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白染坊

      在梅雨降落的第一天,三个男孩中有一个放学回家找不见他的黄狸猫了。猫从气窗口爬
出去,打碎了鱼食钵。那个男孩伤心地把这事告诉两个好朋友,他们发誓要我回失踪的猫,
于是开始了这个故事。
    在霏霏雨丝中他们走过湿漉漉的城市,看见环城河的水位涨了好几寸,城南低洼的老街
上有水流汩汩地蔓延,那水是浊黄的,以前从来没见过。老街上的人穿着高帮胶鞋在积水里
走路,鞋帮上溅了星星点点的黄泥,像各种花朵的形状。人们都觉得黄泥水来得溪跷,走在
街上忍不住去看别人脚上开放的黄花。那三个男孩溯水而上,一直到了繁华的城北。他们发
现城北到处在挖防空洞,许多隆起的土堆在雨中倾记,火山般喷发出冰冷的黄泥浆,流着淌
着,画出一条巨大的黄龙。
    三个男孩嘀咕,是不是要打仗了呢?他们带着痴迷的神色,在城北一带留连忘返。傍晚
时分踩着水僻僻啪啪地回家,却没有找到那只黄狸猫。
    隔天早晨,老街染坊的绍兴奶奶一开门,就觉得她脚上被什么冰凉的东西咬了一口。大
街上的黄泥水已经闯进染坊的大院里来了。
    “这水是怎么啦,长生,这水到底是怎么啦?”
    鬓发苍白的绍兴奶奶竟然失声大叫起来。她扶着门框,不让自己被那股夺门而入的水流
冲倒。但是黄泥水一下一下地咬着她的小粽子脚。绍兴奶奶脑子里立时浮出一生中与此相关
的记忆。浊黄不是好颜色。凶兆在雨中跳来蹦去,绍兴奶奶慢慢地瘫倒在泥水里。
    来长生从染坊深处抢步出来,满脸满手全是一种靛蓝的颜色。他把老母亲从水里抱起
来,惺惑地四处张望,人们发现染坊主人像个青面鬼似的,似乎刚从靛蓝的染缸里爬出来。
于是又诞生了染坊的故事。
    这染坊的院子奇大,四周竖起的杂木栅栏是一堵不死的墙,爬着绿得蝎虎的长藤,垂着
长长短短的丝瓜。染坊里的女孩子小浮经常把脸藏在花藤瓜果中间,窥视外面老街上的男男
女女,行踪有如一只猫。
    小浮这年十五岁,跟老街上其他孩子不同,从没上过一天学,随随便便地在杂木栅栏内
疯长。小浮的眼睛里确实有和猫相像的东西,人们都说染坊里那女孩怎么怪模怪样的,却又
有点美丽。小浮平日里总是一副懒散的样子,常常坐在一只底朝天的废染缸上,看着来长生
和一家人往竹绳上晾那些家染印花布。
    梅雨季节里,染坊一家子天天等太阳,太阳升起好晒布,从缸里捞上来的蓝白花布已经
多日未干了,每当五月的太阳即将刺透滑腻的空气,染坊里一片忙乱,小浮就从磨白浆的石
磨边溜走,钻到密密的蓖麻叶丛中,把什么都躲开了。
    “小浮,小浮,你跑到哪里去了?”
    她听见讨厌的老祖母用手杖敲着染缸,便捂着嘴窃窃地笑。她不准备让家里人发现她的
藏身之处。
    “小浮,小浮,外面在发黄水,别让黄水咬了你呀。”
    小浮早就看见了街上的水。她撕扯下许多六角形的蓖麻叶,把绿栅栏打开一个缺口。外
面老街上的房子和人看得更清晰了。绍兴奶奶小心翼翼地沿着一片积水走,老祖母在找一个
长着猫眼睛的孙女。绍兴奶奶不时仰起雪白的髻子头,朝天上看,嘴里念叨着什么。小浮知
道老祖母耳鸣眼花,几天来总听见有飞机嗡嗡地朝老街的房顶飞过来,一个身影在黄色水洼
里忽隐忽现,显得很苍凉很寂寞。小浮掰着指头算了算祖母的年龄。她快九十岁了。她活了
那么长的时间,每年都在红木箱底压一块家染的印花布,如果老祖母在九十岁这年里寿终正
寝,来家人会遵从她的意愿在祖母的身子底下铺上九十块印花布。九十块印花布会裹着一颗
古怪的魂灵,送她进入天堂中的另一个染坊。飘飘扬扬飞上天啊,蓝花白花盖满天空。
    多日的雨天在小浮心中拱出一团毛茸茸的梦想。小浮突然又笑,笑完了又烦躁。她觉得
这两天身子软绵绵的,闻见大缸里发酵的黄豆水味就想呕吐。她仇恨地瞪着满院的印花布,
不知道为什么来家人一年四季一天到晚地在这些布下面走来走去,没个终结,小浮有一回做
梦,梦见她陷在一片蓝与白的花朵里,在浓烈呛人的花香中挣扎跳跃,但是所有的蓝花白花
全像淤泥一样拽住了她的腿脚。这时候小浮重温了那个梦,她在一排排晾布的竹绳间钻来钻
去,想试试那些蓝蓝白白的花朵会不会像小妖怪似的来抓她,她听见风在耳边弄出蜜蜂般的
响声。那些布匹上的花朵温柔地拍打她的脸颊,在繁重的花影压迫下,小浮仍然像一只猫一
样敏捷活灵。她差不多快乐成了一只疯猫。太阳下的印花布把她和家里人隔开了,谁也没见
到小浮的疯样,谁也没见到小浮奔跑跳跃过的地方留下了一滴滴殷红的血迹。
    小浮后来跳不动了。她慢慢爬到杂木栅栏的绿荫里,好奇地凝视自己留下的血迹。
    “小浮,小浮,你这鬼丫头在哪里呀?”绍兴奶奶又找回染坊院子里了。小浮害怕老祖
母闻到那血的气味。她想往杂木栅栏外面翻,翻到老街上去,可是一点劲也没有了。
    那三个找猫的男孩走过了染坊。他们赤棵的小腿上沾满了泥浆,一瘸一拐的。小浮将一
只苍白的手伸出栅栏外,那只手在一片深绿的蓖麻叶中颤抖着,把三个男孩吓了一跳。
    “你们给我一点纸。”小浮说。
    “什么?”男孩们听不清小浮的声音,他们一齐问她,“你看见一只黄狸猫了吗?”
    “你们给我一点纸吧。”小浮抓住了一个男孩的书包,手伸进去,不容分说掳走了一叠
纸。那纸上全画着飞机,用蜡笔涂得五颜六色的。小浮说,”画这么多飞机干什么?”
    “飞机要飞过我们城啦。要打仗,你没见城北的防空洞吗?”
    “你们说的是什么呀?”小浮慵懒地靠在栅栏上,拉过一丛蓖麻叶把自己的脸盖起来。
    “要打仗呢。”三个男孩神色亢奋地喊起来,踩着黄泥水继续走,回头望望神秘的染
坊,觉得染坊里那个猫眼睛姑娘真是奇怪。
    来长生抱着微秃的脑袋,在染坊的大院里乱转,雨在明晃晃的日头下飘洒,把愤怒而悲
忿的来长生细细地淋遍了。
    “我日你娘的天啊我日你娘的地啊!”
    老街上的人听见一个粗鲁的声音在雨天里放大,穿过丝瓜藤和蓖麻叶,显得笨重而又哀
婉,像绍兴丧歌的曲调。
    染坊人家倒霉了。其实人们早知道这一带的防空洞要挖在染坊的院子里,城南的空地只
剩下那一块了。老人回忆,在来家染坊诞生以前,城南的玻璃厂迁住郊区,留下一个巨大的
垃圾堆,晴天的时候,垃圾堆里的玻璃瓶子映出强烈的绿莹莹的光,很像一座露天宝石矿。
那堆垃圾一直没人收拾,越堆越高,后来竟成了一座亮晶晶的小山。是在某年春天。染坊人
家由浙江迁徙而来,像一群候鸟落在垃圾山旁栖息了。绍兴奶奶那时候还年轻,她穿着当地
少见的蓝底白花上布小褂,站在垃圾山顶,连日重复着一个动作,抓起一个个玻璃瓶子朝下
面扔啊扔。现在活着的老人还记得绍兴奶奶当年扔玻璃瓶的动作和神态,她似乎一点也不怕
玻璃瓶发散的刺眼的亮光,睁大的眼睛一片蓝色和白色交相辉映,自有原始的诱惑。站在一
边围观的老街人都让一个陌主女人打动了。绍兴的乡村里大概见不到那么多的玻璃瓶,可是
年轻的绍兴奶奶就那样把玻璃山扔掉了。
    没人朝染坊大院里去,只是听见来长生骂得心里发慌,觉得天空下陷了一些,雨落得更
急了。睡在竹榻上的老人脑海里间或闪过一座玻璃山的光亮。
    染坊的故事因此需要重新开始。
    开始挖土方之前先把那排杂木栅栏推倒了,施工队的队员从城南的各个角落里来,有的
从没听说过来家染坊。他们看见满院子的家染印花布在头顶上飘飘扬扬,蓝与白的颜色从阳
光中投下来,每个人的脸色也变花了,又是蓝又是白,于是都指着别人的脸说好玩,好怪。
    染坊的主人来长生在一个大缸里舂黄豆,他背向人群,姿势显得僵硬古板。黄杨木的善
于卟卟地响,声音听来很气人,等了老半天,不见来长生收走他的印花布,布上那些蓝花白
花在放肆地跳舞和唱歌,逼得施工队员人人心慌,队长终于忍不住了,将一把雪亮的铁镐挥
起来,朝来长生大声喊:
    “喂,挖啦,我们要挖啦。”
    春黄豆的来长生迟钝地慢慢转过身来。他朝施工队的人群笑了笑,想说什么,但嘴角只
是李动了一下,然后他又转过身去,卟卟卟卟地舂黄豆。
    寻找黄狸猫的三个男孩也混在人群里。这天他们逃学了。他们总觉得那只黄狸猫藏在染
坊的什么地方,只要好多铲子铁锹弄乱了染坊,失踪的猫会重新跑出来。
    这天小浮不见人影。她原先藏身的一片蓖麻林已经被众人纷至沓来的脚步踩伏了,三个
男孩的目光寻找神秘的染坊姑娘,后来竟发现她爬到了屋顶上,居高临下俯视着染坊内外。
她真像一只猫,绿莹莹的目光游移不定,却没有丝毫的慌张。三个男孩朝小浮挥手,但是小
浮看不见他们,小浮离天空最近,她仰着头朝灰蒙蒙的远天望,这天是小浮先发现了一群从
西向东作神秘航行的飞机。
    随着染坊姑娘类似痉挛的叫声渐渐响亮,人们都听见了来自空中的嗡嗡响声,接着五架
飞机排列成双翅式的队列,在一刹那间掠过老街上空。那是五只巨大的银鸟,老街一带潮湿
的空气被强烈地扇动着,染坊里竹绳上每一块印花布都朝一个方向飘开来,呼喇喇地响。
    “瞧,飞机,是真的飞机呐。”直到那群银马消失在雨后的阳光里,三个男孩才如梦初
醒。
    外面的街上,老糊涂了的绍兴奶趟着黄泥水走过。她用洗不干净的发蓝的手掌遮住刺眼
的光线,目送那几个白色踪迹远去。
    “小浮,小浮,飞机来了,别乱跑啊。绍兴奶奶苍老的声音在老街上一路响过去,没有
任何回应,开工挖防空洞是一个礼拜天。人们都觉得这个日子不同寻常,一切都显露出什
么,又好像藏匿起了什么。
    沉默了一会,施工队长抽出坐在屁股下面的铁镐,又朝人群喊起来,声音不知怎么就粗
壮多了:
    “挖啦,大家动手挖啦!”
    土方在染坊里一天天堆高了。施工队的人一边回忆着那天飞机掠过老街的情形,一边把
染坊的土块拼命挥舞起来。他们说那天飞机的嗡嗡声钻在耳朵里,抠也抠不出来了,这到底
是怎么回事呢?
    只见来长生晾布的竹竿一天天往四周角上退,那些家染印花布缩成一团,上面的蓝花白
花显得拥挤不堪,有几朵像要掉落下来了。又有一天施工队的人们扛着工具开进染坊时,看
见染坊的屋顶上开出一大片蓝白花朵来。谁也想不到来长生把他的布晾到屋顶上去了。
    染坊姑娘小浮经常在黄昏中爬上屋顶,她把自己藏在家染印花布后面,朝着院里越挖越
大的巨槽东张西望。黄泥水不断地从深土层里向上冒,泛出气泡来,竟然半日不碎。黄昏时
施工的人群已经散尽,只有三个男孩在巨槽里踩来踏去的,寻找什么东西。
    失踪的黄狸猫至今没有下落。
    他们在染坊的地底下捡到了许多玻璃瓶子,把玻璃瓶上的泥上擦掉,就有绿光照亮了整
个巨槽,玻璃瓶子不稀奇,他们一古脑儿全扔掉了。慢慢地又挖出了烂泥中谷种锈蚀的铁
器,有剪子、菜刀,还有一把形状古怪的刀子。他们留下了那把刀,染坊的地层深处也因此
给他们留下了幽深的历史感。
    “你们在找什么?”小浮的凌乱的未加修饰的头发露出花布之上,又马上缩了回去。
    男孩们举起那把古怪的刀子朝染坊姑娘亮了亮。他们浑身是泥,满脸乌黑,只露出黑黑
的眼睛,用刀子挑逗那个猫一样的姑娘。小浮不下来,她完全变成黄昏的小精怪,迷惑着三
个不谙世事的男孩。
           老衔有座大染坊
           大染坊藏了个猫姑娘
    突然三个男孩发疯般地大笑起来,靠在一起,齐唱他们即兴编好的句子。他们觉得染坊
在这歌声里震颤起来,便很快活。小浮也伏在房顶上吃吃地笑,笑得有点莫名其妙。他们踮
着脚想看那姑娘笑的模样,却怎么也看不到,后来一张蓝幽幽的面孔移至巨糟边上,在三个
男孩的头顶上俯视他们,原来这个黄昏并不美好。,突如其来的土块把三个男孩砸得抱头乱
窜。黄泥浆溅起来,笑声一下子沉没了。
    “让你们挖让你们挖。”
    “让你们找让你们找,”
    “让你们笑让你们笑。”
    来长生朝下面砸土块,仿佛多年前绍兴奶奶在玻璃山扔玻璃瓶一样,给目击者留下一种
无法磨灭的印象。三个男孩在防空洞的巨槽里四处突围,但来长生像兽神追逐着他们.他们
用手扑打着不断袭来的土块,绝望地尖叫起来,只觉得双腿陷在松软滑腻的巨槽里难以逃
脱。来长生脸上的靛青色越来越浓重,他的疯狂劲简直要把整个世界掩埋掉。那一刻男孩们
想到回家,可是他们的家在离染坊三条街的地方。
    “我们是来找猫的呀!”他们抱住脑袋喊起来。
    小浮的脸再次出现在蓝白花布之上。她想喊什么,却喊不出来,身子便焦躁地扭动起
来。屋顶上晾布的竹竿就这样被小浮撞翻了,噼噼啪啪往下打。
    来长生像被电击一样,迟笨的身子猛然一颤。他惊愕而绝望地看着屋顶上的花朵塌落下
来,小浮在瓦片上跳来跳去,不知道朝哪里躲,三个男孩趁机逃离了这个黄昏的灾难。后来
一条街都闻说了染坊这边的事情,夜里人们听见小浮在染坊里一阵一阵地发出哭喊声,猜测
是来长生在拷打他那个像猫一样又可爱又古怪的女孩子。
    “不准去染坊看热闹。”老街的大人对好事的孩子们说。
    “不准去招惹染坊人家。”三个男孩的父母这样警告他们。
    可是三个男孩都在深夜里梦见了小浮。梦见小浮站在染坊的屋顶上,把自己藏在蓝白花
布中间。小浮怀中抱着一只黄狸猫,朝他们含糊不清地叫喊着。
    故事总有节外生枝的地方。
    老街上有一个国营印染厂的女技师。她在一个大风天拾到了飘落在染坊杂木栅栏外面的
一块蓝白花布,带回工厂研究了很长时间。她惊异于来家染坊这种古怪的配色和印染方法,
却又被布面上的每一朵蓝花白花深深地吸引了。她想起遥远的贵州省的民间蜡染布,可是来
家的布明显不同于蜡染布,尤其是那种拙朴那种怪异,她的设计才能似乎无法企及。
    女技师想收集更多的蓝白花布,但是她知道那个染坊从不对任何人报以热情。那些花布
的来去踪影老街上浑然不知。也许这是来家染坊的祖规。女技师想像来长生总是在没有月亮
的夜晚,蹬着一辆破三轮车把他的布皮送到天堂或者地狱里去。
    就在这年的梅雨季节里,绍兴奶奶殁了。
    风传绍兴奶奶半夜里从床上惊醒,跑到外面去寻找天上的飞机,那天飞机并没有从老街
上空过。绍兴奶奶后来跌进防空洞的泥淖中,眼睛一直睁大了朝天上望。她的瞳孔放大后,
来长生发现他娘的瞳孔里藏着两架飞机的影子。
    那几天染坊的大门洞开。来长生破例地允许街坊邻居前来吊唁,许多人是头一次踏进陌
生的染坊大院,那个印染厂的女技师也挤在人丛里。
    她看见宁静安详的绍兴奶奶躺在九十块蓝白花布上面。来家的大人孩子全穿上了蓝白花
布做的丧服,围坐在一盏长明灯下,有一大片蓝与白混杂的花朵在染坊里忧郁地闪烁。女技
师探究奥秘的心情被那种悠远而古老的气氛所搅乱,不知不觉眼圈湿润了。她慢慢地退出香
烟缭绕的染坊,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缘故,她从此就害怕看见来家的蓝白花布。
她设计的布样从此就没有一种是蓝白相间的。
    在绍兴奶奶故去后的七七四十九天里,染坊姑娘小浮每天穿着开满蓝花白花的丧服。她
出门的机会比以前多了,人们看见她撑着油布伞走在太阳和雨地之间,表情若有所恩。小浮
这女孩好像黄梅天里一下就长成了,她苍白的脸是再也晒不黑了,微微泛绿的眼睛里映出老
街的天空,雨意很浓很浓的。
    防空洞是灰水泥浇铸的。外面看上去小,里面却搞出了宫殿气派。有很长的长廊,有很
大的屋子,也幽深也敞亮,只是当时没有完工,最终也没有完工,水汪汪地灌了一洞雨水。
    三个男孩放了学经常溜进去,大喊大叫,那声音在四面水泥墙壁上弹来弹去,听着有点
惊人。他们依旧想在染坊的下面找到什么东西,也依旧看到一些锈烂的铁器:施工队留下来
的钢盘和镐尖寂寞地戳出水面,从前的玻璃瓶子却一个也找不见了。
    “咪呜——呜——呜。”他们一遍遍地呼唤一只黄狸猫。
    “咪呜——呜——呜。”防空洞也就回荡起猫的回声。
    忽然有一次他们看见在一堵水泥墙上,挂着一条奇怪的红布带子。红布带子挂在一些白
炽灯下,将一团红影投在死水里,像一朵红花吸引着三个男孩的视线。
    “那是什么?”
    “不知道。那是什么?”
    “一条红布带子。”
    三个男孩面面相觑,想去摘下来,但不知怎么有点胆怯,终于谁也没把神秘的红布带子
拿回家。
    死了老祖母的染坊姑娘有时候像猫一样钻进防空洞的深处。她坐在一只被人扔下的破椅
子上,丰满的身子裹着一层湿漉漉的水汽。她听见了防空洞里响起的每一阵脚步声,隔着水
汽戒备地注视那些闯入者。
    老街的三个男孩和小浮不期而遇。
    “你们又来找什么?”小浮说。
    “找一只黄狸猫,你呢?”三个男孩远远地望着被水汽包围的染坊姑娘。他们发现小浮
根本不愿意搭理谁。她坐的那张破椅子放在神秘的红布带下面。染坊姑娘是在守护那条神秘
的红布带。
    小浮闭着眼睛坐在椅子上。她是不是睡着了呢?她的披垂下来的头发往下滴着水,静谧
的脸上便留下许多湿润的印迹。隔着防空洞弥漫的水雾望过去,小浮衣裳上的蓝花白花全部
无声地落进了水中。
    这年老街的七月让人难忘,也就成了故事的结尾。
    当骇人的爆炸声响起来时,睡竹榻的老人都判断是战争降临老街啦。街上人都在梦中被
这声巨响惊醒,跑出门外一看,染坊院子里腾起纷乱的黑烟,听不见染坊人家的哭喊声,见
许多蓝白花布像鸟群一样飞起来,云朵般翻卷着,燃烧着,覆盖了老街的天空。
    染坊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防空洞和染坊和染坊一家人都消失不见了。老街在这个灾难
之夜里悸动着骚乱着,东奔西窜的人踩着满地的蓝白花布,觉得自己像在梦魇中逃跑。好多
人祈祷上苍,这时候他们完全悟出整个雨季的不同寻常,前前后后都潜着预兆和演示啊。恐
怕要爆发战事了。老人回忆战争前总有这些鸡犬不宁稀奇古怪的事。他们害怕自己也会跟着
绍兴奶奶走,活不过这个灾年了。
    故事中的三个男孩怀着渴望和茫然的心情等待世界发生什么大事。但是在很长一段历史
中他们没有等到,在等待中他们过着平静的生活。十年以后他们都真正长大了,其中一个的
女朋友也长着一对类似小猫的眼睛。有一回他们相约来到染坊遗址,站在陷落多年的防空洞
的水泥骨架上,想找那个进口。但是防空洞上堆满了附近居民遗弃的垃圾,有许多玻璃瓶
子,他们就一个一个地把玻璃瓶子往四处扔,后来找到了防空洞的进口。他们爬进去了,在
黑暗的洞窟中搜寻了好半天,最后每人手中都抓了一把鲜嫩的蘑菇出来,里面什么都没有
了,只长出许许多多的蘑菇。
    多年前丢失的黄狸猫是永远没有踪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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