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蒙
一百块洋灰砖上,闪耀着一百个白热的太阳。楼房挡住了仅有的一点风,但风也是
热的。槐树上的蝉在热风中声嘶力竭地叫喊。轰隆隆,各种各样的大小车辆,在楼前的
柏油路上驶来驶去,一次又一次地轧过了他的神经和躯干。
强发在这没遮拦的一片白光中生活,赤着黝黑的脊背,穿着一条原本是白的,如今
已经变成了灰黄色的浸透了汗水的裤衩,脚上是一双四分五裂了的塑料凉鞋。
炎热使他昏涨,炎热使他麻木,炎热使他悲愤痛苦。从大城市的金山银海里挣上一
点点,怎么就这么难?他背井离乡,他露宿街头,他每天干活十五六个小时,他每天只
吃二斤大饼、五分钱咸菜,就着不要钱的凉水。
“钱——”蝉在阳光里一面燃烧着一面诱惑地叫着。
他是个年轻的木匠,从山那边樱桃谷来。樱桃谷有山、有树,有小小的水库和涓涓
的山涧,有荫凉,有永远轻松的风。
但是这里有钱。为了赚钱,二十二岁的强发第二次到大城市来,给搬进了新楼的城
市居民打家具。当他推刨子的时候,那钢刃铲削木头的声音是“一——毛、一——
毛……”当他拉锯的时候,那钢牙咬啮木头的声音是“现——钱、现——饯……”当他
清扫被太阳晒得冒了烟的白花花的刨花和锯末的时候,他恨得牙疼——为什么这不是一
堆白花花的钱?
他去年第一次进城,带了一千块回樱桃谷。他挣了一千五,吃了五百。他吃过富强
粉饺子,木犀肉与米饭,还喝过被家乡的老人称作“马尿”的啤酒。今年,他要带回去
两千,他已经向他追求的姑娘彩云许下诺言、夸下海口。钱这个玩艺挣起来是有瘾的,
愈多愈不嫌多,愈赚愈想赚!
今年木器贵了,工钱高了,他又勒紧裤带。已经两个月了,他没吃过一次炒菜,更
不要说是肉。有时候他嫌买饼耽误时间,便一次多买一点。天热,等到吃第二顿的时候,
饼已经变馊,他便馊着吃下去。“又省下一块五。”他鼓舞自己,离两千的目标又近了
一步。
一——毛,一——毛,现——钱、现——钱……
这两千块钱他是为了彩云挣的。他爱恋着那长着娇嫩的小嘟噜嘴的彩云。去年,他
已经托人去说了一回媒。今年春天,他自己又追上正在挑水的彩云,心狂跳着,亲口对
彩云说:“我在银行里有一千,今年还要挣两千,秋上咱们办了吧,我有手艺,累死累
活也要让你享一辈子福!”他把心都掏出来了,但彩云没有答言。
难道还嫌我钱少么?是的,柿子坡村有一个能人,倒腾粮票,赚的钱数不清,十块
一张的票子论斤约,一斤票子是七千块。
倒腾粮票?他不会,也不敢。他只会卖力气,卖手艺,延长干活时间和苦自己,老
不吃肉,嘴是苦的。大街上饭馆里传出来的炒菜香味,还有住在楼里的各家炖肉、煎鱼
的香味使他流口水,使他发晕。
樱桃谷的樱桃也不多了,栽樱桃不进钱,还不如大蒜。强发给彩云爹建过议,砍掉
樱桃,栽蒜。彩云家有个年代久远的樱桃园,春天樱桃树开满了银色的花,可惜,白花
花的,却不是钱。
绕过彩云家的樱桃园,是一座破败了的天主教堂,村里没有人信教了,大队在那里
设立了兽医站和外贸收购点。教堂门口张贴着收购马鬃马尾的宣传画。教堂里有许多野
鸽子,到处都是鸽子窝。夏日黄昏,教堂尖顶的歪斜了的十字架上,常常落满了灰色的
野鸽。
强发掏过鸽子窝,捡过鸽子蛋,烤过鸽子肉。听人说,鸽子肉是世上最香的肉,在
城里吃一只鸽子要花好几块钱,或许花好几块钱还吃不着。有一次他捉鸽子,被彩云看
见了,彩云是那样紧锁眉头、满脸愁云,使他不自在了好半天。
唉,小女子。勾人魂魄。
一——毛,现——钱……现在这里,没有樱桃树,没有山涧,没有彩云,没有教堂,
也没有野鸽子,连麻雀都不见。
现在只有满天满地的太阳,他到天黑要把一个写字台做出来。他甘愿蓬首垢面、汗
臭熏天、省吃俭用地干。只要彩云知道他的心,知道他愿意为了她受累受苦。等彩云答
应了,秋天办喜事的时候,他要宰五口猪!
他要樱桃谷的彩云,想起彩云他就想哭一场。他一定要得到彩云。如果三千块不行,
他就挣五千。五千不行七千,八千,一万。彩云,我给你挣一万!你还会那样一脸愁容
地看着我吗?
他有点心慌。他的手一抖,刨子在手里跳了一下。
这就会出现一个坎儿。怎么补救呢?手艺不能含糊。
一个东西白花花地一闪。没等他转过向来,这个东西已经落在他狗眼前,落在他刨
得不太平滑的一块木板的另一端。
肉!
长而肥的脖子,颈上长着一圈褐黑色的毛,肚皮是那样柔软肥嫩,长满羽毛的大腿
是那样丰厚结实,连翅膀也是饱满多肉的。它歪着小小的头,毫无警戒地出现在他的面
前。
灰鸽子?哪儿来的?樱桃谷飞来的?
肉!香啧啧的肉!
他仿佛正在扒掉裹在鸽子毛外的黄泥,他仿佛正在把外焦里嫩的鸽子肉放到口里,
他仿佛听到了鸽子的热油烫得口水吱吱响。
他的手已经触到了鸽子头部的柔软的茸毛,他只要一用劲就能把鸽子的脖颈扭断,
他渴望鸽子的血滴到自己的虎口上——让它成为真正的肉!
但是鸽子不慌不忙地飞走了。
鸽子飞得不高,也不快,好像在贪恋着什么。
强发眼睛红了,非吃你娘的不花钱的肉不可!
只扬了几下翅膀,鸽子落到楼前马路正中。
嘎地一声,一辆上海牌小轿车刹了急闸。又咯地一声,一辆连挂式大型公共汽车紧
急刹车。强发向鸽子冲去,被车流挡住了。
又一辆无轨电车停下了,许多自行车停下了。人们惊讶地看着大模大样地妨碍着交
通的灰鸽。它站在公共汽车的水箱前,昂着头,歪着脖。
从公共汽车上下来两个年轻人轰鸽子,它不但没有听从劝告离去,反而变本加厉,
钻到公共汽车底盘下面去了。
所有围观的人都向公共汽车司机打手势:不要开车!不要轧着鸽子!
小汽车门打开了,一个中年干部和一个白发老者走了出来,他们走近公共汽车,俯
身寻找车下的淘气的灰鸽,并且急急地说着什么。
公共汽车司机一跃而下,气急败坏地骂着灰鸽,像骂一个不遵守交通规则的行人。
交通民警皱着眉大步走来,当弄清情况以后,这位在大街上有着无上威严和魄力的
指挥官却不知道该怎样指挥了。他急出了一头汗。
好多人围观。咕咕咕、嘘嘘嘘、哧哧哧、嗵嗵嗵,人们发种响声,吹口哨,跺脚,
扔石子和土块……
灰鸽硬是不肯出来。
强发拨拉开两边的人和自行车。当他看准鸽子的位置以后,略一犹疑,便趴下,向
车底爬去。
他听到一阵惊呼,一阵赞叹。“危险!”是司机与交通民警同声呐喊。
他的手又一次触到了鸽子的羽毛,他似乎已经攥到了鸽子的一只脚,忽然,他想起
了有那么多车停在这里,那么多人围在这里,看着他,他的手软了。鸽子从车底盘下逃
了出去,飞起来了。
灰鸽在街道和新楼上空盘旋,渐渐升高。
强发从车底盘下倒退出来,站起的时候,听到的是一片欢呼和鼓掌。他懊丧地睁开
被灼热的瓦斯熏得闭起了的眼,在白花花的天空上,隐约有一个灰点子。
有人拍打他的肩膀,有人向他打听为了什么和怎么回事。好像还有一个女孩子对他
说:“您真好!”
我——真好?我是——您?
那女孩子的声音使他想起了彩云。他想起了家乡的野鸽子在山涧和教堂尖顶上成群
盘旋,每只鸽子的尾巴张开以后就像张开的折扇一样地浑圆。他想起队里集合上工和召
集开会时敲响的钟声。他想起那片他建议砍去的樱桃园地面上的野薄荷的清香。他想起
今年春天,在满园都是白花花的樱桃花的时候,他看见彩云挑水,她一边走着一边轻巧
地换肩,头发一甩一甩,连眉毛的扬动也叫他心疼得要命……
“您真好!”彩云是不会这样说他的,即使强发献给她一万块钱。
但那不是“真”的。他勇敢地钻到车底下并不是为了解救那只鸽子。他不真好。
当鸽子已经平安,围观的人群走散,各种车辆恢复了正常的流转以后,他流下了混
浊的泪水。为了他确信是从樱桃谷飞来的灰鸽,为了彩云的满面愁容,为了他从来都不
了解的比三千块更好的“真好”……他哭了。
楼上阳台出现了一个少女,身穿白底V字形大蓝条纹无袖连衣裙,口衔着蜡管,正
在喝才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樱桃汽水。她看了看木匠,又看了看大街。
“怎么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问。
“没事,爷爷,没事。”少女悠扬而又轻柔的回答,活像天使。她微笑着吸吮了一
下,一股清爽甜香的淡红色的汽水,顺着蜡管进入了她的口腔,流到了胃里。
198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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