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
(中篇小说)
王芫
如果说一切抽象的概念都有其象征的话,那么空虚的象征一定是头发。从平静
的生活中,它们一根一根地抽出来,慢慢地覆盖了你的前额,遮挡了你的眼睛。它
每天不停地长,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当它长到你忍无可忍的时候,你就剪下一把,
然后它接着长。
所以海口遍地都是发廊。
林珂到海地来后,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收拾头发。没事儿的时候就坐到发廊
去,她梳的是那种扣边短发,也变不出什么花样来,无非是让小姐又洗又吹罢了。
因为可施展的余地小,所以小姐吹得十分仔细,把弧线弄得优雅而分明。她本人五
官的轮廓本来就不清晰,加上她以为自己年纪大了,也不怎么化妆,所以初见她的
人,对她的印象就剩下了头发。
林珂是作为外方代表被派到这里长驻的。她所在的公司与海南当地一家公司合
作,在海口市开了一家娱乐城。因为开业比较早,占了先手,所以生意还不错。外
方打算在海口长期投资下去,所以除了娱乐城外,另在金贸区的龙珠新城买了两套
公寓,装饰一新,作为海口办事处的办公室兼雇员宿舍。林珂和另外两个管理娱乐
城的小姐一起,住在其中一套里。林珂作为外方代表,并没有管理娱乐城的责任,
她主要是与合作方及当地政府协调关系,处理一些紧急事件。娱乐城运转得很平静,
于是林珂就无事可作。她一般早上十点钟起床,然后从楼下报箱里取来报纸,浏览
一遍,剪下有用的信息,用来写每周报告和经济形势分析。做完这一套,就差不多
十二点了。吃完饭她还要睡一觉,这一觉一般要睡到下午三点,因为海南的政府机
构一般要睡到下午三点才上班,时间长了,她也就入乡随俗。醒来之后,她就在办
公室里守着电话坐着,有时就会有一些关系单位的领导打来电话,说明有应酬,请
她出席。她于是就力邀他们把应酬安排在自己的娱乐城里,当然是免费的。对方如
果答应,她就要推说自己不舒服,或者有事,不能出席了,同时表示会安排专人照
顾他们。放下电话,她再把刚才记下的姓名,官职,客人数量,注意事项等一一交
待给两位小姐,这种电话一般五点以后就不会再来了。五点以后一切都将按既定计
划进行。然后那两位小姐就要去娱乐城上班。林珂则独自一人上街去吃饭,顺便租
两盘录像带来看,或者去附近的书店买本书。一般来说,就在她吃完饭,手里拿着
录像带或者书的时候,她会走进一家发廊作头发。这天傍晚,和往常一样,林珂完
成了这一套程序之后回到公寓。公寓里一片静寂。林珂就搬了把凉椅走上了天桥。
所谓天桥,不过是在两座公寓楼的二层楼之间搭起的一条人行走道。这两座楼位于
龙珠新城的入口处,所以这天桥也像一座门框,框住了里面的另外几座楼。林珂很
喜欢在黄昏的时候到天桥上来坐一坐,天桥的水泥护栏有半人高,她一坐下,就只
能露出一个脑袋。进出龙珠新城的人全被她尽收眼底,但人们却不一定看得见她。
这里才不过二月份,北京仍是寒风彻骨。海南却已有了夏天的迹象。因为离赤道近,
白天日照很厉害。水泥质的天桥吸了一天的阳光,现在正将热能向外缓慢地释放。
然而又终究还不是夏天,略带凉意的海风不知不觉地吹过来了,所以脚下感到温热,
但头发却感到干爽,她很喜欢这种感觉。她点着一只烟。烟头一明一暗。偶尔有走
过天桥下的人,看到了天桥上的火光,抬头望一眼,但却什么也看不清。于是继续
走自己的路。她的脚下渐渐积了四五只烟蒂。天已经完全黑了,小区里的路灯亮了。
淡黄色的圆圆的路灯就在她脚下不远的地方,林珂恍然觉得自己在天上。正在这时,
一辆白色的跑车开进了小区,放慢了速度,正巧停在天桥下。林珂把脑袋伸到护栏
外,却什么也看不到,只听到车门砰地一声关上,然后是一个人跑向楼里的脚步声。
过了一会儿,那个人又跑了出来。拉开了车门,大概是犹豫了一下,然后车门又关
上了。接着就是走上天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林珂不由得坐正了身子,悄悄地在
地上掐灭了半截香烟。上来一个白色的人影,那人影在离林珂四步开外的地方站住
了,说:“你果然在这儿“。林珂这才知道,原来是陈世男陈世男是娱乐城海南合
资方的经理。生在海南,长在东南亚,现在年方三十,精明强干,据传说他跟黑社
会有点儿瓜葛。林珂所在的公司一开始对和这样一个人合作也举棋不定,但后来还
是抵制不住巨大的诱惑。结果,派来的第一任代表是个男的,被他气跑了。第二任
代表是个女的,被他勾走了。无论是被气跑还是被勾走,全都是自己主动,说到底
也不是陈世男的责任,林珂的公司有苦说不出。好在娱乐城的生意还不错,公司又
不愿意撤回好不容易在海南立住的这只脚,为了继续合作,就把林珂派来了。林珂
今年三十岁,却已经有了十二年的工作经验,从餐厅服务员干起,一直干到领班,
经理,可说是风霜阅尽,刀枪不入。林珂临危受命,如临大敌般地来到海南,准备
面对这样一个难对付的对手。但来了一个月,却只在公开场合见过他两次。而且都
是匆匆地来,匆匆地走。无论多么盛大的场面,他也就是在隐蔽处坐上一会儿就不
见了。林珂心想:这黑道和白道到底是不样,普通有了点小成就的人都是唯恐别人
不认识他,可陈世男这样的人却是最怕别人认识他。这样也好,省了很多麻烦。林
珂于是放松了警惕。她从戒备的立场出发,只认为这样一来少了麻烦,殊不知自己
也就因此失去了接近经营核心的机会。以至一个多月以来,意志渐渐消沉,每天只
以作头发为乐。刚才,在昏暗的街灯之上,如果陈世男不说话,她竟无法认出他来。
“原来是陈经理“,林珂连忙站了起来。“连我都认不出,真让人失望,“陈世男
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原地。林珂笑着说:“陈经理每日深居简出,不就为了避免
让各色闲杂人等认识吗?““凡人当然无所谓了,可是有慧眼的人,应该认识我。
““陈经理是说我有眼无珠吧?““哪里,哪里,你是外方代表,我应该多拜访你
才是。“陈世男说着就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林珂身边。林珂本来是背对着栏杆站
着,陈世男走过来,面对栏杆,把双臂搭在栏杆上。林珂于是也转过身来。林珂转
过来的时候,陈世男正好掏出一盒烟,向她递过来。林珂也不客气,就抽出了一支。
借着微弱的路灯光一看,是凉烟。“陈经理也喜欢抽凉烟?““哪里,哪里,专为
女士准备的。“林珂心想:看来所言不虚呀。正想着,陈世男就点燃了打火机。先
给林珂点上。打火机移到陈世男自己眼前时,林珂在跳动的火苗之上,看到了一张
颧骨突出,黝黑寡肉的脸。这样的脸在海南是常见的。林珂总有一种感觉,也许是
偏见。就是看见与自己不同的脸时,总觉得那张脸下一定有着与自己不同的思想。
非我族类。这种感觉到了海南就更强烈了。但是时间一长,又渐渐地习惯起来。然
而陈世男这张脸与一般海南人比,又自不同,究竟不同在哪里,却也不能一下子分
辨出来,只是一见之下,有一种心惊的感觉。陈世男点烟的过程好像特别漫长,然
后他收起打火机:“看清了吧?“林珂笑了:“看清了,该对暗号儿了。“陈世男
说:“今晚的暗号儿是晚饭去哪儿?“陈世男解释说林珂来了这么多天,还没有给
她接风,实在是太不应该了。今天本想请她吃饭,但一出门就碰上警察抓鸡,引起
行人围观,以至交通堵塞,于是来晚了。林珂就注意地看了他一眼,问在哪儿抓,
不会是在娱乐城门口吧?陈世男就说:你放心吧。然后没容林珂继续表示担心,就
声明请她去泰华吃海鲜。所谓泰华,实际上是一个大排档,只是规模较一般的排档
大些罢了。里面大约有三十来张桌子。四周是半米高的围墙,头上一个顶棚,稀稀
落落地装些日光灯。紧里面是操作间,人影憧憧,热气腾腾,从外面看得清清楚楚。
陈世男解释说:这里实际上是个吃夜宵的地方,但鉴于你已经吃过晚饭,所以就把
你带到了这里。一般的海南人要到夜里十二点以后才会来吃夜宵,所以现在人很少。
这里实在是简陋些, 希望你别见怪。 林珂就歪着头说:“我听说你很有钱呀。“
“那得看对什么人。对那些庸俗的小姑娘,就得炫耀有钱。对你,就不必了。“林
珂说:“那我亏了。我还不如庸俗些呢。“陈世男说:“你也别得意,对你,有另
外的招儿。“林珂正想问是什么招儿,小姐过来问点什么菜。陈世男说别的就算了,
今天就吃虾吧。林珂说她想喝粥,于是又加了粥。小姐走了。林珂一时想不起刚才
说到了哪里,于是就坐在那里,手托着腮,好像若有所思。其实心里是在拼命地找
话题。陈世男就问她对海南印象如何,林珂就像捞着了救命稻草,赶紧把自己对海
南的印象和盘托出。陈世男微笑着听,不时作些诸如点着一只烟,弹弹烟灰,拽拽
自己的衣服之类的小动作。但林珂感到他听得很认真,并且在尽量掩饰自己的认真。
见他听得认真,林珂心里就犯疑。也许自己中了圈套?于是一边继续往下说,一边
回想刚才讲过的,与公司机密无涉。于是就大胆地说下去,她这些心理变化只不过
在讲话的节奏上有一点体现,但陈世男明察秋毫。等到她说完,陈世男说:“你刚
才可能想问我:对你这样的人用什么招儿,其实刚才我也没主意。听你讲了这么多,
知道你是个思考型的人。了解和认识是你生活的目的。所以要想吸引你呀,就得不
断带给你些新奇的事物。““那岂不是很容易?““不容易吧,因为你已经知道得
很多了。“林珂就笑了,她最爱听的话,就是说她不同于一般女性。刚笑了两声,
忽觉笑得不妥,这分明表示自己接受了吹捧,又和一般女性一样了。但是脸上已经
笑了开去,收是收不回来了。正巧这时虾端上来,于是低下头,胡乱把一只根本没
看清其长相的虾塞进嘴里。林珂梳的是那种扣边短发,发梢很长。这一低头,发梢
就垂到了嘴边。等吃完虾,再抬起头来时,陈世男立刻大呼小叫,说是有只虾壳沾
在她的头发上了。林珂又慌忙找出餐巾纸,在头发上抹了一气。陈世男装作什么都
没看见,说:“好吃,好吃。“林珂就接着吃,也不再说什么。吃着吃着,渐渐吃
出了些味道,也就明白了陈世男的苦心。她这些年来一直干极正规的餐饮。在吃的
方面的确见多识广,就算有没吃过的也几乎没有没见过的。如果陈世男请她去大饭
店,可能确实引不起她的兴趣。现在坐在这种平实的氛围里,体验着海南特有的带
点土气的吃法,的确让她觉得奇怪可喜。吃完虾,又喝粥。一算帐,才不到五十块
钱。陈世男说说:“真现眼,才花了这么点儿钱。干脆,我请你去白沙门看海吧。
“林珂说:“哪儿有大半夜去看海的。“陈世男说:“要的就是这个劲儿。这个钟
点,你花多少钱都雇不到司机拉你去那个地方。我可是亲自给你当司机。“林珂表
示犹豫,说:“你的好意我领了,你不就是觉得五十块钱太少吗?改日再请一次就
是了。这么晚了,还去白沙门……“陈世男就说:“你怕什么?有我在,什么事儿
都出不了。“林珂心想:“我怕的就是你。“但这话终究不能说出口,只好打趣道:
“你怎么那么有底?是不是你车上带着机关枪?“陈世男一下子停止了动作,斜睨
着她:“你真的信那些传说?“他说这话时,眼中有一种凄凉的严肃,与他刚才的
轻松调侃,万事不愁的表情绝然不同,林珂心想:你变得也太快了,仿佛脸上的孤
独和悲伤能够招之即来。可是一个人在那么短的时间陡然作出一副被误解的表情,
单其速度之快就令你不能不有所反应。就算你知道这种表情是装出来的,你也不能
再拒绝了。他们于是走出来,坐上了车。林珂坐在前排右边,头扭向窗外,她虽来
了一个多月,但只在龙珠新城所在的街区周围转,偶尔去趟娱乐城,也是坐着汽车
直来直去,所以基本上不认路。陈世男看出了她不认路,于是每拐到一条新的街上,
就告诉她:这是什么路。有的时候,当他报出路名之后,也能唤起林珂的回忆。顺
着和平南路一直开过去,过了桥,林珂就完全不认识了。陈世男介绍说:这就是海
甸岛。海甸岛是与海口市毗邻的一个小岛,以前岛上一片荒芜,现在则是整片整片
的工地。刚进入岛中,路边还有几座新建起来的高楼遮挡着视线,再往前走。天地
顿时宽阔起来。林珂自工作以来,几乎都是白天睡觉,晚上上班,很久没有体会过
这么真实的黑夜了。所以,当感觉到黑夜像潮水一样无边无际地压向自己时,她内
心深处竟有一种异样的萌动。然而她又很快地捕捉到了这点感觉,不免对自己提高
了警惕。他们的车直开向海滩。陈世男把车顶打开,一股海水的气味扑面而来。定
睛看去,起伏的沙丘之外,海水在静静地动荡着。浪峰处闪烁着点点月光,与海岸
线区别了开来。渐渐地,车轮下已经没有了柏油路,沙子在轮下“沙沙“地响,汽
车柔软地颠簸着。陈世男把车停在一道沿着海岸线修建的拱门前面。两人走下车,
走过拱门。陈世男介绍说:游泳的季节这里是更衣室,一过了这道门,就得收费了。
林珂走过这道门,回头看了一眼,夜色下,感觉这是一座造型极普通的建筑。虽然
看不清颜色,但料想也一定是白墙红顶之类。海边的建筑全是这种色调搭配,没有
逃出这个规律的。想到“规律“二字,林珂就有些黯然。不由得看了陈世男一眼。
陈世男正低着头,小心地在沙子上走。他们择了一处较干的沙滩,两人一起坐了下
来。那晚的月亮很好,大约快到阴历十五了,所以月亮很圆,如果是走在城里的小
巷,这样的月亮已经能为照明作很大的贡献了,但在海边,感觉却很不同。海是一
望无际的,黑暗便也格外厚重而宽广,在这样无所不在的夜色面前,月亮的光辉便
显得十分有限。海沉默着,月光应该是散布于海上的,但只有垂直于海面的光线能
被他们看到,那一缕光线使海面泛出了一道道的波光,他们只能模糊地看到海水的
一起一伏,而这波光之外的向两侧无限延伸的海,则依然处在黑暗之中,不知在作
什么样的运动。林珂不禁有一阵意乱神迷,这种超出常规的景色容易使人放纵自己,
使自己觉得远离生活的常态。但林珂知道自己身边坐着的是谁,她还有把握自己的
力量,于是她拼命克制自己,搜肠刮肚地找话题。最后忽然问道:“小雯怎么样?
“小雯就是她的前任。自从她跟了陈世男,公司就把她开除了。老板视之为奇耻大
辱,绝不许下属再提起她的名字,所以林珂也就不知道她的近况。现在见到了陈世
男本人,问问小雯当是自然的事。可是林珂问完就又后悔了。她是那种能够精细地
剖析自己内心的人,有时甚至能分析出自己的潜意识。很多时候,对方还没明白她
的话,她自己却先明白了,并且以为对方也明白了。刚才这句话,表面上看只是关
心一个前同事,其实说明她在拿小雯自比。她觉出了这一点,后悔了。陈世男很平
静:“今天我们不谈公事“林珂说:“怎么是公事?她一和你好上,就是私事了。
““既是我的私事,干嘛要告诉你呢?“林珂讨了个没趣,就不再说话。一男一女
坐在那里,又沉默了一会儿。陈世男忽然说:“你是不是对我很有戒心?“林珂学
着他的腔调:“哪里,哪里。“陈世男笑了一下,点着一颗烟:“你们公司也真是,
以为我好色,就派小姑娘来对付我?我这是教育教育你们老板。这叫兵来将挡,水
来土掩。“林珂想:“这真叫强盗自有强盗的逻辑。“于是戒心陡然又提了起来。
事涉两个公司的关系,她就不想多嘴了。“对付我用什么招儿呢?“林珂想,也许
就是要装作坦率的样子,骗我说出对老板不满的话来,然后再告诉老板?转念一想,
又觉得荒唐,觉得自己的想象力档次太 低。但实在也是这个陈世男太不着边际了,
所以她才不能不处处设防。这样一想,静坐海边的情趣没有了。再加上水渐渐渗透
了裙子,膝盖以下像是浸在冰水里,令人感到阵阵寒意。于是她就主动向陈世男要
了一只烟,陈世男异样地看了她一眼,但还是给了她。抽到半截,陈世男忽然笑了
起来。林珂说:“你笑什么?““一看你的头发就知道。““头发?“林珂不解。
“是呀,“陈世男伸出手来在自己头上比划着:“一根儿一根儿地,都竖起来了。
“林珂哭笑不得, 但还是站了起来, 一边站起来一边还说:“要走也得你先说。
“陈世男说:“我就知道你是在跟我比毅力,何苦呢?今天不行还有明天。“林珂
觉得他这话大有深意,什么“比毅力“、“今天“、“明天“,分明都是针对她说
的。但她也不想辩驳,逞口舌之利,就只好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不时用手抚摸一
下自己的头发。 她这种下意识的动作一直持续到他们走到汽车跟前。 陈世男说:
“你先等会儿,“就自己先钻进了汽车,打开车灯,按按这个,扳扳那个,鼓捣了
一阵,然后又钻了出来,问林珂:“你会修车吗?“林珂说不会。陈世男就作出为
难的样子:“怎么办?车走不了了。可能是发动机里进了沙子。“林珂心想:反正
我也不懂,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呗。可是怎么回去呢?她放眼一望。四周是无边无际
的黑夜。城市在遥远的天边闪着星星点点的光。不禁抱紧双肩,真的有点儿害怕了。
陈世男看出了她的心理,于是变戏法似地拿出一只大哥大,坐在地上,拨了起来。
一边拨一边对林珂说:“大哥大不好使,得耐点儿心,你坐呀。“林珂站着,没有
一点坐的意思,眼睛盯着大哥大上显示的数字,好像那数字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似的。
终于,拨通了,不知什么人接起了电话。陈世男就对着电话中的那个人说了一通车
坏了,我们在白沙门,快派人来接等等。讲完了,就又把大哥大别回腰里,用上衣
盖住。林珂为了掩饰自己不安,没话找话问:“你的手提电话不常使吧?“陈世男
就说:“以前常使,后来听说对人体有危害,就不常使了。你没看见我的脸都黑了
吗?哎,你倒是坐呀,车得有一会儿才能来呢。“林珂还是没有坐的意思,就装作
只听见了前半句话,顺着前半句的话茬往下说:“脸黑倒是真的,但不知道是大哥
大的缘故。“陈世男说:“你想想大哥大的原理,那不就是一只微波炉吗?不信你
把脑袋伸进微波炉里试试,看看脸黑不黑。“林珂被他的比喻逗笑了。陈世男像是
若有所悟地接着说:“对了,你不仅脸黑,头发还得变黄。“林珂就跺脚:“你怎
么老在我的头发上作文章?“陈世男:“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标志,你的标志就是
头发。我一看见你,就再也忘不了,全是因为你的头发。“说完他突然站了起来,
猝不及防地把林珂抱进了自己怀里。林珂来不及挣扎,头就被按在了他的胸前。她
的脸颊触到了他胸前棉质的白色休闲服。她感觉到一种柔软的带有海水气息的质地
把她的全身包裹了起来,使她紧张的神经不知为什么竟然在一瞬间放松了下来。她
的个子正好够到他的胸。于是她感觉到他的面孔贴在她的头发上。过了一会儿,他
就把她放开了。然后他用右手挽住她的左臂,说:“咱们也别傻等,往前走走吧。
“于是他们就高一脚低一脚,向着有路的地方走去。不知走了多少时间,到了沿江
三路的时候,路边开始有了路灯,陈世男就松开了挽着林珂的手,两个人肩并肩地
向前走。走了没多远,就看到陈世男的司机开着车过来了。
林珂回到公寓,已经是三点多了,绷了大半夜的神经一下子松驰下来,整个人
便像散了架一样。什么都不想干,立刻躺到床上睡觉。这一觉睡得十分踏实,连那
两个女孩子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早上八点,突然电话铃声大作,林珂这才一
跃而起,伸手拿起了听筒。原来是老板的北京长途。老板说:“昨天你去哪儿?二
点钟给你打电话还没人接。“林珂就说:“陈世男请客,跟他去吃了点海鲜。“老
板说:“我猜着就是这么回事,所以才担心。“林珂想:到底姜是老的辣,离着那
么远,居然能猜出这边陈世男该进攻了,于是尽量轻描淡写:“您就放心吧,陈世
男看不上我。“老板说:“我了解他,他是兼收并蓄。“林珂略有些不快:“那您
也得看看我是谁呀?要想堕落,在北京也早就堕落了,犯得上专程跑到海南来吗?
“老板就叹了口气,说:“对不起,我实在是再也丢不起这个人了。你要是再盯不
住。咱们就把娱乐城拱手让给陈世男,坐在北京收租子得了。“林珂就笑了,于是
又保证了一番。老板交待了几件业务上的事,就把电话挂了。那两个女孩子听到电
话铃响,以为有什么事情,纷纷跑了过来。听到与自己无关,就又回去睡了。林珂
放下电话,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于是穿上衣服,走出了卧室,来到了客厅。客厅
的桌子上还放着昨天下午她借来的那两盘录像带,烟灰缸里还有半截抽剩的香烟,
那都是昨天晚上七点,她走上天桥之前留下的。现在它们原封不动地停留在那里,
不禁又勾起了她的回忆。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就觉得陈世男就在她身边,看着她。
只要她的身体稍微倾斜一下,就会堕入那种危险中去。于是仔细地回忆起昨夜的每
一个过程,不厌其烦地分析每一个细节,想自己会栽在哪个细节上。这样一想,就
觉得每个细节都浸润着危险。于是就不免为自己的大智大慧而感到自得。“老板有
什么可担心的呢?“她想,“我岂是能轻易被诱惑的人?当然,这个陈世男也必不
是轻易就会放手的人。所以我得想想下次怎么拒绝他。“她点着一只烟,望着袅袅
上升的烟雾,继续想:“他还会给我来电话的,“这次嘛,当然要进一步,请我去
他住的地方聊天,我当然不能同意,可也不能一下子就拒绝,我得问他:你住在哪
里呢?他回答了一个地方,然后我喃喃地自语:太远了离我这里太远了。他就会表
示要开车来接我。我就要沉吟不语,让话筒中出现短暂的静默,然后他就会让步,
说:我还可以开车送你回去。于是我感到为难,说:可是那终究还是不大方便。然
后我忽然话题一转,问他:你要和我聊什么呢?他就要说:海南印象啦,你不是个
很有见解的女人吗?我就要在话筒中笑起来,笑过之后我会提个建议:你还是到我
们楼下来吧,这里有个冰果室,我们可以一边吃刨冰一边聊天。他会说他不高兴。
那么我就说:你不是只想谈海南印象吗?在哪儿不都一样谈?我说这话时要表现得
轻松,风趣而智慧。因为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但是这一上午,她始终没有机会实践
她想象中的拒绝。她总觉得有点儿不甘心。这个中午她破例没有睡觉,而是下了楼,
独自来到了小区内的冰果室。这个冰果室实际上是公寓一层的一个单元改装的。面
积不大,卖冷饮,刨冰,也卖快餐。由一对兄妹经营,充溢着浓郁的家庭气息。中
午,客人少,厅里没有开灯,自然光线又不是很充足。所以小小的店堂里有一种淡
淡的隐秘的气息。看到林珂进来,一个小姐就迎了上来。问她要不要开灯,林珂说
算了。她要了一份蜜豆冰,然后双肘撑在桌面上,用手捋着头发。从她坐的地方望
出去。对面就是停车场。这个小区有很多名车,林珂原本不懂车,但经过昨天那一
夜,不知怎么就对车有了兴趣。现在对面停着的几乎都是蓝色的,黑色的,只有一
辆红色的和一辆绿色的。她既不懂车的名贵与否,就只能从颜色的新奇与否去判断
其价值。但看来看去,觉得都一概不如白色的好。那辆白色的跑车,在她的印象里,
就永远地停在那一望无际的黑夜中了。她这样想着,就觉得不甘心。仿佛陈世男的
车停在了那里,她的视线从那辆假想的车开始,演习一下他走的路线,随后就转过
身去,仿佛他已经进了门。但是小姐端着一大盘刨冰从后面走过来,放在了她的面
前。 她微笑了一下, 仿佛陈世男也随着刨冰一起坐在了她的对面。“我不客气了
“,如果他坐在那里的话,我就要这样说,然后拿起勺子。这刨冰太多了,宽宽的
盘子,堆得像小山一样。就像在家里,父母怕孩子吃不够一样,这也是这间冰果室
的家庭特色之一吧。 但是陈世男可能会笑: “你怎么那么能吃?“我就要表示:
“真是这样的呀,我很爱吃,一般女孩子总是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爱吃。但是我从来
是坦率的。你瞧见了,我要吃一大盘。“他们就继续吃。陈世男会突然说:“跟我
走吧。“我就说下午还得上班。他会说上班有什么重要的?我就要反问:万一老板
打来电话呢?告诉他你去拜访客户了。他沉着地说。“那怎么成呢?“我犹豫着,
显然我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但我又不想表现出来,我不是个爱唱高调的人。我垂
着眼睛,一勺接一勺缓慢地吃着,表示着我的犹豫。你看,我已经来了,难道你忍
心让我一个人回去吗?他一计不成又施一计。可是我们去哪儿?我忽然抬起头,问
了一个实质性问题。去哪儿?显然这个问题难住了他。因为他也没想好。他总不能
说:“到我的房间去“吧?于是我就得意地笑,因为终于看到了他的窘迫。他终于
不了了,说:“我们去兜风。““可是我不喜欢兜风。我就喜欢这么坐着。你没看
出来吧?我可是个懒人。“我是个懒人,懒得参加运动,懒得变化,懒得迎接情感
的挑战。跟你走,也许会很好,可是也定会有许多不测之事,我懒得分析这些,懒
得应对这些。但是你分明看出了我的矛盾。我之所以矛盾说明我不是铁板一块,我
动心了。不错,我在狂热地幻想着你给我一个拒绝你的机会。那是因为我只剩下了
幻想。就像盲人失去了眼睛,于是听觉格外发达一样。林珂胡思乱想了一中午,不
想这最后一段话说中了她的真实心理。她不觉悚然一惊。她常常这样不着边际地联
想,在她心中扮演各式各样的人物。但不想百转千回之后,有时候也会迎头撞上真
实的自己。这一天就在幻想中煎熬着,过得也算充实。
林珂自从那天中午突然窥见了自己内心的真实之后,这一星期里就几乎没有再
想到他。但是她在其他各个方面,这个星期的表现都很出色。她变得聪明起来,常
常妙语如珠,语惊四座。她也变得勤勉起来,看录像少了,看书多了。她甚至开始
读一些法律、金融方面的书,时不时记一些笔记。以前看报纸就爱看七版和八版。
头版也看,但是为了工作。现在看头版时,带着一引起莫名其妙的兴趣。有一天,
吃晚饭时她多走了两步,竟走到金贸区的中心去了。于是吃完饭她就在金贸区附近
散步。这里是海南发展最快的地区。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傍晚,霓虹灯开始闪亮,
尚未建成的大楼裸露着。林珂面对着这幅壮丽的景象,忽然自言自语地说了这么一
段话:海南的吸引力就在这里。北京虽好,但六朝古都,世代渊源,你没有你自己
的立身之处。而这个到处都在建设着的海南,给你一种感觉,那就是你也能在混乱
中成为其中一部分的主人。不管这是感觉也好,错觉也好,很多人毕竟被吸引来了。
海南毕竟有了新鲜血液。今后呢,如果你作得成功,很可能是因为你仍然在不知不
觉中被纳入了旧秩序。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因为存在的,总归是合理的。除了
最后一句话,总觉得不是自己思考的结果,总觉得是听来的之外,她对自己这整段
表白大体上还是满意的。逻辑清晰,感受独特而真实。对一个作餐饮的女孩子来说,
确实是难得了。然后她陡然明白:她之所以说这段话,是因为假想着陈世男就在自
己的身旁,她在给他讲海南印象。她摇了摇头,心里有一种颓败的感觉。于是又信
步走进一家发廊,去洗头发了。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陈世男还没有露面。林珂不得有些遗憾地想:陈世男确实
是罢手了。怎么会呢?一种可能是他知难而退了。陈世男已经感觉出自己的非同寻
常。知难而退的结果,必定是另谋他策。而这他策从何而来呢?也只能从那一晚上
的接触寻出蛛丝马迹。我给过他什么信息?她再一次细细地回想起来。那一个夜晚,
因为什么都没有发生,于是每一个细节现在回想起来都是那么荡气回肠。想来,也
许陈世男竟是真懂得欣赏我的一个人。这么想,就有些感动,同时不禁心旌飘摇,
恨不能主动给陈世男打个电话过去。但当然这是不行的。一则这不仅是个人问题,
也牵涉到两个公司的关系。二则自己已经把自己架了起来,就不能再栽下去。哪有
先壁垒高筑,再投怀送抱的道理?在陈世男心中,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形象?于是就
永远成了个谜。
林珂身上散发出的短暂的光辉就这样暗淡下去了。除了每天按时作头发之外,
其他刚刚培养出习惯一概放弃。也不看书了,每天泡在录像机前,要不就看卫视中
文台,陪着无聊的主持人一起,无聊地笑。有一天夜里,龙珠新城忽然停电。林珂
看不成电视了,就早早上床睡觉。但是既然停电,电蚊香就不能使,于是蚊子在她
身边飞来飞去,搅得她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铃忽然响了。林珂
接起来一听,是陈世男。她的心顿时狂跳起来:“你有事儿吗?“她问。陈世男说:
“现在几点了?“林珂说:“你给别人打电话,从来不看表吗?““如果是为了公
事,就得看表。为了私事,就常常来不及看表。“林珂说:“这么说,你找我是私
事?““也谈不上是什么事,不过是一觉睡起来,忽然觉得特空虚,就想给你打个
电话。你怎么样?在这里生活得好吗?“虽然是问有关海南的问题,但林珂在心中
默念过多遍的演说词, 现在显然派不上用场了。 她犹豫了一下,说:“还好。“
“每天都干什么?““上班,下班,吃饭,散步,你说还能干什么?“陈世男就笑
了:“到我这儿来吧。“到你这儿来?林珂苦等了这么多天的机会终于来了。可是
他这句邀请过于含混。是针对每天的单调的生活而发出的一般的邀请:“没事儿就
到我这儿来玩儿玩儿,“还是针对这个停电的夜晚而发出的专门的邀请:“现在到
我这儿来吧。“林珂一下子搞不清,酝酿了那么多天的拒绝辞竟无从下嘴。陈世男
显然误会了林珂的沉默,他以为他的邀请发生了效力,林珂只是不便欣然同意而已。
于是继续作思想工作:“我记得一个大作家,具体是谁我忘了,在他的墓志铭上刻
了这样的文字:\'爱过,生活过,痛苦过。\'你瞧,这样过了一辈子,大概才不算
虚度吧。““你也可以算不虚此生吧。““外人都觉得我放荡,其实我从来没有过
真爱。 也许就是因为缺乏爱, 才想在情欲上弥补吧。发泄一下,就把痛苦忘了。
““我不这么想,爱就是爱,是纯精神的。““骗小孩儿吧你,“陈世男的话音里
透出不屑, “爱一个人就想跟她上床。 ““我就不这样想。“林珂提高了声音。
“你那是嘴硬,“陈世男笑了,“你向窗外看看。“林珂抬起头,望了一眼窗外。
“看到什么了?““海南的天空。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大陆人一到海南就爱犯错误。
前几天突然明白了。就是因为隔着一道海,所以天空也不一样了。这里远离生活的
常态。错误嘛,犯了也就犯了,回去也就忘了。““可我忘不了,我的老板也忘不
了,我的公司也许就垮了。““你别夸大其词。男女之间的事,能妨碍世界和平,
还是妨碍环境保护?小雯怎么样,娱乐城还不是照样营业。说到底你还是太俗,活
得太累。“林珂就反感别人说她俗,哪怕是激将法,她也不能接受。她的口气于是
强硬起来: “随你怎么说 吧,反正我做不到。“陈世男绝顶聪明,一下子就明白
了自己的失误,也改用了调侃的口气:“你的意思是说你只是作不到,对吗?那你
就承认了你心里爱我? “林珂不置可否, 反问道:“你爱我吗?““那还用问。
““你又爱我什么呢?““你的头发。““又是头发?““对。你的头发那么整齐,
那么柔顺,就像你的性格,一半是柔弱,一半是坚强。“林珂禁不住抚摸了一下自
己的头发,心想:他到底是懂得欣赏我的。跟我对自己的欣赏分毫不差。这么一想,
她就精神抖擞起来,语言也流畅了,那一套准备好的拒绝演说就自然而然地从她的
口中流淌了出来。一听她这样讲,陈世男就有些烦:“你怎么跟背书似的?“林珂
一愣,她没想到陈世男会这样想。她有些不知如何应对。大概陈世男也对今晚能有
什么结果失去了信心,他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我爱你,我等着你。不论什
么时候,只要你给我打个电话。记住,我把权力交给你了。“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林珂空举着话筒,在黑暗中感到窒息。她心里清楚: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陈世男是
再也不会主动进攻了。而自己,自然也永远不可能给他打什么电话,也永远不可能
再作什么。没戏了。完了。
转眼就到了五月,海口开始令人难以忍受,晴天的时候是干晒,阴天的时候是
闷热。林珂对头发的维护更加在意了。娱乐城的事情她还是插不上手,但老板本着
能站住脚就是胜利的原则,也并没怎么责怪她。她就像童话里的锡兵,不仅没有用
武之地,而且被赤道的太阳烤化了,熔在了海口的版图上。随着林珂在海南呆的时
间越来越长,为了排遣寂寞,也就逐渐发掘出了很多同学关系。只要沾点边儿,无
论同校不同系,还是同系不同级,现在都一律成了“同学“。大家一联系,才发现
有着共同寂寞,于是排出了一张浩浩荡荡长达二百多名的同学录。时常有人打电话
说:“我是名单上的第七十八名,我们一起去游泳或者烧烤好不好?“于是第十二
名,第六十五名,第一百七十六名……,就一呼百应,费用均摊地去了。这个周末,
他们七个人开了一辆子弹头,就去了白沙门。已经是游泳季节了,海滩上很多人,
熙熙攘攘,热闹而祥和,与那天晚上的孤寂神秘迥然不同。林珂和大家一起下了海,
心里则独自承受着一份说不清的滋味,有时从水中抬起头,远远地看到那道拱形门,
果然是白墙红顶。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安排好像成心要挑起她对往事的回忆。游
完泳之后,有人又提议去泰华吃海鲜。林珂没赞成,也没反对,只是无言地跟着大
家一起上了车。坐在了后排,车一开动,她就觉出自己有些累了,于是闭上眼,想
睡一会儿。天已经黑了,汽车在夜色笼罩的街上默默地行驶,精力充沛的那几个人
还在喋喋不休地聊着。林珂虽闭着眼,但也睡不着,凭感觉,汽车进入了繁华的市
区,因为眼前模模糊糊地亮了起来。忽然,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挡到了她的面前,
因为眼前忽然暗了下去。她一惊,猛地睁开眼,却见有一只手伸到了她的前面,在
她的眼前晃着。林珂顺着那只胳膊的走向望过去,看到了一张关注的脸。她想了想,
想起了这个人叫李维。李维笑着问:“睡着了吗?“林珂撒了个谎:“对。“李维
就把手收回去,轻轻地说:“我真羡慕你啊。“这句话在林珂听来,有着鲜明的暖
昧意味。她于是对李维格外注意地看了一眼。这一群人吃完海鲜之后,就在泰华的
门口纷纷道别。林珂就和李维一起,故意走在了后面。他们一边走一边聊,林珂得
知李维来海口已经四年了,现在在一家证券公司作部门经理。在海口,像李维这样
混得半红不黑的人有很多。他们对留在这里持无所谓的态度,但却又不愿意回内地。
他们实际上已经融合到海口的大环境中去了。不像林珂,总归是一个过客。李维问
林珂对海口的印象,林珂就把准备好讲给陈世男听的那一套话说了出来。李维说:
“看不出来,你还挺有思想的嘛。“海口本来就不大,他们在街上走着走着。就到
了李维住的公寓。 李维说: “进去坐坐吧。“林珂问:“你和什么人住在一起?
“李维说:“就我自己,这是我分期付款买下的房子。“李维的公寓是一室一厅,
房间陈设很简单,一张床,床的左边是一张沙发,右边是一张桌子,沿墙是一排衣
柜。林珂站在房间门口向里观望着,李维就在她身后轻轻推了一下,林珂于是走进
来,坐到沙发上,李维径自去厨房烧水,等他回来,就只好坐在地毯上了。李维说:
我这里平时没有人来,所以沙发不够坐。林珂问:那女朋友来了怎么办:李维笑着
说:女朋友?来了就直接上床。林珂心里一动,不觉又想起了陈世男,在那个迷离
的月夜,从电话线里传来的声音。不论心里怎样想,她从未跟男人把上床之类的事
摆到桌面上来谈。李维是第二个,她不知道有很多男人是这样的,她就觉得李维和
陈世男有些相同之处,而发现这点相同之处令她兴奋。他们就谈起了为什么到海南
的问题,李维说因为失恋,女朋友跟一个有钱的跑了,受了刺激。林珂的问题即简
单得多:公司派来的。李维就说:完全没有情感上的原因吗?林珂说没有,李维就
说奇怪,到海南的人十个有九个是因为失恋,林珂说那我就是那剩下的一个。这时
厨房里哨声响了,李维起身去厨房,林珂听到隐隐约约传来的开水灌入暖瓶的声音。
她的眼前弥漫出了一片蒸气,又热又潮。李维回来的时候,端着两杯咖啡,他把咖
啡放到地毯上,林珂就拿起一杯准备要喝,但是咖啡很烫,她的嘴唇停留在杯子边
缘,眼睛越过杯子,看了李维一眼,不想,隔着杯子上的缕缕热气,李维也在看着
她,她的心再次怦然而动,表演的欲望再次升起,你说对了,我也是因为失恋。她
向李维要了一支烟,缓缓地讲述了一个失恋的故事,这个故事发生在北京,主角是
她自己和一个常来餐厅就餐的客人。那个客人很不一般,漂亮,潇洒,有钱,有气
质。他们一见钟情,但她不能爱他,因为后来发现他是竞争对手的部门经理,如果
她爱他,就得放弃自己的工作。所以她忍受着煎熬,明明喜欢却不敢靠近。为了逃
避这段痛苦的爱情,她就离开了北京。这个故事有许多甚不合理之处,但李维没听
出来,原因是他根本就没在听。他一直在揣测林珂有没有恋爱经验,自己今晚能达
到什么结果。这个女人身上有很多游移不定的东西,但总的来说,是个正派人,不
会惹来什么麻烦。她在长篇大论地讲话,倒正好给了他一个机会,可以让他思考。
他似听非听,时不时也插上一句:怎么会这样呢?这纯属感叹,但她由于心虚,感
到是受了追问,于是继续编造下去。其实在李维,这完全是无意的,他甚至根本没
有注意到逻辑上的递进关系。他只是感觉到了她的表情在变得痛苦。于是又问了一
句:怎么会是这样呢?其实呀……,她以这个语气词逐步地,不知不觉地接近了事
实真相。其实呀……那么,你们到底进展到什么程度?他终于问了一个他关心的问
题。什么程度?她忽然抽泣起来,样子十分悲份,因为其实什么都没发生。是时候
了。李维想。于是凑到她身边,伸出手去。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既没有痛苦,也
没有陶醉,就像一件严格按照计划执行的方案,成功是在所难免的。他们身上都出
了许多汗,一旦分开,就感觉到空调冷嗖嗖的,林珂赶紧把毯子盖上,李维就说:
还是先去洗个澡吧。林珂说她懒得去,李维就自己跳下床,去了洗澡间。等洗澡间
的门一关上,她就跳下床,打开大衣柜,对着柜门里面的镜子梳头。她不看不要紧,
一看之下对自己大为失望。原来今天游完泳之后没有作头发,现在头发全都散乱着。
她的脸型比较宽,头发吹得整整齐齐的时候,发梢向内,起了一部分遮掩的作用,
使整个人都显得秀气,浑然一体。现在头发散开了,脸是脸,头发是头发,彼此不
配合,整个人就莫名其妙地有点问题。原来今天是这个样子的。她忽然泄了气,对
整个事件的热情降了下来。坐在地上,恨恨地扯着自己的头发,就有几根散发被扯
了下来,落在地毯上。李维恰在这时走了回来。说:“你跟谁生气呢?“林珂说:
“让你看到我披头散发的样子,真难看。“李维就笑嘻嘻地说:“情人眼里出西施,
我才不在乎你的头发。“林珂觉得他这句话说得过于笨拙,就斜睨了他一眼,李维
这时正想伸过手来 抚摸她的头发, 林珂一摆头,躲开了,心里却十分失望,想这
李维的水平原来不过如此。她有些恼火,但是转今一想,既是萍水相逢,便犯不上
较真顶嘴,于是暗自冷笑一声,由着李维自己去得意了。
大约十一点钟的时候,林珂决定要走了。这是她从小养成的习惯,无论多晚都
要回自己家,以便第二天睡个懒觉。李维留不住她,就只好出来送。他们走出公寓,
在楼下的小摊上吃了一点夜宵,吃完之后林珂又要去作头发,她让李维自己回去,
李维舍不得,偏要坐在旁边看。林珂就坐在椅子上,任小姐摆布,李维在后面看着,
怎么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林珂的头发作完了,她也就再没兴趣答理李维。坚决要
自己一个人往回走,留下李维一个人站在街头发怔。林珂回到宿舍,踏踏实实地睡
了一大觉,一直到第二天早上电话响起才把她惊醒。她拿起电话一听,对方却说对
不起,打错了。她把电话挂上,但却再也睡不着了,同时心里涌起一股茫然失落的
感觉。说来林珂也有三十岁了,她虽相貌平凡,但是喜欢她又能让她倾心的人,也
有过那么几个,可是不管他们有过怎样动心的时刻,她却总是在关键时逃了开去,
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躲避的是什么,等待的又是什么。于是她的爱情就有了固定的
模式。那就是永远在爱情失败之后,回味当初调情时的种种细节。这种回忆通常都
在第二天上午进行。她懒懒地躺在床上,回想着昨天夜里有过的每一个微妙的感觉,
复述自己以及对方说过的每一句话,向记忆中寻觅酸楚,甜蜜,咀嚼着,品味着,
直到把记忆中所有的汁液榨干,她才觉得这桩事件完满地结束了,虽然自己什么也
没作。可是今天不一样,按惯例,上午十点,正是她实行这一整套程序的时间,但
今天回忆起来,却是全然不同于以往的事实。而且这事实来得太过突然,有斩钉截
铁之感,令她无法对自己解释。但她又不能不解释,于是加倍努力去向记忆中搜索,
可是所得甚微。她在表演的欲望没有满足的情况下就托身于人,给她心里留下了巨
大的遗憾。这种遗憾表现在行动上就是对李维的百般折磨。
李维对她倒是颇为上心,时常打电话过来,请她吃饭。在海口,良民的娱乐项
目不多,唯吃饭而已。从一般观点来看,李维还算是个实在人,每发现一个新的餐
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林珂。可是林珂吃是吃了,却并不开心,时常为了一点莫名
其妙的小事就寻衅滋事。弄得李维花了钱,倒像是欠了债。林珂冷静下来,有时也
颇为自责。发誓下次一定控制自己。可是到了下次,往往又不受誓言的约束。有一
次天津狗不理分店开业,李维请林珂去,赶上那天她不痛快,说下去,说狗不理到
了海南也得变成粤菜,但经不住李维再三再四地请,只得去了。果然这里的菜单上
就有清炒荷兰豆之类,连包子都出了豆沙莲蓉馅。于是林珂就兴奋起来,伶牙利齿
派上了用场,一边吃一边冷嘲热讽。李维一气之下,三天没打电话来。林珂也不着
急,因为知道他总得回头是岸,一旦他再次打来,所有的怨气必得加倍奉还。从此
李维便莫衷一是。电话打多了,她嫌烦,冷嘲热讽,电话打少了,她又心存疑虚,
还是冷嘲热讽。林珂这样做,其实完全是因为她出师不利,自己先乱了阵脚,可是
偏赶上这李维对恋爱心理并不精通。林珂的反复无常只被他当作是某种恋爱致胜术,
于是不急不恼,只是小心着。他反正是绝不会去嫖的,并且也不指望和林珂的关系
能有什么前途。
林珂这边的动向,早有人汇报给陈世男,据说陈世男哼了一声:“无可救药,
“就再也不关心这个外方代表了。他这个人在具体事务上虽然诡计多端,但以整体
观之,却属于心血来潮型。不久之后,他就不再把林珂放在心上,又过了一段时间,
他不知为了哪一件不顺心的事,干脆放下海南的生意不管,径自去欧洲考察了。陈
世男一走,林珂就从外方代表变成了执行总经理,她开始了对直接管理的参与。然
而这时,娱乐城利润高,所以大家纷起效尤,一花独秀的局面已不存在。眼看夏天
到了,新开张的娱乐城一个接一个,有的还增添了赌博项目,却名为有奖电子游戏。
林珂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竞争局面。另一方面,由于陈世男的不战而屈,北京那边
对林珂颇为满意,对她重重嘉奖并且寄予厚望。林珂心里也很清楚:过去的事情并
不是自己的功劳,将来的事情难度更大。但她这人特别吃捧,别人一夸她,自己就
欲罢不能。况且,她已经在这里消耗了半年。大概她身上的非理性的东西都在李维
而前释放完了,所以林珂一上任,立刻显得有条有理,其思维的清晰程度连她自己
都感到吃惊。她上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全面了解娱乐城现有的管理方式,以前
因为有陈世男从中作梗,她实际上等于什么都不知道。现在随着了解的加深,才渐
渐明白陈世男为什么要放弃。实在是他在走之前,就已经预感到了今年夏天将要开
始的这个激烈竞争的局面。他也想改革,但是他的想象力能达到的地方也无非是增
加赌博和色情项目,而要增加这些,又得合作双方讨论来讨论去,他对此觉得厌倦。
于是在他看来,面前就只有两条路,要么把外方挤走,要么自动放弃,把这个摊子
留给外方,要是外方不得已也这样作了,到时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回来插手。反正
他要赚钱还有很多其他的方式,虽然林珂并不确切地知道那都是些什么。林珂明白
了他的思想脉络,就不再觉得他神秘莫测了。那一晚上的种种细节,现在看来也就
都有了另外的意义。她感到了他在被逼到一个角落里时的孤独和无助。他在她心目
中不再是危险的,也就不再有诱惑的意味。她的精神开始放松,然而在挽救娱乐城
方面,她也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她想了几天,每天频繁地与北京通长途电话,最
后决定从建立一个新的管理系统开始入手。这其实是一个保守疗法。在暂时找不出
什么办法的情况下,让娱乐城缩小营业规模,同时用很大精力确立一套管理系统,
以便一旦时机成熟,每一个想好好干的人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她这样作的时候,
陈世男的手下并不热情,但如果发生了海南烂仔在门口打架之类的事,他们也能尽
心处理。所以她的工作虽不顺利,但也能缓慢地深入。随着工作的逐步深入,她对
自己渐渐满意,一旦她对自己满意,她对李维的态度也就渐渐好了起来,虽然她自
己并不明白这其中的因果关系。她只觉得工作越来越紧张,见李维的机会也越来越
少,好容易见上一面,也就没必要刁难他了。这个夏天,海口的天气格外闷热,林
珂的办公室和宿舍都有空调,但只要和李维约会,她就喜欢拉着他到闷热的街上去。
因为她认为不能不接触真实的温度。他们常常在傍晚时分,从李维所在的写字楼出
发,沉着海府路一直走下去。有一次,他们在街上看到一种廉价的现榨现卖的甘蔗
汁,就尝了一杯,过了几天就在报纸上读到有关这种甘蔗汁的新闻,他们这才知道
那原来是一桩新生事物。于是彼此又拿来谈笑一番。这样的细小的乐趣积累起来,
李维也就显得有生气了许多,于是遇到一些大事,她也能一一列举给他听,逢到不
尽如人意的时候,她也能在他面前自然地沉默。就在她把全部体系建立完毕,接下
来就将无事可做的那一个晚上,她来到李维的宿舍。他们俩坐在阳台上,望着楼下
灯火通明的街道,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她说:我的三把火已经烧完了,接下来如
果不能直接反映到效益上,我就该现原形了。李维就宽慰她:车到山前必有路,急
什么。林珂就笑了一下。如果在以前,她最反感的就是这种不痛不痒的言论,最近
不知为什么,她对李维的要求好像不是那么高了。她自己也不清楚这是一种进步还
是一种退步。她默默地取出一只烟,李维见到了她这个动作,就主动把打火机点燃,
凑了上去。林珂于是急忙把烟放到唇边。可是他们配合得不够默契。打火机在点燃
香烟的同时,也烧着了林珂鬓边的一楼头发。林珂一慌,本能地向后躲,李维却迅
疾地伸出手去,一把攥住了正在燃烧的那缕头发。他们同时闻到了一股蛋白质烧焦
的味道。林珂回过神来,问李维:烧到你的手了吗?李维摊开手掌,手心里黑乎乎
地一片。真悬哪,李维说,以后可得小心点,烧成秃子怎么办?林珂笑着说:那我
就当尼姑去。李维就搂住她的肩膀说:那怎么成,我可舍不得你。林珂心里一动。
凭感觉,她知道这话有几分真情,虽然她并不喜欢这种表达方式。李维这个人有时
候很做作,但其实他的做作反倒是出于真诚,因为他很认真地从一切视听资料中学
习怎样表达情感。林珂默默地伸出手去,拉住了李维搭在她肩头的那只手。她知道
自己亦不乏做作之处,虽然并没有因此而丧失对真诚的鉴赏力。她没有权利苛求他,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倒像是一对盟友。在她看透了自己之后,她也就渐渐地体会
到了什么叫肌肤之亲。尽管当她面对面看着李维的时候感情上总是有所保留,但当
床头只剩下一盏台灯的时候,在暗谈的光线下,李维对于她就有了另外的意义。她
渐渐能够成功地把这种意义与她自己说不出也得不到的那种东西区分开来。在他们
拥抱在一起的时候,那种由身体直接阐发出来的亲情,最开始是独立地存在着,渐
渐地便由外到里渗透,使她不得不变得宽容起来。林珂现在也不一定坚持要回宿舍
了。如果太晚,她就住在李维家里。李维将此举视之为他们关系史上的重大突破。
难熬的夏天终于过去了,海口的温度渐渐降到了常人可以忍受的程度。在秋风
乍起的时候,政府下决心对娱乐业进行整顿。一时间,娱乐城关门的不少。林珂经
过养兵千日,终于等来了用兵一时。现在管理系统已经确立,运转起来并不困难,
只要你想干,你就很清楚自己该干什么。陈世男的老部下们也看出了这是一个嫌钱
的机会,所以虽然老板逍摇国外,得不到他的指示,但显然只有通力合作才是唯一
的出路。 林珂于是得到了各方面的协助 ,风水轮流转,门前车水马龙,娱乐城终
于脱颖而出。成绩来得太容易,林珂就不免有些春风得意。她居然糊里糊涂地就在
海口的娱乐管理界有了些小名气。北京方面也大为满意,老板要亲自来海口检查工
作。林珂于是忙里忙外,准备隆重接待。就有好几天没顾得上去看李维。这一天,
诸事齐备,下班时,忽然有海口的一家新闻单位打来电话,说要采访她。林珂自然
不肯放弃这个机会,但是对记者讲什么呢?她想了想,决定先找一些有关海南娱乐
界的历史方面的资料,以备万一。于是打电话叫来了陈世男以前的秘书。秘书对她
很谦恭,抱来一箱子各种印刷品,说陈经理存的东西都在这儿,您随便翻。林珂抄
起箱子,往桌面上一扣,陈世男苦心积攒的各种广告,杂志,宣传品就全都扣在了
桌子上。她摇摇头,以一种老资格的口吻说:你们陈经理呀,思维一点儿都没秩序。
秘书就站在一旁,垂手而笑。林珂一边看一边分类整理。突然,她愣住了,因为她
翻出了一本八五年全国旅游系统的内部杂志。封面上赫然印着自己的彩色照片。底
下印着一行小字:全国饭店管理系统青工技术比赛标兵。林珂在年轻时经常得各种
各样的奖,至于这次比赛是比端盘子还是比刻萝卜花,她也早已忘了。不知这本杂
志陈世男是从哪儿搜罗出来的。林珂捧着它,沉默了好长时间,突然意识到陈的秘
书还站在一旁,就笑了笑,说:“你们的情报工作做得不错嘛。“那女孩子却不明
所以,凑过来看看照片,又看看林珂,惊奇地说:“咦,这个人好像您呀。“林珂
笑了笑,打发走了秘书,就把那本杂志收进自己提包。她一边拉上拉链,一边抬头
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六点了。她把提包拉上,纯属下意识的动作,但既然已
经拉上了,她就不由得想:下班以后去哪儿呢?她本来是打算去看李维的,但是突
然之间,她不想去了。她抓起提包,从一个侧门离开了娱乐城,这是一个走货车的
门,出了门便是一条宽阔的马路。她站在马路边上,远远地望着娱乐城的停车场。
此时,暮色已从四面八方围拢来,压在这片空地上,只有立在四边上的几盏古典式
样的照明灯支撑起这片空间。她默数了一下,已经有七辆车停在了那里,又有一辆
宝马正在开进来,看来今天的情况仍然不借。她知道自己可以走了。有几辆出租车
正停在路边揽客,司机们期待地望着她。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放弃了坐车的打算。
她沿着脚下的路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傍晚的风湿湿地打在她身上,头上,她的手紧
紧地抓住提包,仿佛那里有着很重要的东西。迎面过来一个小伙子,他一面向她走
来,一面漫不经心地东张西望。但是当地俩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却重重地撞了她一
下。她猛一回头,那个小伙子已经消失在人群中,不见了。但是这一撞却把她撞清
醒了,她开始把姿势放得自然些,把包提在手里,放慢了脚步。她的左侧是海南常
见的那种什么都经营的小杂货店,镜面作成的货柜,把柜子里摆得整整齐齐的各种
常见物品映得让人眼花缭乱。她的右手的包里则有一张自己十年前的照片,她今晚
就是为了这张照片才流浪街头的。她面对这张照片有无限的感慨。因为它让她回想
起了这些年来因为扭曲自己而吃的各种苦,她浅尝辄止的那么多美妙的体验,她站
在旁边触手可及而又望之兴叹的那么多诱惑。她一直不明白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但
是突然,她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捧着一个微不足道的奖杯,在那里甜蜜地笑。她
感到了一丝苦涩,一丝茫然,但是她知道自己今后还要这样走下去,她的生命还要
这样消耗下去。其实,她今天真正的感慨并不是由于她认清了自己,因为她即使认
清了自己,她也无法判断这样做是否值得。她今天感慨系之的其实是这张照片,她
的焦虑在这张照片面前被部分地抚慰掉了。她庆幸自己没有纠缠在感情事件之中,
毕竟她的所作所为还不像一场春梦那样,了无痕迹。陈世男的面容又浮现在她面前。
自从他不再危险以来,他的形象反而时常显出亲切。她有没有再见到他的可能呢?
她有没有可能再听到他的评价呢?这一场无端的考验她经受住了,其结果就是十年
之后,再在某张沾满尘土的海南小报上看到一篇报道自己的文章吗?她忽然产生了
一种奇怪的想法,决心在今晚换个发型,明天以短发示人。她打定主意之后,就开
始放眼四顾,寻找发廊。这时她才发现,她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上,面前横亘着一
架过街天桥,街对面就是灯火辉煌的海口宾馆。她不知道她已经在街头走了将近一
个小时,几个不三不四的人一直跟在她身后,现在看她注视着海口宾馆,就悄悄地
靠拢来。她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加快脚步走上天桥。不想天桥上的人形迹更加可疑,
她一下子心虚起来,跑下天桥,就进了最先看到的一家门脸。
她顶着一头短发,敲开了李维宿舍的门。李维看到她,有些惊讶,不知是惊讶
她的不请自来,还是惊讶她今天的新包装。林珂也没有向他解释什么,随便说了几
句话,就坐在床头抽起烟来。李维早已习惯她的种种怪异之处,也没追问,就径自
去洗澡了。林珂懒洋洋地坐在那里,坐了一会儿,就由坐着变成了躺着。她朦胧地
听到李维洗澡的哗哗水声,忽然注意到李维的房间里多了一个梳妆台。想必这是李
维知道自己爱照镜子,特意为自己买的,心下就不免有些感动。然而这一点感动并
不能使她集中精力。以至当李维回到床上的时候,她还在神思恍惚,没有丝毫反应。
偏偏李维今天也有问题,努力了半天,却是全无效果。他们就都有些失意,彼此在
心里都有些对于对方的埋怨,但又说不出口。突然,李维像发了疯一样紧紧地抱住
林珂,然后他伸出一只手,神经质地撕扯着她的头发。你干什么?林珂也急了,她
猛地一把推开李维,然后翻身坐起。对不起,李维也坐了起来,他从后面抱住她,
如梦方醒般地吻她的头发,我把你弄疼了吧?他轻轻地问。但是林珂推开了他,一
个人坐到梳妆台前。李维茫然地望着她的背影,问:你怎么了?林珂没有回答,她
的头深深地埋在双臂里。过了一会儿,那边就传来了她低低的啜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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