。你别去。管你什么事。留下来吧,我娶你。他听见起风了,河水沉重地流动,树叶哗哗地响。这种声音明暗相衬黑白分明。接着他听那个女孩大笑,她突然大笑起来,说,你想娶我?你说你想娶我,疯子。他茫茫然张着嘴看她,密切注视着她的表情。他的表现似乎他只是一个局外人。
  后来他记得他们之间曾有过这样的对话。
  你留下来我娶你。
  你真傻。
  你留下来。
  不可能的,为什么呢?
  上海那地方人心恶,恶心。
  别胡说了孟回,你知道我要在那里念大学,做居里夫人。
  你做不成居里夫人。
  哈,你嫉妒我。
  鬼才嫉妒你呢。
  时隔多年之后,孟回仍能看见那个月白色的背影走了两步又回头说,孟回,扇子呢。说着踏上货船离去。孟回,扇子呢,多少年他一直不明白这句活的真正含意。他觉得她这话定是有深刻的意义。他那时差一点就跟她去上海了。母亲呼唤他“孟回孟回”的声音清晰地从远处的田野里传来,他的心陡然沉重下来。不知过了多久,他记得他跟在一大群送行的人群沿着河岸跑了一段路,他听见自己的脚步虚弱无力,听见自己尖细的嗓音在众多的告别声中那么地脆弱,仿佛轻轻一触便溃不成军。
  这条著名的运河一年一度有无数船只来往,孟回在船的背景前面走,消瘦得有如一棵棕榈。他听见一句话,孟回,扇子呢。他总是百思不解。
  一个男人站在孟回家门口张望,好像等着什么,屋内全无动静,孟回看见他穿着灰色的长衫,手里捏着一顶同色礼帽,孟回的手握紧了手中的扇于,其实这是个毫无意义的动作,至少陌生人看见疑虑在孟回青筋暴出的手上暴露无遗。他看见孟回默不作声地盯着他,蝴蝶玉坠子碰撞着露出口袋半截的烟嘴发出单调的撞击声。这一种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你在看什么?我不认识你,孟回说。那个男人不作声,只是向前跨了一步,他从上而下俯视着他。孟回的眼睛平视着,他的视线落在男人的喉结上,你是刘五子派来的吧,我刚才告诉他了,我没钱。他没有听到任何回答,他的耳朵敏锐地捕捉着屋内外的细微声。九儿在灶间的柴草堆旁发出轻微的悄若无声的窸窣声。那是个古怪的女人。透过屋角的蹿隙,你可以看见那单薄得像一阵风的女人蜷缩在柴草堆旁,像睡着了一般,每逢有陌生人走近或是讨债人催逼上门来,你总能在这儿找到她。孟回的嘴角泛出一丝笑意,那是个天真沉默得近乎愚笨的女人,他总担心她有一天会随风而逝,无声无息地就随风而逝。
  陌生人注意到了孟回脸上恍惚的神情,这给他一种以为孟回在追忆什么的误解。他的脸上慢慢浮起了笑容,你不记得我了吗,孟回,我是施明武。

  施明武在一九四○年的某一天与旧日同学孟回重逢,这一天他们相逢然而又匆匆各奔东西。他在孟回脸上见到一种类似于麻木类似于怨恨的神情,他害怕见到这种神情。他令他想起这个贫瘠的地方,它的深处暗暗隐藏许多莫名的神秘的东西。孟回,你怎么了。没什么,他们问我要钱,我输给他们了。我没钱。他们是谁。我不知道,再说这与你有什么相干。他们是谁。说不定我能帮你。是刘五子,那群混蛋我迟早要杀了他们。你赌输了吧。你什么都知道。你带我去找他,我帮你把事情解决了,杀了他们吗。你说呢。
  风一刹那间停止了,孟回摇摇手上的扇坠子,他看看不知何时出来的九儿和奔月,说,杀了。
  刘五子跷起一只脚搁在长凳上,他从茶楼的木长窗向外看见孟回带着一个陌生人穿过热闹的长街。孟回仍然是那种含糊不清的表情,陌生人戴着礼帽,从他这个角度看不清他的脸。不管他是干什么的,我只要我的钱,刘五子想。
  他的眼睛盯着孟回,钱呢。
  孟回看着他,我没钱。
  刘五子笑起来,你这个混蛋,你没钱那你今天干什么来了。
  孟回仍然看着他,我没钱。可有人要杀了你。
  谁杀了我?你吗?刘五子轻蔑地看着孟回,他看见孟回飞快地睃了陌生人一眼。刘五子不动声色,我不管,我只要我的钱,谁要来杀我让他来好了。刘五子扫了一眼四周看热闹的茶客,说,上回四赖子也想杀我,可后来究竟是谁被人吊死在树林子里了。刘五子眼中浮现一丝尖刻的笑意。
  施明武看见四周茶客脸上无表情的眼神。在七里镇这个地方就这样,你永远不可能在他们脸上看见表示着任何情感的明显表情,但只要你一不小心,就让人宰鸡一样宰了你,他们以一种透着轻松的表情聆听你被杀的呼号,施明武想。他走上一步,他听见茶楼里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只听见炉子上水壶里水开了发出托托、托托的蒸气声,这种声音顷刻间有了紧张的意味。施明武把手伸进裤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阳光骤然刺目起来,茶楼里的人“哦”的一声,眯上了眼睛,暂时的晕眩过后,又归平静。施明武看见银洋的白亮亮的光辉在刘五子的瞳仁里跳动。他突然把手收了回去,银洋在坠落过程中争相发出动听的撞击声。他感受得到四周人群所有的目光都汇到他的裤袋里,他的肌肤因这片目光顿感灼热。他对刘五子说,你带我去找蟹壳青,我就给你钱。妈的,你不是替这个窝囊废出头的吗,孟回欠我钱,你把钱带来了就得给我。你带我去找蟹壳青,我就给你钱。我不认识他。
  刘五子听见银洋在陌生人的裤袋里发出持续的吟唱,他向四周眨了一眼,上身渐渐绷紧了,我真的不认识他,你要见他自己去找他,我不管闲事。他听见自己骨骼轻轻地响了一下。
  就在这时,他看见陌生人猛地扑上来。他觉得一个硬硬的东西顶住了他的脑门。刘五子手里的匕首当地一下落在地上。孟回说的没错,你真的是杀我来了。我不杀你,我只要见到蟹壳青,你告诉我我就不杀你。我不信。你不是要钱吗,你告诉我我就可以给你钱,等我见到他,你还可以得到比这还多的钱。
  施明武就是在这时候一眼瞥见孟回失望的表情。杀了他,你说过要杀了他的。他在孟回眼中读出这样的语言。
  他们约好次日晚上在河边相见,由刘五子带施明武去见水匪头目蟹壳青。人群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孟回偷偷地把掉在地上的刘五子的匕首掖到了自己腰间。
  后来,在回去的路上,孟回对施明武说,你其实什么都知道,你根本不是帮我来着,你不杀他,又给那个混蛋钱。施明武没回答他的话,他的注意力不在这儿。
  孟回蹲在河边喝水,就在这时候他的匕首被施明武发现了。你真傻,孟回,你知道我不是杀不了他,我不能杀他,我要见到蟹壳青。孟回看见那把匕首在施明武手中陡地飞出去,在河的上空划出一道亮丽耀眼的弧线,直直地插入河水不见了。溅起一圈细小的浪花。施明武根本没顾及到这位旧日同学心中的怨恨。
  随着事情情节的发展,你终将发现其实怨恨也好不怨恨也好终将对施明武毫无意义。
  这是早晨的事情。

  接下来你将看见陈家少爷陈言,接下来你将看到一个日共两方在一九四○年争夺一支水匪队伍的故事。
  你将看见中午时节陈言摇摇晃晃地走过吊桥,出现在大片裸露的黄色丘陵与被绿色植物覆盖的原野中间,他的白色的背影像一片单薄的帆在波浪间出没,一会儿就消失在河边的树林子后面。
  在河边的树林子里,在陈言与刘五子之间将进行如下对话。
  刘五子,你去对蟹壳青说我要见他。
  他不见客,除非有生意上门。
  你少说废话,他们这一套我还不知道。你去对他说我爹是陈芝年。
  他有好几处地方,轻易找不着。
  那是你的事了。误了事我让蟹壳青砍了你脑袋,我知道你怕他。
  十五年前,当陈言还是一个十岁的孩子的时候,有一晚他看见蟹壳青在几个喽罗的护卫下,闪进了陈家的大门。那一年水匪头目蟹壳青患了一种奇怪的毛病,脑袋上痒个不停,心神难安。那一年百草园周围乡村失踪的人特别多。人们更轻易见不到蟹壳青,偶尔看见他的人说蟹壳青的头发都被扯光了,在地上打滚,终日发出一种又像笑又像哭的嚎叫。在后来乡民的回忆中你将发现那时人们是怀着一种多么复杂难测的心理,期待着黑道第一号人物蟹壳青的死亡。几十年后人们仍用一种语调带恐怖的神态追忆蟹壳青的传说。在这种传说下,你将看见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你将听见脚步声轻轻地移过裸露的黄土小径,发出牛嚼草般嚓嚓的声音,你听见夜露从院中的桂树坠落多么悄然沉重。然后你听见脚步移到你的黑木大门前戛然而止,听见一个用戏谑般的语调拉长了的声音说,开开门,蟹壳青请你去赴宴。你将发现说话的人似乎总带着一种憋住了笑忍俊不住的意味。只有你内心深处才明白那一句赴宴的邀请之中深深的恐怖。这个时候你将无可避免地发现自己双手抖个不停,像打摆子一般不由自主。不由自主你开门忘了点灯,你发现一瞬间你已陷入深深梦魔,黑夜无声无息地笼罩你,你感到窒息。你听见自己的声音抖抖索索像秋风中枝头残存的树叶,你听不清你自己在说什么,你看见地面上几个灰色的黑影,不露声色地向你蔓延。
  这种事情的细节发展一般极其类似。你所要领悟的是这样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你心理上造成的烙印。你不知怎么就发觉自己身处一只小船上,身旁是无尽的芦苇丛。这些青翠的植物此刻分泌出极其清香苦涩的气息,宛如大地的呼息,一起一伏心旌飘摇之中你仍能听见它们修长的枝叶低俯在舱顶发出的哗啦哗啦的声响,你知道自己生死未卜。你的眼睛被一块黑布紧紧地蒙住。后来当事情过后,你跟人说,我听见他们不停地在喊,船桨划破水面哗哗地响,船儿不停地摇晃。你记得你听见他们在喊,胡家港到了,七里镇到了,牛头堡到了。你满心惶惑以为他们在找一个僻静的地方把你杀了扔下河边。河水翻腾船儿摇晃,你恐慌无限陷入大难临头的错觉。后来你对人说,这些狗娘养的,你永远不会猜到,他们其实在同一个地方折腾,你甭管那些叱喝多么起劲,其实船儿没向前半步。你在自己的声音里听出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半是炫耀半是庆幸。
  这一场充满玩笑意味的赴宴如何结局,终将以蟹壳青收到人们送来多少财物而告终,否则你仍不免葬身鱼腹的厄运。几十年来,你仍听见“开开门,蟹壳青请你赴宴”的神秘呼唤在月黑风高的夜晚回荡,充满戏谚与死亡气息。
  陈言并未目睹父亲陈芝年施医蟹壳青的全过程。整夜之中他屏息静听,听父亲的黑屋子里传来的极其粗糙的叫喊声,那叫喊声是一把形状奇特的匕首,初始粗阔,逐渐尖削下去,两侧尽是雪亮的刀锋,叫喊声似一把匕首尖利地直插柔软的夜空。你知道整个百草园的人们都在这夜以不同的姿态从睡梦中惊醒,坐在自己的屋子里,睁大眼睛倾听蟹壳青的呼叫。就是从这一晚开始,陈芝年再也没有走出他的黑屋子,黎明时分陈言听见大门哐地一声响,蟹壳青人马渐渐远去了,在百草园内通往里屋的小径上一缕血流细蛇一般从紧闭的门缝里婉蜒而出。爹,开开门。他记得他伸出手敲敲黑屋子的门。他觉得四周静极了,他觉得他听不见父亲的声音。一丝绝望忽然在这个凌晨慑住了他。他更猛烈地敲门。爹,我是言儿,开开门。这时候他忽然听见了父亲粗重的呼吸,他听见父亲用力喘了几下。言儿,你来干什么。爹没事,你去睡觉,陈言在爹的呼吸声中听到了某种竭力压抑的痛苦,他怀着一种奇怪的感觉注意到父亲第一次在讲话中用了“爹”这个词,他后来发觉那一刻父亲似乎没有意识到黑夜已经过去,他说你去睡觉。陈言听见自己呜咽的声音,爹,天亮了,我睡不着。这是一个奇异的夜晚。
  那个夜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样的揣想在雨季到来的时刻特别频繁。陈家的仆人看见陈言倚在窗前,在长长的季节里,凝望雨中的黑屋子忧郁而暴躁,他知道蟹壳青的病已痊愈。但他不知道爹怎么了,他怎么了,为什么他从不踏出黑屋子一步而窗棂间却弥漫出一种浓烈的异香,这异香是什么,它吞噬了爹而你却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
  雨季的夜晚,百草园显得活泼泼的生命与疯狂,远处是雨水猛烈地敲打着药草,紧一阵缓一阵,整个世界都沉浸在这样的鼓点声中,你听见近处窗外檐前的滴水声显得单调而悠长。屋子里弥漫着雨的气息和泥土的腥味。你知道屋角的一两处已暗暗有了青苔,它们像雨水一般蔓延。在这样的夜晚,你会很快地入睡,惘惘然地一睡就是千年。在这样的夜晚,你总是看见陈言瘦削的脸颊在雨水的反光中呈现出飘零的疲惫。这种疲惫一直延续到十年后。
  陈言记得忽然有一晚,他在睡梦中醒来,他闻见床前飘来一种浓重的异香。他看见父亲站在那里,挟着满身的异香。父亲说你走吧。至今那一晚仍是如梦如幻,陈言觉得父亲送他出门的那一幕真是如梦如幻。他看不清父亲的脸,父亲用一只凉冰冰的手轻轻拉扯着他。他记得那种异香忽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至今仍记得父亲在临别时说的一句话,我知道你讨厌这个地方,言儿你走吧。陈言想,真可笑你明明讨厌这个地方,可你在外面游荡了一周之后,你仍然回到了这里,生是百草园的人,死是百草园的鬼,你无法摆脱命定的结局。
  此刻他用一种奇怪的声音对刘五子说,你不喜欢帮我去约蟹壳青是不是,我也不喜欢,可是又有什么办法。我还不喜欢掉脑袋,可是又有什么办法。
  刘五子惊讶地看着他,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说,你们可真奇怪,都想找蟹壳青,他又不是城里的红牌妓女。
  你说什么。
  我说你们真奇怪,早上也有个陌生人,也要找蟹壳青,他给了我好多的银洋。

  十四姨太在蟹壳青的队伍里显得身份奇特。一九五六年她早年居住的水仙庵在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你可以看见十四姨太的容貌在火焰中羽毛一般轻悄悠然,一些经书的册页翩飞着,你可触摸到历史在此留下的无穷灰烬随风而逝永不回来。
  你看见乡村女孩大年夜随穷叔叔进城给人送年货的情景,女孩看见冻得僵硬的黑土地上叔叔从破鞋帮里裸露出来的脚跟黑黑的。那是百草园人们的脚跟。土地是多么难以捉摸,活着你把它踩在下面,死了它把你覆盖在下面。人是多么难以理解,她踩在你头上,他踩在她头上,在下面的却永远是你。女孩登上台阶时听见女佣们的不加掩饰的窃笑声,她低头看见自己的脚踝也是黑黑的,这是一种永难洗尽的颜色。主人家在京师女子师范学校的小姐带着男朋友回家度假。她对女孩招招手,你来,我给你吃糖。她对男朋友说,她真可怜。女孩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她的眼睛盯住了小姐晾在房间的月白色短袄和黑裙,她看见城里的女学生们都这样打扮,喏,吃糖呀,你真可怜,是不是。她听见一个遥远的声音对她说。她没有伸手接糖块。后来她的手被猛地击了一下,她猛烈摇晃了一下。看,看,你把我的衣服弄成什么样子了,给你吃糖块你不吃,伸出你的狗爪子摸什么,你不单单是穷,还是贱。她看见月白色的衣衫上出现了几条模糊的手印,像一只鸟的形状。
  城里的女人一个个都是假正经,都是一样的贱。后来她对蟹壳青说,她们都装模作样,你永远不知道她们真正想的是什么。碰了一下她们的衣服。她们就鬼叫鬼叫。你知道后来发生什么事了?十四姨太脸上露出了神秘的微笑。
  那年除夕夜当大火首先从小姐房里开始燃烧的时候,女孩正远远地站在河边,她把怀里包着的白衣黑裙一古脑儿扔进河里,夜里它们看上去多么像一只白色的鸟儿伏在河面。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河面回荡。她模仿着小姐的腔调,你伸出你的狗爪子摸什么,你才贱。
  你知道这就是这座城市历史上有名的那场大火。大火烧了七天七夜方才停止。大火过后你看见灰烬像历史的册页在风中翩飞。
  十四姨太还好是个女人,如果是个男人我一定杀了她,只有我才了解她多会兴风作浪。蟹壳青对人说。

  一九四○年有些事发生的时候你永难预料。施明武在刘五子的带领下走进了水仙庵。这是一个废弃的尼庵。蜘蛛在神像的上空结了一层一层的网,神像的表情模糊,神情暧昧。他发现水仙庵其实离河不远,他听得见河水的哗哗声。
  这时候他听见大门哐当一声关上。月光被隔绝在外,他发现自己一下子陷入了黑暗之中。他记得自己喊了一声,刘五于,你干什么。他听见刘五子在门外嘻嘻地笑,像一只鸟叫。你别开玩笑,快开门放我出去,小心蟹壳青杀了你。杀不了我,蟹壳青他根本不知道你来找他。刘五子笑着。
  施明武摸到自己的肌肤滚烫滚烫的,血液飞速地在全身流淌,你知道百草园步步是陷阱,可你还是上了当,他懊丧地想。他不知怎么就蹲下身子。他听见刘五子在外面把钥匙和锁碰撞得丁丁当当地响。他的目光在黑暗里逡巡又徒劳地返回。
  你想要什么。
  我不要,有人给我钱了。
  谁给你钱了,他让你干什么?
  你管不着。我只知道你得罪人了。你快死了。
  他叫你杀我吗?
  这我不知道,我只管把你带到这儿。杀不杀你我不管。
  你不想帮我一把?
  我不管。别人杀人的事我不管。我讨厌你。
  施明武发现他无处可逃。水仙庵内黑影幢幢,一种恐惧在黑暗中翩飞,撞碎了蛛网,挂了他一头一脑。他发现他惊喊起来,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地往下落。
  你放我出去,否则我死不了还会杀了你。
  那你还是现在死吧,他快来了。
  你告诉我他是谁。
  施明武听见刘五子的嬉笑声一路渐渐远去。
  施明武觉得累极了,泥土的气息冰凉腥冷,像蛇一样爬满了他的全身,直钻入心脏,他头疼欲裂,不明白错在什么关节。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他想这也好,从此我停止思想停止奔波,陷入永恒的梦魔之中。他觉得自己是一个身心疲惫的策划者。百草园就有这样一种神秘的力量,无论你做什么事,一踏上这儿的土地,你就陷入虚无的泥沼中永世不得翻身。他们杀狗一样杀了你,而你却不知道杀你的是谁。
  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见钥匙丁当的声音,又听见大门敞开的声音。他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你是谁。
  我知道你,你是十四姨太,蟹壳青呢。
  他不来,他不知道你来。
  那么是你叫刘五子带我来的。
  不是我。是陈言。可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得罪他了。
  你见到他了吗?
  他在陪蟹壳青喝酒呢。两条狗。
  陈言是谁?
  我不知道。你给我滚。
  你说什么?
  你给我滚,这是我住的地方,可他们却把你带到这儿来。
  谁叫你来的?
  没有谁。你身上真臭。男人都恶心。不死的狗。
  她说,我讨厌你这股臭味,我刚进城两天,可你看他们把我的房子做牢房了,我杀了他们也不解恨。如果不是刚才我碰到刘五子这死狗鬼鬼祟祟地过来我还不知道呢。施明武说,你放了我,让他们知道怎么办。他想这女人有点疯疯癫癫的。他看见她轻蔑地往地下吐了口唾沫。
  你说话就像太监,怎么这么罗嗦。不是蟹壳青要抓你,我让你滚你就滚得远远地。陈言敢把我怎么地。
  你恨他吗。施明武朝门外看了眼。他想这也是一个圈套,你一冲出门去,他们便会像杀狗一样杀了你,这个女人不会是孤身一人。门外黑沉沉地,树林里充溢着坟地气息。他忽然想起一些极其遥远的事。你不能上当千万不能上当,可他们为什么不冲进来杀你呢。他向十四姨太慢慢移过去。
  凭着十四姨太悬挂在门口的灯笼的光影,他看见十四姨太的脸上出现一种熟悉的仇恨。你知道有钱人都是一群狗。陈言那狗东西出去几年倒成了日本人的狗,我偏不爱听他的汪汪叫。她转过脸来看施明武,咭咭咕咕地笑起来,像一只翅膀乱扑的鸽子,你不认识他爹陈芝年吧,他被蟹壳青在背上钉了,两根铁钉子,这可是秘密。谁叫这老东西帮蟹壳青治病却又疼得他哇哇乱叫,惹恼了蟹壳青又不能杀他,就想出这个阴毒法子来治他,亏他聪明,这种法子只有女人和太监才想得出来。
  就在施明武把手伸向十四姨太的一刹那,他忽然觉得一支枪管顶住了他的额头,他竟不知道十四姨太如何腾身向前的。他看见墙壁上自己手臂的影子颓然垂下,恍若折翼之鸟。他想,这与他制服刘五子那一幕多么相似。他犯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他闭上双眼,你杀了我吧。他想这句话多么痛苦,与他理想中的赴死有着天壤之别。
  十四姨太忽然笑了起来,施明武感觉到那支光滑的枪在他的脸上划来划去。
  我不杀你,杀了你可就趁了陈言的心了,这个狗东西我偏要和他作对。
  那你放了我吧,我真的有急事找蟹壳青。
  可你刚才得罪了我。
  她听见他大喊起来,你这个疯女人,随你的便吧。她听见他用种种不堪的恶毒的语言骂她。她提着枪看着他微笑着,牙齿在嘴唇间一闪一闪像一个鬼。
  施明武听见她说,你这个傻瓜,叫你滚你不滚,现在后悔了吧。
  你想干什么。他厌恶地说。
  你去过上海吧,还有北京、天津你去过吧,你带我上那儿去。你知道我讨厌这个地方,讨厌蟹壳青。这个地方我呆得烦透了。听说那些城市有像天那么高的楼房。女人们在脸上抹一种古怪的玩意儿,男人一闻就迷了心窍了。她说。
  你不是讨厌男人吗。
  我也讨厌我自己,在百草园这个地方男人女人都和狗一样下贱。
  那么好吧,去上海。
  走了两步,他看见她侧过脸来说,你别想逃,想逃我就杀了你,你想试吗?
  他看见河边停着一只船。你可以听见一九四○年某个夜晚施明武的心跳多么急剧,他穿越黑暗的空间穿越一段难忘的时光走向茫然无知的目的地,黑暗在他的背后渐渐地聚拢来,仿佛乌云遮月,你发现这个夜晚无星无月。你还可以发现在一九四○年所有奔逃的故事都与船有关,你根本不知道船要把你引向何方,向你预示什么。你只能坐在这上面任其飘荡像一个茫然的灵魂。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孟回出现在他们面前,他的心骤然松弛下来,你来干什么孟回,阿三呢?他听见十四姨太不高兴他说。他紧张地注视着孟回,他注意到他脸上现出一副又像哭又像笑的尴尬表情。十四姨太后退了一步,你干什么,阿三呢?你这副样子真难看。孟回向后看了看,远远的另一条船上隐隐传来喧杂声,他知道划船人阿三正在那里赌钱。他用舌头舔了舔上唇。十四姨太说,阿三又喝醉了,是他叫你来替我划船的吧,他总这样,哪天我得让他滚得远远的。她“咚”地一声跳上船,孟回你帮我看住他,别让他跑了。
  你好,施明武。他听见孟回轻声然而清晰地说,他的眼前忽然清晰地出现少年孟回瘦如棕榈的身影。他感觉到孟回在黑暗里慢慢向他靠近,你可以看见此刻他脸上所出现的施明武曾熟悉的笑容。我要杀了你。他听见孟回飞快地咕哝了一声。但是他没听清楚。
  施明武觉得身子异常轻盈,轻如羽毛,他听见“嘭”地一声重物碰击河面的声音。他心中充满惊愕,这是我的身体掉进河里的声音吗,孟回,孟回,发生什么事了。透过透明起伏的水面,他看见十四姨太像一只动物般敏捷地从船舱里跳出来,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尖锐的哨音。他跳水跑了,跑了。他听见孟回在树林里的喊声,可以听得出孟回也边跑边喊,脚步声重重地震荡着沿河的土地,仿佛枯枝落地的声音。施明武觉得夜晚的河水格外明亮温暖,它如此温柔地拥抱你,你就是一尾寂寞的鱼儿。他看见一波一波的血从自己体内涌出,像柔软舒展的花瓣,河水很快就变红了。
  你可以在一九五六年本地出版的《革命运动史》的第二十二页读到几行简单的字;施明武,男,二十九岁,中共党员,一九四○年夏奉命去百草园一带寻找水匪蟹壳青,共商建立本地抗日水上游击队一事,随即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失踪原因、地点、时间不详。
  孟回飞奔起来。他听见十四姨太在后面喊,孟回你快回来,你瞎跑什么,你给我划船。你看见他奔跑时脸上维持着一种古怪的笑容,你看见他两腿生风,看见他奔跑的身影在黑暗中像一匹惊慌失措的野兽。

  九儿是在河边看见那两个收破烂的人的。她已连续几天在这儿看见他们了。她在蹲下身去洗衣的时候,向他们看了一眼。那个年纪老点的男人弯腰用一个木勺从河里舀水,另一个男人蹲在船头,弯弯的船背上晾着一个个的圆形的竹编的筒,那是南方特有的捉鱼工具。她看见那两个人直起腰向她望来。
  夏季的几场大雨过后,青草在河边的土地上长得极其茂盛。这是一条两岸长满乱七八糟芦苇的河流,暗绿的河面上静静地伏着那艘破烂的船,在雨季湿润的空气中充满了期待。
  刘五子忽然出现在她的面前,九儿,你在看什么?等我吗。你走开,我讨厌你。你是怕孟回吧。我不怕,你走开。九儿,你家的陌生人呢。
  刘五子伸手去扯九儿的篮子,九儿你怕什么,你家的陌生人呢。九儿看见篮子里的衣服滚落了一地。我不知道,你真讨厌。刘五子把手拿开,在原地摇摇晃晃地站了一会儿,你真不知道?大家都找不到他。
  刘五子说,我知道是孟回帮他跑了,蟹壳青知道了会杀了他。九儿说,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我不知道。刘五子看见她的视线停留在地面的衣服上,那些褴楼的衣衫仿佛一些颜色破败的落叶。他带着嘲弄的眼神凝视九儿,我跟孟回说过,他要再欠我钱,就把你给我,你就是我的老婆了。九儿轻蔑地往地下吐了口唾沫,你让我恶心,死了我也不会跟你走,我讨厌你,迟早有人要杀了你。刘五子在她身后喊,我不急,我等着蟹壳青杀了你的男人。他的笑声像一颗颗在雨季里腐烂的果子从树枝上掉下来。
  九儿就是在这时候突然奔跑起来。她气喘吁吁地奔到家门口的空地上。空地上用碎砖在泥地上嵌出了一条半圆形的轮廓,青草在周围长得稀稀拉拉的,砖石圈外面却异常茂盛起来。家门口空荡荡地,飘荡着早晨未散的雾气,像未曾全部遗忘的梦霓,树林子里的鸟鸣一声声传来,稀薄的像空气一般。九儿脚底下突然踩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她发现这又是一只僵死的小鸡。雨季开始之前,九儿在七里镇买了七只小鸡,雨季的绵长加速了这些小生命的死亡,这些日子九儿每天早晨都会发现一只死去了的小鸡,她惊恐地在这里面嗅出了死亡的气息。她把它握在手里,无聊地站了一会儿。太阳初升,阳光透过云层射出来在地面上留下一些斑驳的阴影,经过一个雨季,屋檐下的鸡冠花如今分外硕大,她看见那些花的根部仍残留着一些腐烂黯淡的叶子。阳光使这些孤独的房屋花草及青苔有了一种模糊不清的变化。站在九儿右侧,可以看见背后远处的那条船正好泊在她的耳边,仿佛在倾听又在述说。你可以看见九儿的脸部阴晴不定,也在显露这一种表情。
  九儿在灶间烧火的时候,听见了陈言与孟回的说话声。她从屋角的裂缝里看见陈言的身影。他穿着雪白衬衫的身影与这里的环境极不相配。孟回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头上沾着泥土和碎草叶子。九儿记得他彻夜未归,他看上去浑身湿漉漉的,像野地里的一棵草。
  他们的说话声忽轻忽重,充满了神秘,九儿看见孟回的半边脸,他脸上一种木然的表情是她所熟悉的,她忽然把脸别了去。
  他们进屋来了。孟回显得有些惊慌失措,他把手插在口袋里,左脚支在右脚上。整个人倾斜着站在屋子的中间,九儿看见他双脚不停地交替着,这时他把不离身的扇子从口袋里抽出来摩挲着,就在这时候九儿注意到了一个细节,她看见孟回的扇子空荡荡的,没有了绿玉扇坠显得空荡荡轻飘飘的扇子充满了陌生感。她从孟回的表情上发觉他已注意到了这个。
  陈言在翻开施明武遗物时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出在这黑暗的屋子,在所有含意模糊的气息深处,有一种东西正在迅速崩溃,而另一种东西却豁然明亮起来。他的面前摊放着一本奇怪的书,他翻开第一页时看见了一只艳丽的蝴蝶标本。
  他猛地把封页合上。这动作使孟回吓了一跳,他惊诧地注视着陈言。陈言说孟回你知道你的朋友上哪儿去了吗,划船人阿三看见那天你也在河边。我不知道,他不是我朋友。可那天你也在河边。阿三胡说,我没去。是你放跑了他,你不知道你惹了大祸吗。我没放,真的我没放。
  孟回想,我真的没放他,可不是,没放他。他忽然间变得焦躁起来,为什么找我,我说过我不知道。陈言说,不知道就不知道,我是为你好,十四姨太跑了,蟹壳青想杀人呢。他看见孟回的脸色苍白,他想他大概是吓坏了,这个胆小鬼。他不知道孟回的心里正掠过那夜狂奔时两腋生风的感觉。
  陈言拿着那本书籍出门的时候,看见奔月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那里,对于这个女孩他一直怀有强烈的好奇心,他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笑,他看见奔月的眼睛像受惊了一样逃开了去。他不知道他怎么了,就对奔月说了起来,奔月,我看见你站在百草园外面,你喜欢那儿吗,你见没见过那里的花,你这样的女孩子真该去看看。陈言对着哑巴女孩奔月不禁想起了念书时那些女同学们飘扬的笑靥和衣裙。这一刹那的追忆融在黯黑的屋子里像雪花一般飞速地消逝了。
  这个夏季里九儿愈来愈发觉奔月的古怪。这个沉默的女孩悄无声息地整天游荡在灼热的夏季田野里,她迅速地消瘦苍白下去,像一片纸人儿。人们看她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对着遥远的百草园发愣,无人觉察到这个季节里在她心中充满的浓郁的异香,无人觉察到这个季节里其实只有两个人沉浸在这一种异香里面,那就是奔月和陈言。
  其实孟家每个人的心里都在这个季节起着深刻的变化。九儿一天比一天更为长久地凝视着河边停泊的那艘破船。已经十一天了,那些小鸡已全部扔到河边的垃圾堆里。河里那只船仍没有要走的征兆,每天到河边洗衣,她察觉到那两个男人的目光日益放肆在她的身上逡巡。她希望孟回能注意到她的变化,这一段日子里,她与奔月的矛盾日趋尖锐。
  这天她从河边回来,憔悴和不安使她的心情糟糕透顶。她看见奔月的影子在房间里一闪,随后听见后窗推开的声音和咚咚的脚步声。她在房间里搜索,于是她便看见了孟回前些日子丢失的那块扇坠子,绿玉蝴蝶的须痕里沾着干涸的泥土和青苔,那只有河边才有。她记得早上铺床时枕下空空的。她实在不知道奔月是怎么得到这一只绿玉蝴蝶的。
  实际上这时候九儿已觉察到孟回与奔月之间存在的阴影,她不知道造成他们舅甥关系骤然紧张的原因是什么。这使她愈加烦躁和怒火中烧,孟回和奔月组成了由血缘相连的亲密的小团体,这种亲密使她在家中犹如外人,你说不清楚九儿与奔月间的恩恩怨怨从何时开始。
  九儿握着绿玉蝴蝶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圈,不管奔月把绿玉蝴蝶放在孟回枕下的目的是什么,她都不能让她如愿。她忽然记起一件事,刘五子说,九儿,你家的陌生人呢。陌生人哪里去了。她猛地惊白了脸。一种灾祸从天而降的感觉紧紧揪住了她。她握着绿玉蝴蝶慌慌张张地出去,像握着一块烫手的炭。
  就在河边的土地上,九儿和奔月厮打起来。奔月像一只怒气冲冲的幼兽,固执地冲击着九儿。孟回远远地看见两个女子争夺一件什么东西。这幅多次发生的场景毫无例外地使他头痛不已。他赶上前去,一手拉开两个女子,气恼地说,打什么打什么,你们俩安静点好不好,我都给你们烦死了。奔月在大口大口地喘气,九儿啐了一口,把手里的绿玉蝴蝶摔到他怀里,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回头冷冷地说,死吧,都死了才好。
  孟回愣愣地站了半晌,他想这女人脾气够坏的,女人不挨揍脾气就坏。他看见奔月蹲在地上,用一根树枝在泥上上划来划去。他想了想,蹲下身去,奔月,这个绿玉蝴蝶哪里来的。奔月眼皮低垂着,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他忽然在她眼中读到了极深的恐惧。奔月,你怎么了。他开始猛烈地摇撼着她的肩膀。那个夜晚奔逃时如飞的感觉忽然又布满了他的全身,一个遥远的问题忽然从深处翻涌而来,逐渐清晰:那个晚上我为什么奔逃?为什么。他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在前面了。他快知道这个答案是什么了。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就是如此奇怪,到如今你已全然忘却了杀人时所有令你颤栗的深深的快乐,然而那种疾步如飞黑夜奔逃时如风的感觉却时时缠绕你。他想我快知道事情的答案了。
  接着他就在奔月眼中读到了这样的语言。舅舅,你不要离开我。你怎么了奔月。那个夜晚我看见你杀那个陌生人了。奔月。叫声我不说,舅舅,你不要离开我。奔月。孟回似乎听到自己极响地叫喊了一声,奔月。叫声惊飞了栖息在芦苇丛中的群鸟,他听到了鸟翼拍打穿过云层时簌簌的声音。
  秘密揭穿时的那个傍晚彻底破坏了孟回与奔月之间的默契。奔月竭力想靠近他的心灵,然而她发现这是徒劳。孟回现在常常想起少年时女同学的那句问话,孟回你的蝴蝶呢。他想这件事可真是奇怪,那“蝴蝶”在整个故事中是一个神秘的道具一个神秘的字眼,它帮助孟回走回到所有逝去的岁月中去,又把他推向沉沦的边缘。
  在一九四○年夏天的这个事件中,你将发现不少相同之处,比如孟回绿玉蝴蝶和施明武的最终又落到陈言手中的蝴蝶标本。比如陈言和奔月同时觉察到了那股郁郁异香。五十年后如果你重读这个故事,你将不由自主地循着这些细微的然而又奇异模糊的线索去探循整个事件中人物命运的延伸方向和交叉点。
  陈言在接过那本来自施明武的沉甸甸的书籍时不知道此时他已走到森林的边缘,河的尽头。他无法察觉实际上事件的走向在一开始即已注定。一切缘自于那本神秘书籍。实际上,当他第一次翻开书籍在扉页上见到那一只艳丽逼真的蝴蝶的一刻起,他便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正起着某一种奇异的变化。
  你可以看见这个季节的许多日子,陈言足不出户,他闭门研读那本书籍。施明武的失踪很遥远了,他仍看见这个陌生人的面容在字里行间忽闪忽闪。多么奇怪,你永远也不能知道自己的未来。他感觉到自己在森林里穿行,在河流中跋涉,即使在这样的时刻,那股异香仍紧紧地追随着他,像蝴蝶一样在太阳的光泽中翩飞。夜晚的百草园中间贯穿着浩荡的风,诸种药草像水草一般低伏着身于。空气像河水一般漫流而过。就在这时候他猛地睁开眼睛。他看见红衣女孩莲儿站在桌前。莲儿,你吓了我一跳,少爷,你什么时候走。他惊讶地看见莲儿脸上忧郁的神情。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吗。他试图弄清原因:
  他们说你成了蟹壳青的人了。谁说的。刘五子,外面人都传开了。你别管,你问这个干什么。这时陈言下意以地把摊在桌上的书收起来。莲儿看见一只大蝴蝶一闪面过,飞快地滑进抽屉里去了。
  我不知道,我觉得好烦。莲儿忧心忡仲地垂下头。莲儿,你病了吗,怎么这么瘦。陈言记得莲儿五年前初进陈家时明艳照人的样子。这里的环境不好,莲儿,你不想出去吗。谁带我去,你,老爷?莲儿笑了起来。少爷,你出门惯了,自然觉得那里好,陈言想起那座遥远的城市,他忽然烦躁起来,莲儿你不知道,我真是讨厌极了,讨厌出去,也讨厌这里,可你又回来了。命要紧还是什么要紧,你以后就知道了。陈言忽然觉得这种交谈方式很愚蠢,你出去吧,莲儿。你该给爹送茶去了。他的脸上带着隐秘的笑容。莲儿忽然翻脸了,刚才我还以为你是好人呢。她板着脸把门重重地摔了一下。谁也别管我。
  她出门时,陈言在她身上嗅到了那股浓郁的异香。他忽然把书从抽屉里抓出来,向墙壁狠狠掷去,妈的,谁能告诉我更多的东西。

  孟回终于来到了蟹壳青的队伍。这是施明武失踪的七天之后。七天之内十四姨太逃跑的消息传遍了方园百里。七天之内孟回变得苍白消瘦、疲惫不堪。他被人们相传的蟹壳青要杀他的流言弄得惶惶不安。奔月像一个影子到处跟随他,像只凄凄惶惶的小狗。
  那是在早晨的事,蟹壳青的土匪们在屋外的晒场上排成排唏溜唏溜地喝粥,他们看见刘五子带着一个东倒西歪的人进了蟹壳青的屋子,他像空空的破麻袋一般摔在地上。
  青爷,你要杀就杀吧。他们听见破麻袋发出一声呜咽一样的声音。土匪好奇地围拢来,一个人伸出脚去捅捅,接着他便看见了一张昏昏欲睡的脸。
  你自己说,你干了什么了。蟹壳青说,他觉得有点好玩。
  我杀了他。
  谁。
  那个要见你的陌生人。孟回嘟哝了一声。这时候他听见土匪们哄地一下笑了起来,蟹壳青笑得连连打跌。我杀了他。土匪们看见孟回茫然地说,他的表情充满了困惑。你们笑什么。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孟回你说你杀了他,你,你也算男人。蟹壳青嘲弄地向土匪们眨着眼睛。他做了一个下流的手势。土匪们笑得更欢了。
  孟回觉得自己的双脚离了地,他被蟹壳青揪住衣领高高地悬在空中。本该杀了你,你小子真不禁吓。青爷,你真要杀了我吗。总算你胆儿不是太大,还晓得求我饶命,你会杀人,鬼才信你,你大概是吓破胆了吧。孟回觉得自己昏了头,他从蟹壳青眼睛里看见自己吊在空中的模样,他的肩膀紧紧缩着,而手脚却软软地垂直下去,像一只难看的青蛙。
  青爷我一向恩怨分明,你不用替你的朋友瞒我,我知道那个死婊子是跟他跑了,我早知道她有这个心。你怕我去追,所以你说你杀了他。差点被你骗过了。孟回听见蟹壳青说,他听见卡一声子弹上膛的轻响,一支冰冷的枪管顶在他额头慢慢往下滑,塞进他的嘴里。蟹壳青满脸杀气,他的声音一下子生冷起来充满了铁器的味儿,真该杀了你。
  在屋外的土匪猛然间听见一声喊叫,他们听见孟回在屋里没命地喊了起来。
  伤好之后孟回就留在了蟹壳青的队伍里。他不记得过了多少白天黑夜,当能拄着枪杆到外面晒场的时候,人们发现他的走路姿势更加难看了。那些土匪漠然地看着他,其中有几个嗤嗤地笑了起来。他感觉他们的眼光停留在他身体的某一个部位,其中一个踱到他跟前。孟回,你没用啦,把九儿让给我吧。凑在跟前的那张嘴喷出令人恶心的气味。孟回举起袖子遮住眼睛,盲目地挥动枪杆。走开,让我安静一会。他们听见他用哭一样的声音说。
  他蒙着脸蹲在晒场上。杀了你们杀了你们,他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内心反复呻吟。晒场上的人渐渐走光了。一些风掠过,掀起了一些零乱的柴草和尘土。季节渐渐开始变换,无声无息地便有了些衰败的模样。

  陈言与蟹壳青之间的分歧明显始于一年之后。这一年中间百草园附近乡村的人们经历了许多变化。日本人进驻了七皇镇,蟹壳青成了当地治安民团的司令,名义上当了日军的官。百草园的人们这才知道一年前陈家少爷陈言突然回乡的原因。奇怪的是,一九四一年陈言的身份非常模糊,他以特殊的身份往返于日军总部和蟹壳青的队伍之间。
  五十年后重读这个故事,你将看见一九四一年的一些场景。你看见土匪孟回摇摇晃晃地向你走来,他走路的姿势难看极了。秋天的阳光一闪一闪照着他拽在手里的枪,它和路边的白霜一样闪耀着一种银子般耀眼的光泽。土匪孟回在一条田间小路上走,他的左右前后跟着一些稀稀拉拉的上匪。田野里有一些劳作的人们直起腰向他们长久地观望,像一群等待哺食的鸟。如果你是孟回,你将发现这些黧黑的面孔上一种隐含恶意的嘲笑的表情多么令人生厌。一年来孟回的缺陷已成为百草园方圆百里的笑话。人心是多么难测,他们时时想看到你的笑话。
  就在这时他看到刘五子的身影在他旁边一闪,孟回赶紧低头。在这里他最不想惹的就是刘五子,可他躲不了他,他总是带着些恶毒的玩笑往他跟前凑。他把袖子遮住了大半个脸,假装咳嗽,这个有意无意的动作带着一些遥远的气息。那是少年孟回的痕迹,这个动作像蝴蝶一样在孟回的生活中反复出现。
  孟回,见到我躲什么,你怕我吧。
  怕你什么。我不惹你,你也别找我。
  不找你找谁。你猜不到的;孟回,昨天晚上我梦见九儿了。
  爱梦就梦,谁也管不了你。孟回的脸开始苍白起来,他眼睛盯着这个老是奇怪地在他面前摇摇晃晃的人说。
  走了很久,他还听见土匪们的哄笑声。谁也不把我当人看,他想。他听见那些人在后面说,这家伙和陈少爷倒是一路货,都是一副阴阳怪气相。有一人说,这你就不懂了,孟回不爱女人,那是他不行,可不知道陈言是为什么啊,那些人哄地一声狂笑起来。
  你看见孟回的脸上露出一副奇怪的笑容。
  清晨的时候,陈言出了自己的屋子,独自一人向屋后的树林走去。蟹壳青的部队此时身处湖中的一个岛屿,四周茫茫皆芦苇。从这望出去,你并不能看见百草园,蟹壳青的队伍最近与国民党的谢思勤部队接了好几次火,以不得不暂时退避湖中告终。陈言的心情很是阴郁。他一直往前走了不知多久,这是一条潮湿的泥径,路旁边是一些杂乱的芦苇,发出苦涩的气息。人往前走,芦苇往后退,走快了会有种猝不及防的感觉。这儿是多么安静,与芦苇之外的鸟鸣嘈杂恰成对比,他像鸟一样在芦苇中穿行。到七里镇了,到王家渡了。芦苇以及沿岸一带回荡着一种神秘的呼唤,他听出这是蟹壳青及其土匪们的笑谑声。这是一种多么奇怪的方式,船泊在河里,你听他们说这儿到了,那儿到了,你以为你已远远地离开,你以为你已走了很远的路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而其实这不过是你的错觉,你根本是在原地打圈。他沉溺在这一种呼唤里。陈言觉得自己像鸟在芦苇中穿行。
  孟回就是这时候出现在他眼前的,他出现在他眼前无声无息像一个影子,使陈言吃了一惊。你来这儿干什么,鬼鬼祟祟的,陈言厌恶地说,他从孟回肩头望过去,看见那条泥径像一条蛇在草丛里忽隐忽现,那些开在路边的白色的野花里星星点点吐着腐烂的芬芳。他手里的马鞭子不耐烦地敲击着裤腿,手背在裤袋里碰到一本硬硬的东西。一想到这本神秘的书,他便打心眼里厌恶孟回,这一个联想或者感觉简直匪夷所思,就像他很难确认死者或者说逃亡者施明武与孟回之间的友谊。
  你到底要干什么,为什么站在那儿,你哑了吗。陈言听见自己的声音极不耐烦。他毫不掩饰自己对孟回的厌恶,你走开,别挡我的道。
  少爷,刘五子说您的坏话,孟回说。
  他爱说什么就说什么。陈言隐约知道孟回与刘五子之间的仇恨,他挥挥手,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吗,你走吧。
  少爷,刘五子他是狗仗人势,他才有这么大胆的。孟回向前跨了一步,急急地叫。
  他到底说什么了,陈言讥笑地看着他。
  他在外面说陈家老太爷被蟹壳青背上钉了铁钉子。孟回顺着眼,他偷偷瞥见陈言的脸一下子变得刷白。一股狂喜像火焰一样在他的五脏六腑间窜动。
  他真是这么说的?陈言慢慢地问孟回。
  这是真的吧。孟回的话音里露出明显的幸灾乐祸。狗,看你们还神气得了。他在心里说,他在心里这样想的时候,把陈言和蟹壳青、刘五子统统斥之为狗。他知道他此刻击败了陈言。
  百草园那股甜香忽地浓郁起来,几乎清晰可闻,陈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就在这时他举起了马鞭子。他突然举起马鞭子狠命地向孟回抽去,我讨厌你,你给我滚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一支走调的笛子,发出尖锐的哨声。孟回猝不及防,他一边闪避一边大叫,跳来跳去像一只惊慌失措的野兽。
  蟹壳青看见你的那本书了,那本有蝴蝶的书。我知道那是施明武的书。当陈言俯下身去看孟回血肉模糊的脸时,他忽然听到了这句令他惊心动魄的话语。他看见鲜血像菜汁一样从孟回的脸颊流下,他的脸多么像一叶揉碎的烂白菜帮子。

  至今你仍无法知晓陈言与土匪蟹壳青最终反目成仇的真正原因。一九四一年冬天陈言杀了蟹壳青后率领治安军投向共产党的水上游击队。
  百草园至今仍传说,陈言与蟹壳青之间维持了一天一夜的拼杀。透过五十年时间的迷雾,今天你仍可闻见那股剧烈的血腥味弥漫在百草园上空历久不散。
  一九四一年寒冬的一个凌晨,划船人阿三在沿河的芦苇,丛里看到了离家一年多的孟回。你知道他已不像个人样,后来阿三对人说,刚看见我头皮一炸,我还以为他死了呢,阿三记得他伸出脚去踢了踢,醉死的鬼,别在这儿挡了我的路。他还以为是哪个醉汉呢。脚上所触人体出乎意料的软弱使阿三吃了一惊。孟回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在阿三的脚尖翻过来,呈现出一种绝望的苍白,他的脸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鞭痕,可你还是能一眼认出这是孟回的模样。
  吃早饭的时候,百草园都知道了孟回回来的消息。一伙人半蹲着,围在孟回周围形成一个圆圈,静静地看着卧在地上的孟回,他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谁也不知道孟回这样在河边卧了多少时辰。后来你就看见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奇怪地摇晃着脑袋,一边含糊不清地嘟哝,站在附近的人们听见他说,狗,我杀了你们。有人笑了起来,似乎原先肃穆的气氛顷刻间化于无影。阿三说,喂,给我们说说陈言和蟹壳青的事。孟回说,别问我,我不知道。他像一个醉鬼一般趔趔趄趄地向前走。
  听说蟹壳青的头都被陈言割下来喂狗了,他们还说蟹壳青的床底下埋着九大瓮金子。说话的人的声音很急切。孟回忽然一下子发起火来:你别烦我,要不我也杀了你。他的眼神类似于一种冰冷的利器。
  孟回的身影在人们的目光中一步步远去。良久,阿三忽然追上去喊,孟回,你快回家去看看吧,你家没人啦。

  哑巴女孩奔月有一天走上了通往陈家水上庄园百草园的吊桥。这几天陈家很乱,陈家唯一的女仆莲儿突然失踪,在仆人中间流传着种种流言。没人管的吊桥使奔月感到很奇怪,她记得那个红衣女孩莲儿。她看见仆人们匆匆地在院内走来走去,可没人管她,她觉察到了庄园内的异常气氛,可是她被这个秋季百草园内盛开着繁花的诸种药草迷住了。她想起陈言对她说过的话:你见没见过那里的花,像你这样的女孩子真该去看看。
  她看见了百草园深处那间黑色的小屋。五彩缤纷的繁花之中那间黑色的小屋散发着神秘的气质和魅力。当她突然察觉到药草圃附近悄无一人时,她不由感到了一些犹疑不决。很难说是在哪一刻她忽然明白,那股她熟悉已久的异香,就来自眼前的小屋,她注意到小屋的门虚掩着。
  直到后来陈家的仆人们才看见奔月从黑屋子里面出来,他们着见她一身红衣,恍如莲儿再世。女孩奔月成了接替莲儿的陈家又一个女仆。
  此时九儿的失踪已成为此地茶余饭后的话题。人们发觉她好久没到河边去洗衣了。于是便有人恍然记起,九儿曾在一个中午向河边走去,天很热,然而九儿却穿得整整齐齐,她的神情多么古怪。他记得,在说话的时候,九儿心神不定,她不停地向泊在岸边的一只收破烂的木船张望。
  奔月的那身红衣同样给孟回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他回家第一次见到奔月时的情景。他是在水壕的这边遥遥地看见奔月的,这时候他蓦然大叫起来,奔月,奔月。他看见那个红色的身影停止了,像是在观望什么。孟回看见那红衣像一团火焰像一团野花燃烧在灰色的百草园中。他不知道他后来究竟说了些什么,他记得他不知怎么沿着水壕边无目的地来回奔跑起来,他歪歪斜斜的脚步像枯枝败叶嚓嚓作响。后来他像一团湿泥般软瘫在地上。他听见自己哭泣的声音歇斯底里像一个女人。田野里的人们静静地观望着这一幕,后来他们看见奔月慢慢地手指放到嘴边,吹了一个响亮亮的音符,像一只白鸟悠然从田野中掠过。
  孟回的心剧烈地跳起来,停了一会儿,他的嘴唇活动起来,做了一个吹的姿势,但很快又松弛下来,他不再看对面的红衣身影,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奔月,我不会吹了。秋风从那边的地平线过来,在田野横掠而过,带来一些茫然的声音。他低下头看见水壕里自己的倒影像秋风中一棵凋零的棕榈。
  你终将明白,百草园陈家其实只是一个虚幻的象征,就像是陈言、奔月念念不忘的那股奇异的浓香。一九五○年初陈家神秘的主人陈芝年在一个深夜死去,死因不详。当年春天,参与土改的百草园人们在寻找传说中的陈家财宝时,发现了死去的女仆莲儿的棺木,她的面容栩栩如生,工作队的医生说这是由于莲儿生前大量服食一种神秘的麻醉品的缘故。而哑巴女孩奔月的线索也在一九五○年就中断了。
  你无法推断她的失踪或死亡。

  有关一九五○年我们掌握的唯一史实是,陈言作为解放军某部师长在中国西部的一次大规模的剿匪中牺牲,至今他的遗言仍使人们迷惑不解。他说,爹,我又闻到那股奇香了,多么香啊爹。

  1992·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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