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新文学运动起来时,白话诗可算是最初的试验。但那时做白话诗的人,大都是半路出 家的和尚。像胡适,周氏兄弟,沈尹默,沈兼士,李大钊诸先生旧诗都很有根底,所以也一 时不容易打破旧型式的限制。正如胡适先生在《蕙的风》序文里说:“当我们在五六年提倡 做新诗时,我们的‘新诗’实在还不曾做到‘解放’两个字。”又说那时的新诗“大部分只 是一些词曲式的白话诗——都不能算是真正的新诗”,但是这话用在刘半农先生身上是不大 对的。他最早发表的《新青年》上的作品如《学徒苦》、《除夕》、《灵魂》等或仿汉乐府 音节,或采取五言体裁,不能算“真正的新诗”以外,其余各诗便在今日看来仍然不失为上 品的艺术。像那首无韵长诗《窗纸》,幻想之丰富,用笔之灵活,格式之新奇,现代新诗人 中还少有做得出来的呢。好像听见周作人先生十年前说过一段话:“我所见三个具有天分的 诗人,一个是俞平伯,一个是沈尹默,一个是刘半农”。前二人的作品我读得很少,不敢冒 昧同意,至于刘半农先生在五四时代新诗标准尚在渺茫之时,他居然能够打破藩篱,绝去町 畦,贡献一种活泼新鲜的风格,而且从容挥洒,谈笑自如,没有半点矫揉造作之态,不是天 分过人,何能如此? 他的诗集如《瓦釜集》之类今已绝版,我仅看见半部《扬鞭集》就勉强以这个作为批评 的根据吧。大约《扬鞭集》的诗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接着五四以来的径路发展,用的是旧式 诗词的音节,但排斥了富丽的词藻,略去了琐细的描写,而以淡素质朴之笔出之。如《卖乐 谱》,《忆江南》、《秋歌》,《记画》,《侬家》,《阵雨》,《归程中得小诗五首》之 例皆是。今举其《侬家》一首让读者赏鉴赏鉴: 君问侬家住何处,去此前头半里许, 浓林绕屋一抹青,檐下疏疏晾白纻。 读了这首诗,天然会想起《辍耕录》所记揭曼硕盘江遇水仙诗:“盘塘江上是侬家,郎 若闲时来吃茶,黄土筑墙茅盖屋,庭前一树紫荆花。”也有用白话写而仿古诗格式的,如思 祖国而作之三唉歌仿汉梁鸿《五噫歌》,但变化得一点痕迹都没有,却是难得。其歌云: 得不到她的消息是怔忡,得到了她的消息是烦苦,唉! 沉沉的一片黑,是漆么? 模糊的一片白,是雾么?唉! 这大的一个无底的火焰窟,浇下一些儿眼泪有得什么用处啊,唉! 第二类完全采用方言。1896年驻京意大利使馆华文参赞卫太尔男爵在北京专搜民歌 编成一部《北京歌唱》,他在30年前就能认识这些歌谣之中有些“真诗”,并且说:“根 据这些歌谣之上,根据在人民的真感情之上,一种新的民族的诗也许能产生出来呢。”胡适 之先生讨论道:“现在白话诗起来了,然而做诗的人,似乎还不曾晓得俗话里有许多可以供 给我们取法的风格与方法,所以他们宁可学那不容易读又不容易懂的生硬的文句,却不屑研 究那自然流利的民歌风格,这个似乎是今日诗国的一桩缺陷罢。”但是半农先生似乎补足这 缺陷了。他用江阴方言所拟的山歌,儿歌,用北京方言所作的人力车夫对话,无一不生动佳 妙。前者如: 你乙看见水里格游鱼对挨着对? 你乙看见你头上格杨柳头并着头? 你乙看见你水里格影子孤零零? 你乙看见水浪圈圈一晃一晃成两个人? 原注:乙,疑问词,犹国语之可曾,吴语之阿。又: 河边浪阿姊你洗格舍衣裳? 你一泊一泊泊出清波万丈长。 我隔子绿沉沉格杨柳听你一记一记捣,一记一记一齐捣笃我心上! 又如拟儿歌集中也常见。有一首记他本乡沙洲地方残杀婴儿之风: “小猪落地三升糠”,小人落地无抵杠! 东家小囝送进育婴堂,养成干姜瘪枣黄鼠狼! 西家小囝黑心老子黑心娘,落地就是一钉靴, 嗡额!一条小命见阎王!(下略) 他拟民歌则声调悠长,含思宛转,而“游鱼”、“杨柳”之比兴,更足表现民间恋歌真 实的精神与色彩。这精神与色彩是由十五国风六朝乐府传下来,一直到现在还保留在那些歌 颂恋爱的五更调十把扇扇等等的平民文学中间的。他拟儿歌则立意直爽,措词简单,音节又 很短促,正合乎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们的口气。他不但于小儿的心理口吻揣摩毕肖而已,甚 至还模仿小儿所唱种种无意义的声调,好像“气格隆冬祥”(像锣鼓之声,小儿每喜言之, 含有“拉倒完结”之意)“瓦哒渤伦吨”(大约是小儿用以形容炮声的)你想,普通文人那 肯注意及此。 用北京方言发表在《新青年》上的则有《车s隆贰ⅰ陡糇乓徊愦爸健返龋堆锉藜* 则有《面包与盐》、《拟二曲》等等,今引《面包与盐》于下: “老哥今天吃的什么 饭?” “吓,还不是老样子!——两子儿的面, 一个錋子的盐, 搁上半喇子儿的大葱。” “这就很好啦! 咱们是彼此彼此, 咱们是老哥儿们 咱们是好兄弟。 咱们要的是这么一点儿。 咱们少不了的可也是这么一点儿。 咱们做,咱们吃, 咱们做的是活。 谁不做,谁甭活。 咱们吃的咱们做, 咱们做的咱们吃。” “对! 一个人养一个人, 谁也养得活。 反正咱少不了的只是那么一点儿;咱们不要抢吃人家的,可是人家也不该抢吃咱们 的。”(下略,引号都是本文笔者加上去的) 中国劳动者欲望是这样低微,真不愧为平和忍耐的民族。而且自己做自己吃,谁不做谁 不活,所代表的又是何等高尚的精神?可是连“两子儿的面,一个錋子的盐,半喇子儿的大 葱”也不给他们时,又将怎样?社会不平等的制度和残酷的经济压迫,不是连他们这个最低 限度的生活需要也剥夺了吗?不是教他们愿意将大量的劳力换些许的粮食也成为不可能吗? 冤酷的申诉,血泪的呼号,却在这样温和平淡的言辞里表现,而其对读者刺激之烈与感动之 深胜过空空洞洞的标语口号式的革命文学百倍,作者艺术手腕之高于此可见了。第三类为创 作的新诗,如《一个小农家的暮》,《稻棚》,《回声》,《巴黎的秋雨》,《两个失败的 化学家》,《尽管是耻辱的门》,《母的心》,《战败了归来》,《巴黎的菜市上》, 《劫》,《梦》等等,都是极有意境的好诗。但大概无韵的自由诗居于多数。 第一类作品不脱旧诗词窠臼,我们现在不必加以讨论,第三类作品五四以后四五年中虽 然风行一时,拿现在新的标准来看,也不见得怎样希奇。惟有第二类作品似乎是刘半农有意 的试验,也是他最大的收获,因为言语学者不一定是诗人,诗人又未必即为言语学者,半农 先生竟兼具这两项资格,又他对于老百姓粗野,天真,康健,淳朴的性格体会入微,所以能 做到韩干画马神形俱化的地步。中国三千年文学史上拟民歌儿歌而能如此成功的,除了半农 先生,我想找不出第二人了吧? 不过我们须知道这种拟歌,只是半农先生的一种文艺游戏,是“不可无一,不能有二” 的新诗坛奇迹,我们万万不能学,也不必学的。民歌虽具有原始的浑朴自然之美,但粗俗幼 稚,简单浅陋,达不出细腻曲折的思想,表不出高尚优美的感情,不能叫做文学。我们从它 扩充发展,如杜甫、白居易等人采取古乐府格调,另创新作,才是正当的办法——卫太尔男 爵和胡适之先生所希望于我们者正是如此。若一味以模仿为能事,虽然像半农先生之维妙维 肖,对新诗前途仍无贡献之可言。因为此等民歌现存者何止千万首,我们只须费点功夫采集 起来就够欣赏了,何用文学家再来辛苦创作呢?听说亡清末年,北京一班纨袴王公往往故意 化装为乞丐,徉徜酒肆茶寮之间引同辈之笑乐,半农先生之拟民歌也可以说是受这种游戏心 理所驱使。若我们错认这种模仿行为当做最后目的,那就好像王公们抛弃其安富尊荣的生活 真的永远当乞丐去了。岂不成了笑话吗? 这是两年前一篇旧稿,因其中论刘半农先生拟民歌一段,自觉尚不失为一种意见。现在 “大众语”问题的争论,正在甚嚣尘上之时,我发表此文,也许要挨骂,但我对文学的理论 是始终赞成知堂老人的贵族化的,知我罪我,只好听凭读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