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创造的生机和危机
重建生活基地之后
回到四川才两个月,连他都难以置信,就拿出了真正意义上属于他的新农村小说《堰沟
边》。同年发表了得到普遍赞誉的《卢家秀》。
成都的住房还没有解决,一家人暂住在金牛坝招待所里,他就急不可耐地准备下乡。他
是回来创作的。全国作协党组为了保证他不受四川行政事务的牵制,决定由北京每月发给他
创作津贴,以代替工资。他是“自由”的。
记得解放初他第一次下去,曾兴奋地告诉巴金:这一来我可以下乡了,我总觉得这才是
我最适当的去所,因为只有在乡里工作一段时期后,我才有重新创作的信心与勇气。①
现在,他又向巴金报告了同样的心情,并得到呼应:知道你终于回到了四川。你可以准
备你的创作了,很高兴。……有什么新作品,不要忘记寄给我一本,我喜欢你写的东西。②
巴金已经在等着读他的新作。他也真不辜负朋友,接到复信,已经从乡下转了一星期回
来。
他先是旁听省委统战部组织的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参观省内农业合作化情况的汇报会。
在会上翻看简报,发现绵阳不错,便立即赶去。正是办合作社的高潮,那里轰轰烈烈在开三
级干部会。县委书记吴儒珍是相识的地委书记彭华的爱人,经她介绍,与会上几位合作化积
极分子谈话,其中就有三台县尊胜社社长王达安。
王达安这年三十岁出头,开朗的前额过早爬满皱纹,有一双沉静的眼睛,是所谓筋骨
人。他穿一套做工拙劣、洗褪了色的工农牌蓝布制服,两个口袋塞满笔记簿和文件,总是鼓
鼓囊囊的。
(这是你在新社会最早贴近观察到的农村基层干部了吧?是的,和我过去熟悉的乡长、
保长比,乡长、保长即便出身农民,也已变得“油”气和“流”气,他们脱离了土地;而眼
前边一位是彻头彻尾泥土一样的纯朴。当时我无法意识到,这个人将是我未来三十五年中始
终不渝的一个朋友)
他听说王达安是办起全县第一个农业合作社的人,而这样的老社目前正面临耕牛折价、
土地加工、处理社员私人副业等亟待解决的各种难题。这个农民社长揭露问题的态度很爽
直。沙汀决定到王达安的社和其他两个地方看一看。
三台尊胜乡和安县一样,是川北丘陵苦寒地带。过胡家嘴摆渡,渡工机敏善谈,这是以
后写《过渡》运用了的场景、人物。开春天气,太阳从木鱼山峰顶放射出光芒,映红了连绵
的山岭和山脚下一小片狭长的平原。王达安陪同他在尊胜各处转了一圈。他更有兴趣的是尊
胜的主人们。他乘机了解王达安的身世。十二岁放牛,十七岁当长工,干过伐木、淘金各种
营生。在王家大院他能组织起年轻人与本地的保长斗法。但是经过土改,在担当合作社领导
人以后,他的家庭生活却降低到一般水平线之下。沙汀看到王达安的妻子黄黄的病脸,几个
娃儿天天顿顿吃着红苕,但王仍拒绝社里的救济金,他很有触动。《堰沟边》的雏型形成
了,他按照王达安的模样塑造了陶青山。
回成都,他的家搬进了布后街省文联的大院。这是熊克武过去的公馆,现在做了机关。
进大门,左手有几间厢房,一家人挤在那里。他很不习惯院子里终日的嘈杂。他下乡的兴致
正浓。10月,又去三台、德阳。回来不久,写了《卢家秀》,在《人民日报》上一次载
完。此篇确立了他也能描写新式农民的名声。山东迅速出了单行本。中学生给他写信,问卢
家秀姐姐住在哪里。实际上这个热爱合作社的女孩子,他只匆匆见过一面。就是访问尊胜乡
的那一次,他去瓦子乡,偶然间听乡政府的两名干部说起这个穷困户姑娘,说她为了争取入
社,一天到晚跟在支部书记后面转。她的变化真大,因为不久前她还是个任何集会都不参加
的十六岁“小主妇”呢。“人的变化”,这个题目吸引了他。他找到这个女孩,同她和她的
父亲谈过话。这篇东西给他开辟了写类似采访记的小说的途径。后来的《过渡》、《你追我
赶》,都带有特写的气息,便与这样的“生产方式”有关。
1955年年底,郑慕周患脑溢血猝然逝世。建国后,舅父作为民主人士受到礼遇,一
直任安县副县长,尽心尽意为桑梓父老服务。接到噩耗,他从成都连夜赶去料理丧事。在绵
阳,他乘了一辆吉普车前往安县。车子开到中途,便赶上了从绵阳医院将郑慕周尸体运回故
乡的队伍。躺在滑竿上的舅父,面色安详,临终似没有受到什么痛苦。
到安县后,他为他选定墓地,装敛。送葬的时候,他没有参加。他仿佛看见一副阴沉木
的棺材渐渐沉入墓穴,泥土拍拍地打落,他想起舅父一生与他的人生轨迹的多处重合:少年
的“跑滩”,保荐入省一师,睢水避难充当自己的总保护人。近年来,舅甥之间又多了一层
同志式的关系。他觉得失去的是自己的“父亲”。
他没有长久沉浸在哀痛里面。回川后,由于他已经是省文联主席,他的“自由”重新失
去了。开会——下乡——写作,成了他的生活三部曲。各种政治运动,全国和省的人代会,
全国和省的文联、作协会,还有省里的党政会议,每年平均在各种各样富丽堂皇的宾馆、饭
店的礼堂,会议厅和客房里消磨去四五个月以上,然后从飞机客舱和火车软卧上走下来,转
乘长途汽车,最后步行到乡村,偏僻的平坝、山沟,住在老乡家里,吃着搅团(有时被房主
人偷偷打进一个鸡蛋),摆龙门阵。这成了他的常态。
1955年两次下乡之间,去北京开人代会。1956年2、3月在京开作协二次理事
扩大会议。回来到长寿狮子滩电站工地体验生活,写了工业特写《柳永慧》、《瞎炮问题》
(后改名《炮工班长冯少青》),并不成功。秋天,重返农村,到绵阳、三台、安县,前后
活动了半年。为了反映新农村,他不能固守故乡,而要寻找在风土人情上与故乡相近,而在
发展上比较“先进”的根据地。后来,三台县的尊胜社,成都附近新都县新繁的新民社,川
东武胜县烈面的西关社就成为他主要的生活基地。他已经不是生活在哪里就写哪里,而是为
了写作有意地下去生活。
他这次去安县想有目的地搜集解放初期的材料,他没有忘怀与胡耀邦谈过的写作计划。
8月14日,第一次乘宝成铁路去绵阳。刚俊和她的母亲已在这里安家。第二天,刚俊陪他
去安昌镇。故乡依旧,他努力寻觅新的印记。
南门河坝是那样清冷,我不到一个脚夫。可是茶馆里有不少人打纸牌,街道看起来多狭
小呵!
也有不少新屋,还在继续修建,但都是公家的。房屋都有些破旧,看了叫人感觉难受。
晚上,独自出街逛了一转:相当热闹。十字口围了不少人,男男女女都有。各行业的人
挤在铺堂里学习。南街上有几处正在修建新屋。木料上坐了妇女们乘凉闲谈。……
安中校正在开青代会。一个突出的现象:青年们学习着普通话。走来走去,客客气气地
在学发音。①他住在县委,在北门外文庙旁边。这里在他幼时是一块桑园。江山已经大改,
安昌镇现镇长为糖工出身,副镇长过去是使女。城里老少皆知的“朱凉粉”告诉他,苦人翻
身了,富人只要子女个个参加工作,处境也未见得有多坏。
他到睢水、板栗园、苦竹庵各处去重温旧梦。同时了解赵鸿图带人组织第一届县人民政
府,征粮、剿匪、巩固政权,国民党三○二师起义又叛乱的经过,农民怎样由观望到行动,
以及当时社会风貌的种种细节。调查的对象从干部、农民、军人、地下党员、教师、商人、
家庭妇女,到昔日的告化、袍哥大爷,直到自己的哥哥杨印如。这是他一生所做的规模最大
的一次社会调查。他的札记本写满了需用放大镜才能看清的小字。你几乎不能相信,这小小
的一册竟记载有几十万字。
他注意搜集各式人物“应变”的史实。最初触动他写《红石滩》的,就是这批活材料。
听别人告诉他,河清的恶霸万卓生于解放不久就回去了,仍然做乡长,做征粮队长,仍
旧坐了滑竿进城开会,后面跟了一批斗伴。春季学校开学,他也仍然对教员讲话。只是表面
上穿着、吃喝全变样了,到了即将开始“减退”,这个人被捕前,更加会装穷,背地藏匿起
一切值钱的东西,偷偷享受。
土财主对于解放军来临的想法,完全凭红军北上长征经过此地的老经验。卖谷子,筹现
款,预备跑滩,或者藏到哪里。1934年的经验对他们还有影响,总以为跑一趟又没有事
了。他们对这一场人类史上数得上的大战争,所知实在可怜。县镇上的商人,“应变”的办
法显得乖巧。开初几天,不少商店早早关门。不然就把铺子里的东西逐渐减少。再过一段时
间,把铺子关了,在街边摆摊子,卖个香烟什么的。到了最后,就连摊头也收拾了。因为商
人最敏感,对新制度放心不下,慢慢把货物藏起来,或者转移到外地去。当人心安定,居委
会催他们开业,开头都说:“开啥子业呵,本钱都吃光喽!”
要写一部川北解放的长篇小说,安县第一任新县长赵鸿图和他的同志们是主角。旧人物
的“应变”只是一个背景材料。他当时对赵鸿图的为人性格、平叛的过程都做了记录。令人
深思的是他始终没能从正面下手写出来。到了不限制一个材料是由正面写、还是由反面写的
八十年代,他才找到表现这一切的“自己”的角度——原来还是《淘金记》的角度。(你说
《淘金记》的视角,仅仅是一个反面的角度?好象还应复杂一点。这是旧的乡镇世界本身的
角度,不是由一个外来的世界看乡镇。至于合作化、公社化以后,旧的乡镇世界瓦解,新的
乡镇世界我又不知道。所以我写了新的农民,乡镇却消失了)
他在故乡也观察新生活。大批转业军人成为农村骨干,是很显眼的现象。他曾做过访
问,知道他们立下的业绩,也发现许多军人成为女性争夺的对象。有的还利用自己的地位欺
辱妇女。他跑到乡公所、社办公室去听登记结婚和要求离婚、退婚的人的申诉。他虽然很少
采用婚姻、性爱的主题,却积累了大量的第一手材料,并写下感想:结婚和离婚都为了那同
一原因:生活。从这些案子,我们不难看出,一部分农民的生计仍然是不富裕的。想起一个
人竟至为了一份口粮、两件衣服而结婚、离婚,这该多难受呵!①
他敏锐地从光明的农村看到各种阴影。他乘车进入安县,在界牌乡停车喝茶,与老乡刚
搭上话,便听到他们对上级硬性规定种植粳稻的不满。在县里他终于搞清楚了原因:那一年
稻种运到,快下种了,地委突然指示,一定要拌上什么药才能种!季节过了十几天,赶快来
电话,不拌药也可以了,已经耽搁。
还有一个社,秧母田都做好了,上面才把粳稻种分配下去,还说,这么远运来的,一定
要种!
到了这一年下来,许多社减了产。一个社干部对沙汀说,主要原因是种双季稻和粳稻,
要减产近一半。无论是多种一季或改变品种,都不合川西北高寒地区的实际情况。可是五十
几户的小社,你种三十多亩粳稻都不行,一定要完成二百亩,保守的帽子才允许摘去。社干
部跑一趟乡上,挨一次批评;受一次批评就回来开一次群众会。最后一次会开了三个晚上,
每次都熬到鸡叫,群众吃不消了,说:“好吧,就照你们的意思订计划种好了!”
“通没通呵?”干部还叮住问。
“不通没办法啦!——通了!”
这简直就像一出喜剧小品。可悲的是这种瞎指挥,从干部一边讲,用心却是极好的。当
时的社干部要求上级能允许先试验一季,领导说,这是已经试验过的,哪里还用得上再试验
呵!又说,这些种籽是打了不少麻烦从天津运来的,领导上未必还会害你们?你们举件事实
来看看,政府哪件事情是害你们的?
用政府的威信做抵押,办错事,恐怕就是五十年代中期开始的。等沙汀彻底看清楚,则
要到“文化大革命”结束,他创作《木鱼山》的时候。这些故乡土地上发生的事实具有尖锐
的政治性质,他无法写入小说。他的注意力转移到能用作品反映的人民内部矛盾方面。
这一“转移”,给他带来最有深度的几篇作品。
从安县赴三台尊胜,为了访问农户的方便,索性在王达安家的堂屋搭起床板住下。他很
快发现这个乡的农业社情况比去年复杂了。他与几个要求退社的社员谈过话,了解社员对生
产、借款、普选的各种意见,发现合作社有影响农民传统利益的一面。比如收花生,本地历
来的说法叫做“挖一季花生长一身肉”。尊胜社安排妇女扯花生,起初大家十分踊跃,带起
孩子上工。后来社里规定吃一颗花生扣一个工分,谁都不愿干了。统购统销后,农民闹粮的
纠纷也相当普遍。有的统购会上发生扭打干部的事件。但是在各种矛盾中,乡村干部的任劳
任怨是起了很大的缓冲作用的。
沙汀一次在睢水参加干部会,会场设在睢水河对面的小庙。有个姓伍的干部久等不到,
大家说为了粮食问题有些人在与他扯皮,他老婆受不住骂,常和他吵闹,今晚也许不会来
了。可到了深夜,他终于露面。一进场,有人忍不住逗他:“听说人家喊起你的小名在骂
呀?”
“骂就骂好啦!这一带哪个不晓得我叫伍奶娃?”他满脸不在乎的神气。
这个对答的场面深深触动了他。
在尊胜,他了解到合作化高潮抽了许多能力强的乡干部回家办社。邬述成就是其中一
个。结果,八元一月在外的工作津贴取消,医疗证也收回,老婆在家天天抱怨。邬所在的社
初成立时,把社员吃肉、推磨、治病,甚至剃头都包了,以为是体现合作化的优越性。勤俭
办社后,社员闹着借支,开条子,但邬述成不管女人怎么闹,一个钱也没挪用过。
沙汀是最熟悉旧时代农村基层头面人物的,现在,他被这些终年戴一顶皱巴巴帽子的农
民组织者感动,想从农村尖锐矛盾中写写这些人。安县姓伍的和尊胜姓邬的,合起来,形成
了《老邬》。小说的主人公邬大全对于别人喊起他的小名骂,是这样回答的:
“他骂好啦!板板桥这一带,哪个不知道我叫邬奶娃呀!”
在尊胜看到的另一个矛盾是大规模工业建设向农村争青年劳力。他了解到农村青年在这
个专区里,因为招工被卡,自杀、忧郁成病的最近就有四十几人。工程部门在乡下私招的很
多。德阳兴建重型机器厂,吸引了许多青年努力学技术、学文化去应聘,而拒绝出席晚间没
完没了的会议。王达安告诉他,上一季度他们社的几个会计都想外出,没被批准。其中有的
故意不计工分,不请假,便进城看戏。背后说,我就要犯点错误,让社里开除我哩。
站在合作社的立场上,对这些自然十分忧虑。但沙汀接触到的这些一心想离乡的青年又
都很可爱。1957牟5月,三台传来成都紧急通知,让他回省准备赴北京开会。他在公路
上临时搭上一辆卡车,在车上就认识了一个小石工。这个青年很乖,先是要同他换座,后又
提出可以把他的大提包放在自己身上,都被沙汀谢绝了。小伙子结实红润,高鼻梁,头发干
干净净的。身上穿了两件衬衫,外面的一件黑洋缎,白纽扣。谈起来知道他家里有八口人,
他去年结了婚,女方比他大两岁,二十。
“你出门她挡没有?”沙汀笑着问他。
“这都挡得着么?”他也笑。
“走的时候一定哭过。”
“那才没有呢,只是有点忧忤忤的,——我们天没亮就动身了。提起包袱送了我一截
路。”小伙子把脸调向车外张望了一阵,然后又转过脸来。“她会以为我还在等车呢……”
第一次出门太叫人兴奋了。所以不一会儿,小伙子恢复常态,不住地问:“到绵阳还有
多远?”“汽车真是跑得快呢,两边的山只往后蹦!”
青年人的家今春进社。他在山上打片石,会放炮。他说他从来没有放过瞎炮。七角钱一
立方,九扣。“为什么要九扣?”“你堆的方有夹缝呀!”前几天,铁路上招聘,恰好他包
的工完了,又有打石头的本领,队上放了他,今天他才能跟着招工干部离家。出来的人有十
六个。想来的很多,但不少人不是不会技术,就是没有三十斤粮票,被卡掉了。“要三十斤
粮票?”“对啊,出来第一个月是学习,吃自己的。”听说沙汀在成都住,很天真地问:
“要是我早前认识你,你能为我找个工作吗?”
“他们说,到铁路上就好了,常有技术交流会,就不兴把技术秘密起——是这样的
吗?”
这个十八岁青年促成他写了《摸鱼》。虽然小说主人公没有能出门,也不是石工,而是
个摸鱼能手,作品似乎又是站在让人安心从事农业的立场上,但人物是可爱的,有活力的,
不是被“批判”对象。沙汀反映了农村的一个矛盾,同时被这些对生活充满憧憬的青年吸
引,他的感情在作品里显出复杂的内涵。
可是,在他以后陆续产生的短篇里,这类矛盾消失了。双季稻成为增产的主要措施。要
求多留粮食必定是富裕农民挑起的“阶级斗争”。发展到《你追我赶》,这是一篇在结构技
巧上相当圆熟,受到茅盾称赞的作品,那种揭露真实生活的精神已被淹没了。因为中间横亘
着一个“反右”风暴!他是没有什么思想准备的。1957年春日,在安县秀水的汉昌乡参
加过一次农村鸣放会,对统购统销引起的农民波动,他有多重的感受。不像他“反右”之后
重新扭曲认识写出的《风浪》那么简单。
可是运动来势很猛。在四川他所领导的文联系统里,流沙河的诗歌出了问题。省里安排
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同他一起到菱窠拜访李劼人,想请他出来讲话。不料,李很不理解,当面
拒绝了。
告辞出来,李劼人悄悄把沙汀拉到一边,说:“老沙,现在水浑得很,你不要随便插足
啊!”
到了开座谈会那天,李劼人还是赶来参加,并发了言。但他是用“诗无达诂”的老话为
《草木篇》辩护,并替文联负责人沙汀他们解围,甚至天真地说:“你们不要打‘红娘’,
应该打‘老夫人’嘛!”
这年6月,两人一起乘车、船出三峡,经京汉路北上开会。沙汀一直为老朋友担心。路
途上有足够的时间谈话,他把省报记者调查流沙河家乡、身世的一份材料(现在看来是失实
的),交给他看。李劼人才算转了弯子。
北京等待他们的是三个月的批判丁玲、陈企霞的作协党组扩大会,和以“反右”为主题
的一届人大四次会议。连续不断的“地震”,使他丧失政治上独立思考的能力。除了积极投
入“斗争”,不断地检讨或准备检讨,还能做什么呢?
他在批丁陈的会上与张天翼、艾芜联名发言。在人代会上,与李劼人联合发言,题为
《〈文汇报〉利用〈草木篇〉作者的批评点了一把火》。这后一个发言是他起草,由李劼人
宣读的。后来知道,毛泽东听到这样一个联名方式,当场不以为然地说:“这两个人怎么联
得到一起呵!”
这是非同小可的指示。所以回州后,省里内部批评沙汀对待党外人士的迁就态度。他一
边检讨,一边去动员狷介的老朋友改变姿态,终于使李劼人过了关。
他这时已经在成都西郊的营门口住家。是几间瓦房围成的一个独院,抗战时期的疏散房
子。离机关比较远,但比布后街住得宽敞、安静。他喜欢它的乡村风味。
岳母黄敬之一年后便是在这里逝世的。其时他在外地开会,紧急中一时找不到医生,附
近的刑警大队养有一批警犬,配有医务设备,是一位兽医先来诊治老太太的病。为了这件令
人沮丧的事,玉颀很伤心,他也十分内疚,时时忆起睢水十年他与外界联络用岳母的名字,
和岳母为他们所担的许多惊怕。
整个1958年,他与家人相处的时间远比往年少。他有一种不愿在城市久居的情绪,
有空便想下乡。年初到新繁、广汉、德阳、三台兜了一圈。6月,赴成都郊区访问。7月,
三台双龙乡短期完成旱地浇灌,在全省叫响,他立时赶往那里,后来又去王达安的尊胜社,
费时两个月。
双龙此行,导致二十年后创作《青㭎坡》。
他是7月9日由三台乘长途汽车赴双龙的。在三元下车,走四十里旱路,进入深丘地
区。沿着梓江,灰褐色的山岭蜿蜒起伏,翻过骡子岩、青㭎坡、大桠口、篾匠坡,来到目的
地双龙的高峰社。
他住在水文站附近赵映让老汉家里。全村大部分人都姓赵。六十多岁的赵映让和他的隔
房兄弟七十多岁的赵映平告诉他,这里十一代人都到山底的河里背水喝,现在才喝上了井
水。
二十多天,沙汀足迹走遍双龙,观看了水塘、渠道、水库,参加过车水、改土的劳动,
差不多每一晚都要夜战,不知道与多少人谈过话,开过会。高峰社社主任赵复祥同他父亲围
绕“超支”引起的冲突,团支部女书记文素芳两次离婚的纠葛,和这个社的无数人物,后来
都写进了小说。
与上海、睢水时期的写作不同了。那是依靠故乡生活的长久积淀来虚构的。现在他是个
“内行”的采访者。内行到在干活中可以指出水车架设地点的对或不对,以及改修沟道如何
节省劳力。但是采访影响了他的想象。如果对比《青㭎坡》与他的双龙乡札记,你会惊异于
他大量采用实际记录来构造小说的创作方式。
他记录了全部见闻。这是大跃进时期一个“先进”高级社,干部带领群众苦苦奋战的缩
影。苦战的成果,群众得到、看到了一些。谁也没有去想,洒下的汗水之多与所得的利益之
微,根本不成比例。沙汀参与设计、试验土抽水机,运土,做燕儿窝,失败了重来。当看到
梓江的水终于翻上了山坡的时候,他与农民干部都狂喜得像小孩子一样。他看到的绝对是事
实,他的受感动也是事实。
下个月,他带着从双龙获得的情绪到三台尊胜,看到那里的水利工程,他感到:天很空
旷,浩大,上上下下都可以望得很远。心情非常开朗,舒畅。感觉到无穷无尽的生命力的奔
驰。①在双龙、尊胜,他也不是完全看不到无休止的改土、并社、夜战带来的弊病。水利基
本建设的摊子铺得太宽,劳力紧张,把大春耽误。有些活路不讲科学性,只凭体力硬干。但
是经过“反右”,只要有一丝的怀疑从脑际掠过,他也会用学来的“主流”论、“本质”
论,一一加以澄清。群众积极性挫伤产生的不满,用“阶级斗争”学说一套,也便释然。因
为故乡的建设不够“典型”,他另辟生活基地,每年不辞辛苦地下去。结果是先验地在寻找
与“政策”对应的例证。他没有想到“先进”的试点是按照特殊的条件形成的,可能是最真
实的虚假。他远远看不到“全部”。“生命力的奔驰”驶入错误的航道,酿成的是悲剧。
(是不是“文化大革命”中说的“路线错了,一切皆错”的意思?不是。农民的劳动是
真诚的。也不是个人品质上的虚假。但当时大部分的中国人,包括你、我,都沉醉在一天早
晨醒来便摆脱掉民族贫困的浪漫理想中,是历史的虚假。像你的《假日》,那里的食堂不久
都垮了,你写的是在历史面前黯然褪去光色的“事实”)
所幸他写得很少。四年里,写新农民、新矛盾,似乎略有所获。写到“反右”以后,就
不那么有信心了。
十三陵水库是中国“大跃进”的一个象征。文学跟随政治,忘乎所以地奏起了“畅想
曲”。他在北京开会,作协总会副秘书长一连找他谈了两三次,动员他去劳动一段时间,可
以担任水库工地宣传部副部长,同时进行创作。他考虑再三,最终没有答应,推荐了艾芜。
艾芜就像赴鞍钢那样欣然同意,去了,搞成了几十万字长篇的半成品,却从此搁浅。想到让
老朋友做“替身演员”,他很感歉意。后来是他通过刘白羽,由作协党组出面好不容易劝动
艾芜,才将小说放弃的。
这是不是由他的自知之明产生的农民式的“狡猾”呢?
岁月不平静
谁料到大跃进紧连着三年困难时期。
作为一个社会风习的研究家,他在笔记本和各种纸片上随处记录下见闻。
1960年,双目失明的大哥摸到成都来诉苦,说高征购给家乡带来的困难,加上天
灾,顺义坝那样的好田土都荒芜了。老百姓病倒或纷纷逃荒流亡。他完全不相信兄长说的情
况,答应每月给他增加生活费用,批评了他的情绪。
但到了1961年,农村的灾情蔓延到城市,蔓延到他身边,不由他不信了。
他亲眼看到锦江剧场的巷口墙脚边,有人在啃从附近饭铺拣来的骨头。商业场门前路灯
下,摆篮子卖凉拌“无缝钢管”(蕹菜),居然有穿呢制服的人蹲下去买一盘吃。小学中午
和下午放学,一路吵吵嚷嚷算粮食帐,算自己这个月还剩多少。父母子女每天要声明一顿吃
几两米,弄得不好便会发生争吵。招待所里每顿也离不开“无缝钢管”。厚皮菜比“无缝钢
管”还要难咽,能把你肚里的油水全刮光。1962年开始恢复,市面上有点东西卖了,但
价格贵得吓人。他和玉颀在重庆南泉住,实一块不到一斤的红苕,一元多钱。家里主要吃瓜
菜煮面片,只给他一人吃鸡蛋,一元一只。三年里花光所有存款,《祖父的故事》就是为还
清出版社的支款而编起来的。
没有“当前的现实”好写了。1960年还有情绪写大跃进。《你追我赶》在《人民文
学》发排后,为了某几个字句,他还会给千里之外的编辑部发航信、发电报,要求修改。现
在写什么呢?
参与《红岩》的修改、加工,似乎释放了他一部分无处散发的写作热量。早在1958
年10月,中国青年出版社的编辑到成都西门外沙汀家拜访。坐在房前的凉台上,沙汀拿出
重庆文联刚寄到的庆祝建国十周年的献礼计划,指着其中罗广斌、杨益言、刘德彬三人预备
合写“中美合作所”的长篇一条,说:“这可是个大题材哟!”
这个选题原是以一本回忆录《在烈火中永生》做底子的。出版社跟沙汀一样有眼力,当
即决定去重庆约稿。到1960年初,小说初镐铅印了一百本征求意见,暂名《禁锢的世
界》。听说有人持否定态度,他拿来一气读完,发现它虽然粗糙,显然是一块璞玉,是有厚
实的加工基础的。5月,他把原订去武胜的路线改变了,先到重庆,征得市文联负责人王觉
和市委文艺处的支持,由林彦、向晓和作者之一的杨益言陪同,一块到市委机关的狮子滩长
寿湖农场去找另一作者罗广斌,商谈进一步修改的计划。
他看到的罗广斌,是个放达、热情,说话诙谐的汉子。杨益益言则稳重、深沉。罗、杨
和因1957年鸣放的“错误”中途退出写作的刘德彬,都是渣滓洞囚犯中的幸存者,现为
团市委干部。他们在解放后做过几百场报告,对狱中的情况相当熟悉,写作情绪饱满。
沙汀与他们当夜在农场招待所长谈。次日临行前又谈了一次。体提议加强许云蜂、江
姐、成岗等人的描写,不要坐在渣滓洞写渣滓洞。要从真人真事中跳出来,从单纯的“禁
锢”中跳出来,联系全国的形势。《红岩》的修改能打开局面,与他的这个思想有关。
从长寿湖再返重庆,他让王觉、林彦向任白戈、萧泽宽(市委组织部长)转达他的建
议,给罗、杨充足的写作时间,让他们专门去北京参观革命历史文物,开阔眼界。然后,他
才放心地前去武胜进行他的访问。
罗广斌、杨益言1961年8月带着在北京新改的本子返川。沙汀一拿到稿子,连读两
遍,发现改动很大,长寿湖夜谈提出的意见被消化得不坏。他于是主动表示愿意再详细提供
看法。这样,从8月下旬开始到9月,罗、杨每天或隔一两天,就来到他这时居住的新巷子
十九号谈长篇。总共持续了两个多星期。
省文联宿舍新巷子十九号的前门,就对着布后街文联、作协机关的后门。两处都是旧宅
院,比较宽大。沙汀从西门外搬进十九号第二进正房,房前有一个小天井。已是酷暑天气,
三人围坐在天井一张木方桌旁,挥动扇子,一谈就是一下午。第一次谈,他就说:
“稿子写得不错了。开头铺得很开,我原先怕你们后面收不拢,狱内狱外的交织写法驾
驭不住,现在看这个估计错了。”他掩饰不住对改稿的满意,决定逐章与作者进行讨论。这
天,对于第一章工人斗争的侧笔究竟应如何写合理,谈了很久。小说人物于新江,是回头看
到兵工厂的那场火好呢,还是看到岩石上映出的红色好。在把握艺术的含蓄、深刻的分寸
上,两代作者交换着意见。还有一些工厂的描写总感不真切,他建议压缩。后来作者把它们
大部分删掉了。
以后的讨论,围绕江姐、许云峰的时间花费最长。江姐看到丈夫彭松涛被杀的告示,沙
汀认为写得过于冷静,应当允许妻子泄露感情。江姐用手拢头的习惯动作,他提出应挖掘不
同的含义。他认为小说中有些破绽,是因为对当时的经济生活、粮政兵役、社会风尚研究不
够造成的。谈到有人认为双枪老太婆的传奇色彩太重,和全书不太协调,他明确表示:
“生活里本来就有传奇的东西,作品里为什么不可以有一点?何况读者的兴趣是广泛
的,有这么一点,读者面可能会更广泛些。”
由于他的主张,双枪老太婆的情节在定稿时没有再更动。
他与《红岩》和它的作者的关系,绵延很久。他曾给重庆市委写信,促成它早日出版。
在玉颀病重的情况下,读完《红岩》的电影剧本。1965年,他主持省市两级文艺部门总
结创作《红岩》的经验。这部小说的发表后来成为全国性的大事件,但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为
此付出的心血。
他的精力还放在培养其他业余作者身上。这也是风尚如此。那次从长寿湖农场回渝去武
胜,大约住了两个月。选择这个生活基地,起因是这里的农民文化生活开展得好,是省里一
个典型。由重庆沿嘉陵江北上,过了合川,便是武胜。他到烈面、桥亭、礼安几个公社去参
观,辅导农民作者,帮助武胜建起全省第一个县文联。他不大住在县城垦,住的时间较长的
是烈面镇。
烈面位于武胜西北部离南充不远的江边上。1960年春天,这里的“大跃进”余波未
尽,烈面区委的驻地人来人往不断,大家还有精力闹“文化”。沙汀在区的“劳武大学”做
过双百方针的报告。他喜欢烈面一出街便是生产队。这一次虽然不像以后再次来时,对他的
创作发生那么深的影响,但他结识了一批有性格的农村干部,与他们建立了友谊。包括烈面
的大队社书记、陈家大院的二麻哥、妇女干部陈秀碧、幼儿园老师曹惠芳等。这些人迟早要
走进他的作品。
从武胜回来便去北京开第三次文代会。全国的困难局面逐渐明显,国际形势也是紧张
的。1961年3月,他接到通知,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到日本开亚非作家东京紧急会议。
为了第二次出国,他穿上并不十分熨帖的西装。
代表团团长是巴金。这个老朋友的早期著作在1959年前后受到一次粗暴的批判,但
看不出他有任何不安。他的真诚待人的品格一如既往。其他七人是刘白羽、冰心、叶君健、
李季、韩北屏、杨朔、林林。代表团负有严峻使命,团结亚非作家朋友,反对新老殖民主
义。纪律严明:不能单独出门,不能在室内谈重要问题,不记日记和不写家信。来回路经香
港都住在鹰天岭,从半山上可以俯瞰林立的摩天楼。在一次文化界茶会上,见到三十年代认
识的叶灵凤。叶告诉他,在港的作家每天至少要写五千字,才能维持一家生计。此地生活标
准与吃“无缝钢管”自然不能相比,反差之大,使他心里不太好受。
东京会是在3月27日开的。住过两处地方,后一处“福田家”是有名的和式旅馆,颇
有风味。讨论时,他同苏联的西蒙诺夫分在一个政治问题小组里。叶君健和这位留有小胡子
的《日日夜夜》的作者熟,戏称他为“西公”。许多外国作家都来询问中国的灾情。
与巴金合作总是愉快的。他们共同拟定了代表团团长在羽田机场群众欢迎会上的讲话
稿。会议后半段,团里把他抽出来专门起草了两项发言。会后,应日中文化交流协会的邀请
(实际由我方负担费用),进行访问。在东京访青野季吉、土歧善磨,在镰仓访藤森成吉,
参加东京大学座谈会、宫本百合子纪念会,在内滩访问反对美军基地的农民,他都与巴金在
一起。日本友人热爱巴金,认为他有学者风度、长者风度。后来回国在广东从化作总结,他
和巴金的观点一致,认为不要把我们的作用夸大了。这两个人都不喜欢唱赞歌。
解放以来,他和巴金的关系加深,起媒介作用的是每年都要开的人民代表会。从195
4年第一届开始,两人都是四川选出的代表。大会组织者总是把他俩安排在同一个房间住,
十年中毫无例外。难怪1964年报载巴金改为上海选出的代表,巴金马上来信说:
这是我没有料到的,那么下次开会,我就不能同你住在一处了。这些年我们一直住在一
起,已经习惯了。①
(第一次开人代会,巴金和我住在前门饭店的一个房间。《人民日报》的同志请他给副
刊写散文,我见过他写东西。他的床靠窗,我靠里面,睡得比他早,失眠。半夜里看他还在
写,改来改去。他写过一篇《数字的诗》,花了好多功夫琢磨,不是才子气一挥而就的。1
956年开人代会。李劼人也是代表,见了巴金便开玩笑:“老巴,把你的标点符号拿出来
请客!”意思是巴金写得多。一次谈起川剧著名演员寥静秋,廖得了癌症,找巴金在上海请
专家看过病。李劼人提议,我们三人联名给夏衍写封信,让给她拍一部《杜十娘》的舞台电
影好不好。李劼人从来痛快,说我来执笔,大家凑一封信。拟信中,巴金说,写上这一句,
现代的科学不能保留她的生命,但现代的科学还能够保留她的艺术!李劼人马上说,讲得
好!把这句话写进了信里。——沙汀1986年12月10日讲)
三人的呼吁见了效果。《杜十娘》在京开拍的消息传出,巴金写信来相告。廖克服了难
以想象的痛苦,拍完电影后即逝世了。巴金在《廖静秋同志》一文中继续发挥沙汀记得异常
清楚的这句话:“现代科学不仅保留了她的艺术,而且还保留了她那颗热爱艺术、热爱人民
的心。
沙汀深感这位女性和“老巴”都比自己“硬朗”。近几年他逐渐进入老境,看到自己的
创作力有所消退,失眠、哮喘、肠胃失调等各种病症加重,他这个情绪型的人经常烦躁不
安。凡应做而未做的事,凡叮咛后做得不尽意的事,他都牵挂在心。有时会火冒三丈,刚冒
完火又立即失悔,想要找到补救的办法。他活得好累!正因为如此,他特别需要在个人外表
脆弱的生命形式中注入强韧。她从巴金的身上,便吸收了这种强韧的人格力量。
他为巴金主编的《收获》创刊号写了《开会》,是一个区级干部误解和压服基层干部的
故事。1957年3月发表不久,编辑部将一封读者来信转给他,信中说他歪曲了干部形
象,弄得他紧张起来。人代会期间与巴金谈了,巴金说:“为什么不可以批评上级领导?编
辑部根本就不该把信转给你!”他心里踏实了。
困难时期巴金两次去成都,都住在学道街张秀熟的院子里。那里有几座小洋房,周围有
点绿地。他一再交待巴金,外出可以要车子,巴金却总是步行,或坐黄包车。他常常带两个
最小的孩子刚虹、刚宜去看巴金,巴金很喜欢孩子。1961年,
他还和玉颀陪巴金一同去自贡参观井盐,住在一个公园的招待所里。采盐的人,劳作苦
而生活豪放,自贡在困难中似乎也比别的地方吃得讲究。
巴金对人的态度常使他敬服。朋友不论亲疏贵贱,都待之以诚。来京开人代会,他跟巴
金去探望受到冷落的沈从文。沈从文也跑到饭店来招呼他俩:“三姐派我来请你们去吃炸酱
面呢!”
三姐就是沈夫人张兆和。一次深夜十点钟到沈家去,把已经睡下的夫人、孩子都吵起
来。沈从文的家虽狭小,气氛亲切,可以无拘无束地谈天。说起他的创作,巴金认为沙汀可
写长篇,沈从文却认为最好写短篇、中篇。都觉得写电影剧本不如写小说、诗歌能锻炼文
字。沈从文已经不写小说,但还关心地问,四川有些什么有前途的青年作家?大家没有隔
膜,也暂时忘却了政治,忘却了困难时期物质的艰窘。(你这个先前的“左翼”作家,能与
非党人士保持这样平等的关系,甚至乐于吸收他们的美好人格,可是难得。在正直诚实的生
活态度面前,我认为不分什么“左”和“右”)
从1961年写完《夏夜》,他就搁笔,在考虑一个新长篇。主人公不是农民,而是抗
战大后方的知识分子,写他们几十年走过的道路。困难时期好像适宜这种题材的生长,他同
巴金、严文井都交换过意见。艾芜这年8、9月从北京接连来信也支持他:“解放前有许多
生活可以写,而且你也知道得很多,再加以有计划地研究,我想是可以写出非常好的作品”
①。艾芜听说他身体、精神均欠佳,便动员他按作协总会的安排,与自己一起下去走走。
10月初,两人在成都会合,踏上云南之行。四川的灾情已经显露,他称这两个月的远
游为“文化逃荒”。这是他第一次由川入黔,由黔入滇。作协总会派了刘真、林斤澜两位青
年作家相陪,兼有以老带新的意思。从昆明向西,乘长途汽车到保山,慢慢像是沿着艾芜二
十年代南行的路线走下去。经芒市到中缅边界的畹町、瑞丽。路上有时一日能遇到春、夏、
冬三个季节的气候。艾芜这时改变以休息为主的初衷,去陇川、章凤采访,搜集写《南行
记》续篇的材料,两人于是分手。
他折回昆明,考虑心中的长篇,同时也惦记家中的玉颀和孩子。
他在芒市给玉颀的信中嘱咐她:“公家照顾我的罐头,千万把它吃掉,不要为我保存起
来”,“既然并不限制干部到自由市场购买副食品,纵贵一点,也该适当买些来吃”①。在
贵阳,还关心女儿刚颀离家学习的情绪,说:“连小娃住托儿所,不是也将近一个月后才习
惯么?”②这个“小娃”不是泛指一般的小孩,而是特指他的孙儿,杨礼的儿子的。
他的家庭生活在这个困难时期也不平静。不仅是金钱上入不敷出,玉颀提出想恢复上
班,主要是子女们进入成年,问题纷至沓来。
杨礼早参加了教育工作,结了婚,玉颀要尽祖母义务,照管孙儿。两个小女儿刚颀、刚
虹的求学成了他的一块心病。1962年8月,他与任白戈、李亚群、戈壁舟一起去井研。
路过乐山,看望了刚锐一家。嘉乐纸厂已经老旧不堪。乐山去年每人每月只有三钱菜油,今
年算增至一两。他第一次见到的大儿媳的父亲便是去年死的,他听了觉得黯然,也想起了今
年2月大哥去世消息传来时自己的复杂心情。回到成都,正撞上一个女儿高考第一批发榜没
有着落,他的心绪坏透了,称这是“解放以来最不愉快的一天”①。
他烦乱已极,靠编《祖父的故事》集子,大量读书,读普希金小说,读《水浒》、《紫
罗兰姑娘》、《歌德对话录》、《聪明误》来压制心火。对子女,他是很动感情的。他这些
日子会半夜从女儿落选的噩梦中惊醒。他感到自己软弱得无用。接到另一个女儿从重庆的来
信,他哭了。看曹禺的《胆剑篇》又哭了。第二天去读《安娜·卡列尼娜》,他总是随便翻
出一节从当中读起,偏偏翻到了安娜从意大利回莫斯科,与久别的幼子见面的那一章。他读
着读着,不断流下泪水。他其实并不老,离六十岁还差两年,但他感到这是不必去擦拭的老
人的泪。
孩子的事其实没那么严重。两个女儿后来一个学医,一个学外语,都受到很好的高等教
育,只是他的情绪变得不安静。整个民族在思索受挫的教训,1962年也是他一段小小的
反思时间。文艺界这年春天,有周恩来、陈毅的广州会议讲话,大家的思想才比较活跃。写
知识分子长篇,帮助修改《红岩》,都寄托他写解放前题材的热望。他校读重版的《淘金
记》,读得笑起来,自己问自己:十二年来写得又少既差,怎么就把一副讽刺的好笔墨丢掉
了呢?
他想起抗战中在重庆听来的一个真实故事:独山失守后,在一次聚餐会上,一些青年学
生纷纷报名参军,等酒醒后又都把名字涂了。这是一个短篇讽刺素材,名字可叫《独山失守
后》。他把故事轮廓和人物,习惯地写在一张随手拿到的废纸上面。
过了几天,在省里听报告。一个专区调三十个干部去加强商业,其中只有一个党员,还
是个“前任党员”。他对这个绰号发生兴趣,想到一个讽刺当代干部的构思,题目就叫《前
任党员》。但是他对重新捡起讽刺小说来写,还是有顾虑。思前想后,还是搁下了。
思想较前开放,障碍又没有全部消除,这就造成想写而没写的作品,日益增多。长久动
摇于写解放前与写当前之间,想写小说,也想写散文、创作谈、回忆录。这一年他调整生
活、调整创作计划的设想特别来得多。李劼人建议他全部改写“三记”,认为他的长篇本来
内容太密。他想起杨晦多少年前提过写《淘金记》下卷的意见。前几年,他考虑过将《还乡
记》作为基础再写它一两部。现在,他把知识分子长篇与《困兽记》的改写结合起来,得到
一个新概念:可以写一个三卷本的新《困兽记》。有一天,他甚至把一至三卷的要点已经写
在纸面上了。
(解放后,你一直在三种创作计划之间翻筋斗。写当前,写解放前和扩写、重写旧作,
政治形势放松的时候,三种计划都来纠缠你,又突然发现,哪一种计划的执行你都没有准备
好。我的真切感觉是:三种计划在心里仿佛打了个难分难解的结)
他的思想呈现为稍稍反省之后的芜杂。而他的身体、生活、工作,时时来打搅。为了哮
喘的加剧,他想把伴了大半生的烟酒戒掉,却并不容易。为了省文联的某项具体人事把他无
谓地卷入,他恼火地在心里喊道:“这是一种生命的浪费,可是,我已经没有多少生命能用
来浪费了!”①他感觉世界如果给他一丁点的安静,他便不至于垮下。这点宁静似乎就维系
在一个十几平方米的空间里。他在日记里写道:“再不给我调整一间房子,让我有个可以自
由活动的小天地,真有点活不下去了!”②浮躁不定的心绪持续地控制住他。靠摆谈,靠听
川戏,听洋琴,靠逛街、逛花会时不声不响地观察人们的装束、表情,想象其人的身世、脾
味、性格,靠大量服用安眠药强迫休息,靠去成都东山地区的省机关疗养地五福村独住,都
能得到一些心理平衡,又不能完全平衡。比较有效的方法还是重读名著,就像他酷爱一再修
改作品一样,托尔斯泰、契诃夫他可以一读再读。这能为他从自身寻找力量创造条件。他天
生不擅快速变更和移动。他是乡镇之子,习惯于滞留一处,静静地吮舔自己的伤痛。
肯定要出点事情了!年末,传来党的八届十中全会决议的精神。他的写作计划没来得及
调整成功,便告失效。1962年,他没有写成任何一篇新作品。他交了白卷!
死与生,两面的煎迫
四川省委传达十中全会精神是在1962年11月19日。单是文件,一天都没能读
完,又加了半天。礼堂里充满了同这些文件一样的沉重空气。
12月,他就和省里的工作组到新繁的新民公社调查。座谈、串门,与社长罗世发和其
他干部谈话,按十中全会的观点去找“阶级斗争”在农村的新动向。罗世发是省劳动模范,
彼此也是很熟的。
有一天,他意外看到罗世发他们利用公社代表大会的机会,见缝插针地把几个大队的书
记或队长,一个个调到会场外边谈话。旁听中发现,同样是商量生产队的调整和干部人选问
题,因谈话对象不同,谈的内容、方式、风格竟有很大的差别。他似乎获得一篇小说的背景
和线索了,正在做合理的推想,突然接到李劼人病危的消息。
他中断下乡,赶回成都。21日与林如稷夫妇,23日与张秀熟,两次去医院探视劼
公。病房里满眼是管子、玻璃瓶,此外便是一张眼眶深陷的面孔。当他们眼光相遇时,他感
觉他已经认出了自己,劼人瘪下去的嘴好像裂出一丝笑容,但随即消失了。这就是那个相识
了二十年的,一贯生气勃勃,擅于放言高论的师友吗?他不忍再看,赶快走出去,两腮已经
有湿热的东西急淌下来。
李劼人生性怕热,豪饮。夏天吃东西赤膊上阵,冬天只穿薄薄的棉衣,从来不着皮袄。
这天省文联开会,他恰好坐在风口。上面的人尽讲尽讲,他穿得单薄,便受了冬天的穿堂
风。过了午饭时间,一、二点钟才回刻“菱窠”。一进门便高喊:“给我下面!红重!”红
重,就是海椒放得重的意思。他空肚喝了一杯大曲,又吃很辣的面条,当晚便发起高烧。第
二天送进医院。他原来就有胰脏炎。
第二次去看劼人,他紧闭双眼,没了反应。沙汀记得今年2月在“菱窠”吃饭,饭后听
他朗诵《大波》第三卷的片断,余音犹在耳边。3月,两人又一次同赴北京开人代会,车上
还兴致勃勃地讨论《林海雪原》。劼公说这是公案小说的传统。谈起留学生涯,他对法国人
的男女关系还乘着酒兴发表宏论。四个多月以前,在沙汀主持的《清江壮歌》座谈会上,发
现有人要抓他的辫子,因为老头子对这部作品的质量大不敬,居然讽刺地说:“这本书若果
要传之久远,最好改写。”是沙汀替朋友遮掩过去,才没有掀起轩然大波的。可是现在他多
么希望他能说话,不管这话是对或者错,只要能说!拖到24日晚8时,传来噩耗。他参与
办劼人的丧事,想写一篇悼文,只得了几行字,竟写不下去。公祭后在磨盘山下葬,看着骨
灰坛置入一个人字形的小廓,然后封存。鞠躬如仪,相随下山,李师母就在他旁边,只见她
望望平野、树丛、远山,叹息着说了一句话:“地势是好!”李劼人的家属有意将“菱窠”
故居交公,好辟为文物,这是很适宜的,但他做不了主。整理遗著,保存劼公多年收藏的万
册书籍、千幅字画,都可以办到;唯独这进一步的纪念方式,因为李劼人的身份和当时严峻
的政治形势,是很难的。就连悼念文章,省里起初还授意不发。过了年同意了,却特别通知
他不要写。原来还是1957年他与劼人联名发言受到毛泽东批评的影子在起作用。他只有
抑制悲痛,尽心地修改张秀熟纪念李劼人的文章,来寄托哀思。过几天,为林如稷、洪钟、
罗湘浦等组成的遗著整理小组阅读《大波》第四卷末完稿,想起在李劼人书桌上看过的写满
各种蔬菜价格的纸片,毛笔字比自己的还小,佩服这位师友深湛的社会调查功夫。可现在,
将永远失去这位终生替川西立传的人了!他真想躲出去平静一下自己。艾芜去年11月就从
北京来信约他一起去川东搜集解放前的史迹材料。1963年1月下旬,他动身去重庆与他
们会合。同行的还有《红岩》的两位作者。艾芜一年写了八个短篇,见了面还直说把时间浪
费得太多,开玩笑说得了“写作病”,一天不写百来十个字浑身不舒服。与朋友比,他全年
只改一些旧作,不等于荒废吗?
他心里还存着将来写解放前夕长篇的念头。在山城出了一大堆拍摄电影《红岩》的主意
后,就与大家沿嘉陵江上溯至北碚而南充。一路上遍访当年的地下党员和游击战士。3月,
艾芜他们赴岳池、广安,去华蓥山地区采访,他决定与孔繁祚和一个省报记者,到生活基地
武胜烈面看看那里的变化。说好过几日再合拢一同回重庆。
烈面区委很冷清,再没有两年前电话铃声不断的热闹场面。这里显出困难时期刚刚过去
后的一派沉静。过去熟悉的一些干部,二麻哥这个孤老头,大队杜书记,经过了1961年
冬天以来的风风雨雨,于今更历练了。说起1962年小春刚有收成,群众饿怕了,收麦子
带平小口袋偷偷搓,胡豆地里尽是空壳壳,怎么处罚也制止不住“拿摸”。“我叫大家搓胡
豆吃。”二麻哥坐在阶沿边对他讲述。“有人说,嗨,平常尝点新他就骂,今年叫我们
吃?!你想,咋不叫他们吃嘛,走路都在打偏偏了。吃了几天,大家走路颠颠的,都飞得起
啦。一共吃了三百多斤青胡豆。我说,这下不要偷?他们说哪个还想拿啥!”
两名妇女干部曹惠芳、陈秀碧,与他长谈了杜书记的为人、婚姻和做群众工作的情况。
他记下一份完整的资料。
他的注意力转移到新结交的农民干部身上。西关公社四名下放支书的座谈,特别是其中
的黄勤明的谈吐,引起他极大的兴趣。四人中他穿得最差,一件旧棉背心,一顶棉帽,脚下
踏着草鞋。但脑筋灵活,说话容易激动,露出调皮神色。他挨过批判,领导的是远近闻名的
落后队,经手半年,社员对他从辱骂变为尊敬。
区委毛书记陪他乘航标站的划子到西关去看黄勤明。他们先见到西关公社的张书记,谈
起过去公开告状的一个姓陈的农民,后来当了张的面如何赞扬黄勤明。那个对话很有趣:
“张书记,你给我们选了个好当家人!”姓陈的说。“你不是说,他是来给你们挖坑坑的
吗?”张书记故意逗弄他,揭他的短。
“我从来没讲过这个话!”
“怎么没说啦?我记得很清楚,你跑了两根田垅把我叫住说的呢!”
“哎呀,那时都在那么讲嘛!”
沙汀发现这个张书记的谈话很生动,很有水平。农村的动作总没有城市快。十中全会的
风刚吹到这里,所以,这次对他今后二十年的创作发生重大影响的西关农村调查,虽然已经
有了所谓“抵制单干风”的内容,但主要还是了解农民干部在三年困难时期的所作所为。
张书记谈起了黄勤明为什么会遭群众骂。他们队贷了六百斤米准备换红苕藤,这时已是
5月底,社员分的小春快吃完,便闹着要分米。黄勤明把米用柜子装起,任凭别人骂他偷吃
也不吭声。后来仅用三分之二的米便换齐了苕藤子,过了端阳,担水栽下,才把二百斤余米
放出来分给了社员。这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这些救命的米从他家原秤进,原秤出,不但颗
粒未少,还多了二两。群众对他的态度于是大变。黄勤明对沙汀讲过张书记是如何领着大伙
渡荒的。1961年打从3月起,这个公社旱了一百三十多天,不少队下了四回种:秧子、
红苕、胡萝卜、秋荞,都死光了。西关的田地大多是观音土,秧子秆死了,锄头挖不动,要
用钢千戳,撬棍撬,硬是第五次种上了白萝卜,收了!初夏,张还动员三队群众种南瓜,大
家哪里有积极性?推说没得种子。张拿来四十斤,一户种三窝。后来全靠这些萝卜、南瓜过
了荒年,群众感激得不得了。
顶住群众的“消极”,还要能顶得住上级的“积极”,才行。沙汀这些天,听到黄、张
两人许多抵制工作组瞎指挥的实例。这是未来《木鱼山》的基本素材。
黄勤明队里抵制硬性条播小麦的办法是这样。上面一检查,群众就装傻:“挖不来沟
呀!”工作组找来黄示范挖,“就这样挖吧!”转身还是照老规矩干。后来社员见工作组来
了,对黄说:“你赶快去犁田,让我们来对付他!”
张当农业书记时,尊重社员,不彻底贯彻技术规格,检查团一来就挨批评。到了秋季,
他的公社庄稼长得好,他又被提为第一书记。
可是这样干,是充满危险的。黄勤明向上级反映减产实际情况,“我分的口粮,一天只
能吃几两”。就为了这句话,反右倾挨斗,大队支书降为支委。他娶的是地主女儿,这时又
被加上包庇地主、贪污换苕种用的大米等恶名,驻社干部利用张书记在县里开会的机会,组
织斗争会,让黄跪条凳、跪炭渣,把腿杆、膝头跪得浸出血来。张书记在县里、万年、烈
面、西关四个地方都挨过斗。为了他反对公社第一书记五天收完红苕的不切实际的部署,他
这个副书记在电话里与顶头上司顶撞,县里责令他检查。
非常的时刻,一个基层干部要顶住各方面的压力,是需要一点中国农民的坚忍性的。沙
汀很了解川西的乡民,同样能体会到川东百姓的优良品性。他忘不掉黄勘明说过的一句话:
“一个人呀,有的时候就是磨眼也要钻呢!”
他体会着这个处在磨石与磨盘之间的滋味,曾想写一篇小说,叫《钻磨眼的人》。后来
还是把这句话“送”给《木鱼山》的主人公汪达非了。
(你解放后也一直在当干部,这里的推崇似乎包含你的心境在内?我不如他们。我经常
心与愿违,或者言不由衷。所以我说过基层是“强者的岗位”)
本年10月下旬,他还去过三台,又一次与王达安朝夕相处了近二十天。参加乡、社各
级会议,从旁观察王达安怎样处理日常事务。两人一起同饲养员、邮递员、拖拉机修配员谈
话,甚至乘兴喝几杯水酒,使他增进了对这位出色的人的理解。王家每顿都是“搅搅”,
社、县为了照顾他,三次送来猪肉,都使他心绪不安。靠了阅读带在身边的契诃夫小说《幸
福》、《学生》,才压下烦躁。
王达安的工作水平常让他吃惊。看王的笔记,字写得比一般大学生都强。王不同意乡里
的安排,主张全力把小春种下去,话说得很生动:“雁,已经过了。牛嘴里冒烟烟了。赤脚
踩在泥土上已经觉到有点冷,不能再推迟了!”十中全会已经使尊胜有了富农“夺印”,霍
家营“阶级斗争”的“经验”。沙汀思想上的弦也绷得紧。但是,王达安讲过的他从195
9年到1961年的苦闷心情,还是很能打动他。与西关公社的干部反对浮夸后的遭遇大致
一样,王也受过批评,后来在大小会上默无一语,不愿说任何做不到的大话,也不反驳别
人。他也是钻在磨眼里了!像西关那种上级突击检查堆肥,就在靠近马路的田野弄些石块垒
起,外面用泥糊上的做法,他们也被迫干过,心里是很难受的。
王达安使他不断联想到张书记和黄勤明。就在尊胜的一天夜里,他感到了创作冲动。用
黄勤明的一个故事构成的《煎饼》(又名《隔阂》),已考虑了几个月,终于找到了前后通
气的关键:只要把小说里的支书刘家柏留在老太太家吃煎饼的打算,写成是临时的、意外
的,一切就妥帖了。心理的曲折度使小说结构摆脱了呆板,一下子定型。
《煎饼》是他“文革”前最后一篇颇见功力的小说。它定稿在1964年春,搞了将近
一年。越来越强的表现“阶级斗争”的意图,对原来的生活进行“典型化”的改造。故事原
型在他的札记本里是这样的:黄勤明队上有个生活富裕的养蚕妇女,霸占了工具,不肯把一
部分蚕工交劳弱户做。黄几次晓以大义,都置之不理。一天乘她赶场的机会,说服她丈夫把
养蚕家具搬了。后来她破口大骂,声称“我以后看到他的影子都要骂一个够”!黄勤明听说
了,一个下午,女人正在煎油饼子,他一直走入厨房,笑笑说:“让我帮你烧火,你就尽气
力骂。不过,挨骂饿了,油饼子我可要吃的!”硬坐到灶门口去。结果不但没再挨骂,还吃
了两三个饼子,连粮票对方都不收。
这是一个做群众思想工作的例子。基本轮廓保留下来,连西关楼房沟的名称、风貌都保
留了。这个吵吵闹闹的向大娘却由富裕农民降为贫农,在她的背后安插一个挑拨离间的富裕
户谢胡子。小说的价值从现在看反而大大降低。年初下乡获得的东西,到年底下乡重新思考
时被扭曲了。
两次下乡真正积累的生活,从此潜伏下来。这一年,下乡前后都是开会。1963年3
月在武胜与艾芜他们会合,回蓉便去北京开中宣部召开的文艺工作会,讨论“写十三年”的
问题,这对他的两个长篇计划都极不利。巴金从上海来参加文联会议,两人碰头了。朋友们
得悉他的身体不好,创作常被打断,婉惜他的处境。天翼、文井、其芳都建议他借用作协总
会的力量,请一两年创作假,摆脱省里的工作。文井夫人说他太善良,应该减少顾虑,争取
时间写作。巴金终于说服他彻底检查病情。4月末,他与巴金、孔罗荪同车,来到阔别二十
五年的上海,住在东湖路招待所。他去参观了虹口公园的鲁迅墓。大陆新邨的故居,知道离
他住过的四达里、德恩里很近,但未能便去凭吊,倒拿出时间帮助在沪演出的川剧团解决吃
米的问题。
5月,利用等待中山医学院床位的空隙,陪巴金夫妇、刘白羽赴杭州做短期休养。碰上
四川省委第一书记也在这里。他觉得有些紧张,就像小孩子背着家长做了一件什么事。巴金
自告奋勇去说明他的病情,这才恢复了他的游兴。
夜晚,从临湖的杭州饭店出来,同巴金在苏堤漫步。想起青年时代两次与玉颀避居此
地,写出他的第一批作品,恍然若梦。
延安时期认识的陈学昭来看大家。见面第一句话,“你看我犯了大错误”,眼泪汪汪
的。他不知道这个文静的留法女性如何会成为“右派”,安慰的话脱口而出:“我们每个人
都会犯错误”。好像犯错的不是陈,倒是自己。
本地主人九姑(方令孺)赏饭,席间有一怪菜,名“三杯鸡”。很久以后,他想起了这
道菜,好事地写信给李济生转问巴公,是否记得九姑介绍的做法。据说,巴金一口气说出
来:一杯香油、一杯老酒、一杯酱油,不加水,将鸡砍烂放入干蒸即成。从此,他总忘不了
这个菜,忘不了巴金的记性。
返回上海,他住进中山医学院的十二号病房。十七天的时间里,检查了鼻子(出气时常
受阻。大夫十分健谈,就是没谈气紧算什么病)、心脏,(几天前刚与巴金、萧芜登上杭州
六合塔第四层。一大群人只上去四个,看来这个部位还成)、神经(会诊:严格意义上你没
有患神经官能症。失眠只要加强调节)、肠胃(为何时常泻肚、疼?“胃溃疡十年不犯,不
会有问题”。林院长是专家,其话可信,虽然他也有行政、业务矛盾的满腔苦衷)。
医院宣布他是个没有重大病症的病人!这使他一阵轻松。巴金临时被派往越南访问,于
是两人再次同行赴京。在邵荃麟的干预之下,四川批准他的要求,先行休养半年,然后搞创
作。他精神愉快地回去。这些天他长了三斤分量。从体重计走下来穿鞋,他幽默了一下:
“只长了一双鞋重!”
没料到,他如同重获生命力一样,很快下乡到三台王达安处同吃同住,11月7日被召
回,正准备当年第三次进京开会,玉颀却病了!
玉颀肚痛由来已久。谁也不把她看成是比沙汀病重的人。可是最近有些蹊跷,健胃止疼
的药吃下去顶不住,人虚弱得不行。
11月9日,他决定陪她诊病。与中医学院联系后,知道相识的医生在省政协开会,便
冒雨去那里按脉。过了两天,她稍好了些,两人还去春熙路散过步。所以,13日6时半起
来,虽然玉颀不能送他,他并没有十分担心。在床前反复叮咛她要按时去医学院门诊部检
查,便驱车前往郊区机场。
飞机一直到9时5分才起飞。因为这天凌晨,成都上空大雾弥漫,久久不散。近处机场
的指挥塔都时隐时现。从停机坪侵入候机厅玻璃窗内的湿气,带着一股新鲜的腥味。他觉得
两小时等待某种吉凶未卜的前景,犹如等待了一世纪!
北京人民大会堂的会议如此辉煌隆重!毛泽东、刘少奇到会,周恩来、陈毅、贺龙、邓
小平做报告。赵树理在人民代表如潮涌出会场的当口,只说了一句他的《一场风波》“比
《夺印》自然”,便被冲散。后来在作协相聚,大谈了一阵双方都视为生命的农村。
回到成都,听说玉颀患的是肠胃癌的一刹那感觉,金易迸射天外,大陆急沉海底,他失
去知觉地站立着。这是一个人无法上诉的终审判决?!
记不起1964年的元旦是如何熬过的。
只记得盼救星一样,盼望巴金寄来药物。有人告诉他,日本有一种新药“四列(丝裂)
霉素”,很有效用。他便写信到上海、广州询问能否在国内购到。巴金见信后立即行动,遍
拢日本友人相助。正在上海办工业展览的日本代表团秘书长押川,和沙汀访日时为他们做过
秘书的年轻日本朋友宫石,都十分友好,紧急打电报回国买好药,空运上海。药是1月8日
自东京寄出的,本说一星期到达四川却未到达。这时,上海、成都两地信电交驰,可以想象
当事人的心情。1964年1月14日巴金致沙汀:“药到上海,当马上托航空公司寄成
都,我已和罗荪谈好,请勿念,其他事你不用管。请你保重身体,不要多往坏处想,也不要
过分焦急。目前只望药能早到,而且效力很大。”
1964年1月15日沙汀致巴金:“丝裂霉素即承宫石由日本寄出,可能还得一些日
子方能寄到。……医院一个星期多前,即已开始注射一种美国特效药,反应不大,效果还
好,尚可应付一段时间。”
1964年1月24日巴金致沙汀:“信、电收到,知道医院有别的药可用,我们比较
放了心。你叫我们不要着急,事实上我们都很着急。……不知道向谁打听,也不知从日本寄
药需要多少时间,我们只有等待。但又担心会误你的事,因此不能不着急。同时也怕你着
急,急坏了身体。”1964年1月31日沙汀致巴金电报:“药已收到至感至感”。
哪里找得到这样的朋友,对你的片言只字,连一封见不到手迹的电文,都保存完好。这
张沙汀八个字的电报,便一直收藏在武康路一一三号巴寓书房里。沙汀接到药,是知道它所
包含的份量的。
但妻子的病实在太深沉了。世上已没有能对她起死回生的药。到了在“川医”动手术的
那天,大家怕他受不住,只让杨礼守在母亲身边。他上午仍是开会。此时只有工作能转移那
种生与死的焦虑。10点多钟,文联一位去城外打靶的同志捎回杨礼的话:手术做完,没有
发生差错,母亲从手术室回到病房。礼儿是把它当作“喜讯”传来的。他一听,立刻靠在沙
发上,几乎连知觉都失去了!他预感到一个大手术这么快做完,是更大的凶讯。
下午,他的预感被证实。他觉得心被挖空。杨礼震惊得失声哭出来!
最末的印象是病床上热水袋围满玉颀小小的身形。她变得越来越小。满屋的玻璃管、玻
璃瓶子都在挤压她。尤其怕这一切消失干净,像一年前第三次走入劼人病房所看到的景况。
生死之间只有一线之隔,劼人逝世那天,玉颀曾经怎样的欷叹息。现在,3月8日以后,
终于,一个湿热的身子化为一个冰冷的方盒,置于他们(?)卧室的案头。
无法用文字来告诉重庆读书的两个女儿,他为何没能把她们的母亲留住。他专程去了一
次重庆。刚颀乍听到消息,悲痛得将头在墙壁上直撞。刚虹则躲到一个角落,暗自饮泣。任
白戈闻讯跑到住地来探望他们,对孩子讲述自己少年失母,父亲在外谋生,只靠祖母照料活
下来的经历。好言的慰劝使孩子稍稍平静。平日稚气的两个女儿一天之内长大,变得懂事。
他对亡妻满怀怜爱。五十岁早逝,太叫他痛惜。玉颀在世时,两人尽管有家庭日常的争
执,一旦她撒手而去,便觉出对于他晚年的感情生活——这一份他青年时代争取来的爱情,
是无法替代的。
到了年末,李增峨突然来信,声称与他并未真正离婚。现在年岁也都老了,她准备从安
县来成都看他。他觉得十分尴尬。他能理解前妻的好意,但心里无法容纳。大女儿刚俊又一
次出面为父亲解围。刚俊来信的语言很直率,拒绝了父亲出生活费养活生母的提议。她说,
因城市“四清”她不得不把地主成分的母亲送回故乡。但她认为,母亲在娘家、夫家都处从
属地位,是旧社会的牺牲品。长达六页信纸的刚俊批评,使他高兴。他很满意这个原则性很
强的长女。他也同情李增峨,但历史已无法重新写过。
这个危机虽然度过,没有主妇的家庭毕竟是倾斜的。同年12月在北京开会,周立波、
严文井力劝他“重建生活”,他都婉拒了。巴金是最早写信慰问他的人,劝他换换环境,排
除郁结。也劝他等小儿子高中毕业,“总得有个人照顾才行”①。到1966年4月2日的
信里,巴金表示理解他的心思,“这种事情应当由自己考虑”。尊重他不续弦的抉择,不再
规劝了。
(你认为再婚会亵渎你和玉颀的感情?会对不起她吗?我还不至于这样封建。我是认为
必须找个能了解自己的人才行。我赞成曹禺与京剧演员李玉茹的结合,那是多年知音的结
合。自己如果有这种对象,也可考虑。但如果没有,不如洁身自守)
玉颀逝世周年快到了。前一个星期,他便发了个愿,要买一只好花瓶,插上花,摆在她
面前。每天吃罢晚饭,就到附近的寄卖行转。有时一直走到盐市口人民商场,去看瓷器铺里
的瓶瓶罐罐。他很挑剔,总想买个能让玉颀称心的才行。3月3日,他终于在春熙路一家旧
货店里买了个青花瓶子回来,洗净,灌水,插上一枝海棠,摆在骨灰盒前。他相信她能知道
他的心情,他怀念她。
3月14日是旧历花朝,这是玉颀的生日。他又一个人跑到花店看花。回来一个人喝
酒。对玉颀最喜欢吃的苕菜,不敢下筷去尝。下午又去买花,觉得茶花像是弄虚作假,最后
买了一束洋兰草回来插上了。
又过了一年。
玉颀逝世两周年了。这真正叫人有一些不相信!
昨晚上跑几处花店买花,可都没有好的,人民商场一家,说是今天会有一批水仙发卖。
我问了问开门的时间,今天11点钟,我就赶紧去了。
从盐市口回来,已经12点过了。刘大娘在摆饭了,但我没有忙着吃饭,不慌不忙的,
一直到把水仙在花瓶插好了,又左看右看,近看远看,感觉一切都很恰当,才去吃饭。当
然,这也许是可笑的,……①(玉颀会欣赏你买的不俗气的花瓶和花的。她和我们都不会笑
你,只会敬重你。敬重你这个有情有义的君子)
去的已经去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还要创造,爱,奋斗,包括当前规定要搞的
“阶级斗争”。
文化界局势日趋严重。陈翔鹤的《广陵散》是他当面称赞过的小说。先前的《陶渊明写
〈挽歌〉》,使他忆起翔鹤抗战中常说的陶潜的话:“人生实难,死之如何”。他们讨论过
陶的《自祭文》,对于那种苍凉、从容的将生死归之于自然的观念,他理解得不如老友深
切。翔鹤第三篇本要写五代的唐庄宗,与他交谈过,他感到历史小说的当代性很易遭受误
解,曾与张天翼一起劝其停笔。现在这两篇小说都受到了批判,被认为是影射现实的,他心
目中自认的“正规历史小说”的概念受到了冲击。
他想起1963年与翔鹤在北京的东四用午饭。路上翔鹤告诉他,玉颀、刚虹大称赞
《广陵散》一篇,使其非常感动。他初听有些吃惊,玉颀和刚虹算是什么评论权威,居然会
使他如此兴奋。但他顿然领悟了,这些小说渗透了老友多年寂寞的心境,而人总是不甘寂寞
的呀!
接下来,1964年文艺界的整风,夏衍、荒煤成为被批判对象,他被震动。荒煤19
65年被逐出文化部,下放到重庆。亏得荒煤是个放达之人,两人相见,反是三十年相识以
来谈得最为畅快的一次。他觉得人一旦不居官位,才更见本色。
就在文艺界不断震荡之中,艾芜下决心全家迁来成都。他是一向主张艾芜回川的。19
60年,为了艾芜临时变卦不回来,曾闹得不痛快。1985年1月,他帮艾芜找房子,安
置在新南门外十七号大院里面。他要省文联总务科特意为他配了一把艾芜大院的钥匙,以便
随时去他那里不必高声叫门。
自玉颀逝世,他空前的孤寂。艾芜的回归使他感情上特别贴近。艾芜以郫县安德乡为点
参加“四清”,写作的劲头总是那么旺盛,对世上其他事看得十分淡薄。居然吃素,连鸡蛋
都不入口。沙汀经常是人间苦恼集于一身,极愿与老朋友多谈谈的。春节,艾芜从新繁老家
回来,两人没有谈拢。艾芜执意马上回郫县,他怅然地送他到老西门。下公共汽车被挤散,
四处找艾芜,想说告别的话,蓦回首,艾芜已经提了网袋挤上一辆待发的长途车。在一片嘈
杂声中,只看见对方的嘴唇在动弹,车就开动了。他满怀着惜别之情。
之后,他到郫县去过,送艾芜回来治过腿疾。艾芜也来成都,为了办一个农村文化室,
抱走了他的旧书、旧报、旧杂志。
6月,艾芜又一次回城。由于三十年代左翼文学在来势凶猛的批判运动中不断受到责
难,两个朋友突然找到了话题。谈共同熟悉的中国作家,谈共同喜欢的作品,谈如何对待个
人委屈和受委屈的老朋友,谈自己的温情主义,一直谈到家庭、子女。谈话的闸门打开就收
不住。艾芜在他家有时一呆便是一天。晚饭后两人还会步行走到人民公园(少城公园),这
是四十年前他们在盐道街省一师读书时常来之地。他们回忆着,一路指指点点。疲乏了,坐
一部三轮车回新巷子(比乘小轿车有味)。洗了把脸,又谈起孙犁的《铁木前传》和屠格涅
夫的《猎人笔记》,直到深夜。
他有点舍不得离开艾芜了,又用车陪他回郫县。艾芜留他在公社吃饭,到快要上车的时
候,还在耳边叨咕:“饭馆里有青椒肉丝呢!”这十几天的相处,使两个朋友都很激动。比
起前几年的川东、云贵之行,1965年的融洽程度,让沙汀感到当年两人在上海住亭子间
的生活又回来了!
也许是一种共同的回顾与前瞻,把两人吸引住的。大风暴来临之前,他们都在调整自己
的思想和计划。艾芜想写一部关于“四清”的长篇。沙汀在酝酿一个《在困难面前》的总题
目,想把在西关和尊胜看到的农村基层干部,写进一组短篇里。
拟好的篇目有:1.抗旱;2.四十包玉米;3.籽种(黄勤明保好籽种的斗争);
4.贷粮(杜书记被迫借口粮);5.结婚;6.抢收;7.改造(杜书记派一个诨名“小
偷”的孤儿看守红苕)。
但是,被接连传来的什么什么是修正主义作品,三十年代文艺要重新估价,五六十个作
家要受批判等消息所惊动,变得不知所措。他终于什么也写不出来。人黄瘦得不行,牙疼,
失眠,哮喘,白血球骤减。查出肝病本应减酒或戒酒,偏偏越发嗜酒如命。
革命现代戏的风行,给他这个“川戏迷”找到了一个位置。他想,用半年到一年时间,
索性停止创作为川剧现代戏做点奠基工作吧。成都市市长李宗林也是个热心川戏的人,劼人
生前与他都在市长支持下参加过传统剧目和勾践戏的新编。这时,市里又把《许云峰》这个
戏交他主持修改。
廖静秋拍《杜十娘》我是编剧。川戏界对巴公、李劼老、沙老的提案很为感动。廖临去
京前专门拜访了沙汀。他向她详细分析了杜十娘的性格,请她尊重北影厂的意见。廖静秋每
天靠自己注射吗啡针顶住癌症疼痛,坚持拍戏。拍“投江”时,从两三米高的假船上一遍一
遍地跳下来。沙老不断来信慰问廖静秋的病情,问拍摄进度,很赞佩她。
川戏有三小:小旦,小生,小丑。廖静秋以外,另一个著名女旦竞华,还有男旦阳友
鹤,男丑李笑非,他对他们和他们的戏《王昭君》、《思凡》、《别宫出征》、《望江亭》
都是很熟悉的。
1957年成都川剧团去京演出。李劼老说如在北京“打吭”(打响),回来请吃海参
席。后来果然在春熙路川剧院摆了十桌。沙老自然去了,说:“嗨,你们才吃了他一点标点
符号啊!”
建国十周年,川戏要献礼,搞了个《拉郎配》。这是解放后从旧本《鸳鸯绦》改的,由
悲剧改为喜剧。到我改成定本,沙老是参与的。记得当时一场一场送到西门外的寓所让他审
改。他注意场次的准确性,人物的准确性。有些唱词他熬夜看。二天便把我叫去谈,然后赶
排。
这个戏演出时,轰动全国,但很少有人知道沙老付出的劳动。
西南话剧汇演,我和李宗森市长合作搞川戏《军事代表智灭匪巢》,沙汀搞重头的《许
云峰》。他爱激动,有时与编剧意见不一致就发脾气。吃烟,一天一盒。吃酒起码二两。修
改剧本动脑筋,烟酒就更厉害。散步的时候披件上衣,转街走路快,像有什么急事在催他似
的。①
为了《许云峰》,他经常坐在成都剧场看排练,随时提出建议。他与编剧争吵多次,有
时自己也怀疑:这样阻力重重,耗费宝贵的精力,有必要吗!
1965年8月这个戏公演,剧场效果不错。当晚,他兴奋得睡不着,一连起床三次记
下还可修改的地方。第二天,热心地跑到剧院去提意见,却发现大家对他很冷淡。原来西南
局宣传部长已经表扬、肯定了《许云峰》,人们一个个认为大功告成,没有人在这个当儿,
愿意听他说哪段唱词还要改,哪个对白还不行。他天真得出了格。
他感到艺术家的悲哀。
不多久,省文联机关的“社教”运动展开,在他面前猛地打开了别人对他认识的另一世
界。像这样鼓励人们不管动机,说出对领导人的看法、想法,他的心理准备还是很不充分。
“脾气坏”,“独断”,“不虚心”,他一下子变得这么不受人欢迎了?他的“下楼”的检
查也没做好。特别是群众的意见里有关于玉颀的,使他分外接受不下。他把抄有两万字的意
见簿藏起来,不让暑期回家的女儿看见。
夏天里,小儿子刚宜被北京航空学院录取,也没给全家带来多少欢乐的气氛。这个家变
得好怪,芝麻大一点点的事情都会引得彼此生气。刚宜临乘车赴京前,为了他的书桌的摆法
意见不一,父亲说了几句,儿子气哭了。刚颀搭车离家前也闹了一阵别扭。谁也没有挑明,
但问题很明显,他不放心孩子,舍不得孩子一个个离去;孩子们也不放心他,舍不得他,并
且知道,家里将只剩下他一个人过日子了!
家庭会议决定把杨礼的孩子希娃留在他身边。可是第一天,刚吃罢晚饭,他就发现孙子
没有了!到安旗、戈壁舟家找,没有。到前院机关找了三遍,没有。愈找不到愈着急,愈着
急愈找不到。最后却发现他就在邻居老黄家里玩。也许孩子觉察到爷爷颜色的难看,连忙打
扫掉自己脸上调皮的笑容,沉默地任爷爷牵起走。
他拉着孙儿准备去散步,忽然停住,伏下身问孩子,愿不愿意上街。孩子果然愿在家
里,一个人跑到后面假山边的草地上坐下,不声不响,一副落落寡欢的神气。
他从孙儿可怜的目光中看到自己的可怜,两眼立刻湿润了。
这一年来,他甚至出现少有的厌倦心理。4月他赴重庆观川戏《江姐》的预演。两个女
儿来探望他。他分出比以往更多的时间与她们逛城,玩。一天,送刚颀回她所在的大坪医
院,乘车到肖家湾,穿过街道和一段田间小路,直到医院大门分手,然后返身回车站。他两
次回头都见女儿伫立在大门口不动。他忽发奇想,是不是买舟东下,到那里隐姓埋名地住些
日子,避避这可怕的精神熬煎!
他想一个人到乡下去住。他向省文联党组提出下去搞两年创作的愿望。艾芜总说“文从
笔下起”,鼓励他紧张地写作,来医治任何种类的不快。他最近已较少与人争执,别人反映
他的脾气变好了。对于从前可能一触即跳的事情,他能沉住气想一想了。
写解放前夕的长篇的计划,到1966年2月又一次被放弃。虽然他跟艾芜去郫县的那
一次,还在请县里的同志协助搜集该县匪敌暴乱的资料。转过年1月还与张秀熟谈解放初期
四川社会的风貌。他毕竟还是搁下了。他捡起手边一份中篇残稿,这是从1959年三台双
龙的原始材料发展起来的一部作品。原计划写十七章,已成的六章半,前两章还是玉颀生前
抄就的。看着亡妻一个个娟秀的字体,他多么想把它续成。
好像他还不甘心,要在能不能写的问题上作一次挣扎。
4月份去北京开工作会议,文化界最大规模的批判斗争之势已经形成。思想压力加重。
过去肯定的、赞扬的、采取的,今天却要否定、批判、放弃。除了强迫性地自我反省,检查
自己身上的“资产阶级文艺思想”、“文艺黑线流毒”,还能做什么?
5月18日,在不祥的夜晚9时,被召集起来听动员报告,才知道省委已派出工作组进
驻省文联领导“文化大革命”。他靠边了。前几天省委宣传部找他谈话,让他写批判文章,
他还在扮演批判别人的角色呢。急骤的思考使他两夜不能入睡,就像进入创作高潮,满脑子
只有文字在跳动!这文字便是批判、批判、批判……
你又成了阶下囚。不过不是四十年代的自我封闭,而是真正的关押。像是一出闹剧,拘
留你的恰是你在位的政权。
是场悲剧。整个民族沉入灾难之底,才开始思索。我的囚禁地的名称,似包含了哲理、
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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