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童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城北唯一的这个游泳池,它座落在新开的东风路上,与阀门厂的厂房
仅有一墙之隔。从香椿树街走过来大约要花十分钟时间,沿途是砂石和沥青堆积在路的两
侧,两侧没有一棵树,炎热的八月天气,你朝游泳池走过去会觉得头顶上悬了七八个太阳,
渴望着游泳池的水,因此你的脚步也会愈来愈急。
游泳池从来不对外营业,它是阀门厂的,从七月开始到九月,每逢一、三、五、日对厂
里的职工开放。据街上那些泡过正规游泳池的人说,阀门厂的游泳池只有二十五米长,充其
量是个儿童游泳池,它的跳台也只是几根铁杆托着一块木板,假如谁表演一个燕式跳说不定
脑袋会撞在池底出人命的。尽管这样,从七月开始这个游泳池从早到晚挤满了人,男孩和女
孩,他们并不都是阀门厂职工的子女,但他们每人都有一张米黄色的贴有照片、盖过公章的
游泳卡。在游泳池的进口的墙上,用墨汁写着凭卡入池的字样,在一间简陋的木板搭建的小
屋里坐着守门人老朱,老朱大概是阀门厂的退休工人,年纪明显很老了,而且他的脖子因为
疾病几乎歪垂到了肩上。
从七月到九月,歪脖老朱像一个门神守护着通向游泳池的那扇铁门。
达生第一次去游泳池是跟着他表哥去的,表哥在阀门厂做翻砂工,自然有一张游泳卡,
达生记得表哥把他的卡给了自己,表哥跟歪脖老朱说了些什么,两个人一前一后地通过了铁
门,似乎并没有费多少力气。
这年夏天达生迷上了游泳,或者说迷上了在游泳池里游泳。香椿树街的少年们一般部在
街边的护城河里游泳,但是夏季的河水很脏很油腻,从河上驶过的驳船常常塞满了狭窄的河
道,更主要的一点是达生认为在河里是洗澡而不是游泳。
达生的表哥正在与街上糖果店的一个女孩子谈恋爱,他没有时间经常把达生带到游泳池
来,但他很慷慨地把游泳卡让给了达生。达生说,卡上是你的照片,恐怕门口的歪脖老头不
让我进去。表哥顺手就把照片从卡上揭了下来,他说,换上你的照片不就行了吗?再说那个
老朱老眼昏花的,他不会留心照片的。
达生第一次使用改装过的游泳卡没有遇到问题。达生穿着红色的汗背心和蓝色的田径
裤,手里拎着一只尼龙网兜,网兜里有一条新买的彩色条纹游泳裤和那张游泳卡,达生的凉
鞋和脚趾上沾着东风路的沥青和灰上。通过游泳池的铁门时他拎起网兜朝歪脖老朱晃了晃,
心却跳得厉害,那无恰逢老朱正和一个穿游泳裤的男人下象棋,他朝达生挥了挥手,达生就
疾步跑过去了,意外的顺利使达生感到一阵狂喜。
更衣室里挤满了人,每个储衣拒都被塞满了,湿滚滚的地上杂乱地堆放着许多鞋子,空
气里混杂着尿臭、伤膏药和消毒粉的气味。达生在一个角落里换游泳裤,从隔壁的女更衣室
里传来一群女孩尖声的说话和快活的笑声,他听见一个女孩说,今天我游蝶泳,达生暗暗地
笑了,他知道蝶泳是一种漂亮的可望而不可及的姿势,没有几个人会游出这种姿势的。
八月午后的阳光直泻在游泳池暗蓝色的水上,许多人坐在池边的水泥地上,许多人泡在
水里一动不动,达生鄙夷地想,他们是来泡水而不是来游泳的。达生独自从浅水处绕过人群
朝深水区游过去,采用的是他刚刚学会的比较标准的蛙式,(他已经戒除了香椿树街普遍的
狗刨姿式。)深水区的一侧人少多了,达生看见一个人正游着他所渴望的蝶泳,一个人真的
像蝴蝶扑翅轻盈地掠过水面,游蝶泳的人横越泳池,恰恰经过达生的面前,而且他的手也恰
恰在达生的肩上触碰了一下。
达生很快发现那是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女孩,戴着一只红色的泳帽,帽子上用白线绣了
一个云字,她靠着池壁和几个女伴说着什么,两只手突然升举到空中做了一个舞蹈动作,看
上去她显得非常快乐和满足,达生听见她对女伴说,我等会儿游自由泳给你们看。
达生没有想到游蝶泳的是这个女孩,她也许名字就叫云,不管她叫什么达生都会记得
她,达生就这样用惊诧而尊敬的目光注视着女孩,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尴尬,一
转身就往浅水区游回去了,达生现在不想和任何游得好的人并肩游泳,尤其是一个女孩。
在游泳池关门的前夕达生回到了更衣室,他发现他的塑料拖鞋只剩下一只,另一只不知
被谁穿走了。达生在更衣室四周转了一圈,希望找到别的随便哪只鞋子,但他什么也没找
到,达生只好自认倒霉,后来他就穿着一只鞋了走出游泳池的铁门,他记得歪脖老朱朝他的
光脚扫了一眼,脸上没有表情,达生也没说什么,他想这次只好自认倒霉,下次来一定要藏
好他的鞋子了。对于丢了一只鞋子的达生来说,归家的路显得漫长而艰辛,被烈日晒了一天
的路面像烙铁一样炙烤着达生的一只光脚,达生只能奔跑着来减轻这桩意外的折磨。达生的
嘴里不停地冒出粗俗的骂街声,但他的心里无怨无悔,与游泳相比,这一切不算什么。达生
当时还无法悟出丢鞋是他短促的游泳生涯的一个不幸的信号。
达生家的后门就对着护城河,沿石阶走下去就可以触摸到夏季微热的油腻的河水。不管
河水变得多么污秽,沿河居住的少年们仍然习惯于下河游泳。达生记得初学游泳就是在后门
口的河里,是表哥托着他下额教会的,当然教的是狗刨式,而且那时候河水似乎是清澈而淡
绿色的。达生认为那是学洗澡而不是学游泳,护城河与游泳池是不可相提并论的。
在短暂的午睡的梦境里达生回到了阀门厂的游泳池,他看见那个游蝶泳的女孩就在前面
游,他的双臂模仿女孩向前扑击,撞在竹榻的把手上,于是达主惊醒了。达生迷迷糊糊走到
后门去撤尿,看见水泥厂的驳岸下已经浮满了少年们的脑袋。有人朝达生高声喊着,达生下
河一起游泳。达生没有理睬他们,他嘀咕了一句,谁跟你们一起游泳?你们哪里是在游泳?
你们不过是在洗澡和玩水。
事实上达生第三次去游泳池就遭到了歪脖老朱的阻拦。达生像上次一样把网兜里的游泳
卡拎高了给歪脖老朱看,但老朱不在下棋,老朱的反应使达生的脸顿时发白了。
把游泳卡拿出来给我。歪脖老朱说。
达生的手机械地拎着网兜,仍然拎得很高,脑子里紧张地思考着对策。
把游泳卡拿出来,你听见了吗?歪脖老朱说。
你看好了,达生嘟囔着把游泳卡拿出来,在歪脖老朱的面前晃了一下,但他的手被老朱
一把抓住了,老朱以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敏捷抢过了那张游泳卡。
果然是张假卡,歪脖老朱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得意与愤怒混杂的表情,他冷笑了一声说,
跟我来玩鬼,换张照片就能逃过我的眼睛?
达生的头脑里一片空白,目光下意识地朝游泳池里扫去,他看见那个游蝶泳的女孩也来
了,在午后的阳光下她真的像一只蝴蝶从水面上飞掠而过。
把游泳卡还给我。达生对歪脖老朱说。
还给你?假卡一律都要没收。歪脖老朱从桌上抓起一叠黄色的硬纸片,朝达生挥动着
说,你看看我没收了多少假卡?换照片?钢印在哪里?换照片就能逃过我的眼睛吗?
你要是不肯还卡就让我进去找鞋,我上次来丢了一只凉鞋,你应该让我进去把鞋找回
来。
别跟我玩鬼,什么找鞋子?你进去就往池里一跳,你们都知道我不会游泳。歪脖老朱突
然嘻地一笑,我不会上你们当的,他说,你说什么都没有用,没看见墙上的字吗?无卡不得
入池,这是制度。
达生仍然不死心,他的脚试探地往铁门里跨了一步,但歪脖老朱立刻冲出来把铁门关上
了。老朱的脸上有一种愤怒的不可缓释的火气,达生觉得这个歪脖老头可恶而令人生厌,既
然他自己不会游泳,为什么偏偏要把爱游泳的人关在门外呢?
达生手里的网兜无力地垂到了地上,他觉得万分沮丧,嘴里习惯性地掉出一串骂人的脏
话,操,操,操你妈。他听见木屋里的老朱立刻作出了强烈的反应,好,你骂人,你个小东
西要操我妈?老朱拿着一根竹竿伸出窗子,朝达生身上戳击着,达生躲闪开了,他还听见老
朱边戳边说,本来看你可怜想放你进去了,可你张嘴就骂人,现在你滚吧,我记得你的脸,
永远别想再来游泳了。
达生离开之前朝游泳池里最后扫了一眼,那个游蝶泳的女孩正在向她的伙伴示范蝶泳的
手部动作,她的两只手一遍遍地划过空气落入水中,姿态优美真的酷似蝴蝶扑翅,达生想游
蝶泳其实不见得有那么难,只要花力气学总是能学会的,达生想不管那个女孩游得多么好,
他决不会向一个女孩讨教技巧,他情愿一个人慢慢地琢磨,慢慢地学习。
来自西南方向的季风把八月的日子一天天地吹散,炎夏将尽,护城河里的水涨高了,水
一天天地变凉了,下河游泳的人也一天天地减少,而达生却像一条离群的鱼突然出现在河道
中央,达生远离他从前的伙伴独自游来游去,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在游泳而不是在洗澡。
没有人注意达生游泳姿势的变化,只有他自己清楚这样的变化。达主戴了一只香椿树街
绝无仅有的蓝色泳帽,在河道中央独来独往。没有人知道达生委曲求全的心情,现在护城河
只是达生迫不得已的练习场所。达生的眼前常常出现那个游蝶泳的女孩的幻影,她就在前面
游,达生觉得他有能力也应该赶上那个女孩,他的腿与腰腹有点不合拍,腰腹与手臂也有点
不合拍,但达生仍然努力地游着蝶泳,他想总有一天他会比那个女孩游得更好,这是天经地
义的事情。
达生对游泳池的牵挂持续了整整一个夏季,但后来他一想起游泳池眼前首先浮现的就是
歪脖老朱,那个丑陋而可恶的老头,他有意刁难我,达生常常这样想,心里充满了对歪脖老
朱的仇恨,即使在护城河里独自泅游的时候,达生也会突然咒骂几句,我操,我拧断你的歪
脖子。达生想假如不是因为歪脖老朱的存心刁难,他现在是在阀门厂的游泳池里,而不是像
个傻子似地在又脏又油腻的护城河里游来游去。
炎夏将尽,达生就读的红旗中学也快开学了,照例在开学之前需要去学校交学杂费,所
以达生那天出门时骑着父亲的自行车,而且他的衬衣口袋里揣了二十元钱。
是一个晴朗的干爽的早晨,达生骑着自行车往学校去,在香椿树街与东风路的岔路口,
有人看见达生的脚支撑着自行车停在路口,他好像正犹豫着该往哪里骑,达生的同学猫头追
上去说,你在这里犯什么傻?达生问过头看了看猫头,他说,游泳池明天就要关门了。猫头
觉得莫名其妙,然后他听见达生又重复了一句,游泳池明天就要关门了。达生说完就甩下猫
头往东风路上骑了。
达生注意到东风路上的沥青随着秋风初起变干硬了,路面不再像半月前那样烤人了。达
生骑车骑得很快,而歪脖老朱的脸也在他的眼前闪得很快。距离上次去游泳池已经有半月之
久了,达生想也许歪脖老朱认不出他了,不管他是否认得出自己,达生想他一定要在最后一
天好好游一次。
早晨游泳池还没开放,隔着铁门可以看见池里刚刚换的水,蓝色偏绿,附近的厂房和树
木的倒影清晰地投入其中。游泳池周围没有一个人,隐约可以听见东侧阀门厂厂区内机床运
转的声音,阳光照着一池新水,达生感到一种微微的难以言传的眩晕。为什么没有一个人?
达生的脸在刹那间变得苍白。因为意外的狂喜,也因为机会最终的降临,他要跳进游泳池,
他要在最后一天好好游一次。
达生轻盈而顺利地翻过了那道上锁的铁门,在跑向游泳池的时候达生后悔没带游泳裤和
游泳帽来,但是那也没有关系,穿着田径裤也一样可以游出漂亮的蝶泳,蝶泳,达生想我下
池后的第一个姿势就是蝶泳。
达生记得他是由深水区入水开始游的,由于急迫他入水时腹部被拍疼了,而且他闻到新
换的池水里冒出一股刺鼻的漂白粉气味。达生游的是他苦苦学习了一个夏天的蝶泳,令他惊
喜的是这次的感觉好极了,他的手、他的腹部以及双腿突然变成了一部机器,它们互相配合
得天衣无缝,达生在狂喜中吼叫了一声,达生没有听见自己的叫声,所以他始终不知道歪脖
老朱是什么时候发现他的。
歪脖老朱站在池边对达生叫喊着什么,达生也没有听见,或者说当时达生顾不上池边的
歪脖老朱了,达生的耳朵里灌满了水花溅击的有节奏的清脆的声音,还有另一个声音似乎来
自梦境,你会游蝶泳了,你真的会游蝶泳了。达生陶醉在突如其来的狂喜中,及至后来他觉
得有什么锐物戳击他的腿和背部,达生如梦乍醒,他看见歪脖老朱正举着一根竹竿沿池追逐
着他;老朱的嘴里咕哝着一串骂人的脏话。达生有点慌乱,他扎了个猛子潜到池子的另一
侧,歪脖老朱又追过来,愤怒使他的眼睛里射出一种白光,歪垂在肩上的脖子也似乎胀大变
粗了,老朱的模样看上去很古怪。
让我再游一会,只游一会儿,哪怕再游五分种也行,达生说。
半分钟也不行,我要你现在就从池里滚上来,我要把你带到保卫科去,歪脖老朱说。
别用竹竿戳我,让我再游一会儿,再游五分钟就上来。达生说。
滚上来,现在就滚上来,我要把你带到保卫科去。歪脖老朱说。
我的衣服口袋里有二十块钱,只要你让我继续游,那些钱就都给你,行吗?达生说。
你收买我?你竟然敢用钱收买我?
歪脖老朱怒吼起来,紧接着他用急促的山东乡音申明了他的品格,其间夹杂着一串骂人
的脏话,达生没有想到他的急中生智的交换条件更加激怒了歪脖老朱,他的脸涨成猪肝色,
手里的竹竿就发疯般地朝达生身上戳过来。达生终于一把抓住了那根竹竿,他揩怒而绝望地
凝视着池边的歪脖老朱,心里泛起一阵奇怪的寒意,我操,达生突然冷笑了一声,猛地用力
拉了一下,他听见歪脖老朱的一声惊叫,他看见歪脖老朱瘦小的身体像一块石头砰地落在游
泳池里。
达生后来回忆起来,他其实是知道歪脖老朱不习水性的,他从眼睛的余光里看见歪脖老
朱在深水区挣扎,坠落或上浮,但他顾不上那个可恶的老头了,趁着短暂的无人阻拦的早晨
时光,达生在阀门厂的游泳池里尽情地游着,歪脖老朱距离他大概有五六米的样子,达生可
以从眼睛的余光里发现死者在水下浮落的状态,但达生顾不上这些了,再过一天游泳池就要
关门,而达生恰恰在最后这天学会了蝶泳。
爱好游泳的人都知道,蝶泳是最迷人最具技巧的姿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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