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五龙渐入壮年并成为地头一霸时,瓦匠街的米店对于他也失去了家的意义。五龙带着
码头兄弟会的几个心腹,终日出没于城南一带的酒楼妓寮和各个帮会的会馆中,一个枫杨树
男人的梦想在异乡异地实现了。在酒楼上五龙仍然不喝酒,他只喝一种最苦最涩的生茶。五
龙喜欢宿娼,他随身携带一个小布袋,布袋里装满了米,在适宜的时候他从布袋里抓出一把
米,强硬地灌进妓女们的下身。后来城南一带的妓女都听说了五龙的这种恶癖,她们私下议
论五龙的贫寒出身和令人发指的种种劣迹。她们觉得这种灌米的癖好不可思议,使女性的身
体难以忍受。
有时候五龙在妓院的弦乐笙萧中回忆他靠一担米发家的历史,言谈之中流露出深深的怅
惘之情。他着重描述了他的复仇。复仇的方法是多种多样的。五龙呷着发黑的茶说,不一定
要用刀枪,不一定要杀人。有时候装神弄鬼也能达到复仇的目的。你们听说过吗?从前的六
爷就是让一个鬼撵出此地的,五龙的独眼炯炯有神地看着周围的妓女,突然用枪把撑起一个
小妓女尖削的下颏,你知道那个鬼是谁吗?是我,是我五龙。
一个飘着微雨的早晨,五龙带着两个心腹从码头兄弟会的会馆出来,他们经过了一个牙
科诊所。五龙突然站住了,专注地凝视着橱窗里的一只白搪瓷盘子,盘子里放着一排整齐的
金牙和一把镀铬的镊子。五龙突发异想,他对手下说,我要换牙,说着就撩开诊所的门帘走
进去了。
龙爷牙疼吗?牙医认识五龙,陪着笑脸迎上来问。
牙不疼,我要换牙。五龙坐在皮制转椅上转了一圈,两圈,指着橱窗里的那排金牙说,
把我的牙敲掉,换上那一排金的。
牙医凑上来检查五龙的牙齿,他觉得很奇怪,龙爷的牙齿很好,他说,龙爷为什么要敲
掉这一口好牙齿呢?
我想要那排金牙,你就快点给我换吧,五龙厌烦地在转椅上旋转着,难道你怕我不付
钱?不是?不是就动手吧。
全部换掉?牙医绕着转椅揣摩五龙的表情和用意。
全部。全部换上金的,五龙的口气很果断。
马上换是不可能的,敲掉旧牙,起码要等半个月才能换上新的。牙医说。
半个月太长了,五天吧。五龙想了想,显得不太耐烦,他拍了拍手说,来吧,现在就动
手。
那会很疼,麻药可能不起作用。牙医为难地准备着器械,他将一只小铁锤抓在手上,对
五龙说,喏,要用这个敲,两排牙齿一只一只地敲,我怕龙爷会吃不消。
你他妈也太小瞧了我五龙。五龙舒展开身子仰卧在转椅上,他闭起眼睛,脸上似笑非
笑,我这辈子什么样的苦没受过?我不会哼唧一声的,我若是哼了一声你就可以收双份的
钱,不骗你,我五龙从来说话算话。
拔牙的过程单调而漫长,两个兄弟会的人在门外耐心等候。诊所里持续不断地响着的笃
的笃声和金属器械的撞击。牙医手持铁凿和锤子耐心地敲击五龙的每一颗牙齿,他们真的没
有听见五龙的一丝呻吟。
五龙满嘴血沫,他的整个身心在极度的痛楚中轻盈地漂浮。他漂浮在一片大水之上,恍
惚又看见水中的枫杨树家园,那些可怜的垂萎的水稻和棉花,那些可怜的丰收无望的乡亲,
他们在大水的边缘奔走呼号,他看见自己背着破烂的包袱卷仓皇而来,肮脏的赤脚拖拽着黑
暗的逃亡路。我总是看见陌生的死者,那个毙命于铁道道口的男人,那个从米袋里发现的被
米呛死的孩子。我看不见我的熟悉的家人和孩子。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一滴浑浊的眼泪猝
不及防地滚出眼眶,五龙想去擦但他的双手被捆住了。疼了吧?我说肯定会疼的,牙医停下
来不安地望着那滴眼泪。五龙摇了摇头,重新闭上眼睛,他咽了一口血沫,艰难地吐出一个
费解的词组,可——怜。
几天后五龙站在诊所的镜子前端详他的两排金牙,他的面色很快由蜡黄转变成健康的黑
红色。他用手轻柔地抚摸着嘴里的金牙,对牙医说,我很满意。我从前在枫杨树老家种田的
时候就梦想过这两排金牙。
街上仍然飘着细雨,两个随从打开了油布伞,撑在五龙的头顶上,刚刚换了牙,遵照医
嘱不宜张嘴说话,但五龙想说话,他问打伞的人,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换上一嘴金牙?我从
不喜欢摆阔炫耀,你们说我为什么要花这笔钱换上一嘴金牙呢?打伞的人面面相觑,他们总
是猜错五龙的想法,所以不敢轻言。五龙说,其实也很简单,我以前穷,没人把我当人看。
如今我要用这嘴金牙跟他们说话,我要所有人都把我当个人来看。
牙医举着一个纸包从后面赶了上来,他把纸包塞给五龙,这是真牙,给你带回去,真牙
是父母精血,一定要还给主人的。
五龙打开纸包,看见一堆雪白的沾满血丝的牙齿。这是我的真牙吗?五龙捡起一颗举高
了凝视了很久,猛地扔了出去,什么真牙?我扔掉的东西都是假的。这些牙齿曾经吃糠咽
菜,曾经在冬天冻得打战,我现在一颗也不想留,全部给我滚蛋吧,五龙像个孩子似地吼叫
了一声,抓起纸包朝街边的垃圾箱扔去,去,给我滚蛋吧。
街上很潮湿,雨天的人迹总是稀少的。偶尔路过的人没有注意雨地里放着白光的异物,
那是五龙的牙齿,它们零乱落在水洼中,落在阴沟和垃圾箱旁。
霏霏细雨时断时续地下了很久了,在蒙蒙的雨雾里阳光并没有消失,阳光固执地穿越雨
丝的网络,温热地洒在瓦匠衔的石板路上,弯曲绵长的石板路被洗涤后呈现出一种冷静的青
黛色,南方的梅雨季节又将来临了。
雨季总是使米生的心情烦躁不安,那些在墙下见雨疯长的青苔似乎也从他畸形的左腿蔓
延上来,覆盖了他的阴郁的心。米生拖着他的左腿,从瓦匠街上走进米店店堂,又从店堂走
进后院,他看见他们在后厅搓麻将,母亲惯常的怨天尤人在麻将桌上一如既往。现在她正埋
怨手气太坏。我想摸张好牌都这么难?我干什么都一样苦,天生命不济,母亲絮絮叨叨他
说。我以后再也不玩这鬼麻将了。
他看见妻子雪巧也坐在桌前。雪巧并不会打麻将,她是陪绮云玩的。雪巧是个乖巧伶俐
的女人。这是米生在婚后两年间慢慢确认的,米生从心底里厌恶雪巧的这种禀性,许多事情
实际上包含着误会,两年前雪巧在米店门口叫卖白兰花时,米生认为她是个怯生生的可怜的
卖花女,雪巧粉红的圆脸和乌黑的忧伤的双眸使他怦然心动,雪巧很像他的早夭的妹妹小
碗,米生因此对她无法释怀,他从雪巧的竹篮里抓起一大把白兰花,扔在米店的柜台上,他
掏钱给雪巧的时候顺便握了握她的手,他说,你很像小碗,她五岁就死了,是让哥哥活活闷
死的。雪巧当时不解其意,但她准确地从米生的目光里感受了爱怜的内容,并且隐隐地有个
预感,也许日后会嫁到这个家道日丰的米店来。
米生,给我一点零钱,我全输光了,雪巧在里面喊。
输光了就下来,别打了,打得人心烦。米生站在屋檐下,抬头望着雨雾和光交织着的天
空,他的心里不快活。
你怎么又阴着个脸?雪巧匆匆地跑出来,望着米生的脸,输了一点钱你就不高兴了?我
还不是陪娘玩,让她高兴高兴。
谁稀罕你这份孝心?你见她高兴了?她永远也不会高兴,谁都欠着她的债,永远也还不
清。米生冷冷地瞪了雪巧一眼,你怎么不想法让我高兴高兴?这种讨厌的雨天,你怎么不肯
陪我到床上睡一觉?
雪巧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她在米生的耳朵上拧了一把,然后扭身回到前厅。一桌人都等
着她,显得很不耐烦,柴生的新媳妇乃芳笃笃地敲打着一张牌,喂,零钱要到了吗?雪巧
说,米生手上没有零饯,要不我先到柜上找点零钱吧?雪巧用询问的眼光探测着绮云的反
应。绮云绷着脸说,柜上的钱谁也别去动,这是米店的规矩,我早告诉过你们了,你又不是
不知道。雪巧悻悻地坐下来。她说,那就只好先欠着了,一桌人又开始哗啦啦地洗牌。另外
一个女人是竹器店的老板娘。绮云突然对雪巧说,你那男人天生抠门,别指望从他手指缝里
挖出一个铜板,我的两个儿子一个也没有出息,米生死脑筋不舍得用钱,柴生天天在外面瞎
混,胡吃海花,米店要倚仗他们没几天就会关门。
母亲说的话米生都听见了。米生低低骂了一声,抬起手朝窗台上一扫,一只破瓦罐应声
落地。前厅里立刻静了下来,只听见四个女人轮流打牌的响声。米生垂着头朝自己的房间里
走,米生总是拖着一条断腿在米店里到处走动。他回味着母亲怨气冲天的声音,他记得自己
就是在这种声音里长大成人的,不仅是因为他十岁那年犯下的罪孽。不仅是因为小碗。米生
相信一切都是出于灰暗的心灵。这个家就是一个怨气冲天的家庭。
前厅里的气氛突然变得僵滞凝固,四个女人机械地抓牌打牌,互相渐渐充满了敌意。乃
芳终于把牌阵一推,老欠账有什么意思,没零钱就别打了,雪巧的脸微微有点红,她窘迫地
看了看每个人的脸说,我又不会赖这儿个钱,都是自家人,何必这样认真。乃芳已经站了起
来,鼻孔里轻蔑地哼了一声,她说,话不是这么讲的,你没听人说亲兄弟明算帐吗,我这人
就喜欢爽气,我最恨不明不自粘粘糊糊的事情。雪巧的脸渐渐又发白,她掏出一个绣花的小
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纸币朝乃芳扔过去,不就是几块钱吗?犯不着拐弯抹角的骂人,雪巧
朝绮云那边扫了一眼,边走边说,我是陪你们玩的,输了钱还讨个没趣,活见鬼。
米生坐在床边吹口琴,他看见雪巧气咻咻地走进来,把房门砰地撞上。雪巧紧咬着嘴
唇,像要哭出来了。
谁惹了你就对谁出气,你别撞门,米生说。
没见过这么刁蛮的女人,雪巧坐到米生身边,高声地对着窗子说话,她是有意让院子里
的人听见的,仗着娘家的棺材店,从死人身上赚几个钱,就可以欺侮人吗?
闹翻了?米生把口琴往手掌上敲着,敲出琴孔里的唾液,米生说,闹翻了就好,这下大
家都高兴了。
米生胡乱吹着口琴,吹着刺耳难听的声音,他几乎是恶作剧地拼命吹着,他就是要让每
个人都无法忍受,包括他自己。别吹了,我的耳朵都让你震疼了。雪巧想夺下米生嘴里的口
琴,米生躲闪开了,他开始对着窗外的院子吹,他看见母亲愤怒地跑过来,你疯啦?你知道
我怕吵,你想害死我吗?米生终于放下了口琴,对窗外说,其实我也不喜欢听这声音,可是
这家里让人气闷,有声音比什么也没有好。
平均每隔一个礼拜,五龙回到米店,在店堂里观望一会儿。在仓房的米垛上小憩片刻,
然后和家人一起吃晚饭。五龙的食欲现在已经随同体力渐渐衰退了,对于粮食,他仍然保持
着一贯的爱惜。在饭毕剔牙时他习惯性地观察着家人的碗。乃芳刚过门时在饭桌上先是被五
龙狠狠地盯着,她偷偷问旁边的柴生,你爹怎么老是盯着我的碗?柴生还没来得及回答,那
面五龙就发起火来,他阴沉着脸对乃芳说,把你的碗舔干净了,不许剩下一粒米。
乃芳啼笑皆非,她的娘家是城南有名的寿材店孔家,家境殷实,过惯了娇宠任性的生
活,初嫁米店,乃芳对米店的一切都嗤之以鼻。她鄙视米店的每一个家庭成员,其中也包括
丈夫柴生,柴生在婚后依然不改狂赌滥玩的习性,终日挟着蟋蟀罐奔走于小街赌巷,寻战斗
蟋蟀的对手,柴主相信自己拥有本地最凶猛的蟋蟀王。在柴生和乃芳的婚床下面,堆满了黄
泥的和紫砂的蟋蟀罐。大小形状各不相同,每到入夜,罐里的蟋蟀就杂乱地鸣唱起来,乃芳
起初还觉得好玩,没过几天就厌烦了,她半夜起来把所有的蟋蟀罐的盖子打开,所有的蟋蟀
都逃了出来,在屋子的四周蹦着跳着,乃芳更加生气,干脆捡起一只拖鞋去拍。等到柴生被
一阵僻僻啪啪的拍击声惊醒,地上已经到处是蟋蟀的残臂断腿,柴生迷迷糊糊跳下床,也不
说话,照准乃芳劈头盖脸的一顿毒打。边打边叫,打死你也不够还本。
乃芳过门没几天就挨了柴生的拳头,她很要面子。青肿着脸又不愿回娘家,乃芳指着脸
上的瘀血向绮云告状。你儿子是人还是畜生?为几只蟋蟀把我打成这样,绮云对新媳妇的出
言不逊非常反感,绮云根本没有朝她的伤处瞄一眼,她说,你嘴放干净一点,柴生就是这个
德行,我也管不了,你是她女人,应该你自己管他。乃芳碰了一鼻子灰,骂骂咧咧地走开
了,她说,你们护着他,你们就看着他把我打死吧,我倒不信,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把我打
死在冯家?
乃芳过门后天天跟柴生闹,有时候半夜里就在床上撕打起来,绮云在床上听着,厌恶地
咒骂着,南屋的米生夫妇则充耳不闻,他门无心起来劝架。直到有一天五龙回米店,乃芳把
他拦在院子里,照例指着自己青肿的脸让公爹评理,五龙不耐烦地扫视着乃芳丑陋的长脸,
他说,我天天在外面忙,供你们吃好的穿好的,你们却老是拿屁大的小事来烦我。五龙粗暴
地推开了乃芳,我懒得管你们这些鸡巴事。
夜里米店再次响起乃芳尖厉的哭闹声,乃芳在哭闹中历数米店的种种家丑。柴生只穿了
一条短裤,举着顶门栓满屋子追打,乃芳最后钻到了床底下,在床底下继续骂,你姨是个婊
子货,你爹是个杀人如麻的独眼龙,你哥闷死妹妹又落成个拐子,你们一家没有一个好东
西。乃芳尽情地骂着猛地听见房门被撞开了。五龙站在门口,五龙对柴生说,你女人在哪
里?把她拖出来!
乃芳被柴生从床底下拽了出来,她看见五龙站在房门口,脸色黑得可怕,五龙的手里拎
着一件蓝光闪闪的铁器,铁器的一半用红绸包缠着。乃芳大吃一惊,她认得那是一把真正的
驳壳枪。
你还想闹吗?五龙举起驳壳枪对准乃芳的头部瞄准,他说,你说对了,我是个杀人如麻
的独眼龙,但是我打枪特别准,你要是再闹我就把你的小X打下来喂猫,五龙慢慢地平移着
手上的枪,瞄准了一盏暗淡的灯泡,随着一声脆响,灯泡的碎片朝四处炸开,房间陷入一片
黑暗之中。
我最痛恨大哭大闹的女人,比起男人,你们的一点冤屈又算得了什么?五龙雪白的绸衫
绸裤在黑暗中闪闪烁烁,他朝僵立在一旁的柴生踢了一脚,抱你女人上床去,狠狠地操她,
她慢慢就服你了。女人都是一样的贱货。
乃芳几乎被吓呆了,披头散发地瘫坐在地上,一声不吭。柴生过来把她抱到床上,柴生
说,这回你害怕了,你骂我可以,你怎么骂起我爹来了?谁不知道我爹心狠手辣,别说是
你,就是我惹怒了他也会吃他一枪。乃芳像一条离水的鱼在黑暗中喘息着,她背对着柴生,
低声而沙哑地啜泣。你们都是畜生。乃芳咬着自己的手指说。她听见柴生很快打起了呼噜,
而在外面的瓦匠街上,打更老人的梆声由远而近。乃芳觉得爹娘把她嫁给米店是不可饶恕的
错误,她的生活从此将是黑暗无边的一场惊梦。
从下游逆流而上的货船运来了棉布、食盐和工业油料,在货船的暗舱和舷板的夹缝里,
往往私藏着包装严密的鸦片和枪枝弹药。那是码头兄弟会的船,船抵达江边码头的时候五龙
督阵卸货。船上下来的人带来了下游城市的种种消息,有一次他们告诉五龙,吕不基吕六爷
在上海的跑马场被暗杀了,六爷的后背上被人捅了七刀,倒在血泊里。这件案子惊动了整个
上海滩。报纸都在显要位置刊登了吕不基惨死跑马场的照片。他们把一卷报纸递给五龙说,
龙爷,这回你的后患解决了。五龙平静地朝报纸上模糊发白的照片扫了一眼,扬手扔进了江
中。他说,我讨厌报纸,我讨厌这种油墨味。
五龙伫立江边,遥想多年前初入城市,他涉足的第一片城市风景就是深夜的江边码头,
那天围集在码头上侮辱他的一群人,如今已经离散四方,但他清晰地记得阿保和那群人的
脸,记得他在那群人的酒嗝声中所受的裆下之辱,他想起他曾经为了半包卤猪肉叫了他们
爹,心里就有一种疯狂的痛苦。五龙在连接货船和石埠的跳板上走来走去,双臂向两侧平伸
保持身体的平衡,如此重复了多次,五龙的心情略微松弛了一些。他跳到码头上站住。眯起
他的独眼凝视着一个靠在货包上瞌睡的青年。他用两块银圆夹断了青年额下的一根胡须,那
个年轻的搬运工猛地惊醒了。叫我爹,我把银元送给你。五龙的声音充满了温柔和慈爱,叫
吧,叫一声爹你几天不用干活了。年轻的搬运工惊诧地望着五龙,迟疑了一会儿,他终于怯
怯叫了一声,爹。五龙把银元当地扔到他的脚下,他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古怪费解。你真的叫
了。五龙呢喃着逼近年轻的搬运工,猛地踩住了他拾取银元的那只手,没骨气的东西,五龙
操起一根杠棒狠狠的敲他的头顶,一边敲一边大声说,我最恨你们这些贱种,为了一块肉,
为了两块钱,就可以随便叫人爹吗?
码头上的人们静静地看着这突然爆发的一幕。多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了五龙种种野蛮而乖
戾的举动。他们清醒地意识到五龙的异秉也是他一步步向上爬的心理依据。正是这些悸于常
人的事物最令常人恐惧。五龙扔掉了手里的杠棒,他看见年轻的搬运工捂着头顶,血从他的
指缝间汩汩地流了出来,五龙仔细地鉴别着他的眼神,他说,现在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仇
恨,这就对了。我从前比你还贱,我靠什么才有今天?靠的就是仇恨。这是我们做人的最好
的资本。你可以真的忘记爹娘,但你不要忘记仇恨。
当巡捕的哨声在化工厂那侧急促地吹响,五龙的人和货迅速地从码头上疏散开去。巡捕
们赶来面对的总是一座死寂的夜色中的空城,只是在夜半宁馨的空气中隐隐留下了犯罪的气
息。巡捕们也已经习惯了这种形式的奔忙,他们深知在城北麋集着无数罪恶的细菌,无数在
黑暗中滋长的黑势力藉用江边码头杀人越货无所不干。譬如这天夜里他们看见了地上的一滩
新血,一个陌生的青年坐在货包上,一边用废纸擦着脸上的血痕,一边呆呆地望着前来巡夜
的巡捕。巡捕们上前询问事由,他什么也没说,唯一吐出的是两个含糊的字音。我恨。
我恨。他用拳头捶着地,他说,这是什么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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