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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留宿克虎塞的一夜,贺龙将军给了我们最大的愉快,也给了我们很多社会生活知识。
  我们上午十点钟渡过黄河,继续前进原是他预先决定了的,但是,最后我们却又不能不在那为八路军所扼守的古老河流的岸边停留下来。使他改变计划的是杨爱源,这位国民党的将军正在那里检阅山西部队。
  在白昼的大半天当中,贺龙将军仅仅让我们鉴赏了他的战友们从敌人手里缴获来的日本马匹,一个警卫员,一个跛腿马兵和一个小鬼的大胆驰骋,其余的时间便全花费在他和山西将领的会谈上面。他回兵站时天已经黑了。我们都陆续走进他的房间里去。一有机会,我们总十分高兴倾听他那有声有色的谈吐,这在短短的行军中已经成了大家的习惯了。
  他是很会刻画人物的。当在延安的时候,一次他的几位战友偶尔谈到一个新来的工作同志,觉得头痛。但其中有人并未见过这位似乎有点假装正经的知识分子,因而不免略显吃惊地追问起来:
  “这是怎么一个人啊,我怎么没有见过呢?”
  “怎么一个人吗,”长久沉默着的贺龙将军,忽然间开口了。“听我告诉你吧。就这样:瘦瘦的,头发很长,随时夹窝里挟着一本书;今天这本,明天那本,也没有看他翻过。
  ……”
  但是这天夜里,他给我们展览的却是中国社会上另外一种产品。浑名周铁鞭,湖南人,年青时候随着一个同乡的京官去北平当跟丁,不久却又轮番干起茶博士和算命先生的营生来。辛亥革命那年,他糊糊涂涂地到了陕西,而且又糊糊涂涂地在当时的混乱局面下做了军门。但他终于露出破绽,于是包袱一卷,逃回老家去了。虽然故乡待他并不算坏,它前后拿司令和副官的位置欢迎了他,他却依旧恋恋不忘他那三天短促的军门生活。
  医卜星相这些精神法宝他都懂。他时常骑了马去乡间“捉龙”。而在司令时代,他自信是捉住了。于是吩咐他的爱妾立刻死掉,好葬下去。这因为他爱她,恰恰又只有她养着一个能够承受一份龙脉的好处的男孩。然而她才不受抬举,也不往子孙的幸福上着想,她哭闹着、哀求着,最后把他的部属怂恿出来威胁了。他们于是向他宣称,要是他再这样发疯下去,他们就要离开他,或者让他自己滚蛋。
  总之,这是很值得考虑的,而那最为适合的办法,便是让她活着而去那龙脉所在地的庙子里出家。……
  “你们笑!”自己忽然先停止了笑,贺龙将军又望我们继续说下去了,“他硬把她送去当了尼姑才完事的呢。这个人就有这样怪,他的样子也就特别得很。人很高,又黑又瘦,肩头这样宽,眼睛鼓鼓的,一个头小得像汤圆一样。他常常向我们夸口:我这根铁鞭呀,不但能够驱瘟避邪,而且能够过河!”
  我们忍不住大笑了,但他自己却并不笑;而当我们刚刚喘过气来的时候,他又诱惑似地说了:
  “要是高兴听的话,我一生遇过的怪人多得很呢。”
  但他并不立刻接受邀请,要我先讲一个。我讲了一个老名士的故事。酒精和女人是得不到这位名士的重视的,他一生喜好的是大烟,很少离开过床铺。有一次,他的学生之一的一位师长的老太做大生,半月以前他就决心亲自出马参加。
  但他每天都照例躺在床上打鼾,而一到傍晚醒来,总又责骂一通仆人,说他们早上就该叫醒他动身的;虽则他们只差嚷破他们的喉咙。寿期一天的情形也是一样,于是仆人们就用被盖包扎好他,抬往几十里外的喜家去了。
  当他们重新把他安置在床上的时候,他才呵欠着张开眼睛,而且对着站立在床前的学生吃惊了,问道:
  “唉,我才说过两天到府上给老太太拜寿呢。”
  “这是你们四川内江的赵班若呀!”我的叙述一完,贺龙将军立刻微笑着插嘴了,“这个人我又清楚哟。是汤子模的老师,我两个还见过面。学问很好,生活一塌糊涂。茶壶呀,夜壶呀,什么东西都往床头上搁。他的趣事多得很。有一回,错把夜壶凑在嘴上骨碌碌喝了几口都不晓得,第二天望着用人说,你们泡茶,要少放点茶叶呀,简直涩得不能进口!”
  他学着老名士的腔调,竟连自己也忍不住大笑了。
  “这个不算,”停停他又继续道:“我再给你们讲个人才更有意思。老沙恐怕都知道吧,就是傅英呀。前清的翰林,一个老官僚,满脑子的封建思想。这个人也算得是我们湖南的怪物之一呢。”
  当贺龙将军和这个怪物接触的时候,老头子已经七十上下了。但是,他的雄心并不因为他的年龄衰竭下来,相反的,他还企图在民国初年那种混乱局面下成立一支军队。他同贺龙将军结识,就是为了这一件事。他们初次见面的情形,他描摹得很精细,不用说这是想要给站在他面前的多数青年增加一点见识的原故。
  他摹仿着那个老官僚接待客人的动作,一面拖长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云卿兄,请坐……”
  有谁笑得弯着腰呛咳了,但他自己却照旧显出那种道地的幽默家的正经神气,指明道:
  “笑?这是他专门在礼部里多年学来的呢。”
  但接着他又说明,当时,便是他也费了好大气力才忍住笑的,准备认真倾听一下老头儿有趣的谈吐。其间翰林的助手,一个放荡的年青军官,仿佛故意要同他那古典派头作对似的,正在客厅的角落里歪坐着,腿子架在茶几上面,悠然自得地拉着胡琴。所以还没开头,老头儿就又苦着脸关照起他的僚属来了。
  “你等一下拉好么?我要说正经话呀。”
  “我拉我的你讲你的嘛!”
  一种闷声闷气的声音。……
  这一切自然是可笑的,然而,从他所选择的语言和那讽刺的口气,人们却不知不觉会嗅到一种官僚社会的腐烂气息。
  在讲述傅英一些生活细节的时候,也是这样。而在最后,他更为我们谈到老翰林第一次检阅部队的神情。当爬上检阅台的时候,因为兵士们的一齐应声立正,他大大地吃惊了。停歇了好一会,他才松了口气,开始训话道:
  “哎呀,我侍候了二十多年皇帝,从没有像今天……”
  “以下的话更加糊涂!”在一阵暴起的哄笑声中,贺龙将军带着卑视一切的微笑结束道,“我两个还没搅上三个月就分家了。你们看这个人有趣呢。我见了趣人总要给他画个像,来他几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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