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北京西郊大学区里。长大以后,到美国留学,想要恭维港台来的同学,就 说:你国语讲得不坏!他们也很识趣,马上恭维回来:不能和你比呀。北京乃是文化古 都,历朝历代人文荟萃,语音也是所有中国话里最高尚的一种,海外华人佩服之至。我 曾在美国华文报纸上读到一篇华裔教授的大陆游记,说到他遭服务小姐数落的情形:只 听得一串京片子,又急又快,字字清楚,就想起了<<老残游记>>里大明湖上黑妞说书, 不禁目瞪口呆,连人家说什么都没有去想——我们北京人的语音就有如此的魅力。当 然,教授愣完了,开始想那些话,就臊得老脸通红。过去,我们北京的某些小姐(尤其 是售票员)在粗话的词汇量方面,确实不亚于门头沟的老矿工——这不要紧,语音还是 我们高贵。 但是,这已是昨日黄花。今天你打开收音机或者电视机,就会听到一串"嗯嗯啊 啊"的港台腔调。港台人把国语讲成这样也会害臊,大陆的广播员却不知道害臊。有一 句鬼话,叫作"那么呢",那么来那么去,显得很低智,但人人都说。我不知这是从哪 儿学来的,但觉得该算到港台的帐上。再发展下去,就要学台湾小朋友,说出"好可爱 好高兴噢"这样的鬼话。台湾人造的新词新话,和他们的口音有关。国语口音纯正的人 学起来很难听。 除了广播员,说话港台化最为厉害的,当数一些女歌星。李敖先生骂老K(国民 党),说他们"手淫台湾,意淫大陆",这个比方太过粗俗,但很有表现力。我们的一 些时髦小姐糟塌自己的语音,肯定是在意淫港币和新台币——这两个地方除了货币,再 没什么格外让人动心的东西。港台人说国语,经常一顿一顿,你知道是为什么吗?他们 在想这话汉语该怎么说啊。他们英语讲得太多,常把中国话忘了,所以是可以原谅的。 我的亲侄子在美国上小学,回来讲汉语就犯这毛病。犯了我就打他屁股,打一下就好。 中国的歌星又不讲英文,再犯这种毛病,显得活像是大头傻子。电台请歌星做节目,播 音室里该预备几个乒乓球拍子。乒乒球拍子不管用,就用擀面杖。这样一级一级往上 升,我估计用不到狼牙棒,就能把这种病治好。治好了广播员,治好了歌星,就可以治 其它小姐的病。如今在饭店里,听见鼻腔里哼出一句港味的"先生",我就起鸡皮疙 瘩。北京的女孩子,干嘛要用鼻甲来说话! 这篇文章一直在谈语音语调,但语音又不是我真正关心的问题。我关心的是,港台 文化正在侵入内地。尤其是那些狗屎不如的电视连续剧,正在电视台上一集集地演着, 演得中国人连中国话都说不好了。香港和台湾的确是富裕,但没有文化。咱们这里看上 去没啥,但人家还是仰慕的。所谓文化,乃是历朝历代的积累。你把城墙拆了,把四合 院扒了,它还在人身上保留着。除了语音,还有别的——就拿笔者来说,不过普普通通 一个北方人,稍稍有点急公好义,仗义疏财,有那么一丁点燕赵古风,台湾来的教授见 了就说:你们大陆同学,气概了不得…… 我在海外的报刊上看到这样一则故事:有个前国军上校,和我们打了多年的内战; 枪林弹雨都没把他打死。这一方面说明我们的火力还不够厉害,另一方面也说明这个老 东西确实有两下子。改革开放之初,他巴巴地从美国跑了回来,在北京的饭店里被小姐 骂了一顿,一口气上不来,脑子里崩了血筋,当场毙命。就是这样可怕的故事也挡不住 他们回来,他们还觉得被正庄京片子给骂死,也算是死得其所。我认识几位华裔教授, 常回大陆,再回到美利坚,说起大陆服务态度之坏,就扼腕叹息道:再也不回去了。隔 了半年,又见他打点行装。问起来时,他却说:骂人的京片子也是很好听的呀!他们还 说:骂人的小姐虽然粗鲁,人却不坏,既诚实又正直,不会看人下菜碟,专拍有钱人马 屁——这倒不是谬奖。八十年代初的北京小姐,就是洛克菲勒冒犯到她,也是照骂不 误:"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能在我这儿起腻,惹急了我他妈的拿大嘴巴子贴你!"断断 不会见了港客就骨髓发酥非要嫁他不可——除非是领导上交待了任务,要把他争取过 来。粗鲁虽然不好,民族自尊心却是好的,小姐遇上起腻者,用大嘴巴子去"贴"他, 也算合理;总比用脸去贴好罢。这些事说起来也有十几年了。如今北京多了很多合资饭 店,里面的小姐不骂人,这几位教授却不来了。我估计是听说这里满街的鸟语,觉着回 来没意思。他们不来也不要紧,但我们总该留点东西,好让别人仰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