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是东西

王朔

　　所有人都不是好人，我是人，所以我只能不是好人

　　有的时候我也不懂自己为什么阴暗，把别人干的事一律往坏处想。穷人出本书，认定这
人不甘寂寞，不守本分；名人说两句闲话，媒体报道某人就说炒作；导演拍部片子卖钱是傻
逼，不卖钱还是傻逼。说来说去，就是不相信这人目的就是他正在干的这件事，一定要去打
探、猜来猜去，无非是“名利”二字，某人想钱想疯了。某人想出名想疯了，得出了这个结
论，自己也踏实了，觉得把人家看穿了，进而把纷纭世相也看破了，如同小孩子问人吃的饭
都到哪里去了，一定要追到厕所，追到粪坑，欣开粪井盖子看到鸡鸭鱼肉化作一池粪便，才算
满足了求知欲。有人问过我，你为什么这么苦大仇深？谁该怎么你了？小时候遭了什么罪，
为什么对一切都透出这么一股恨劲儿？

　　还真问住我了。我确实是没饿过肚子，没挨过暴打，想干嘛干嘛，一辈净恩，施舍，到
处说拜年话，见谁都笑眯眯，为来世垫砖铺路，当大善人才对。

　　想来想去是本性，本能，本人的操性。我是人，追名逐利的人，因而所有人都是追名逐
利的人，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逻辑。我发现自己不是一个好人，而且被再三证明，于是十分
失意地接受了现实。这时能多少对自己有些安慰，不至于因此不爱活了的惟一有效的方法是
将同一逻辑逆推：所有人都不是好人，我是人，所以我只能不是好人。这么想显得事情有商
量，一切都是先天的，与个人品质无关。不是不想当好人，是当不成，甚至可以把这归为人
性，这样才算全乎人儿，好人才没人性呢！

　　实际上是自己先预备了答案，再去套所有人，非要列出和自己答案相等的算式，否定别
人就是肯定自己，不说自己比别人优越吧，起码不比别人更坏——千万别有例外。

　　这么想惯了，好好的便脸露凶光，谁也没招你谁也没惹你就觉得已经被人严重对不起了。

　　这听上去像自我批评，准备改，不，我不是这意思，我坚持自己的观点：没一个好东西
，怎想别人也不过分。所有自夸的、自以为正的，在外招摇的，都是暗中夹带自己私利的，
必须有人出来给他们添加恶心，别让他们觉得有一手遮天的好事，占多大方便宜多大眼，这
不是洒狗血，是行使自然律。

　　应该立法，取消所有公众人物的名誉权、隐私权，造成一种共识：公众人物，即是供公
众嚼舌头的人物。这样，就剩下无耻之徒了，起码可以少一些爱得了便宜卖乖的假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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