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冬季,战斗一开始,边区机关就把大部人员派遣到前方去。今年,报社把张教官和
变吉哥分配到雁北地区,名义都是记者。把干部派到前方,可以直接迅速的反映前方的情
况。干部随着部队活动,可以受到战争的锻炼。上层机关缩小了,行动转移方便,干部跟随
武装,工作更有保障。这是万全之策。领导上重视张教官的写作经验和才能,从来,革命的
队伍把知识分子看做难得的财富。可是张教官经历的锻炼少,在政治上,还不够积极进步。
叫变吉哥同他工作,是叫变吉哥随时向他学习写作,也是为了在生活和在政治上帮助他。
任务分配下来,张教官接受得很高兴。他高兴的是有他这忠心的大弟子作伴,另外在阜
平机关里也实在闷坏了,有点到外边疏散疏散心情的意思。战争的紧张和生活的艰苦,他都
没有考虑。
起身的那天,张教官很早就打好了被包,打得很整齐。此外带一个灰布挂包,里面除去
纸笔和一瓶自制的墨水,还带了一本残缺的唐诗。他总是好随身带着一本书籍。变吉哥办理
了粮票、菜金、介绍信,就出发了。
第一天,行六十里,天晚时到达边区通雁北的一个重要的交通站。交通站在一条小河的
北岸,出勤的民兵集在桥头一排很宽敞的屋子里,地上铺着很厚的秫秸和草,人们围着火取
暖。一群毛驴散在河滩上,等候装载。张教官和变吉哥在这里同交通站干部一起吃了饭,躺
在草上睡觉。整个夜晚,交通站上紧张的交替着,喧吵着。他们干脆起来,帮助干部们登记
柴草粮食,分配人员牲口,一到天明,就又出发了。
交通站的战时的紧张情景,很使张教官感动。大批柴草粮食的堆积,从各地来的民兵的
呼喊争吵,毛驴排队走过河滩的叮叮的蹄响,使他看到了一幅塞外抗日的图画。这一天休息
下来,在睡觉以前,他坐在老乡炕上,草成了一篇通讯,题名《交通站》,和变吉哥研究了
一下,寄回报社去了。
昨天行军路程远,夜晚又写了文章,第二天起来,张教官感到有些疲倦。又遇上下雪,
路上很难走。情况有些紧张,他们往北走,遇到的行人很少,看见有的居民往山上逃,打问
一下,只说敌人出动了,离这里到底有多远也说不清。他们决定今天赶到目的地,找到机
关,如果错过,那就麻烦了。变吉哥在政治上负的责任更重一些,就更着急。但在路经一个
大村庄的时候,老乡们又说没有什么敌情,街上还出现了一家小饭馆,张教官提议吃一点东
西再前进。
这几天,他们吃的都是派饭,老乡们供给过往干部的不过是几个糠面窝窝,一盘干辣
椒,行军一天,非常干渴,实在吃不饱。他们走进小铺,每人要了一碗汤面。
小屋里很暖和,一条小炕,上面放着一个火盆。张教官放下被包,上到炕上去,脱下湿
鞋来,烤在火盆旁边。
掌柜的是个老大娘,动作很慢,还要现合面升火,看来很费时间,变吉哥想提议不吃
了,但老大娘已经卷起袖子,把面倒在盆里,又看见张教官那十分疲乏饥饿的样子,只好也
坐在炕上等着。
他看着大娘合面。大娘好像从来不洗手,只在替客人做饭的时候,才尽量把她手上的积
蓄搓揉到面里去。变吉哥一来着急,二来嫌脏,就说:
“大娘,我来替你合面,你先去升火,好不?”
大娘勉强答应了,变吉哥洗了一下手,插到面里去。张教官背靠着墙,闭上了眼睛。
灶火里刚升起烟来,街上忽然大乱,人群跑过小铺的门口。张教官一惊醒了,他从小窗
里往外一看,对面山头上有一大队人和牲口。
“日本人来了!”大娘喊。
张教官抓起被包和烤得半干的鞋,变吉哥带着两手面,跑了出来。他们翻过右手的山
坡,下面是一条冰河,趟了过去。过了河,棉裤袜子冻冰,成了挺棍,用力砸碎,才能行
走。回头望去,村里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老百姓又往回走了。“这是误会。”张教官说,
“但对我这个好吃又不沉着的人,却是一次实际的教训。赶路吧!”
他们已经找不到正路,隔着一条河,也不便回到村里找向导。他们在一条小山沟里穿
行,想翻过一个山坡,插到大道上去。山很难上,他们先把东西投了上去,然后变吉哥托上
张教官,再由张教官拉上他去。上到山上,筋疲力尽,却再也找不到下山的路,只好在山背
上走。天气渐渐晚了,雪又不停。
一直走到天大黑了,也望不到村庄,遇不见行人。他们担心遇到狼群,或是栽下山去,
他们身上什么武器也没有。
“我们用笔墨参加了抗日战争。现在看来,会放枪才是最有用的人!”张教官说。
话虽然很慷慨,深知老师性格的变吉哥,却从里面听到了那情绪低落的弦音。
“我年轻流浪的时候,曾经在山里迷过路。”变吉哥像是安慰他说,“那时孤零零就我
一个人,现在我们两个人,遇到敌人和狼,拣石头砸它就好了,这个武器是取之不尽、用之
不竭的。”
“是那样。”张教官说着,从地下拣起两块石头来,拿着走。走了几步,感觉沉重,就
把它丢了。然后又拣起两块来拿着。
“我们总会遇到人家的。”变吉哥说,“雪下得很好,它可以照明前面的路。”
不久,他们望见远处山腰里有闪闪的火光,在风雪中,这像寒星一样的一点点光亮,有
时显现有时掩没,他们又振奋又担心的奔着那里跑去,好像这是撑在他们手里的一盏灯烛,
唯恐一阵劲风把它吹熄了。
他们欢乐起来,身上有了力气,也暖和了。冷饿、惊慌,不过常常是通往幸福的道路上
的临时的点缀罢了。
这是一间靠着山坡的孤独的小屋,里面挤满了附近村庄逃难来的人。小屋外面拴着一群
牲口。经过一番查问,老乡把他俩让进来。小屋的门窗全破了,风和雪不停的扑进来,可是
那些妇女们,就紧紧抱着孩子,靠在角落里睡着了。稍微大些的孩子,为了抵御寒冷,把身
子紧靠在他们牵来的山羊身上,还有老大娘们抱来的鸡,在寒冷中不安的扑着翅子。
“日本人把我们整个村子都烧光了,要在这里制造无人区。”一个醒着的老年人说,
“我们今年冬天就要在这里过。这里很安全,鬼子们到不了这里,同志们走了远路,坐下睡
一会儿吧,我这里有张破羊皮,来,盖上你们的脚。”
“谢谢你,大伯。”张教官说,“我们都带着被子。”
他们坐在地下,摸索着把被包打开,匀出一个,盖在那横七竖八躺在地下的妇女和孩子
们身上,张教官眼里忽然充满了热泪。他觉得自己刚才在山顶上,感到自己是在受苦受难,
十分可耻。在抗日战争里,身受更重更大灾难的,是他身边这些妇女和孩子们。
天明时,老乡们留他们一同吃饭。几家人伙用一个临时搭成的锅灶,小屋活跃起来,靠
着它的四面墙壁,都升起烟来。小孩们奔跑在山坡上,拣拾着柴火。张教官和变吉哥,帮助
他们到山涧里取来冰块,放进锅里,把他们米袋里的米也倒了一些进去。
吃饭的时候,老乡们围在一起吃。有的拿干的换稀的,有的把饼子放在别人家的灶火里
烧热,有的给小孩讨一碗粥汤。大家很亲热,知道互相照顾,帮助那些有困难的人。灾难的
生活把人们团结起来,平常在村里分居度日,为一些小事隔着墙争吵,现在像一个和睦的大
家庭。
吃过饭,老乡们指给他们道路,张教官和变吉哥走下山来,在路上,遇到一支前进的队
伍。他们闪在一旁,想找一位负责同志打问一下前边的情况,就看到了芒种和老温。平原的
老乡们在山沟里见面,分外亲热高兴。芒种把他们带到团部,团首长叫他们随着队伍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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