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她的ABC
A
这条街很僻静,街两旁都是梧桐树,粗壮繁茂,枝桠在街中央纠葛,密匝匝的
树叶让人宁静也让人骚动。
夜幕合拢的时分,这条街昏暗、静温、漫长,淡紫的路灯像诗歌也像幽灵,单
身女人不敢进去,相伴着男人的女人却拼命想进去。
他和她看到这条街时不约而同地收住了脚步,她情不自禁轻轻地“呵”了一声,
他冲动地用手肘撞了她一下。
他们相识两个月了,互相十分倾心,于是心里都生出了一个欲望,这欲望在亲
昵的交谈和偶尔的触摸中飞快长大,他俩互相望着的眼睛的亮得能把对方融化。
他把她带回家,带到他与爹娘阿妹共住的统厢房里,带她走进用布帘子拦出来
的自己的那一方天地里去。那里只有一张小钢丝床,床上只有薄薄的被褥和瘪塌塌
的枕头,枕头上有一摊油渍渍的印,像只莱阳梨,梨上架着一本皱巴巴的《电大语
文》。
布帘软绵绵地垂下,他的两只滚烫的手心同时烙在她的肩上,她膝盖一软,跌
坐在钢丝床上,床架发出呻吟。
这时候一只散发着洗洁精味道的枯树枝般的手指挑开了布帘,他母亲一团和气
地笑着,眼睛里露出警觉与窥探,客气得近乎虚伪地说:“出来看电视呀,今晚有
《渴望》,正要紧关头上呢。”
她无地自容地站起来,面孔像只熟虾。他浑身的轮廓像是用钢筋焊成的,他默
默地领着她走出布帘,默默地领着她走出房间,默默地领着她走到马路上来。马路
上灯火璀璨像条河,河上游着许多蠕动的小蛇。
他们默默地走着,肩与肩相碰,臂与臂相擦,引起触电般的颤栗。
他们走过一家电影院。他掏钱买票,卖票的把钱推出来:“早开场了!”他又
把钱推进去:“半场也看。”
他们忐忑不安地走进漆黑一片的剧场,相互邻近着却看不清眉眼,他颤抖着摸
索到她的手,贪婪地捉住了不放,手心涔涔地出汗。他们的胸膛几乎都要迸裂开来,
他们僵直地坐着望着银幕,思想已被欲望蹂躏得无可奈何了。他突然手上使了把劲,
她便一脑袋歪在他的肩上……
“妈妈,我看不见了!”坐在他们后面的孩子哇地喊起来。
“同志,对不起,朝旁边靠一靠,这里有个小囡。”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他们的头倏地分开了,心里沮丧得要命,紧张的肌肉得不到安慰而疲惫不堪。
他们无味再坐下去,便惶惶地逃了出来。
他们在马路上逛悠了许久,像两只无枝可栖的孤雀。在几乎绝望的时候终于看
到了这条街。
他们屏息敛气地踏进幽邃的街面,黑暗像潮水淹没了他们,没等他们有任何准
备就把他们揉作一体了,他们的欲望终于舒展开,手脚淋漓尽致地活动起来。
他们昏眩了一阵渐渐清醒过来,突然听得耳边煽过一串吃吃的笑,大惊,睁开
眼望去,只相距三五尺处的树荫里有一对和他们一样拥抱着的男女。他们相视一笑,
心笃定了,依偎着朝街的深处踱去,他们这才发现每一棵阔大的梧桐树下和隐秘的
街门洞里都被亲爱着的男女们占据了,暗黝黝的街顿时变得温馨起来。
他俩找到了一片墙,二楼突出的晒台与梧桐树梢接住,使这片墙幽谧起来。他
们很满意,他把她推到墙边,双臂绾住她的肩,她抬了下眼皮,晒台的落叶窗中溢
出薄薄的灯光,还有叽哩咕噜的语声。他贴着她的耳朵说:“看不见的。”她便在
他手中顺从了。
“你好秀气哩!”他说。她很感动,她知道自己脸上有雀斑和青春痘。
一张树叶落在他肩上,她把它捏起来,惋惜地“啊呀”了一声。 这天他们回去
得很晚,差点误了末班车。
以后他们经常到这片墙边来,来的时候总是心绪焦的不安,回去时总是满足而
亢奋。
梧桐树叶从嫩绿变得浓绿又变成铜绿,最后是褐黄赤红地五彩缤纷了。过了这
最辉煌的一刻,那叶子便开始一片一片地落下,于是那片墙一点一点地裸露了。
这一天,他们依然来到墙下,空间布着迷蒙的雨丝,已有些许寒意。他们更紧
地依偎着,那树叶接成的天棚已是千疮百洞,幸得雨云低重,星月无光。雨打在疏
落的叶子上,发出单调而清丽的滴答声,愈使他们平添了万种情意绵绵。
头顶上晒台的落地窗中溢出薄薄的灯光,给一片雨丝镀上幽幽的银色。
突然,砰地一声从天而降,一团东西从晒台上飞出来,在平滑的街面上炸裂了。
“你掼,我也会掼的,索性把这个家掼碎了吧!”落地窗中又飞出一个女人带
哭腔的声音。
砰!哗啦!哐啷!晒台里像发生地震。
不一刻,大门洞冲出个怀抱婴儿的女人,嘀嘀咕咕地骂着、抽抽泣泣地哭着,
踢踢蹋蹋闯进雨幕。
“站住!你站住!”先是男人粗糙的嗓音追将出来,后是男人阔壮的身影杀出
来横在女人面前:“你上哪儿去?啊?寻死呀,毛头还在发寒热!”
“就寻死,管你屁事!我和毛头寻死,不称了你的心,你好跟那白骨精睡一只
被筒……”
“嚼蛆!你闭嘴!有话到房间里去说。”
“你还怕给人家听见?哼,我不怕,横竖横索性面子统统撕烂……”
那女人边骂边哭边走,那男的死拽住她不放,那毛头干脆恣意地嚎叫起来。
这条街的尽头及时地亮起两团雪亮的光环,随着有喇叭的嘀嘀声,一辆分不清
颜色的小轿车渐渐驶近了,车头灯的两条剑一般的光柱扫射着水淋淋的路面。
那女人闭住了嘴,仍僵持着立在路中央。这条街很窄,小轿车咔地一声煞住了,
两道光柱不偏不倚投在那面墙上。
他和她迷蒙地抬起充满爱的眼睛,惊讶地发现自己被罩在通明的光亮时,就跟
电影院里银幕上的男男女女一样。她拼命把脸藏入他的颈窝内。他侧过身,用自己
的背脊挡住灯柱。
那个女人和那个男人同时望见了这一幕,便同时感到一阵惊心动魄。
轿车又驶动起来,光柱一点一点从墙上划过去,墙又溶入温暖的黑暗。
“雨下大了,毛头……你要冻病的,进去吧。”那个男人重新开口时嗓音变得
软和而含糊。那个女人不作声,由那个男人轻轻地拥着,进门去了。
二楼的落地窗关上了。二楼的窗帘拉上了。二楼的灯熄灭了。 四周又复于安静,
雨丝悄悄地拂着那堵墙。
一阵风飘过,卷落几片残叶。 第二天清早,天放晴了。
二楼的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双双出门,那个男人推着自行车,那个女人抱着婴
儿。他们跨出门洞时,不约而同地朝那面墙望去。墙淋了一夜的雨仍是湿漉漉的,
墙下,水门汀的石板上,有半指深的四只脚印交错着,脚印里浅浅地盛着雨水像面
镜子。
那个女人和那个男人都像着了魔似地怔住了,痴痴地盯着那曲折的脚印。
初阳从云隙中拼出几缕清光,那脚印中盛着的雨水像四面小镜子闪亮,最后的
残叶悠悠荡荡地落下,有几片正巧落在镜子上。
B
傍晚的时候马路上总是有许多的人,不知从哪儿来,也不知到哪儿去,急匆匆
地像一群被人掏了窝的蚂蚁。黄昏的色彩把一张张面孔涂得十分浓艳,都像化了装
等着上戏台似的。马路让人觉得拥挤、纷乱、疲惫、俗气。
他稍稍落后了她两步,他的眼睛竭力想摆脱她的身影,然而无论他把目光避向
哪里,她的影子总是在他的视野内,时时地勾起他沮丧的情绪。他觉得整条马路上
的女人就数她最没光彩,那些来逛大上海的女人土虽土,却也有一些土的鲜艳。他
努力着要落后她,希望马路上的人以为他和她是陌路人,然而她偏偏时不时地扭过
头撩他一眼,皱一皱眉。他懂得她那一眼一皱眉的意思,她是嗔他:走快点,怎么
那样娇贵,轿车乘惯了路都走不来了?
“嗳,你抽空看看这篇通讯。”吃早饭的时候她趁机对他说。不知从什么时候
起,她去订了份法制报。他一边喝牛奶,一边浏览那张报纸。那篇通讯记述了一个
男人喜新厌旧的故事,过程都老掉牙了,只在尾声处异峰突起。那男人离婚不成,
陡起歹念,欲图谋杀妻子,在火车上点燃装满雷管的手提包,造成一场骇人听闻的
翻车事故。
这个男人笨得要命,什么法子不好杀人,偏去爆炸火车。他为自己忽然而生的
这个想法大吃一惊,一口奶呛到气管里去了。
“这种男人的心怎么忒狠?他有什么好下场?身败名裂!给他一粒花生米算便
宜他了!”她愤愤地说着,目光像把锐利无比的刀子在他脸上划来划去。
从一个模糊的时间开始,他不愿意与她一起上街了,而且他变得很忙,各种各
样的会议演讲、接待,马路也疏远了,只是从小轿车的车窗里匆匆地掠过而已。
有一回她试探着问他:“晚上总回得这么晚,是在跳舞吧?工会组织交谊舞训
练班,我报名了,下回带我去开开眼界?”他坚决否认有什么舞会,并说一个男人
在舞会上带着个老婆,那还有什么魅力?
她所在的单位送来了烫金的请帖,请他为全体职工做一次“人生、事业、爱情”
的演讲。他推辞不了,去了。他有十分的口才,他的演讲获得了雷鸣般的掌声。散
会后,单位的领导请他到办公室稍候,说小车马上就到。她偏偏说:“不用小车送
的,我们散散步,顺便去接儿子。”他心里发狂的咒骂她,却也只得附和地笑笑。
她停下来,偏着身子看着他,等他赶上了,轻声轻气地问:“是不是做报告做
累了?”他哼了一声。他讨厌她对自己温柔,这使他心里增加歉疚。他记得许多年
以前他多么渴望温柔,那时他夜夜祈祷:只要有个女人站在我面前,她便是我的老
婆。于是,她就成了他的老婆。她应该算个不错的老婆,她为他养了个像模像样的
儿子。当你不想她时她并不妨碍你,当你需要她时她便像春风般地围绕着你。她太
适合你了,适合得不存在一般。然而并不是每个不错的老婆都能引起你的激动。
他勉强与她并排走了几步,他看不惯她走路时上身微微前倾的模样,成天像赶
什么似的,他觉得一马路人都在讥讽地看着她和他,他恨不得拔着自己的头发逃离
这个世界。
突然间西天像镀了金似的辉煌起来,穿过密集地晃动的人头他瞥见一张无可比
拟的面孔,犹如一轮满月落进一条混浊的河中。他顿时血液加速心脏扩大,有几个
幽静的夜晚令人销魂的兴奋倏地击穿了他整个身子,紧张、渴望令他脚步紊乱踩着
了跟前一个男人的鞋跟,那男人回过头呵斥:“眼睛戳瞎啦?阿乡,荡马路荡得来
哦?”其实只是稍稍蹭了一下,无伤大雅。她偏偏还不甘寂寞,相帮他回敬人家:
“不当心碰着点总归有的,你骂人干什么?”那男人弹出眼珠准备大动干戈,他连
忙息事宁人地道个歉。他恼恨地瞪她一眼,没文化,在马路上寻相骂让众人看猴戏
呀?特别是,对面那张无可比拟的面孔正渐渐地逼近。
倘若没有身边的她,他将拨开人群朝着对面的她冲刺,然后与她双双踏遍城市
的每条马路,并且手挽着手。由衷的悲哀淹没了他让他窒息,随后又凝聚成刻骨的
仇恨。他紧走几步,她赶上了;他又落后几步,她又侧身停住等他。他觉得有一条
褐色的赤练蛇紧紧地缠住了他。待他重新仰起脸,那张无可比拟的面孔却不见了。
天空幽暗起来,几抹残存的晚霞像从被剪开的鸡脖子里淌出的血,他的心境也幽暗
起来。
她用手肘撞了他一下,一个十分亲昵的动作。他却像被蛇咬了一口。“你看,
今朝报栏前人特别多呐!”她仍是柔情蜜意地说。他知道,今天的晚报上有一篇关
于他的专访,并且还有一张他的近影。“走,我们去看看。”她拽住他的衣袖。他
像掸去一条刺毛虫似的挣脱了,轻蔑地扫了她一眼。
这时刻人群中有人唤他,他寻声望去,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却怎么也想不起
姓甚名谁了。“忘了我了吧,大名人了嘛。”那人挤过来跟他握手,热情得简直要
把他手臂甩脱臼。他只得表示很熟稔的样子应道:“哪里能忘了你,啊哈哈哈……”
那人便按照熟稔应有的礼节闲扯起来:“你最近在忙什么呀……听说某某某出了本
集子呢……某某某最近要高升了……”
她紧紧地挨着他站着,目光炯炯地看看他,又看看那人,希望他能把她介绍一
番。他装作没看见,只顾与那想不起姓名的人扯闲,他希望那熟人能快点打住话题
道声再见,可那人是个万分周到的人,你不说走他决不说道别,总显得与你有诉不
尽的心里话一般,他亦不能先道别,一来怕落个架子大的名声,二来那人或许是什
么重要人物呢?他吃力地支撑着笑脸,左一句右一句地应着不着边际的话题。
“这位同志什么时候请到家来坐坐吧,时光太晚了,儿子在幼儿园里要等出心
脏病了。”她终究忍耐不住遭此冷落。那熟人捶他一拳:“老兄,夫人在边上半天
怎么也不介绍介绍?”一边与她握手,一边用审视的目光在他和她之间划来划去。
她得意地、害羞地抿嘴笑笑,他希望此刻来个地震把自己埋了。
他们终于与那人道出个再见。他浑身精疲力尽像一场拳击赛中的失败者。他和
她常常进行这样的格斗,而每每以她的胜利而告终。
他和她错开两步,就像一条中段被剔空的剩鱼,鱼头和鱼尾单剩一根赤裸裸的
鱼背联结着。
“嗳,你往哪儿走?连儿子的幼儿园都不认识了,这样的爸爸只好打零分!过
马路。”她拔直喉咙喊着说,如入无人之境。
此刻马路上车辆成灾,车头咬车尾,车壁贴车壁,她催他快穿过马路,他冷冷
地说:
“那么多车,寻死呀?”她白他一眼:“真有点像阿乡进城了,现在是红灯看
见哦?”
说着她一步跨下人行道游刃有余地在车与车的空档间穿行。
她从一辆小轿车和一辆公共汽车的空隙间穿过,她生过儿子的身躯并不苗条,
此刻夹在两辆车中却显得娇小而动人了。她左右扭动着臀部在车与车的空档中匆匆
穿过。然而就在她即将穿过的那一刻,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街口交通灯突然闪现
绿色,马路上顿时喇叭轰鸣,满街停滞的车辆一起耸动起来。她慌神了,应该往前
窜偏偏身不由己住后缩,缩进死神的旮旯里,汽车司机亦慌神了,应该踩煞车偏偏
加大油门,只听得惊天动地咕叽一声——
他突然像落入无底的黑洞,他发疯似地奔到马路中央,看见那辆黑色的轿车底
下有鲜红的血汩汩地淌出来,血和西天边残存的红云融汇在一起,把整个世界染得
血红。他听见儿子嘶破嗓子喊妈妈,他的心如刀绞一般,他的脸像座背阴的黑褐色
的岩石。
她的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整理干净了躺在灵堂里的黑幕后面,她的瘪陷的胸前横
着一束鲜花,那是他献给她的。追悼会规模不大却很隆重,他写了一篇感人肺腑的
悼文,他优美无比地朗读了,他流下了男子汉的热泪。人人为他对她的深情而唏嘘
不已。
随着时光的流逝人们都认为像他这样年富力强的男人应该续弦,于是那张无可
比拟的面孔理所应当地出现在他身边了。他挽着她的手臂高雅地在马路上散步,来
往行人不时地向他们投来羡慕和赞许的目光……
“当心——!”她惊呼一声。他抬头一看魂飞魄散,一辆高头大马的载重卡车
正逼在跟前,山似的压过来。她狠命拽了他一把,他就势扑在她怀里,卡车隆隆地
贴着他的屁股驶过去了。
她抱住惊魂未定的他,疼爱地嗔道:“吓死我了,还好还好,大难不死必有后
福。你呀,呆头呆脑地又在构思什么文章了?以后过马路一定要集中,万一出了车
祸,叫我和儿子怎么过?哦,我想都不敢想……”她的眼睛湿濡起来。
他定定神,盯着她那熟悉得令他憎恨的面孔。人行道上有许多人正点点戳戳地
评判他们,他发现自己仍被她拥抱着,逃也似的挣脱出来,撞开车与人的屏障。
“散开,散开,没什么事!”交通警驱赶着人群。
“儿子真要等得眼泪鼻涕了!”她像年轻了许多,脸上呈着胜利者的骄傲和患
难与共的好妻子的贤惠,紧紧地追上了他,顽强地与他肩并肩地走着。
这时西天边残存的晚霞欲遁未遁,格外艳丽。而马路却被灰色的暮霭笼罩着,
像一条蛇般地扭了起来。
C
相隔百米之遥,中间还有层层叠叠晃动着的人头,她还是一目了然地认出了他!
这条马路东西走向,她由西往东走,背着夕阳;他由东往西走,朝着夕阳。他
的脸被余晖映得十分光采。
他一点没有变,时光似乎没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仍是那样修长,没有一
点发福,额前飘着一络乌黑油亮微卷浓发,那样满不在乎的飘逸,那样不修边幅的
洒脱。那个站在十几年前偏僻的小火车站上的他,眼中含着能熔化人心的爱情,信
誓旦旦地对她说:“等着我,我很快就会来接你们的!”
她找了他好长一段时间,四处托人打听他的处所。当初,她经历了逐渐绝望的
等待,如钝刀子割肉般的痛苦,听得人说他已另娶淑女时,她奄奄一息地诅咒:永
不再见他,永不!后来她的境遇渐渐好转了,她获得了世风所举的文凭,获得了一
份不错的工作,还获得了一个舒适可依的小家庭,房子、丈夫、孩子。似乎命运该
补偿了,人生该得到的也都得到了。满足间她滋长出想见见他的欲望,什么也不为,
只是见见面。偶尔曾风闻他且不怎么如意,她想见他的欲望便更强烈了。她找一位
旧时的同学打听他的住处,那同学摇摇头:“谁都不知道他住哪,他和谁都不来往。
据说前几年不知为什么受了个处分,这几年又和老婆闹离婚,大概混得不好,无脸
见江东父老吧!”那同学随即又诡秘地笑笑说:“你打听他做什么?还想和他重续
旧情么?他呀,真是现世报,要是他不甩了你,恐怕也不至于如此倒霉了。”她一
丝不苟地审慎自己的感情,没有,并没有想重续旧情的蛛丝马迹,过去的爱和恨早
已寿终正寝了。她只想见见他,像一个故人一般。
她终于迈动脚步往前走去,人行道上人如流,你不去人家也会推着你走。他也
正迎着她走过来,他们中间的空气像弹簧一般一点一点被压缩,从而具有了巨大的
爆破力。
她的心像一柄小鼓锤答答答地击着,她紧张地摆弄自己的眉眼嘴鼻,选择最适
当的面部表情,面对他,该喜该怒该笑该怨?
他朝着西天的余晖满脸亮堂神情鲜明让人一目了然。她看见他一边走一边偏着
头跟身旁的女人说些什么,两只手还在空中做着某种手势。是的,他身旁的确翩翩
然挨着个女人,她才发现,脑袋便嗡的一下涨大了。原来就是这条狐狸精叼走了他
的原本属于她的心么?胸膛里不知哪一处隐隐地扎痛起来,那寿终正寝的爱和恨像
吃了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又伸拳踢脚地复活。
她骇人清晰地记起他曾经害得她活着仅比死人多一口气,她应该恨他,她听到
他落魄的消息应该十分解气,她应该借此机会畅畅快快地羞辱他一番的。于是她迅
速地调整面部肌肉双眉吊起,眼皮低垂,让寒嗖嗖刀子般的目光从半翕的眼中逼出,
抿紧双唇一边嘴角微微翘起,好,这是副刻薄、冷笑的脸谱。待走到他的面前,她
只需说一句话:
“哦,是你,听说混得不得法,怎么?攀龙附凤并没有使你平步青云啰?”她
想看着他无限懊丧的神情,看着他胆怯地乞怜的目光,然后对着他嗤之以鼻道个拜
拜,好不痛快!至于那个女人嘛,根本不屑一顾。她准备就绪,脚底生风,噌噌地
走去。
近了。他的脸放大了一倍。她这才发现他眼边蛛网似的皱纹。还有粗糙了的脸
部轮廓线,他毕竟也会老的。她感到他是看见自己了,他像是瞥了她一眼,转过脸
跟身旁的女人做了个挪揄的笑容。那个女人,浓妆艳抹得像匹发情的雌斑马!一股
浓血冲上脑门,她的心尖和指尖一起颤抖起来。他或许正告诉那女人当初她是如何
痴情地爱过他的?那女人血红的双唇撇了一下,那是种轻蔑的表示!啊,她决不能
让他和那个女人轻视她。她记起母亲在很久以前告诫她的一席话,那时母亲知道他
在追求她,母亲说:“记牢,千万不要匆匆忙忙地把什么都交给他。一个女人在男
人面前永远要保住一定的隐秘,才能使男人觉得你有无穷的魅力。”可是她没有接
受母亲的告诫,她以为爱便是要奉献一切,她急匆匆不加丝毫反抗地就把自己的一
切交给他了。也许是这样才使他有了轻视自己的借口?可是如今的她已不再是从前
交给他的那个她了,她已经借助岁月重新铸造了自己。她决定抛弃那副刻薄的冷笑
的脸谱,那斤斤计较地惦着过去的怨愤,不正说明自己还念念不忘他和她的那段的
恋情吗?险些铸成大错!现在还来得及更换脸谱。对,摆平眉梢,收敛目光捋去面
肌的一切沟褶,看似没有表情,骨子里透出一种清高。
她换上淡漠的清高的表情迎着他走去。越发地近了。她感到左眼皮突突地弹跳
起来,她屈起一个指头揉着,她记起那遥远了的细小的一桩事,她在盼他音讯的时
候,有一天,突然眼皮也这么突突地平跳起来,怎么也不行。就在那天傍晚,她得
知他已与别人结婚。幸好,此刻她揉了几下眼皮倒安宁下来了。她再抬眼望去,不
觉大惊失色。她看清了他的真貌,他的腹部已经葫芦般地突起,上衣的前襟滑稽地
岔开;他的头顶心已秃空,只得把边上的头发留长,拉到额前遮丑。他的神情疲惫
而沮丧,他的衣着上下不相称而且因为紧身显得局促。他使劲地跟旁边的女人说着
什么,她甚至看见有一滴唾沫从他口中喷出落在那女人的鼻尖上。那女人虽是满身
珠光却也露出衰老的痕迹,眼睛下像吊着两袋熟了的猪血。那女人也斜着眼看着他,
上下嘴唇抿得错了位,一脸了不起的悍妇样。这一对男女走在大街上,即便她不认
识他毫不知晓他的故事,也能一眼看出他生活的颓败与烦躁。她的心一寸寸地收缩
起来。她被击倒了。所有的爱和恨化作一股温柔的宽容的怜悯之情,老天已经惩罚
了他,难道还不够吗?她想着,眉尖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薄薄的一层水光笼住了
她的眸子,嘴角柔和地弯曲了,这是一副慈爱的同情的恩施于人的脸谱,她将以它
去面对他,并且悄悄地对他说:“振作起来,你正当年。”
她这么想着跨了几步,猛抬头他已经逼在眼皮下了,她和他只隔着一拳宽的空
间,她闻到他身上烟味和其他什么混杂的气味,久违的、陌生的、曾经熟悉的……
她在一瞬间停住了脚步,他却仍走着,她还来不及表示什么,他已经擦过她的肩膀,
她本能地
“嗳”了一声,他站住了,朝她点点头,咧嘴一笑:“嗳,你好。”她动了动
唇:“逛街呀?”他耸耸肩:“陪老婆嘛。”又点点头,“再见再见,有空来玩啊。”
说着他已经从她身边走过去了,一面仍跟旁边的女人指手划脚他说着什么。他竟像
全然忘了和她的那段感情,哦,她简直不敢相信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发生了最亲密
的关系以后竟能完全地忘记对方!也许……他并没有认出是她?!是的,她比从前
改变了许多许多,也许他永远只记着从前的那个她,而仅仅把她认作一个普普通通
的面孔有点熟的旧人了?也许……是她自己认错人了呢?!也许他并不是跟她有过
一段亲密关系的那个他,而只是面目相似的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呢?也许……哦,世
界也许的事太多。也许过去并不存在。不。……她摇摇,迈步汇入人流。
走不远,她扭过头,街道上面狭长的天空,是一派沉静、悠远而妩媚的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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