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的日子
作者:王小鹰

  一

  这是一个初夏的早晨,天空青紫而透明,西边印着淡淡的一个月影,东边已经浮出玫瑰红和橙红的霞色。
  廓清空旷的马路,两旁的梧桐树叶深绿而且茂密。柏油路面上有着洒水车经过的水渍。
  一个围着白围单的中年妇女,推着一辆装满牛奶箱的小车,慢慢地拐进了一条弄堂。
  弄堂的石板路已经破损,残缺,高低不平,牛奶瓶发出剧烈的撞击声。牛奶车经过一片歪歪斜斜互相依赖着的平房,走到弄堂笃底的一幢三层楼小洋房前停下了。送奶的阿姨拎起一箱奶走向敞开的院门,大门里涌出一股股的白烟,她把头抵在胸前闯进去,差点踢翻一只冒烟的煤炉。
  “哎哟——”正在用旧蒲扇扇炉子的阿珊头尖声叫起来。她三十多岁的模样,浓眉大眼,嘴唇和双颊都艳若桃花,一件又短又小的散花布睡裙裹着她结实丰满的身躯,裸露出浑圆的手臂和大腿。不及梳洗,她的一头鬈发鸡窝似地矗立着。
  “阿珊头你要死啦,生炉子怎么拣当门口要道上来!”
  “我们这种人是好去寻死了,一幢楼里都用煤气,就是不肯把管子接到我们住的汽车间来。”阿珊头气鼓鼓地取出空奶瓶放进牛奶箱的空格里,换了两瓶鲜奶。
  “钞票存起来做啥?煤气公司里有人认识吗?”送奶的阿姨一只只地打开信箱,将里面的空奶瓶取出,将鲜奶放进去。
  “钞票也不是偷来抢来的,用也要用在要紧关头呀。”阿珊头用力扇着炉子,一股股的浓烟吞没了她的身体,烟袅袅上升,朝二楼飘去。
  二楼的晒台像一座小花园。晒台的周围依次排着各种各样的花盆,玫瑰、石榴、月季、绣球,姹紫嫣红,最令人注目的还是那两棵种在青花瓷盆里的君子兰,清淡高雅,睨视左右。宋洁依着君子兰读外语,捧着一本《Modern American English》念念有词,很投入。她苍白修长,齐耳的短发微微向里弯曲,戴一副无边的变色镜,十分典雅。落地窗门悄悄地开了,白皙富态的宋师母提着天蓝的水壶无声无息地走出来,看看女儿,又看看花,很满足的样子。壶嘴里喷出扇形的水帘、花叶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屋里传出电台广播员标准而平淡的声音:“……利用现代化办公手段及时沟通信息,市领导日常阅读三份材料,半小时就能把握上海脉搏……”这是宋教授在听早间新闻。宋师母蹑手蹑脚地把晒台的门关上,生怕影响女儿读外文。
  浓烟弥漫着涌进晒台,在花朵枝叶间徘徊,又缓缓地漫上宋洁的书页。宋洁吭哧吭哧咳了起来,摘下眼镜擦眼泪,书掉在地上。她捡起书,很鄙视地朝楼下扫了一眼,转身进屋去了。宋师母挥着手驱赶烟雾,从花枝间欠出身子,大声说:“喂,炉子拿到外面去生呀,怪不得这几天好几盆花都垂头丧气的,这烟雾里都是致癌物呀。”说话间水壶倾斜着,水顺着阳台栏杆淌下去。
  韩百龙从住的汽车间走出来,赤膊,肌肉健壮,肩上搭条洗脸毛巾。他的脸部轮廓分明,线条刚硬,有点像美国西部片中的牛仔。他一边走一边伸展双臂作扩胸运动。一串水珠正好滴在他的头顶,仰起脸,看见宋师母不断变形着的嘴唇。
  阿珊头停止扇扇,正要回答宋师母,韩百龙拍了她一记屁股:“去去去,把炉子拎到外面去。”阿珊头朝花枝婆娑的阳台白了一眼,拎着炉子走出去,一边嘀咕着:“这样讲起来生炉子的人家个个都要生癌了,老早没有煤气的时候人就不要活啦。”
  阳台上的烟散了,宋师母很优雅地浇着花,不时拨弄着花的枝叶。隔着落地玻璃窗门,可以看见宋洁孜孜不倦攻读的身影。
  这时三楼的窗口中伸出一根串满衣裤的竹竿,悬荡着的衣袖裤脚管正滴滴嗒嗒地淌着水。一个瘦小的女人费力地将一竿衣服搭在窗外的钢筋架上。她探出黄黄的小小的瓜子脸,眼睛像受惊的小鹿似地看着下边的宋师母:“对不起宋师母,我把衣服都用清水漂了五遍,没有肥皂水了。”宋师母仰起脸:“小佛呀,天天这样滴水总归不来事的,又不是没有铜钿,叫你婆婆去买台双缸洗衣机,你自己也好省力多了。”小佛不置可否,只拼命朝宋师母挤出可怜兮兮的笑脸,并趁机慢慢地缩回脑袋。
  小佛的婆婆穿一套现在很少见的香云纱衣服,很精干的样子,她冲着小佛的背脊说:“我就不相信洗衣机,洗出来的衣服皱巴巴乌七墨黑的,你看我身上这件香云纱,穿了几十年还是蛮精神的。今朝豆腐浆里不要放糖,买两根油条切点榨菜好了。”小佛只轻轻地嗯了一声,没有吭声。
  弄堂里,送奶的推着一车空奶瓶叮叮当当地走远了。
  阿珊头依然在奋力地扇炉子,蓝莹莹的火苗嗖地窜上来了。

  二

  韩百龙站在露天的水池前,把脑袋伸向水龙头底下哗哗地冲了一阵,抽下肩上的毛巾一边擦着一边走进屋。
  这间屋从前是汽车房,原本没有窗,顶很低,比一口大橱高不出一指。韩百龙搬来后自己凿了一眼窗,墙是奶油色的,家具是白色的,屋里便有了暖暖的亮色。
  门边沿墙用油毛毡搭出一个檐,檐下放置煤炉,权做厨房。阿珊头煎了四只黄澄澄的荷包蛋,又从冰箱里取出一碗咸菜青椒炒毛豆,一碗凉拌黄瓜。阿珊头一边盛泡饭一边说:“房管所那头再托人去催催吧?就在院子里搭间小屋,又不碍弄堂的事。煤气公司的人讲死了,一定要有安全的地方摆灶头才给接管子。天天生炉子,我非要得癌症……”韩百龙打断她:“现在最要紧的事体是要让毛头进个好学校,我是挖空心思动脑筋想办法,姑奶奶,谢谢你,不要再烦我了,好吧?”说罢将一只荷包蛋塞进嘴巴。
  “里委会王阿姨来通知,叫我们领毛头到兴国路小学去报名。”
  “别理她。上这种小学毛头一辈子就完了。大朱的儿子十岁了还在那里读一年级,名字也写不灵清。”
  阿珊头走到小钢丝床前,六岁的儿子大字型地躺着,胳肢窝里趴着只雪白的猫,脚跟边卷着只漆黑的猫。阿珊头拍拍儿子小鼓似的肚子:“毛头,起来吃荷包蛋。”毛头嗯嗯地翻了个身,两只猫一前一后跳下床,窜出门外。
  “毛头,快起来,写字!”韩百龙很威严地喝了一声。毛头咕冬滚下床,浑身黑黝黝,只有眼睛滴溜溜地亮。
  “阿珊头,买豆浆要排队,囡囡在你这儿放一放好吗?”小佛一手抱着四岁的女儿,一手拎着保暖壶,站在汽车间门口,屋里暗,门外亮,小佛很像嵌在镜框里的一张画。
  “放着吧。”阿珊头说:“每天买豆浆你也不嫌烦,七十岁以上的老人都好照顾订牛奶的嘛。”
  “姆妈说牛奶增加胆固醇。”小佛放下女儿,“囡囡乖,跟毛头哥哥玩去,妈妈一息息就回来。”
  “我想想现在书读得好,一点用场也没有,像小佛的男人,名牌大学毕业,一分分到地质队,一年到头在山里头转,工资还不及你这个初中生的零头。”阿珊头说。
  韩百龙把饭碗一推:“你懂个屁!现在讲讲造导弹不如卖茶叶蛋,人心里看得起的仍然还是造导弹的。叫做我生不逢时,我读书时代数几何考试总是前三名。我们毛头人不笨,我一定要让他读中学、大学、研究生,一路读到底。”
  韩百龙推出自制的工作台,台底四角装有铁轮子,台子整个漆成银灰色,正面有黑漆写的几排字,一律规范的仿宋体:“时间就是生命!”“专修各类钟表,技术精湛,价格公道,竭诚为你提供优良服务。”韩百龙将一把折拢的五色遮阳伞横在台子上,推着台子出门,又回头说:“毛头要写两页字,写不好看我回来不抽你的筋。”
  毛头和囡囡蹲着看猫吃鱼。毛头告诉囡囡:“这只白的叫咪咪,她是女的;这只黑的叫大子,他是男的。”囡囡说:“你爸爸很像蓝精灵里的格格木。”毛头说:“我怕爸爸,爸爸怕妈妈,妈妈怕我。”很骄傲的神气。
  小佛拎着豆浆匆匆进院子:“囡囡还乖吗?”
  阿珊头说:“乖,以后给我当儿媳妇。”
  小佛说:“你是万元户,囡囡高攀不起。”
  阿珊头说:“我知道,你们上只角,打蜡地板带钢窗,我们下只角,没有煤气卫生设备。不过我给毛头看过面相,人家讲他额头宽,下颔正,是福相。”
  “只要毛头将来有出息,媳妇是逃不掉的。”小佛说。
  宋洁扛着自行车下楼。她目不旁视地推出门,姿势优美地跨上车,白色连衣裙像一朵轻盈的云。
  阿珊头望着宋洁的背影:“宋家的千金怎么住在娘家不走了?跟男人吵架啦?”
  小佛说:“瞎说八道,宋洁的丈夫到美国留学去了。囡囡,妈妈送你去幼儿园,跟毛头哥哥再见。”
  “哦哟我也要上班去了。”阿珊头大刀阔斧地收拾碗筷。
  “韩师傅赚得动钱,你还上什么班?”小佛说。
  “铁饭碗总归要保牢一只的,毛头看病还好报销一半医药费。”阿珊头说。
  小佛走了几步又回转头来:“阿珊头,你中午回来看看我家信箱有没有信,要有快给我挂个电话。”
  “这么想他,做啥放他出去?地质队最苦了,你婆婆有存款,独养儿子还养不起呀?”
  “他才不肯吃白饭呢。报上说贵州发水灾,我真害怕死了。”
  “怕个屁,今天保险你有信。”阿珊头拨着小佛细细的马尾辫。
  “毛头哥哥再见!”囡囡抬抬手,毛头只瞪着眼不响。
  阿珊头戳戳儿子的额头:“进屋去,好好写字,当心爸爸给你吃生活。”
  毛头说:“妈妈,我在外面写好吗?里面黑。”
  “小滑头,上回让人民警察送回家的是谁?进屋去,你进不进去?”阿珊头抬脚朝儿子的屁股上踢了一下。毛头只好进屋。阿珊头把门反锁了,趴在窗上叫:“毛头,冰箱里有西瓜,有可口可乐,老实点待着,中午妈妈回来给你烧豆腐黄鱼汤。”

  三

  嘈杂拥挤的集市贸易街。街两旁是鳞次栉比的个体户摊位,有卖新潮服装的,有卖镀金仿银各种首饰的,有卖皮革制品的,有钮扣彩线拉练小百货的,可谓琳琅满目,五彩缤纷。街口一边是水果摊,西瓜堆得小山似的,还有两个卖茶叶蛋的老太太和一个卖羊肉串的中年汉子;街口另一边都是修补行当,修鞋的,修伞的,修自行车的,修拉链修锁配钥匙的。九十点钟,正是生意兴隆,人群熙攘。
  韩百龙的摊位在修补行列中十分引人注目,一是因为他的工作台别致精巧,二是因为那顶巨大的遮阳伞鲜艳夺目,三是因为他人长的魁伟英武。这时他的工作台前已有两三个顾客等候着了,一个老太太抱着一座老式的台钟来修,韩百龙说:“好婆,这台钟好进博物馆了,叫儿子给您买只新式的电子钟。”老太太抿抿嘴:“那种花头花脑的东西我不相信的,讲给你听,这台钟是我的陪嫁,几十年了,准得要命,这两天不晓得怎么搞的,一天天慢下来。”韩百龙说:“好婆,年纪大了么总有点小毛病的,不要紧,我给它吃点延年益寿的神丹妙药,保管它返老还童。”老太太笑了:“你这位小师傅嘴巴怪灵巧的,我跑了好几家钟表店,都讲修不好,谢谢你啦。”一位老伯伯急匆匆跑过来,将一只崭新的金表递到韩百龙面前:“小师傅,真要命,儿子刚给我买的新表,让孙子掼在水门汀地上,一动勿动了,好修吧。”韩百龙说:“老爹,我试试,修不好不要你一分钞票,你明天来拿吧。”老伯伯欢天喜地:“小师傅你修好我的表,我一定给你写表扬信。”
  “老爹,你把表扬信寄给他老婆,他的‘气管炎’就有救了!”右隔壁修自行车的大朱眼下没活,手闲嘴不闲。大朱人矮笃笃胖墩墩,眉眼疏淡,一团和气的样子。
  “你吃饱了撑得难过是吧?”韩百龙丢了一支万宝路给他。
  大朱接过烟放在鼻下深深地闻:“嗯,过瘾还是你表兄出手爽快,我已半个月没尝外烟味了。”韩百龙修表有点名气了,周围的人都叫他“表兄”。
  “装什么洋盘,我又不问你借钞票。”
  “不瞒你表兄,钞票么是积了一点,为了送老婆去日本花得也差不多了。现在我正处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要束紧裤带过苦日子呀。”
  “你犯了方向性路线性错误,不怕老婆跟小日本跑了?”
  “人家硬要开洋荤,留得住人也留不住心。不过么儿子总归是她的心头肉,不怕她不回来。”大朱很乐观。
  “唉,现在拼着性命扒分,还不是为了下一代?可怜天下父母心哪。”韩百龙把修好的台钟递给老太太:“好婆,拿回去用,笃定伴你到老啦。”
  老太太捧住,连声称谢,摸出皮夹子:“多少铜钿?”
  “好婆你要开发票吗?”韩百龙问。
  “不要不要,我又不要报销。”
  “那我就收你一点材料费,四块八角三。”
  “哦哟,也蛮结棍的。”
  “好婆,我是给你的宝贝起死回生了呀。”
  左隔壁卖皮鞋皮包皮夹子的老龟刚刚摆摊开市,不无羡慕地说:“表兄一大早已经赚了几张分啦?”老龟卖的仿皮货样子花俏时髦,他的穿着打扮也够潮流的,特别是他的头发烫成刺猬一般,从背影看蛮像妇女的。
  “老龟你钞票赚得太多了是不是?太阳当头照了才来做生意。”大朱总归跟韩百龙站在同一条战壕。
  老龟拆出一包“剑牌”,丢给他们一人一支,摸出打火机叭的点着烟:“这摊生意我实在做腻了,下个月把执照退了,适适意意享两天清福。”
  “老龟噱头好来西,是不是要做大买卖了?”大朱说:“发财了不要忘记拉兄弟一把。”
  老龟很神秘地笑笑。


  四

  阿珊头在布店当营业员,今天店里举办夏令花色泡泡纱展销,生意十分闹猛。柜台前挤满了顾客,她忙着量布剪布开发票,鼻尖上都是汗,水红的T恤衫湿漉漉地贴在背脊上。
  “喂,不要东摸西摸的,弄脏了卖给谁去?”阿珊头对一位胖胖的女顾客说。
  “做生意哪有你这种做法,买东西总要看看货色啰!”
  “看么用眼睛呀,样品都挂在那里。”阿珊头翻翻白眼。
  “吃饱生米饭了,今朝真是触霉头。”那顾客摔下布匹转身走了。
  “同志,替我剪二米五六。”后面的顾客马上挤上来。
  临街柜台的女营业员跑过来告诉阿珊头:“我看见你家毛头在穿马路。”
  阿珊头一愣,马上摇摇头:“你大概看错了,今朝我把讨债鬼锁在房里了。”说这么说,毕竟有点心不定,看看店堂正中的钟,叫起来:“十一点敲过了,老板,该轮着我吃饭了。”
  正在给顾客剪布的经理不抬头地说:“去吧去吧。”
  阿珊头慌慌张张跑出店门,家离店很近,只隔一条马路,她打冲锋一般,吃饭加休息只有一个钟头时间。
  阿珊头冲进院门,开锁,嘴里喊着:“毛头,肚子饿了吗,妈马上做饭,啊!”一脚踏进门却愣住了:屋里像遭人抢了一般,棋子儿扑克牌、散了架的冲锋枪摔得满地都是,西瓜皮丢在床上,可乐瓶倒在桌底下,就是没有毛头的影子。“毛头——”她惊恐地大叫,眼睛盯在窗前,那里的一张方凳上叠着一把小竹椅,窗户洞开着。
  阿珊头别转身冲出门,一路跑一路喊:“毛头——毛头——”
  中午的太阳像只火球,整条马路被照得白晃晃的没一丝影子。阿珊头站在烈日之下,茫然地四处张望,又走到十字路中央的岗亭前向交通警打听。她沿着马路一直小跑步寻去,前面是一座街心三角花园,隐隐约约传来两声猫叫。阿珊头一仰头,跑进街心花园,首先看见的是大子和咪咪。“毛头——”阿珊头眼睛瞪得像铜铃大。毛头从一棵树上吱溜滑了下来,伸出手说:“妈妈,我捉到两只知了。”
  阿珊头气得一掌就把知了打落在地,拖着毛头的胳膊往家走,一路骂着,“你寻死呀,给你爸爸晓得了要打死掉了,你有没有脑子呀!”
  阿珊头把毛头摁在椅子上:“快写字,写不好就没有饭吃!”毛头用牙齿把铅笔芯咬出来。
  阿珊头麻利地收拾房间,洗菜做饭,手不停,嘴不停:“这个字你一定要写好,这是你的名字呀。你属虎,你爸爸说叫虎太俗气,所以就取了个寅,寅就是虎,懂吗?”
  毛头把头伏在纸上写“寅”,足足写了两大页。
  阿珊头把饭菜端上桌,往毛头碗里拼命挟菜:“饿坏了吧?字写的好,妈妈就宝贝你,嗯。”毛头狼吞虎咽。大子和咪咪抢着毛头吐在地上的鱼骨头。
  阿珊头忽然想起来了:“毛头,你吃,妈妈去看看有没有小佛阿姨的信。”
  阿珊头往三楼傅家的信箱中看看,信箱里躺着一个长长的有航空标记的信封。
  她双手欢喜地一合,匆匆忙忙跑到弄堂口的公用电话亭给小佛打电话。中午时分,电话亭比较空,管电话的大妈说:“阿珊头进来打,外面晒脱皮。”
  阿珊头拨通了电话:“谢谢你找找仪表间的小佛,谢谢。”
  “阿珊头你听说了吧,七号里冯好婆的媳妇,就是那个离了婚的媳妇,今朝回来了,要带孙子走。”管电话的大妈絮絮叨叨地对她说:“冯好婆哪里舍得宝贝孙子,就叫儿子偷偷带了孙子从后门溜掉了。那媳妇也是个角色,稀哩哗啦拿房间里的东西都敲光了……。”
  “噢——暖暖——真的呀——”阿珊头敷衍地应着,“暖——是小佛呀,当然是报喜啰,我说的嘛,今朝会有信的。不要性急,信不会飞掉的,下班回家过马路要当心。”
  “冯家好婆的儿子真是孱头呀……”管电话的大妈言犹未尽。阿珊头已无心攀谈,付了电话费匆匆离去。
  阿珊头跨进院门,只见二楼晒台的漏水孔中稀哩哗啦地淌着水,水柱落在汽车间门前,飞溅开来,溅得墙上都是污黑的水渍。毛头站在门口,伸出两手去接那水柱玩,汗背心和短裤都黑渍斑斑。
  阿珊头仰起脸喊:“喂——楼上水龙头关关好呀——”
  花丛中伸出宋师母的脸:“我们在冲晒台呀。”
  “哦哟宋师母你是真要清爽,不过龌龊水都弄到我们房间里去了呢。”
  宋师母踏起脚往下看看:“年纪轻的人讲话总归不着边际,哪里会冲着你们房间?讲起来这院子也是公用场所嘛,”
  “宋师母你们都是喝饱墨水知书达礼的人,你下来看看好吗。”
  宋师母还要说,宋教授跑出来推她进屋:“这么热的天哇哩哇啦难听吧?”宋教授转身对阿珊头打招呼:“对不起,大家都是邻居,要互相谅解嘛。据我所知,这晒台上的排水孔是这房子造的时候就设计好了的,它的用途就是让二楼人家冲洗晒台用的。当然,以后我们么尽量捡下雨天冲晒台。大家互相谅解,好吗?”宋教授头发乌黑,声音洪亮且有逻辑性。他看上去比宋师母年轻得多。
  阿珊头舔舔嘴唇,无言以对,理似乎全在人家那里。
  “小赤佬,谁叫你玩水啦!”阿珊头扇了毛头一记后脑勺。

  五

  当午的马路灼热,刺眼,柏油路面软扑扑的,车轮驶过有浅浅的辙印。宋洁骑着自行车,神态依旧平静淡漠,白裙红车配上她头上一顶藏青色草编镂花凉帽,构成和谐的画面,从她身边驶过的车辆上常有人探出头来朝她行注目礼。宋洁抬腕看看表稍稍加快了车速。
  宋洁来到市人委大礼堂,寄存了车,从肩上挎着的小小的白皮包里取出请柬。
  会场上挂着横幅:“中国文化的现代化与世界化讨论会。”时间还早,宋洁在后排位子上坐下,把包和草帽挂在前排的椅背上,然后取出《Modern American English》读起来。
  一个头发剪得短短的穿条麻利的牛仔裙的女人,从背后猛地将宋洁手中的书抽去:“女才子真是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杨枫,你这家伙还这么疯,怪不得没有人敢娶你!”宋洁抢回书,塞回包里。杨枫一来是没有安宁的了。
  杨枫在宋洁边上坐下:“新婚别离的味道不好受吧?还不如像我这样无牵无挂呢。先生何时接你漂洋过海去团聚?”
  “他说过半年就可以办伴读手续了,我不急,我想把手头关于宗教与文化的专著完成后再说。”
  “你倒沉得住气,不怕有蓝眼睛高鼻子的第三者乘虚而入?哈哈。”
  “怕也没用,既来之则安之嘛。”宋洁答得很自信,自信丈夫对爱情的忠实。“你今天大概又可以炮制一篇振聋发馈的新闻稿了。”
  “我们小记者么总归是为你们大学者们吹喇叭抬轿子的。怎么,今天你有何远见卓识要一鸣惊人吗?”
  “不,只想听听。”
  “那好,等你的专著脱稿,先给我挂电话。”杨枫很有数的样子。
  宋洁不置可否,清淡又清高地笑笑:“听说你们报社评职称挺热闹的,你大概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难道你没有听说关于本记者的特大新闻?太遗憾了!”杨枫故弄玄虚地说:“本记者发扬了先人后己的共产主义风格,将中级职称拱手让给别的同志了。”
  宋洁盯着她看了片刻,点点头说:“不愧为名记者,目光远大。我知道,你在准备考托福,拿了中级职称就不好申请自费留学了。”
  杨枫格格笑着攀住宋洁的肩膀:“从来不想瞒你,到时候还要求你助一臂之力呢。”
  前排有人转回头向她们发出嘘的声音。原来会议已经开始了。
  傍晚,马路上车辆和行人拥挤起来。夏日日长,太阳落下去了,可光线还很明亮,只是地面上多出了长长短短许多影子。
  宋洁和杨枫走出剧场,互相道声“拜拜”,告别分手。
  宋洁从存车处推出自行车,又被一位同行叫住,很兴奋地谈了一阵。待那位同仁谈兴衰落,天空已转呈淡紫色,并且有了丝丝缕缕的风絮。宋洁骑上车,涌入潮水般的车群。
  十字路口,黄灯闪烁着,红灯亮了,就像关上了闸门,车的潮水被阻挡在横道线外。宋洁不下车,她腿长,车龙头稍倾斜,一只脚踏着地。不一会,绿灯亮了,她踩一下踏板便一马当先地冲出横道线。宋洁的裙子被风鼓成白帆一般,骑过一条马路,在前面一个十字路口她要大转弯了。这时,横度里冲出一辆速度很快的自行车,车后座上驮着一只纸盒,纸盒上有“Ll5录相机”的字样。那车控制不住角度,一头撞在宋洁的车屁股上。两人同时摔倒了,那辆车后的录相机重重地掼在地上。周围的人们惊呼赶来,汽车喇叭惊天动地地叫。
  淡紫的天空中有几抹玫瑰的云彩。
  弄堂口,晚风呼噜噜地窜。平日里缄默着的石库门有几扇打开了,搬出活动小圆桌,一家人围在门口吃晚饭。那些矮平房里的人们纷纷端着竹榻躺椅到弄堂口乘凉,年轻的母亲推着婴儿车散步,互相比较孩子的胖瘦;壮年汉子在一张小方凳上战车马炮,小囡们更是赤了膊在弄堂里星球大战。
  阿珊头坐在弄堂口的妇女堆里,一边聊天,一边剥豆瓣,毛头正领着一群赤膊小囡冲锋陷阵。
  “……七号里的冯家媳妇也真辣手,簇新的热水瓶一只只敲得粉粉碎碎。”
  “冯老太婆也拎勿清,娘看儿子是受法律保护的嘛……”
  小佛拉着囡囡从弄堂里走出来,“阿珊头,喏,还给你电话费。”囡囡把一个五分的角子递给阿珊头。
  “真是坍我的台,五分洋钿现在落在路上都没有人去捡。囡囡,阿姨送给你买雪碧,不够,再拿一块钱去!”阿姗头又掏出一张钞票塞给囡囡。
  “不要不要,是我托你打电话的,总归要还钱的……”
  “囡囡下趟说不定就是我韩家的人了,还分得这么清做啥?”阿珊头硬是不肯收钱:“真要谢我,把囡囡爸爸信里讲的新闻讲给我听听,也让我高兴高兴。”
  小佛丧气地垂下头:“那封信不是我的,是宋家的,邮递员掼错信箱了。”
  “不要急不要急,明朝一定有信。明朝没有后天一定会有的。”阿珊头很同情地看着小佛。
  小佛拉着女儿往回走,背后传来女人们的叹息声:“唉,不要看她婆家条件好,男人一年来不了几天,活守寡一样。”
  “她男人是大学生,学问好深哩。上海的一个研究所想要他的,正在动脑筋调呢。”这是阿珊头的声音。
  宋洁缓缓地推着车走进弄堂,在人们的注视下如入无人之境地走着,虽然车漆剥落了,裙据弄脏了,她仍保持着优雅的姿态。
  “宋家这个姑娘笔头子比她的爷老头子还来事呢。就是面孔总归板出板进,大概面神经有啥毛病……”
  宋洁推着自行车超过小佛母女了,她疲倦地朝小佛点点头。
  “哎呀我正要找你,这是你的信,邮递员投在我家信箱里了。”小佛把那只长长的信封交给宋洁,又轻轻地问:“是你先生写来的吗?”眼光中充满羡慕。
  “嗯,谢谢你。”宋洁摸摸囡囡的下巴:“你女儿长得真像你,好秀气的脸。我老看见你把她往汽车间塞,怎么舍得呢?”她们一起走进院门,“要学坏的,没见那个男孩野蛮得要命。”
  小佛搡了宋洁一记,宋洁抬起头。汽车间门口横着一只椭圆的大脚盆,韩百龙赤裸裸地坐在盆里洗澡,一根橡皮管从水龙头接出来,他捏着管子冲身子。小佛连忙转过脸,宋洁摇摇头,表示不可思议。
  韩百龙从盆里站起来了,小佛拉着女儿逃进楼去。宋洁目不斜视地锁车。韩百龙从盆里走出来,其实他的下身穿着三角游泳裤。在暮霭中,韩百龙的身体像一尊铜雕。
  宋师母在阳台上看见女儿回来了,忙替她开门。
  饭桌上已摆好了饭菜,宋教授正在看电视新闻。
  “小洁,以后要晚回来,先打个电话告诉一声,免得我们为你担心。”宋教授说。
  “我被车撞了!”宋洁恨恨地说着,进厕所间洗手洗脸。
  “啊?!汽车撞的?撞伤了吗?”宋师母站在厕所门外问。
  “是自行车撞的,撞了我还说我撞坏了他的录相机,真是无赖。”
  “没伤着就好。小洁,洗澡不要用电热淋浴器了,又坏了,差点把我触死。等会给你烧锅水。”
  “妈,我不想吃饭。”
  “怎么搞的?要去看看病呀!”
  “累的,有稀饭吗?”
  “有绿豆汤,我给你拿来。”
  “小洁,你是搞哲学的,我是搞经济的,其实最复杂的是社会问题。”宋教授夹了一筷菜,“五六十年代生活条件没有现在好吧?可社会道德却比现在好的多了。总不能把责任老推在文化大革命上,文化革命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嘛。”
  宋洁托腮凝思,没有回答。
  天终于彻底黑了。宋洁走进自己的房间,拧亮了绿纱罩着的台灯。她拆开丈夫的来信,细细地读起来。
  弄堂里仍旧笑语喧哗,大人吼、小囡嚎。电视机的各种声音互相打架,还有无线电里的弹词开篇和尹派何文秀。
  宋洁跳起来,关上窗,拉上窗帘,打开电风扇。
  宋洁铺开信纸给丈夫写信。她拿起丈夫寄来的照片凝神观望,丈夫在摩天大楼前站着,笑得很潇洒,宋洁不觉莞尔。
  宋洁抬腕看表,表不动了。她解下表带,放到耳边听听,表摔坏了。这是一只精巧的女式金表,丈夫托人从美国带来的。

  六

  星期天,喧闹的马路,人群像马上就要决堤的潮水涌动着。经济状况与观念层次最直接地从妇女的服饰上表现出来,那些鲜艳的,如蝉翼又袒胸露臂的衫裙给逐渐老化的街道增添了现代化色彩。商店门口,各种商店展销和削价酬宾的标语搅得人神经兴奋而蠢蠢欲动。
  宋洁走进一家钟表店,穿过金光闪闪的橱窗,走到写着“修理部”字样的柜台前。宋洁将手表递过去,头上戴着修理镜的老师傅接过表看看牌子,将它还给宋洁,又点点墙上贴着的一张纸。纸上写着:专修各类国产钟表。
  宋洁一连去了三四家国营钟表店,都不修外国表。
  宋洁推着自行车走进了自由市场。
  自行车摊位上,大朱只穿件汗背心拆洗一辆旧车,他那圆浑浑的面孔上出现了少有的阴沉的表情。在他身旁,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在为顾客的轮胎打气。
  大朱心思不定,活不顺手,他朝隔壁的韩百龙一伸手:“表兄,给支万宝路提提神,人要瘫掉快了。”
  “男子汉大丈夫,这点点事体就弄得像个偎灶猫。”韩百龙丢给他一支烟。
  大朱狠狠吸了两口:“他妈的,天下最毒女人心。没有那么便当的,写封信来讲离婚就离啦?我为她出国掼掉的几百张大团结总要她呕出来的。”
  “她这么辣得下手,恐怕总有后台老板撑着的,一个女人在那种地方,你想想嘛……”
  大朱蹲在地上只顾吸烟。打气的男孩跑过来:“爸爸,我嘴巴干煞了,掼张分出来。”
  “跟你娘讨去!”大朱吼起来。
  “不管怎样讲,你不能把小囡带到这里来,心弄野了,读书更读不进了。”韩百龙一边修表一边说。
  “黄鱼脑袋,读短命的书,能认得人民币兑换券就不错啦!”大朱把烟掼在地上。
  宋洁推车过来,很客气地说:“师傅,我的自行车被人撞了一记,钢圈老是咣当响,你帮我绞绞行吗?”
  “没问题。”生意来了,大朱马上拎起了精神。
  宋洁弯腰看大朱做活,顺便打听:“师傅!隔壁那位修钟表的技术好不好?”
  “没得话讲,你要修钟表找他就是。”
  “他修不修进口表?”
  “表兄,问你修不修外国表呀?”大朱大声问。
  “凡是表都修。”其实韩百龙早认出了宋洁,也听见宋洁的问活了,“什么毛病,拿过来看看。”
  宋洁将表递给韩百龙,她进出家门总是抬着眼,所以不晓得这表匠便是楼下人家。
  韩百龙反反复复地察看这精美的小表。宋洁却感到他的目光老是偷偷睃向自己。宋洁有些恼火,背过身摘下遮阳帽挡着脸。
  “这表是受了剧烈震动,零件有些松了,你大概摔过一跤吧?”韩百龙抬起头直视着宋洁。
  “师傅,能修吗?”宋洁见他诊断得准确,便有了信任。
  “三天后来取货。”韩百龙说。
  “能不能快一点?”
  “我晓得,你们做学问的人时间看得生命一样,我特殊优待啦,明天早上我把表给你送去。”
  宋洁疑惑地看看这位表匠,他对自己似乎很了解。宋洁警觉地说:“不麻烦你送,明天中午我来取。”
  韩百龙狡猾地笑笑,“好吧。”
  宋洁推着自行车走了。老龟悠悠地荡过来,用拇指点着宋洁的背说:“表兄,不要神智无知,这种喝墨水的女人没什么搭头的。”
  “修只外国表工钿翻倍,我只认钞票不认人。”韩百龙说。
  “兄弟帮你接来一桩赚大钱的生意,”老龟掏出一张纸放在韩百龙的台子上:“这是地址,武康大楼里的户头,肉膘厚得很。装空调,室内线路统统要换,可以辣手点斩他一刀。”
  韩百龙接过纸头:“什么时候?”
  “明朝上午。赚头好的话给兄弟一点买几包香烟。”
  “表兄,你十八般武艺样样会,索性打出招牌开个修理行,顾客肯定踏破门槛。”大朱见老龟敲竹杠,有点气不过。
  “大朱木噱噱的,怪不得连老婆也拴不住。我讨这点信息费,总比你交税省得多吧?”老龟眨着小眼睛说。
  韩百龙把地址塞进口袋里。

  七

  阿珊头把小方桌端到门外,将小菜碗筷一一摆好。
  韩百龙和儿子一起挤在大脚盆里洗澡。韩百龙用橡皮管子浇毛头,毛头哇哇叫着双手掬脚盆里的水泼父亲。水淌得满院子都是。两只猫被水淋得“喵喵”直叫。
  阿珊头笑着冲上去把龙头关了:“不要闹了,没大没小的。统统爬出来,吃饭了。”
  韩百龙和毛头湿淋淋地站起来,韩百龙穿着游泳裤,毛头赤条条一丝不挂,两个跑进汽车间换衣服。
  阿珊头收拾脚盆,擦地上的水。
  小佛牵着囡囡走进院门,阿珊头欢喜地说:“信箱里有你的信,我看的清清楚楚,是写你的名字。”
  小佛愣了一下,忙跑着去开信箱。她取出信,抱起囡囡猛亲一口,踏踏踏地上楼去。
  阿珊头叹了口气:“真作孽呀。”
  韩百龙和毛头换了干净的裤衫出来,毛头头颈里痱子粉涂得白花花一片。一家人围着小桌吃晚饭,绿豆稀饭鸡蛋饼,熏鱼白切肉凉豆腐。韩百龙说:“倒杯啤酒来,今天要开夜工,有桩生意急着要交货的。”阿珊头从冰箱里取出一瓶酒。毛头说:“我也要喝。”韩百龙扇他一记背脊:“小赤佬,样样要学老子腔调。去,把写字本拿来,我看看你写得怎么样了。写得好,有奖。”毛头进屋取出本子,韩百龙一边喝酒一边翻看,本子里写满了“寅”字,已经写去半本了。韩百龙摸摸毛头的脑袋:“还不错,字写得蛮登样的,不是你妈帮你写的吧?”阿珊头说:“我还没有毛头写得好看。”韩百龙说:“毛头你耳朵竖起来听着,你爸爸小时候读书脑袋灵光得不得了,可惜碰着短命的文化大革命,跑到乡下修地球去了。现在爸爸到处在动脑筋寻路子,爸爸一定要把你送进头牌的小学,你可要替爸爸争气。读书读得好,你要什么爸爸都会给你买的,晓得吧?”毛头一边点头一边大口嚼肉。
  夜深了。
  满天繁星。
  二楼晒台上,花影婆娑。宋教授和宋师母并肩坐在藤椅里,脸朝着敞开的落地窗,屋里一台彩电在放原版的《鹰冠庄园》。
  宋教授打了个呵欠:“这部电视剧看到后头也开始胡编乱造了,不看了不看了。”说着立起了身。
  宋师母端着藤椅进屋,唠叨着:“这只淋浴器真是上当了,保修期么老早过了,动不动就漏电,也不晓得哪里有会修这种老爷货的。”
  宋洁的房间里漫着绿盈盈的水似的灯光。宋洁在灯下修改她的专著《宗教与文化》,写字桌上堆满了书。
  宋师母问:“小洁,你的表找到地方修了吧?”
  “嗯,是个个体户的表匠,国营的表店都不肯修。”宋吉一边答一边仍不停笔。
  “你怎么可以找个个体户去修呀?他们会把你的零件都换掉的。可以叫人带到香港去修嘛,明天去拿回来。”
  宋洁回头看看妈妈,想了想:“嗯,明天中午我去取。”
  宋师母端了一碟西瓜放在宋洁的桌子上。
  窗外,半圆的月亮很红,像熟透了的橙子。
  三楼,小佛坐在囡囡的小床边哄囡囡入睡。囡囡热,吵着要到弄堂里去,小佛一边替她打扇,一边哼催眠曲。囡囡扭着身子嚷嚷要喝水。小佛倒来一杯橙汁,囡囡又嫌不是冰的,一抬手,把杯子打翻了。小佛气得用扇子打囡囡的屁股:“小冤家,讨债鬼,都是为了你,妈妈从早忙到晚,没有空闲,不看电视不看戏,好多年都不翻一页书,你还闹,你还吵……”囡囡哇地放声大哭。
  “作啥作啥?作啥拿小囡作出气筒呀?”小佛的婆婆跑来,一把抱起囡囡:“囡囡不哭,跟奶奶睡去。做娘的不作兴这样的,哪个女人不是这样过来的?我二十八岁守寡,一个人拖着小囡爸照样把个人家撑得蛮像样的。”
  婆婆抱着囡囡走出房间,小佛伏在枕头上,捏住丈夫的来信,呜哩呜哩地哭得好伤心。
  起风了,树叶沙沙沙,沙沙沙,树影摇曳,月影模糊。
  汽车间那扇小小的窗口黄莹莹地亮着灯。
  韩百龙伏在台子上,小心翼翼地拆开那只亮晶晶的小表。
  站在弄堂口往里看,小楼缀着三朵灯花像童话一般。

  八

  又是一个清新洁净的早晨。
  阿珊头往炉子上压一壶水,拎着菜篮出门。韩百龙正在收拾工具包,冲着她背影说:“今天我在武康大楼里干活,大概要回来吃中饭的,弄点凉拌面。”阿珊头应道:“晓得了。”
  韩百龙背上工具包走出家门,轻轻将门掩好。他抬头看看,二楼晒台上没有宋洁的影子,只有宋师母在浇花。
  韩百龙略略犹豫了一下,下决心跨上楼梯,用力摁着门铃。“来了来了。”里面有脚步声。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宋师母惊讶的眉眼:“你……找谁?!”
  “我……宋洁小姐在吗?”
  “这么早,她还没起来。你是哪里的?”宋师母警惕而审慎地盯住他。
  韩百龙从衣兜里取出小金表:“我是替宋小姐送表来的,表已经修好了。”
  “哦——”宋师母接过表:“这样快呀,还送货上门,谢谢啊。”她反反复复看看表,“哎呀,宋洁昨天晚上开夜车写文章,快天亮才睡的,你,要么进来坐一息息?”
  “不坐了,我就是送表给她的。”韩百龙转身下楼。
  宋师母追到楼梯口:“小师傅,向你打听一下,有没有人会修淋浴器呀?”
  “是什么型号的?哪家厂子出的?”
  “你等等,我拿给你看。”宋师母进屋找出一张淋浴器的使用说明书,韩百龙记下了型号与厂名。
  “宋师母,过两天我找人来帮你修。”
  “谢谢啦。你这个小师傅态度真好。顶好快点来修呀!”宋师母眉开眼笑。
  宋洁一直睡到中午才醒来,睁开眼,看见枕边的手表,奇怪极了。“妈——我的表,谁拿来的?”
  “哦——就是那个修表的小师傅嘛,他还答应找人来修淋浴器。难得碰到这样老老实实的个体户。”宋师母说。
  “他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宋洁怔怔的。
  “我怎么知道?不是你告诉他的?”
  “你付给他工钱了吗?”
  “没有,他没有问我要,我还当你先付过了。”
  宋洁跳下床。宋洁推着自行车出了门。
  宋洁骑车进了集市贸易街。韩百龙的摊位空着。
  宋洁问修车的大朱:“师傅,那个修表的到哪里去了?”
  大朱抬头看看她:“是你呀,表兄今天到外面干活去了,你找他有什么事?这表修得不灵光?”
  “不,我要付给他工钱。”
  “咦——”大朱挑起眉毛,“表兄说的,你就住在他楼上嘛!”
  “啊?!”宋洁愣住了。片刻,她跳上自行车飞快地骑着。
  阿珊头站在门外的煤炉边烧菜,铁锅里正在煎一条大扁鱼。毛头伏在桌上写字,毕端毕正地写“韩寅”两个字。
  宋洁推着自行车进了院门,盯着阿珊头看。她第一次清楚地看清了汽车间主妇的容貌。阿珊头被她看得莫名奇妙:“你……找我么?”
  “你的丈夫,他就是修表的?”宋洁问。
  “是啊,你找他……”阿珊头看见了宋洁手腕上的金表:“噢——他为了修你这只表,差不多一夜没睡。修得不好?”
  “修得很好,我是来付给他工钱的。早晨他来送表,我还没醒。五块钱够了吗?”
  “哎呀,这么急做啥。我家百龙做生意最讲信誉,他修的表从来没有打回票的。要是在公家厂里,保险年年可以评劳动模范了。嗳,你坐一会儿呀,他说今朝大概要回来吃中饭的。”阿珊头从屋里拖出一张椅子。锅里冒烟了,她连忙揭盖盛鱼。
  宋洁坐在门口边,煤炉的热浪一阵阵扑上来。“你们为什么不装煤气灶呢?”她问。
  “煤气公司不让装,说是煤气灶安在卧室里太危险。我们想自己搭间小屋做厨房,跟房管所提了好几次,好比棒槌敲在破鼓上,一点声响也没有。”阿珊头放下鱼碗,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可口可乐塞给宋洁:“喝,喝吧。小宋同志,都说你在外面很兜得转的,房管所有熟人帮我们催一催好吧?”
  “房管所的门朝哪里开我都不晓得,其实你可以给晚报或电视台写信反映情况,报上不是经常有群众来信选登吗?电视台还有群众中来的专题节目。”宋洁诚心诚意帮她出主意。
  “我家不订报,不晓得这个路道。小宋同志,谢谢你呀。喝,喝可乐呀。”
  “不喝了,工钱要不够,叫我一声好了。代我谢谢……师傅贵姓?”
  “我和爸爸都姓韩,我叫韩寅。”毛头蹿出来说。
  宋洁笑了:“你的儿子挺机灵的。”

  九

  韩百龙回家吃中饭时情绪很好,让毛头坐在自己膝盖上,父子俩抢喝一瓶可口可乐。
  “武康大楼这桩活接对了,要好好谢谢老龟。那家老太太蛮有花头的,方方面面人认得不少。手脚不停做了半天,只喝了她一杯桔子水。我索性大路一记,只收点螺丝钉电线的成本费。老太太欢喜得要命,拍胸脯答应帮我托人去疏通渠道,让毛头进市重点小学。小赤佬,成不成就看你的运道了。”韩百龙心里高兴,一点没注意阿珊头神情有变化,她鼓着腮,抿着嘴,垂着眼皮,把碗筷碰得叮叮当当。韩百龙搭住她浑圆的肩说:“今天我劳苦功高吧?来点什么犒劳犒劳?”
  “滚远点!”阿珊头使劲甩开他的手,“噱头好哩,谁晓得究竟是老太婆还是小姑娘!”
  韩百龙嘿嘿笑着坐回桌边:“毛头,你妈妈又打碎醋罐头了。”毛头说:“我喜欢冷面里倒醋。”
  阿珊头往韩百龙面前一站:“我问你,昨天晚上精神憋足觉也不睡修只表,今天一大早又急猴猴地送去,连工钱都不收,这么殷勤,被白骨精迷住心窍了,是吧?哼,可惜人家不领情,喏,五块钱打发了你!”
  “哎呀,你为什么收她的钞票?”
  “我为什么不收?五块钱还算便宜了她。”
  “你呀,一天到晚只晓得鸡狗肚肠,鼠目寸光。”
  “我再慷慨大方,说不定把自己男人丢掉了也不晓得!”
  “你懂个屁!人家宋教授是名牌大学的教授,一家门里里外外都是知识分子,”
  “你趁早死了这份心,人家女婿老早招好了,出国留学生,讲起外文来,像炒豆一样。你呀,不及人家一根小指头。”
  “我晓得我是不及人家。”韩百龙的脸阴沉沉的,愈发显得刚硬自信,“不过我们毛头将来一定要超过人家,毛头要升中学考大学读研究生,这一路上去,就像打仗一样,要拚命的。所以我们现在要不惜工本结交知识分子的朋友,将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派到用场的。人情这种东西,比什么都值钱,也要一点一点积累起来,懂吗?”
  阿珊头被韩百龙说服了,无限崇拜地看着丈夫说:“嗬,就属你肚肠弯弯绕绕的,歪门邪道多。”
  “告诉你,我答应宋师母帮助他们修淋浴器,今天下午先要到浦东那爿厂里去摸摸产品的性能,全是卖力气动脑筋的事情,你不好再后院起火,消耗我脑细胞了。”韩百龙正色道。
  “滚远点你。”阿珊头娇嗔地说。
  这时小佛用童车装着一大袋米吃力地推进院门,阿珊头迎上去说:“哎呀,这么重。你打得动吗?”
  小佛小小的脸蛋上都是汗,喘呼呼地说:“没关系,走两级楼梯息一息。”
  “百龙,你帮小佛扛上楼。”阿珊头大声命令,显得特别大方。
  小佛连忙说:“不用不用。”
  阿珊头啪地拍了丈夫的背脊说:“你看他有多壮,叫他背嘛。”很骄傲的样子。
  韩百龙把米掼上肩,一手夹着童车,噔噔噔地上楼去。阿珊头拉住小佛问:“喂,先生来信有好消息吧?”
  小佛眼圈陡地红了:“这次又泡汤了,好不容易找了个对调的位置,手续都开始办了,又被人家开了后门。”
  “真的?去找那开后门的人,给他两记耳光!”
  小佛眼泪终于忍不住淌下来:“我的命不好。”
  “你的命还不好?住洋房,捧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不愁吃不愁穿的。嗳嗳,别老哭丧着脸,好运道也要被你愁坏了。机会还会有的,嗯?”
  小佛抹抹眼睛:“阿珊头,谢谢你,被你一说,我的心总归好受些。”
  “走,跟我到布店里去。我们店里来了一批涤弹绸,又便宜又舒服,我给你剪两段零头,你和囡囡一人做一条裙子。”
  “不,我不要,姆妈又要烦,又要说打扮给谁看呀!”
  “别理她,她那么老了还把眉毛拔得像根铅丝。走,走呀。”阿珊头硬拖小佛到布店里去了。


  十

  宋家的一切都是宁静的,除了思想。宋教授在看书,宋洁在写文章,宋师母在读报。天蓝的活页窗帘遮断了褥夏酷暑,乳白的吊扇无声无息地旋转着。
  突然间门铃叮吟咯咙地响起来。
  宋师母拉开门,门外站着韩百龙。“你……?!”
  “宋师母,我是来替你修淋浴器的。”韩百龙说,他背着工具包,上衣口袋里插着曲尺和铅笔。
  “嗯——请进请进。”宋师母眉开眼笑,倒了一杯凉茶水,拿出一包牡丹烟:“喝茶、抽烟、请坐。”
  “不了,让我先看看毛病出在哪里。”韩百龙把烟搁在桌上。
  “好好,跟我来。”宋师母先轻轻地将宋教授的书房门关上。她正想去关宋洁的门,宋洁却已闻声走出来了。
  “咦,怎么又是你?你究竟是修表的还是修电器的?”宋洁不无怀疑地问。
  “怎么,修表匠就不能修电器了?现在离休老干部开公司做生意,越剧演员唱流行歌,体操王子李宁还去当推销员呢。”韩百龙说着,爬上浴缸的边沿,将淋浴器取了下来子细查看。
  “小洁,你写你的去吧。”宋师母示意女儿进屋。
  “我想松松脑筋。”宋洁到客厅将茶与香烟拿到卫生间。放在小凳上:“韩师傅,你抽烟。”
  韩百龙接过一支,看看,点起来叼在嘴上。
  “问题不大,主要是继电器散热不灵光。”韩百龙抬起头说:“我打算将这只继电器重新改装一下,你们想简单装装还是装得考究点?”
  “简单点好了,只要能用。”宋师母忙回答。
  “我看还是装得考究点,一劳永逸,反正一样做的。”
  “这个……好呀好呀,就依师傅的意见。嘿嘿,大概做做要多少工钱呀?”宋师母问。宋洁连忙拉拉母亲的衣襟。
  “等修好了再讲,宋师母你放心,我不会敲你竹杠的。”
  宋洁狠狠地翻了母亲一下白眼。
  韩百龙攀高落低量尺寸,在一张白纸上记下。
  “韩师傅,刚刚才晓得你就住在楼底下,你爱人倒是认得的,怎么不大看见你进出呀?”宋师母说。
  “你们都是大忙人,进进出出都在思考问题,当然不会注意到我啰。”韩百龙笑笑,将螺丝旋开。
  “真看不出你还有那么多手艺,是在哪里学的呢?”
  “广阔天地中呀。”
  “什么?”
  “在农村插队落户时,老乡家里半导体坏了,来找你修,在人家眼里,你初中毕业大小也算个知识分子了。后来生产队的脱粒机出毛病来叫你,生产队长的手表不准了也来叫你。那时候招工上学讲究贫下中农的推荐,所以岂敢不接?不会也拿下来,回去自己琢磨,到处找了书来看,这样逼逼倒也逼出来了。”
  “这也要你脑瓜子灵光才行呀。”宋师母拼命灌蜜糖:“有种人拜师傅学也学不到你这样呢。韩师傅这两年钞票一定赚了不少吧。”
  “钞票是身外之物,还是你们好,学问是吃到自己肚子里去的。”韩百龙跟宋师母说话,手却不闲地做着。
  厨房间传来叫壶的鸣声:“哦哟,水开了。”宋师母连忙跑到厨房里去。
  宋洁不时地相帮韩百龙传递鎯头、旋凿什么的,一听他也插过队,倒有了兴趣:“韩师傅,你是哪一届毕业生。”
  “六七届初中生,六八年到江南插队。”
  “哪一年回城的呢?”
  “说来话长。我结婚太早,上学没我的份了,只怪自己意志不坚强,毛头他妈妈挑河泥小产了。我这人书读的不多,良心还是有的,一个男人不能眼看着女人独自受苦呀,当天就打了结婚证。”韩百龙说得很坦率:“后来县里工厂招工,队长推荐我去了,哪晓得等到大返城时我又被轧出知青范围,这真叫福兮祸所依呀。我这个人命里注定就是多灾星,偏偏我又不服命。为了调回来,不知耗费了多少精力和钞票,等我调回上海,我姆妈也病死了,我晓得她是被我拖死的。”韩百龙的脸上有一丝凄凉。
  “恢复高考时你为什么不考呢?我也去过农村,后来就直接考上了大学。”宋洁挑战似地问。
  “那时候一门心思搞调动,没工夫复习功课、回到上海,又有了毛头,一拖就把年龄拖过了。”韩百龙盯住宋洁说:“不过你相信吧?要不是上山下乡,我一定会读书读上去的,高中、大学,我一向成绩不错的。”
  宋洁点点头,人确实不笨,看他样样都能修嘛。
  “我现在钱是能赚的,但心里总归空落落的。唉,我这辈子是无法挽救的了,希望只好寄托在儿子身上。我现在拼命积点钱,将来一定要培养他读书,读大学,读研究生,还要送他出国留学。”韩百龙讲得很自信。
  “听讲有些个体户为了赚钱,让孩子小小年纪退学做生意,想不到你倒还是唯有读书高啊。”
  “传统观念根深蒂固呗。算算韩姓在古代也出过一些大文豪的,韩愈韩非子,文魁星总不见得与我们无缘吧!”
  宋洁不觉笑了起来。韩百龙发现她的笑竟然很美。
  说话间淋浴器又重新装了起来。
  宋师母背着韩百龙朝宋洁抬抬手,把她拉到客厅:“小洁,快中午了,看样子总归要留他吃饭了吧?该添点小菜吧?”
  宋洁说:“有罐头开一听,再炒两只鸡蛋。”
  韩百龙在厕所间大声说:“好了,你们来试试看。”
  宋师母和宋洁一起跑进去,韩百龙在改装过的继电器外面安了只盒子,很精致。打开开关,小红灯亮了,水汩汩地流出。
  “哦哟,韩师傅这么一修,这只淋浴器比新的还灵光了。”宋师母欢喜得很,又是递烟,又是请茶,“韩师傅,吃了便饭再走,家常便饭,随便得很。”
  “不啦,阿珊头等我回家吃饭的。”韩百龙收拾着工具。
  “韩师傅,那么,工钱是多少呀?”宋师母寒丝丝地问。
  韩百龙背上工具包,将杯子里的剩茶水喝干了:“宋师母,这半天活对我来说小动动,楼上楼下,有道说远亲不如近邻,还要付什么工钱?”开步要走。
  “那怎么行,我们不能剥削你的劳动啊!”宋洁横身拦住他,宋师母也说:“人家亲兄弟还明算账呢,韩师傅,多少总要拿点辛苦钱的。”
  “就算我学雷锋为人民服务嘛。”韩百龙绕过宋家母女的阻拦,走到门口,又转过头:“为你们服务我心里痛快,我最佩服的就是你们这样的知识分子家庭。以后有什么小修小补的尽管找我就是。”说罢开了门走了出去。
  “看看那个阿珊头喳啦十三点兮兮的,她的男人倒文质彬彬蛮有人情味的呀。”宋师母心安理得地说:“小洁,叫你爸爸休息一会儿了,准备吃饭。”
  宋洁突然问:“妈,我的那些旧杂志放到哪里去了?”
  “床底下,壁橱里,到处都是的。”
  宋洁趴到床底下把一捆捆杂志拖了出来。“妈,我记得有《儿童时代》和《少年文艺》,在哪里?”
  “你翻嘛,我哪里记得清爽。”
  宋洁踩着凳子到壁橱上去翻,翻着了。
  “嗯,送给楼下人家的小囡是吧?也好的,省得占我地方。吃了饭再拿下去吧。”宋师母把小菜端出来。
  吃过午饭,宋洁拎着两捆杂志下楼。阿珊头正收拾了碗筷要到布店上班。
  “韩师傅呢?”宋洁问。
  “哦,他做生意去了呀。有啥事体跟我讲好了,一样的。”
  “这些书,我想送给你们儿子看的。”
  “哦哟这么多呀,毛头,快来呀,看小宋阿姨送你好多书呢!”阿珊头叫着。毛头跑过来,拿起一本就翻。阿珊头骂道:“小赤佬,毛手毛脚,撕坏了敲你的手心。坐到房间里看去,今朝下午好定心了吧?”又笑着问宋洁:“淋浴器好用吧?”
  宋洁说:“韩师傅真是好手艺。”
  阿珊头又说:“小宋同志,谢谢你,上次你叫我写信给报社,我寄出了。”想想还不尽意:“嗳,你要买什么布,到布店来找我,我卖给你零头料,折让二十公分呢。”

  十一

  几天后的下午,集市贸易街。
  大朱的儿子很卖力地给顾客打气。一位顾客说:“怎么打次气也要五分了?老早只要一分钱。”大朱的儿子振振有词地说:“老早上公共厕所不要钞票的,现在也要五分钱了。”顾客看看他:“小赤佬蛮懂行情的。”
  大朱靠在韩百龙的工作台边上抽香烟。
  大朱说:“我老早晓得老龟不是好料,他退了执照,借别人的牌子租柜台,想赚大钱,听说一下海就收到网里去了,正撞上税务大检查,翻船了,弄不好要吃官司的。”
  韩百龙修好一只表,交给顾客,那顾客说:“不要开发票了,韩师傅修的表我最称心了。”韩百龙说:“人心不足蛇吞象。我跟老龟讲过,现在政策允许个人开业,蛮好了,不要噱头太大。他不相信,不见棺材不落泪。”
  大朱吐出一串烟圈:“我现在是想穿了,钞票有的用就可以了。我写信去跟她讲,同意离婚,想想她也难呀,要在外头蹲下去站牢脚,只有嫁个外国老板。我不跟她断叫她怎么嫁人?不管怎么样,儿子总归是我们两个人的,要叫她姆妈,叫我阿爸的,对吗?”
  “是嘛,大丈夫男子汉,拎得起,放得下。”
  大朱眯起眼,用手肘顶了韩百龙一下:“表兄,你们楼上那位女才子小姐来了。”
  韩百龙抬起头,看见宋洁骑着车翩然而至。
  “韩师傅,你忙吗?”宋洁笑盈盈,很熟捻地招呼。
  “你有东西要修,再忙也优先照顾。”韩百龙说。
  “老要求你也不是好事,说明又有东西坏了。”宋洁从皮包里取出一只信封:“今天是来慰劳你的,要看电影吗?今天晚上,新光剧院,法国的《伞中情》和美国的《雨人》。”
  韩百龙有点受宠若惊:“你不看吗?”
  “我有。我们室主任晚上有外事活动不去看,我向他把票讨来了。”
  “那就谢谢你了,多少钱一张票?”
  宋洁摇摇手,蹬上自行车走了。
  韩百龙把票抽出来,大朱凑上去:“哦哟,是非卖品。表兄,当心嫂子醋罐头打翻!”
  晚上,新光电影院门口,灯火璀璨。
  韩百龙换了件挺括的银利来衬衫,热得难受。他四周望望,不见宋洁。有两个小青年拦住他:“票子有多吧?票子有多吧?”韩百龙拨开他们,走进剧场寻到自己的座位。
  韩百龙坐定后,前后望望,突然眼睛一亮。他看见宋洁坐在他后面一排稍旁边的位子上。他站起身想走过去,却见宋洁只朝他点了点头,便自顾与边上一位女士热烈地谈着什么。韩百龙颓然坐下,意识到她并不想在这公开场所与他交谈,有些烦躁地把衬衣的扣子解开了。
  传来宋洁的声音:“……书稿大约年底能完成,什么时候能出版我就没把握了,出版社今年砍了一大批计划……”
  杨枫的声音:“还记得那个小宁波吗,在学校里时话也讲不大清楚的,现在当厂长了,效益还很好。我来牵头,你请他到红房子吃一顿,让他给出版赞助一二万,早点好出书。”
  宋洁的声音:“我可做不出那副面孔,装模作样地热情却为着一个实惠的目的,讨钱,太掉价了。书写的有内容,总归会出的,我不急。”
  杨枫的声音:“毫无价值的清高!经济是基础,中国人终于明白这个道理了。昨天我到教育局采访中小学的第三产业,实质上就是绞尽脑汁弄点钱,改善一下人类灵魂工程师们的生活待遇嘛。”
  韩百龙侧过头,从眼梢里打量着那个与宋洁谈话的女人。
  剧场暗了下来,银幕亮了起来,活动着另一个世界里人们的生活。
  韩百龙常常走神,常常侧过脸去看宋洁和杨枫。
  黑暗中,宋洁的眼镜片随着银幕的光线时亮时昏。
  电影结束了,音乐缠绵,银幕上播映出演职员的名字,观众纷纷离席。韩百龙站起来往后排看,看见宋洁和杨枫朝出口处走去的背影。
  宋洁从存车处推出自行车,跟杨枫挥手告别。
  宋洁骑车在夜晚显得清凉的马路上行驶,短发飘起像漆黑的翅膀。
  宋洁的车拐弯驶进一条僻静的小路,突然从路边树影中闪出个人影横在她车头前。宋洁惊吓地刹住车,差点从车上掉下来。定睛一看,宋洁轻轻地叫:“韩师傅,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等你一起回去,很晚了。”韩百龙说。
  宋洁很恼火:“你怎么……吓我一身冷汗。我骑车,我惯了,我认得路。”她要蹬车,却被韩百龙捏住了龙头动弹不得。
  “我,我有事要跟你说。”韩百龙盯住宋洁的脸。
  “有事明天再说,都快十一点了!”宋洁有点紧张,前后看看,这条小路很僻静。偶而有辆自行车驶过。
  “你干吗怕我?我真有要紧事。”韩百龙故作轻松地笑笑。
  宋洁看了他一眼,下了车,推车往前走。韩百龙追上两步:“我来帮你推车。”宋洁把车交给韩百龙。两人默默地走了一段。宋洁的高跟鞋敲击着柏油马路。韩百龙盯着地上的影子看,两条影子并排着,渐渐地长了,又渐渐地短了。树荫中,有恋人们亲昵的呼吸声。迎面走过一对互相依偎着的男女。
  “究竟什么要紧的事,你快说呀!”宋洁气自己怎么会答应跟他同行,问话声音冲冲的,吵嘴一样。
  “我……”韩百龙很为难,搜寻措词。
  “太晚了,我得赶快回家。”宋洁去抢车龙头。
  “我真有事要求你,为了毛头。”韩百龙见宋洁误会,脱口而出。
  “毛头?”宋洁站住了。
  “毛头就要上小学了,按地段分,得进兴国路小学,大家都知道那个小学质量不好,小学很关键呀,就像盖房子打地基一样。毛头将来是要读大学读研究生的。所以,我想请你帮帮忙,想办法让毛头进一个档次高一点的小学。”韩百龙一口气说了出来。
  宋洁松了口气,却又为难地皱起眉头:“我有什么办法让你儿子进好的小学呢?”
  “刚才,你那位朋友,好像是报社记者,是吧?听她说采访教育局什么的。记者最有面子了,她肯定会有办法的。”韩百龙胸有成竹地说。
  “好啊,你会偷听别人说话!”宋洁叫起来,显得很轻松。
  “我又没偷听,那声音自己钻进我耳朵的。”韩百龙搔搔头皮,偷偷看宋洁,宋洁忍耐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好吧,看在你为了下一代的一片苦心上,我去找杨枫想想办法,不过,不能打保票的。”
  “太谢谢你了。”韩百龙朝宋洁背上猛拍一记。宋洁哎哟叫了起来,白了他一眼。
  “我要骑车了,你呢?”宋洁问。
  “我,去赶赶末班车看。”
  “算了吧,坐在我车后。”宋洁拍拍书包架。
  “这哪行,八十公斤的料,你驮不动的。还是我来骑,你坐在后面。”韩百龙说。
  宋洁跳上书包架,韩百龙把车蹬得飞快,宋洁不自觉地抓住他的腰。旋转的车轮在夜幕中一闪一闪。
  弄堂口。
  乘凉的人渐渐稀少了些,仍有赤膊的汉子躺在门板上,闲话的妇女把蒲扇扇得噗嗒嗒响。
  阿珊头坐在一把竹椅上,毛头坐在她膝上睡着了,她用扇子替毛头赶蚊子,一边焦虑地朝黑洞洞的长街张望着。
  “毛头,这儿风太大,乖乖屋里睡去!”阿珊头抱着儿子往弄堂里走去。
  阿珊头把儿子放在小床上,替他在肚子上盖了一块毛巾,然后关了屋里的灯,走到院门口。阿珊头站在黑暗里,两只眼睛像猫一般亮晶晶,不断地用蒲扇扑打自己赤裸的双腿。
  一辆自行车从弄堂口驶进来,由远到近,阿珊头奔上前两步,忽然又站住了,眼睛忽闪忽闪。
  自行车在院门口刹住了。宋洁从书包架上跳下来,甩一下头发:“你这家伙,简直玩命。”
  “你说稳不稳?从前在农村羊肠小道上练出来的。”韩百龙把车还给宋洁:“刚才说的事,别忘了。”
  “有消息我会告诉你的。”宋洁锁了车,上楼。
  韩百龙一回头,看见阿珊头雪亮雪亮的一双眼。“你还没睡?!”他说着,走到水龙头前,脱了衬衣和汗背心,又剥下长裤,只穿一条平脚短裤,他用只脸盆舀水,夹头夹脑地浇去。
  阿珊头默默无声地站在他背后,盯住他健壮鼓突的肌肉,眼里渐渐蓄满了泪水。
  小楼沉浸在月色溶溶中。
  三楼是一片沉寂。梧桐叶子沙沙响。
  二楼,月影在花枝间移动。窗口映出淡绿的灯光。过一会,灯熄灭了。
  底楼汽车间,小小的窗口黄莹莹一点,像深夜的眼睛。门缝里传出呃——呃——的哭泣声。
  阿珊头伏在枕头上哭得很伤心。
  “你怎么搞的?无聊透了!跟你说了嘛,我和她根本不在一块,是路上碰到的。”韩百龙点了支烟。
  “算我瞎了眼,嫁给你这种没良心的!我跟毛头等了你半天,毛头穷叫爸爸爸爸的……”阿珊头哽咽住了,换了口气:“你倒有心思跟白骨精看电影荡马路!”
  “轻点,深更半夜,给人家听见难听吧。”
  “我不怕家丑外扬,做人凭凭良心,当年我跟你好,背脊骨上都被人戳烂了,我图什么呀?呜——”阿珊头越哭得起劲。
  “不要哭了,你听我说嘛。”韩百龙将阿珊头扳起来,“我是为了毛头进小学的事特地等着她,求她帮帮忙。她有许多记者的朋友,路道很熟的。”
  “你上回说武康大楼的老太太已经答应帮毛头进市重点小学了嘛!”阿珊头半信半疑:“还求她干吗?”
  “现在做事哪里能吊死在一棵树上?万一武康大楼那一头落空了你怎么办?狡兔三窟,兔子也晓得筑三只窝呢!”
  “她肯帮你忙呀?一天到晚板起只面孔,像欠她什么的。”
  “我帮她们家修淋浴器不是白做的,她一口答应了。”
  “真的?”阿珊头擦干了眼泪。
  “不信你去问她。”
  “滚远点。我警告你,不要看上人家身条子苗条,身价高贵,你拎拎清,她肯跟你住进这暗黝黝湿叽叽的汽车间吗?她会相帮你做生意吗?”
  “我怎么会看上她!”韩百龙一把搂过阿珊头:“你总不愿意我们毛头长大了再蹲在汽车间里吧?”
  阿珊头拱在韩百龙怀里,韩百龙吻她的头颈、额头、眼睛,然后把她抱到床上。
  毛头在小床上翻了个身,小床咯吱一响。
  “毛头还醒着!”阿珊头轻轻地说。
  “妈妈,爸爸,我没有看你们。”毛头用手遮住眼睛说。

  十二

  宋洁第二天上午就给杨枫打电话,她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对韩百龙的事如此尽心尽力。
  杨枫在电话里问:“这韩寅是你的什么人呀?”
  宋洁迟疑了一下:“一个……亲戚的孩子。你看,这事能行吗?”
  “我去找教育局小教部的人说说看,尽力而为吧。”
  “我千年难得求你帮忙的,无论如何,你嘛,神通广大!”
  “三天内给你回音,好吗?”
  “越快越好!”宋洁说。
  集市贸易街。
  宋洁骑着车在人群中穿过。
  宋洁站在韩百龙的摊位前,她看看围在工作台前的顾客,对韩百龙说:“韩师傅,你过来一下好吗?”
  韩百龙对顾客打个招呼,走了过来。
  大朱朝韩百龙意味深长地挤挤眼。
  韩百龙深深地望着宋洁:“好消息?坏消息?”
  宋洁取出一张纸在他面前一晃:“这里是新华小学教导主任的名字,你只要带毛头直接到学校去找她就行。破例录取韩寅,这新华小学在整个街道算头块牌子了。”
  韩百龙喜怒不露于形,拱手朝宋洁作个揖:“感谢,费心了。”伸手去取纸条。
  宋洁偏着头说:“有些情况想了解一下。”
  “关于我?还是毛头?”韩百龙问。
  “听说你熟悉的一个外号老龟的,偷税款数目巨大,被拘留了,是吗?”
  “你倒真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啊,这老龟和我只是市场上的点头朋友而已。”
  “据反映老兄你也并不是那么出污泥而不染的,譬如你经常替人家装修家用电器,可申请执照的经营范围中却没有这些项目,另外还有发票的问题……”
  “你凭什么调查我监视我?!谁给你的权力?”韩百龙愤怒地打断宋洁。
  宋洁一甩头发:“既然韩寅是作为我的亲戚介绍到新华小学去的,我当然要了解他的家庭背景。”
  韩百龙阴沉着脸,慢慢地将手中的纸条一撕两半,丢在地上,转身走去。
  “你等等!”宋洁有些激动,追上两步。
  韩百龙站住了,背对着宋洁。
  宋洁冲着他的后脑勺说:“你对韩寅期望甚重,你要让他成为有知识有文化的文明人,可是你,就是这样给他做榜样的吗?!”
  韩百龙慢慢转过脸,忧郁地看着宋洁。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流霞飞旋。
  韩百龙推着工作台进了院子,阿珊头迎上前:“今天收摊的早么。”
  “爸爸,我要这个红旗。”毛头踏起脚去拿挂在工作台上的一面三角旗。
  “这是什么东西?”阿珊头取下来看着:“流动红旗,谁奖给你的?”
  “给毛头玩玩吧。”韩百龙抬起头看看二楼的晒台:“阿珊头,你把宋教授的女儿叫下来好吧?”
  “要叫你去叫,发神经啦!叫她做啥?”
  “你又要拎不清了!”韩百龙皱起眉头。
  阿珊头仰起脸,对着二楼的窗户喊:“小宋同志——”
  宋洁从窗口伸出脑袋:“叫我?”
  “小宋同志你有空吧?下来一趟好吧?”阿珊头笑眯眯地说。
  宋洁满腹疑惑地下楼来。阿珊头正在摆饭菜。
  “小宋同志你坐呀!”阿珊头递过一张竹椅。
  “你叫我,什么事?”宋洁站着问。
  “我找你。”韩百龙瓮声瓮气地说。
  宋洁不语,等着他开口。
  韩百龙用手掌抹了一把脸说:“昨天,我上税务所去了一趟,把漏交的税都补上了,要看收据吗?”
  宋洁很灿烂地笑着:“不不,我相信你。”
  “我们百龙顶多零打碎敲来一点的,你看,百龙今天还得了红旗。”阿珊头在旁插嘴。
  “给毛头盛饭,你们先吃。”韩百龙喝斥阿珊头。
  “你什么时候带毛头去新华小学报名?我陪你们去。”宋洁说。
  “我不想让毛头上新华小学了。”韩百龙说。
  “为什么?!”宋洁挑起眉毛,大吃一惊。
  “我打听过了,新华小学好虽好,但并不是区重点小学。这重点与不重点可相差得多哪;小学脱了一截,中学,大学就赶不上趟了。我想,你是不是能跟你那位记者朋友说说,想办法让毛头进区中心小学。帮一步和帮两步都是帮,只要多用一把力,送佛送上西天吧!”韩百龙又作了个揖。
  “你真想上西天取经啊!”宋洁看看阿珊头,看看毛头:“我去试试看,还是那句话,不打保票。”
  宋家客厅里。
  宋洁在拨电话,宋师母愤愤然地说:“这种人真正得寸进尺,他们那种小孩能进新华小学蛮不错了,小洁,你不必有求必应的,不就修了一次淋浴器吗?给他工钱好了。”
  宋洁不和母亲搭腔,只是拨电话:“喂,杨枫吗?”
  锦江《梦》咖啡厅一角,灯影迷蒙,音乐流淌。
  宋洁和杨枫面对面坐着,啜着奶油咖啡。
  杨枫望着宋洁笑。宋洁被她笑得不自在了:“你干吗?故作神秘的样子。我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求你,肯就肯,不肯就直说嘛!”
  杨枫靠在椅背上:“你宋洁托的事我哪有不肯之理?我只是想不通,那样清高的宋洁,从不求人的宋洁,这次怎么会为了这样一个个体户的孩子而低声下气求人了呢?”
  宋洁满脸的迷惑:“说实在,我自己也弄不明白,倘若是自己的事,杀了脑袋也不愿这样的。也许……我也不能脱俗?他毕竟为我修好了表,为我家重新安装了淋浴器而且不收工钱。也许……我是被他对儿子刻骨铭心的期望感动了?被他对知识的崇拜感动了?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想能够帮助他做点什么。”
  杨枫用咖啡杯里的小勺点着宋洁:“你呀你呀,你还挺感情的,我现在是只剩下理智了。”


  十三

  几天后的早晨,宋师母在晒台上浇花。
  阿珊头拎着煤炉从弄堂里走进院子,抬头喊:“宋师母,怎么好几天不见你冲晒台了呀?”
  “我们小洁说,天热得很,你们要在院子里吃饭的,弄得地上湿嗒嗒不好。”宋师母说。
  “没关系的,晒台多冲冲会阴凉些的,宋师母,今天中午我来帮你冲晒台。”阿珊头说。
  “哦哟,怎么好意思麻烦你。”
  “我是做惯了的呀。”阿珊头讨好地笑笑。
  客厅里电话铃响了,宋师母正欲去接,宋洁蓬头散发地从卧室里跑出来抓起话筒:“喂,杨枫吗?成不成呀?”
  杨枫的声音:“看你急的。告诉你,事情很麻烦,区中心小学报名的轧扁头了,你们又离得远,根本谈也不用谈了。我拖着小教部的头头跑到学校找校长,磨破了舌头,总算答应跟你面谈一次,今天下午两点,在区中心小学校长室。记住韩寅是你的外甥,你要带些有你文章的杂志去送给校长,这叫名人效应,懂吗?我替你搭了桥,接下去要看你能不能打动校长的心啦!”
  “杨枫,感谢你!”
  “要有实际行动,别忘了,写信给你先生,让他替我找个经济担保。”
  “忘不了的,你放心!”宋洁放下电话,双手拢了拢头发,拉开门跑下楼。
  韩百龙正推着工作台要出门,看见宋洁便站住了。
  “韩师傅,区中心小学的校长今天下午要我去面谈,我想大概有点希望了。”宋洁说。
  韩百龙显得十分高兴:“我看十有八九是成了,现在要进区中心小学的人很多,而且都是有来头有背景的,那校长怎么肯随随便便跟人面谈呢?你等等。”韩百龙跑进汽车间:“阿珊头,快把钱给我。”
  阿珊头拿钥匙开抽屉取出装在信封里的一沓钱。
  韩百龙拿着钱塞进宋洁手中。
  “不,我不要钱,这算什么意思?”宋洁涨红了脸。
  “这钱不是给你的,只是托你转交给区中心小学的校长,你对他说,这是一个学生家长对学校的一点赞助。”韩百龙说。
  宋洁一场虚惊,不禁笑了:“你还蛮周到的呀。我会带些去见校长的,但愿这金钱加精神的力量足以攻克堡垒。”
  夕阳西沉,但天空仍像擦得锃亮的铝锅底般刺眼。
  韩百龙早早地收了摊,坐在院子里等宋洁凯旋归来,他很有信心。他叫毛头坐到身边,对他进行重点小学学生的模拟考试。
  “小朋友,你是哪个国家的人呀?”
  “上海人。”毛头说。
  “不对,应该说中国人。你长大了想干什么呀?”
  “赚钞票,给爸爸妈妈用。”
  “不对,应该说当科学家,当医生,当作家。”
  “赚钞票有啥不对?毛头良心好,还想到给爸爸妈妈用。”阿珊头在房插嘴。
  “你那个是蹩脚小学学生的水平。”韩百龙说。
  这时宋洁推车走进院门,韩百龙一家像迎贵宾似地迎了上去,又是端椅子,又是开可口可乐,又是切西瓜。
  “怎么样?校长怎么说?”韩百龙问。
  宋洁渴坏了,也不客气,将一瓶可乐一气喝干,然后说:“一言难尽!”
  “慢慢讲,百龙你不要着急呀!”阿珊头说。
  “区中心小学的校长是个女的,大概五十岁光景,蛮文静的模样。我说话是拐不来弯的,开门见山提出韩寅入学的问题,我添油加醋把你们夫妻在农村的经历告诉她,尽力把毛头说得聪明无比。她则向我诉说了许许多多的难处,报名人如何多,托关系的人如何不可抗拒。见她不松口,我就把钱和我的作品送给她,并且向她许愿,以后我可以到她小学讲讲哲学课什么的。我也是头一次如此慷慨地卖自己呀。校长把钱退回了,书收下了,她说心意领了。最后她终于松了口,说正在讨论要增加一个班级,等定下了便可考虑韩寅入学,到时会直接发通知给你们的,我把地址留给她了。喏,这是你们的钱。”宋洁一口气说完,又咕咕地喝了一瓶可乐,直打嗝。
  韩百龙想想,说:“行了,没问题的。校长总不会空许愿的。谢谢你,毛头,谢谢宋阿姨。”
  宋洁说:“慢点谢,等毛头拿到录取通知再谢吧。”
  阿珊头说:“谢总归要谢的,不管事成不成。”

  十四

  二楼晒台。宋师母从花盆里拣出几片枯叶。宋师母看见阿珊头拎着煤炉到弄堂里去,忙叫住她:“阿珊头,嘿嘿,我们家一只闹钟发神经病一样,不到时间也会叫的。请韩师傅看看好吧?”
  “宋师母,你拿下来好了。”阿珊头说。
  “还有一只马桶总滴滴嗒嗒地漏水,韩师傅马桶会修吗。”
  “宋师母,等息息我叫他上去看看。”
  “谢谢你们啊。”
  “没有关系的。”
  宋洁隔着玻璃门听到母亲的说话,宋师母一进门,宋洁就说了:“妈,你不要老去叫楼下做这做那的,他们又不肯收钱,欠了那么多情,还也还不起。”
  “这有啥关系,你帮他儿子弄进区重点小学,好比一步登天!”
  “现在通知还没来,万一不取呢?”宋洁忧心忡忡。
  电话铃响,宋洁拿起话筒:“喂,杨枫你别装,你的声音我会听不出?”
  杨枫:“问你讨债来了。教育局小教部的头想请你给小学教师进修班讲一课,宗教啦哲学啦随你讲什么。”
  “最近我抓紧时间写文章,没心思。”宋洁皱皱眉。
  杨枫:“你可不能有事有人,无事无人呀!宋洁,你现在懂了吧?这关系网你一撞进去就很难再钻出来的。”
  宋洁叹口气:“好吧,什么时间,你通知我。”
  杨枫:“关于我的担保,先生有回音吗?”
  宋洁用手揉眉心:“还没有,我再写信去问。”
  宋洁放下话筒,吃力地靠在沙发上:“妈呀,头痛死了。这样拉拉扯扯,我哪里还写得进去?”
  宋师母说:“楼下人家的事你算帮忙帮煞根了,通知来不来,看他们运气了。你就关在楼上安安心心写你的文章!”
  花盆里的几片落叶籁籁索索弯弯曲曲地飘到院子里。
  早晨、黄昏、夜晚。日子一天天过去。
  饭桌上,阿珊头对韩百龙说:“听说兴国小学已经发通知了,我们毛头的通知怎么还不来?”
  韩百龙挟着菜:“那种蹩脚小学通知是发的早,重点小学大概要到最后再发通知的。”
  阿珊头说:“要不要叫楼上的再去问问,敲定一下?”
  韩百龙想想:“这几天好像没看见她,早上也不出来念洋文了。”
  “她会不会存心躲避我们?事体会不好吧?”
  “你要看见她姆妈,问问看。”韩百龙说。
  阿珊头舀水、洗碗、扫院子,出出进进不时往晒台上望。阿珊头终于看见宋师母到晒台上浇花了,她笑容满面他说:“宋师母,你的花倒是越长越好看了。”
  “是呀,你不在院子里生炉子嘛。”宋师母点点头。
  “宋师母,这两天怎么不看见小宋同志呀?她又回公婆家去啦?”
  “小洁么,”宋师母盯了阿珊头一眼:“她生毛病,太吃力了,躺了好几天了。”
  晚上,韩百龙回家,阿珊头告诉他:“楼上那位病了,她姆妈亲口说的。”
  “应该去看看。明天,你去买只童子鸡,清蒸蒸,端上去给她。”韩百龙说。
  第二天中午,阿珊头把蒸好的鸡放在小篮子里,拎着走上楼梯。她住进汽车间七八年,从没有踏过楼梯,所以现在有些惶恐。
  阿珊头站在宋家门前,迟疑着,不敢摁门铃。
  三楼一声门响,小佛从楼梯下来。
  阿珊头高兴极了:“小佛,今天你没上班?”
  “姆妈有点不适意,中午我回来看看她。”小佛说:“阿珊头,你在这里作啥?”
  “好小佛,帮我一个忙好吧?”
  “什么事体介为难?”
  “陪我到宋家送鸡汤去,宋家姑娘病了。”
  “看你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原来也只有三斧头呀。”小佛笑笑:“宋家人蛮客气的,我来揿铃。”
  铃声叮铃冬咙唱起来。
  开门的正是宋洁。她见是阿珊头和小佛,怔住了。
  “小宋同志,听说你病了,我家百龙叫我蒸了一只童子鸡给你补补元气。”阿珊头说。
  “我病了?”宋洁奇怪地问。
  “哦哟,病了三四天,今天刚刚爬起来。”宋师母在厨房间大声说。
  “那……你们进来坐吧。”宋洁恼火地朝宋师母瞪一眼,“我只能闲谈半个小时,每天必须完成三千字。”
  “我们坐一息息就走了,小佛还要上班去。”阿珊头坐在沙发上东看看西看看,客厅周围都是书橱,“小宋同志,你们家里虫多不多?我们床底下塞了一捆百龙的旧课本,后来出了一地的蛀虫。”
  “常翻的书是不会蛀的。”宋洁答道,回头对小佛:“你丈夫他们地质队最近找到稀有矿石对吗?报上报道了。”
  小佛点点头。宋师母端来两杯凉茶:“阿珊头,你的鸡蒸得嫩的,谢谢了。”
  “小佛你男人调动的事有什么新户头吗?”阿珊头问。
  “没有。”小佛神色黯然地低下头:“他说,他不愿再求爷爷告奶奶地调回上海了,精力都耗费了。他和我商量,要不就跟他去……”
  “发神经病!”阿珊头骂道。
  “小佛的丈夫有事业心,不愿把精力花费在无聊的关系学中,这是值得钦佩的;小佛为这样的人奉献爱情,宁愿牺牲城市优裕的生活条件,这是值得赞美的。”宋洁说。
  “不,我还没有答应他,我,下不了决心。”小佛说。
  “当初你怎么肯嫁给他的。”宋洁想启发她。
  “那是当初呀。爱情就像山脊上看到的美丽佛光,你真想跳到它中间去。可是,一旦雾散了,光环消失了,你看清山谷中的荆棘乱石,你就没有勇气跳了。”小佛说。
  阿珊头把手往大腿上一拍:“无论如何不要调到山里去,我们老早吃过苦头了,插队落户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回来。现在再也没有这种孱头了,一只城市户口就是无价之宝,关系到子孙后代的前途呢。”
  “人活在世上,总该有点高层次的精神追求吧?”宋洁说。
  “小宋同志,你不愁房子问题,不愁煤气抽水马桶,你当然有心思去追求这个追求那个啰。像我们整天被房子孩子炉子什么的搅得乌七八糟,哪里还能追求什么呢。”阿珊头有点愤愤不平。
  几天后的上午,韩百龙把工作台推进房间,对阿珊头说:“今天我给自己放假了。”说着瞟瞟二楼的窗户。韩百龙已经留意好几日了,宋洁的人影常在晒台上晃动,就是不下楼来。他也开始疑心宋洁是不是躲着自己。“难道她一辈子不出门啦?”他说,今天他决定守株待兔。
  韩百龙在家也不闲,拖地板,擦锅底。
  大概十点钟光景,宋洁从楼上走下来了,她以为韩百龙夫妇都不会在家,所以脚步轻快如飞。
  韩百龙用锐利无比的目光咬住宋洁的背影:“小宋同志!”
  宋洁一回头,像被法海和尚的金钵罩住一般动弹不得。
  “小宋同志,其他学校都发了通知,你是不是去问问区中心小学的校长,他们的通知什么时候发?”韩百龙说。
  宋洁的脚尖在地上画来画去:“韩师傅,要不,你先领毛头到新华小学报上个名,也好心定些。”
  “可是,总该到区中心小学去讨个确切音讯呀!”
  “韩师傅,上回找那校长谈话我已经够低声下气的了,我从来没为自己的事这么求过人。要有通知,总会发给你们的。再说,新华小学已经够好的了。”宋洁有点不耐烦了。
  韩百龙目光阴沉起来:“当然,像我们这种人的儿子,能够进新华小学是够好的了。要是你的小囡呢?你会甘心他进新华小学吗?你必然是要他进市重点的吧?实在是很麻烦你的了!”韩百龙脸上出现了冷漠与自信。
  隔日,宋洁接到去北戴河参加一个学术讨论会的通知,她打点行装准备动身。她如释重负,总算好逃脱韩百龙的质询了。
  宋师母忙着帮女儿理箱子。
  “妈,以后有东西坏了,不要拿到楼下去修,还是不要太热络的好。”宋洁关照宋师母。

  十五

  马路上有了第一批焦黄的枯叶,入秋了。
  宋洁从北戴河回来,人晒得很黑,也很精神。
  宋洁下了公共汽车,踩着落叶走着。
  宋洁经过集贸市场,犹豫了一下,拐了进去。
  大朱正拿着一张从国外寄回来的支票给韩百龙看:“我说过吧,儿子她总掼不掉的,你看看,抵得上我做三个月了。”
  “以后她会把儿子接去吧?”韩百龙问。
  “不去管她了,只要她有钞票寄转来。”大朱把支票收好,“表兄,你有噱头,毛头进了市重点,将来赚大钞票了。”
  韩百龙突然愣住了,他看见风尘仆仆的宋洁远远地站在那里。他们的目光对峙了片刻,韩百龙决断地挪开了,顾自对眼前的顾客说:“老伯伯,你这只钟怎么不好了?”
  宋洁默默地朝前走去,穿过嘈杂的人群。
  宋洁走到弄堂口,朝弄堂走去。
  前面有一个年轻女人牵着一个孩子慢慢地行走。
  “小佛——”宋洁追了上去。
  “宋洁,你出差回来啦!”小佛的神情似乎很开朗,双颊有了点红色,“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
  “去哪里?”
  “我们到爸爸那里去。”囡囡抢着说。
  “你决定调过去了?”宋洁很惊讶。
  “不,我们是去探亲的,去看看。”
  “去看看也好。”宋洁点点头。
  “你不晓得吧?弄堂里新闻好多呢,七号里冯家好婆的媳妇终于将孙子领走了,噢,阿珊头的儿子进了一师附小市重点小学,像鲤鱼跳龙门一样!”小佛边走边说。
  “真的?”宋洁瞪大眼睛,简直不相信耳朵。
  “韩师傅真是神通广大,他手艺好,做生意也公道,结识了三教九流许多不可等闲视之的人物。听说是住在武康大楼里的人家帮了这个忙的,阿珊头说,韩师傅也托人再给囡囡的爸爸找对调户头。”
  说话间她们已走到院子门口。
  院子里,毛头趴在小方桌上做功课,阿珊头正在炉子边忙东忙西。
  “小佛东西买齐了没有?哦哟,小宋同志出差回来啦?晒黑了,蛮健康的。”阿珊头仍旧快人快语的。
  “毛头哥哥,我要跟你再见了。”囡囡对毛头招招手。
  毛头朝她咧嘴一笑,又舔舔铅笔头。
  宋洁走过去,看毛头的作业簿。
  “毛头,小宋阿姨学问很好的,你不懂,请教请教她呀。”阿珊头说。
  宋洁看毛头做的组词练习:“大,大家。毛头,这家字怎么掉了一撇?红,红花。花字少了草字头。学,学习,习字不能写成西呀……”毛头作业里有一大半是错的。
  “小宋同志,以后你要多教教他。”阿珊头说:“前两天,报社有记者来看了我们的炉子,他说代我们去催房管所,到底是你出的主意好啊。”
  晚上,宋洁洗了澡,舒舒服服地躺在自己的床上。枕边有一叠信,最上面一封是丈夫寄来的。她揿亮浅绿的台灯,拆开信封。
  窗外,传来韩百龙的骂声:“你这个不争气的小赤佬,黄鱼脑袋,为了你进这个学校,老子花血本了你晓得哦?再不用功,看我拿你抽筋扒皮……”
  毛头哇哇的哭声。
  “哭什么?啊?你还有理呀!”啪、啪、啪,巴掌声。
  宋洁轻轻地拉上窗帘。
  突然,眶眶当当一声响,阿珊头尖利的呼叫:“毛头——”
  宋洁迅速跳下床,跑到晒台上,宋师母也出来了。
  三楼的窗打开了,小佛的声音:“毛头怎么啦?”
  韩百龙打儿子,毛头从窗口逃出去,一脚踏进还旺着的煤炉里,小脚上烫出一片水泡。
  “你寻死呀,这样逼他呀,他有多大啦?你要逼死他呀?”阿珊头眼泪鼻涕横流,对着韩百龙。
  “阿珊头快打电话叫救护车!”小佛在三楼窗口提醒道。
  韩百龙像木鸡似地立着,听了小佛的话,别转身朝公用电话亭奔。
  “韩师傅,你别去了,我来打电话。”宋洁说着,进屋扑向电话机。
  救护车的警铃划破漆黑的夜。
  不管人间发生了什么,早晨总是准时来到了。
  晨雾袅袅,间或有鸟鸣声。
  牛奶车叮叮当当推进了弄堂。
  二楼晒台,花盆里的花蕾减少了,一片黛绿。
  宋洁推开门走出来,手里拿着本《Modern American English》。她朝院子里看看,汽车间的门紧闭着,煤炉死沉沉地停在墙角,两只猫偎在煤炉旁。
  一辆出租汽车停在院门口。
  小佛背着旅行袋,拉着囡囡的手走出院门。钻进了出租车,出租车嘀嘀叫着开动了。
  宋洁把书本压在胸口,看着出租车渐渐地在弄堂口消失了。
  牛奶车叮叮当当地推过来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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