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乡之子
读不完的家塾
杨朝熙七岁发蒙读私塾。正逢辛亥之变,时读时辍,这种“土”的教育一直维持到他的
青年时代。
(像你这样年纪的人,会在家塾混了整整十年,在三十年代成名的作家群里,大概很难
找到第二个)
这个时候,安县不是没有新学。1901年清政府迫于大势,下诏废科举,兴学堂。当
时的安县知事余慎便奉命集资开办了县高等小学堂。地址在北门外,即今安县中学的前身。
朝熙出生那年,县里又设了培英女子小学堂。但是川西北私塾的势力始终足以与“洋”学堂
相抗衡。直到1950年秋天,在安县的南丰、桑枣、清泉、花荄等乡仍有私塾存在,其生
命力和那个报时的钟一样古老、长久。母亲既然一心要让杨氏兄弟续书香门第的香火,在她
看来,读私塾才是“正途”,便不顾家庭财力已经不继,也学本地士绅、富商延聘塾师到家
教书的通例,设了家塾。这比鲁迅幼年到三味书屋读“散馆”(塾师在自己家或租屋设
馆),要“阔气”一些了。家塾先是为哥哥设的。塾师姓王,乐兴乡人,年近花甲,无功
名,但很诚朴。家里担负他的膳宿和“修金”,也有本家和外族子弟前来附馆随读的。这位
王先生懂得外科医术,教书之余也义务为人治病。朝熙这时没有上学,他经常站在塾房外
面,听里面传来嗡嗡的读书声,觑个缝隙好把大孩子引出来玩耍,或者扔个石子进去跟塾师
捣乱。
1911年春季的一日,家里请来孙永宜先生为杨朝熙发蒙。这天母亲领着穿了新衣的
他来到馆房,屋子里焚燃着香烛,显得烟气迷镑。按照大人的指点胡乱给“大成至圣先师孔
子之神位”行三跪九叩礼,然后向老师行跪拜礼。孙先生收下母亲红封的“贽敬”,把朝熙
带着的《三字经》翻到后页,把最后的八句“幼儿学,壮子行,上致君,下泽民,扬名声,
显父母,光于前,裕于后”,用朱笔圈出,教他读了三遍。然后让他入座,把着他的手,填
写了“幼学壮行”四个红模大字。读书生活便这样开始了。
(给我发蒙的是孙永宜老师。他在县里的小学教书,带便教哥哥与我。他是桑枣人,后
因家里人手不够,回家教书,受到学历高的或社会关系多的教师的排挤,一气之下,改行种
了庄稼。我曾经在街上看到他在卖菜。他的志气给我很深的印象。他的所作所为已不像一般
的读书人。——沙汀1986年11月21日讲)
孙永宜给他最早上了人世不平的一课之后,母亲又聘了蒋品珊先生来坐馆。这时候,辛
亥革命已经发生。蒋教的时间较长,他也是桑枣人,前清秀才,字写得很好。学生在下边读
书,他便一人正襟危坐地在那里写字,每个字都写得有核桃那么大。一天下来要在草纸上写
许多的核桃字。蒋先生算得是一位书法家,安县公园原先有个“天星楼”,三个大字的匾就
是他写的。朝熙后来喜爱练字,与他的启发也有关。
一次,朝熙把识字的课本用“烂”了,恰好少了几行注释。蒋先生本想找人替他补上,
他突然提出要自己动手试试。这很出老师的意外。因为私塾最初的功课是读杂书(与经书相
对而言,如《百家姓》、《千字文》、《龙文鞭影》、《增广》)及习字,在塾的时间早、
午、晚共计八小时以上,是很苦的。朝熙得到母亲的娇惯——偏偏精明强干的人往往对幼子
格外慈软——经常逃学,或者缠住母亲去朝山进香,读的是“耍耍书”。老师也没有办法。
现在听了朝熙的话,不大相信,便说:“你能补吗?好,如你能补上,我准放你半天假!”
这书的破损程度,如果是别人来补,两三个小时也就完了。他当天没有补完。一个贪玩孩子
身上蕴藏的独立的个性,不认输的意志,这时充分显露,他居然耐心地补下来,次日又补了
一上午才完毕。蒋先生看他在桌面上整整趴了一天多,着实夸奖了一番,果然放了他半天
假。
蒋先生之后,家里又团了一堂私塾,聘来的老师是本城的于瑞五。较年轻些,也是秀
才,名士派头,很洒脱。于先生住在小北街冯官府小院(后来是国民党县党部),这个地方
对童年的他充满了神奇。因为那里住了一位被人呼为“冯官府”的刽子手,北方汉子,鼓鼓
眼,块头极大,站着像座铁塔,透着森森寒气。据说每逢他那把马刀半夜在刀鞘里发出响
动,上下地跳,不出两天,准会有人犯人头落地。而且他砍头的本事十分高强,只要人犯的
家属送他一笔“背手”(又叫“袖里财”,指暗地赠送),人头便不会与躯干全部分离,能
落个“全尸”。但是同样住在冯官府的于瑞五却一点不使人害怕。他性情开朗,不像以前的
先生那样严谨。兴致来了的时候,会放下正在教读的书,给学生们讲起《聊斋》里的狐鬼故
事。这是朝熙第一次知道这本古典文学名著。于先生还选了《幼学琼林》来教。这本书用骈
文写成,却夹杂了许多历史典故。老师一讲起这些典故,学生们就听迷了,老老实实坐着不
动。这位老师去世很早。
(但他是你最早的文学启蒙人之一!《聊斋》自然有传奇性,笔记体小说讲究文字简
约。对于女性,你学会尊重,可没学会描写她们)
与朝熙同塾读书的伙伴主要是谢氏兄弟与刘氏兄弟。谢家与郑慕周通好,谢的两个儿子
谢荣华、谢荣贵与朝熙共读的时间最长。谢荣贵后来在投考“黄埔”的路上病死,谢荣华与
他有更长久的交往。刘氏是在城里开“青云堂”药铺的,刘佑炳、刘佑昭两兄弟里,后来佑
昭进了“黄埔”。这充满草药的异香味和排列着一格一格药柜的“青云堂”,是朝熙少年时
很感神秘的地方。
到1915年为止,朝熙的家塾生活的前期,便平静度过。他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好学
生,他只是故乡的儿子。家乡的山水、民情和辛亥后在他舅父周围迅速形成的袍哥社会,比
读书更深地吸引了他,更能满尽他的好奇心和乐于观察人事的天性。他是异常早地体验到世
俗社会中人与人的关系。这无疑造成他特殊的知识结构与文化性格。1917年春发生的郑
慕周刺杀陈红苕的事件,大大改变了他的家庭,使小小的杨朝熙如此深入地卷进故乡近代演
进的历史漩涡中去。
念书的哥儿爱“跑滩”
辛亥革命造成四川哥老会的“中兴”。在安县,最早参加保路同志会的就是袍哥何鼎
臣。此人当时正年轻剽悍,以赌博为业,讲豪侠义气,爱接济穷文人。他曾送二十两银子给
举人蒋雨霖,这钱一部分是赌博赢胡某的。胡某弄了一批打手向何寻衅讨钱,何因而去秀水
投靠了袍哥大爷向浑,与秀水烧箕滩的土匪合了伙。一次胡某带十几人到秀水去看夜戏,被
何及其兄弟伙强拉出场,用乱刀砍死。自此,何的名声大振。
辛亥年间,他带过一百多人开进县城游行,然后去绵阳,与别的民军会师,赴成都攻打
赵尔丰的将军衙门。武昌起事,何已转了一大圈回县,名气更大。在城里“开山”,成立
“公口”,成为全县哥老会的头目。在川西一带人称“何天王”。他的队伍主要是由农民与
邻场镇的哥老们组成,配备梭标、叉刀、明火枪和火药枪。“光复”后,知道应舍弃满装,
改革服饰,又不知如何改法。朝熙小时在街上看到这支身着“勇”字号褂,打起“靠腿”的
奇怪队伍,象唱戏的一样,总觉得好玩。
袍哥、兵、匪会成一体,形成军队割据,进而发展为1919年以后四川的防区制。一
切由枪杆子说了算,是一个“原始”的实力社会。何鼎臣以后追随川军第五师师长吕超,成
为二十团团长,驻防三台、什邡一带。郑慕周成军后投奔的便是何鼎臣。
时代大潮冲刷一切,即便荒僻如安县,知识界里接受近代知识的人也多起来。城里的李
复之、张著成、文练三,或毕业于官班法政学校,或出洋留过学,都是新派。辛亥年,李复
之从成都剪发回县,十分轰动。他在十字口吃茶,围起很多人看,朝熙也混在其中。他的头
发剪得最好,是当时少见的偏分头,即“拿破仑式”。这班人就在县里提倡男子剪发,女子
放脚。市民中有的剪了,有的将辫子盘到头顶扎成髻,戴个道士帽子。农民多半不愿剪发。
于是逢赶场天,声门就站起团丁、警察,手操成衣匠用的大剪刀,抓住一个拖辫子农民咔嚓
便剪。剪下的辫子要用箩篼来装。
那时男人的装束用黑绫子、黑纱帕包头,说是给崇祯帝戴孝。一个叫“萧大汉儿”的巡
防军士兵,打赵尔丰时趁火打劫,弄了些钱财,带了一支五子快枪回安县。路上,枪就被袍
哥大爷们打起“吃”了。他的打扮就象川戏里的武松,鬓边拖起水发,背口宝剑,成天在茶
馆里吹嘘在成都的见闻,朝熙也是他的热心听众。半年光景,被赌棍要手脚把他“烫了毛
子”,银子搞光,只好提个篮子在街上卖凉拌猪头肉了。
文人在辛亥以后加入袍哥一时成为风气,入伙时往往穿员外或小生的戏装,认为是恢复
汉制。这种读书人,通过郑慕周与杨家沾亲带故,对朝熙关照的人也不少。张著成住在朝熙
家对门,留日学理工,相信学校不相信科举,这在当时的思想还算是比较新的。张的家境虽
已衰败,靠着在李翰林家的票号“蔚生桓”当管帐先生的丈人的帮助,自己在高等小学堂代
点课,收入不多,也混得过去。张喜欢川戏,爱摆围鼓,他常在夜间去茶馆凑一台。他唱胡
子生,当鼓师。朝熙喜川剧即受他的影响,常借他的戏本看,学黑头也在这个时候。张也喜
欢写字,朝熙因祖父是个书法家,一接触书法便天然动心,最先学黄庭坚(黄山谷)字,便
是跟他借《松风阁》临帖。张告诉朝熙要学悬腕字,必须在沙盘上苦练。于是朝熙央母亲求
人制了沙盘,找铁匠打了杆铁笔,十五岁时,清早一起来便在沙盘上写二、三十个悬笔字。
他的完全不用功的年代已经结束。
这时候,四川社会动荡不定。袁世凯当总统,安县除了大剪辫子,便是南门外桥头上吊
起几个盛头颅的木笼子。据说都是伏法的“土匪”人头。延续到民国三年、四年(1914
——1915),安县知事林崇道(靖),性嗜杀人,仍然大挂木笼,老百姓背地叫他“林
贼娃子”。当时枪案多如牛毛,大都是“浑水袍哥”所为。但因袍哥与当地政权有千丝万缕
的联系,被捕遭大辟的多半是铤而走险的贫苦农民。二十几年后,他在故乡翻过县里的档
案,看后大惊。因为有些人仅仅是为了一床烂棉絮,或一口破锅,就丢了性命。档案里没有
记载有一个真正杀人越货的土匪头子被捕杀的。
(四川山民铤而走险的强悍,恰与军阀、官吏的肆无忌惮成正比)
但是,真正的土匪骚扰,在川西北日甚一日。民国二年(1913)阴历二月,绵竹有
名的袍哥侯国志带领一千多人的队伍,明火执仗地来攻打安县。这一千人有土匪、游民,也
有顺势而来的农民。攻城是在清晨。这天有雾,侯命人把晒席裹成筒子,涂黑挂红,伪装成
大炮吓人。其实最好的武器只有火药枪。其时,驻安县的是冯玉祥军的一连人马,南门守兵
急忙关上刚开的城门,去报告连长。连长开始不理睬,后见攻城甚急,才命令回击。一边是
北洋军,人少枪新,训练有素;一边是人多势众,喊声震天的土队伍。两边相持不下。
全城人此时大都没有起床。朝熙跟着大人被枪声召到街上去观望,他只觉得新奇。郑慕
周怕侯国志队伍进城会乱抢乱杀,这天的深夜从西门城上用绳子套着箩篼,把朝熙母子一一
缒下去,过河到西山卖柴的吴麻子家避难。这个晚上,他们在连绵的山峦,密密的草丛树林
间,屏住气不断地爬坡绕行,朝熙一点也不觉得恐怖,只感到黑夜美丽,冒险有趣。
侯国志围城打到第三天,正在东门外灵官楼上指挥,突然叫北洋军一枪把手打伤,这样
才撤了兵,解了围。一城人都说,这是灵官菩萨显了灵。朝熙全家也托了菩萨的福,从西山
回城,结束了这次的逃难生活。
(你喜欢上“跑滩”,大约便是这时候吧?)
郑慕周这时早已同谢象仪结为好友。1912年郑、谢均已二十五岁左右,拜了安县的
袍哥龙头李丰庭为大爷。郑、谢当时还很穷,两人常共用一套好衣服,会客时互相换着穿。
到了1914年春节,李丰庭见郑、谢两人敢作敢为,办事有板眼,将他们一块提升到“三
排”,称三爷。郑慕周为“执法管师”。从此在袍界有了一点地位。
这年冬天的一个早晨,谢象仪得郑的协助,拦路劫了一个烟贩子的四十多两烟土。这件
事被一个经常与袍哥滋事的差役头子王福发现,便来用话威胁。两人不得已,送了五两大烟
希图抹平。过了两天,王福又来讹诈,郑慕周正待发作,忍住了,又送给他烟。可是,王福
的胃口太大了,他的贪婪没有尽头。腊月二十三日的晚上,月黑风高,谢郑两人下了决心,
持牛耳子刀,翻墙入王福家,将王用棕绳捆住,拖到南门外乌云山下桐子林,绑在树上,一
阵乱刀戳下。满以为王已死去,便逃离了。实际上,王仅仅受了伤,官府于是发令捕捉,
谢、郑两人分头躲藏。
朝熙记得快要过年的时候,一天,由朱奶妈的大女婿,当警察的陈炳正,利用守夜的机
会,打起风雨灯,半夜把谢象仪引到家里来避难。谢在堂屋后一个搁菜罈、酒罈等杂物的屋
子里躲了一个多月。他常去缠住这位叔叔摆龙门阵,听他讲生活趣闻。这可比读书有趣。母
亲少有那么严厉地警告他,一定不能向塾中同学透露此事。一直到春节过后谢叔叔潜走前,
每当他与小朋友在一起,想到自己心里能保住一个秘密,便感到自豪,仿佛参与了一件重大
事件似的。两个月后,是李丰庭出面把事情捡顺,才算了结了这个案子。(你当时知道他们
为什么避难吗?我懂得他们躲的是官府。袍哥与官厅的全部复杂关系不是一个小孩子所能理
解,我只是把同情放在“跑滩”的舅父和谢叔叔的一边)
但是,李丰庭与陈红苕的冲突渐渐加剧了。永安乡的陈红苕,原名陈瑞明,干瘦矮小,
因为吃鸦片,脸皮黄中带灰。1914年,陈收编了两连“垦殖军”,大大扩展了势力,便
自封为五县联防司令,成为一股更大的土匪。冯玉祥曾回忆他到安县进剿陈红苕的事。他将
陈红苕写成陈宏韶:1916年上半年,接令沿剑阁、昭化一条路,由陕南开赴川北,名为
一旅,实际只开发一混成团。绵阳一年一度丝茧贸易期,三、四月之交,入城求售的百姓挑
黄、白两种茧子,连成四五里长,十分壮观。人民对封粮的踊跃,见所未免。与保定府敲锣
催粮恰相反。人民淳朴使我流泪。被养的官、兵应知愧。
安县匪首陈宏韶,陈焕将军据报,命我进剿。我组一混成营。抵安县境,匪已窜入山。
参谋本部地图极粗略,不正确,在安县找不到,后去圣公会英人安牧师处借,迟疑后借出,
精确得使人吃惊!英国朋友真替我们操心!我们的参谋部、省陆军测量局,敷衍鬼混!土匪
散后,8月,四川划五太清乡区,我负责川北一区二十余县。何鼎臣(匪、赌),四五十
岁,满脸刀疤,豪爽斯文,富有出身,被绑架弄光家产,愤而入伙自存。他报告民、匪情,
向导道路,特别是到松潘找骡驮,搬运子弹,共五百匹,与全旅官兵相处得好。①这是一段
很珍贵的资料。不但讲了被打散,而实力仍存的陈红苕,也生动地刻画了何鼎臣其人。陈红
苕骑着高头大马回到县城,仍然耀武扬威,更不把李丰庭看在眼里。一次陈在城里请客,李
到席,按例应坐上位,但陈突然自己去坐了,并说:“你给我看酒,你老弟好生跟我操。”
②李脸上有几颗麻子,陈红苕几次当众在街上辱骂:“哪天老子把他的麻子炒起来下酒
吃!”李武力敌不过陈,自觉颜面扫地,便闭门不出。郑慕周、谢象仪知道了,很气愤。郑
问李:“你哥子敢不敢撑事?”李初一愣,反问道:“你说啥子?”后醒悟,断然点了点
头。事情便在李家商议起来。李拍着郑、谢两人的肩膀,笑说:“你两个老弟愿意出力,等
事情办成,我拿二十五亩地给老弟‘跑滩’!”“跑滩”,在袍哥黑话里指为了躲灾而浪迹
江湖。
1917年旧历正月十三日清晨,陈红苕带着八个卫兵骑马来城关。郑慕周早几日已经
从陈的粮房听差黎少农处得到情报,与谢象仪、自己的侄子郑志宽,贴心兄弟伙刘德胜、杨
茂宣等人做了安排。
东门灵官楼方向传来一阵阵锣鼓声,初九以后的灵官会,天天在演大戏。陈一入城,便
在南街被郑、谢迎入西南局(西南乡同乡会)所在的益园抽烟。郑慕周一向与陈的私交尚
好,所以,陈毫不介意,直进里面一间客厅躺下。
这时,卫兵们已被准许去看戏。陈身边只有他一个长辈叫陈么长子的陪着,又上厕所去
了。郑一看时机已到,便对正在烧烟的陈红苕说:“陈哥,我买了一支英国造,你给看
看。”陈睁眼用右手正要接枪,郑扳动枪机突发三枪,陈只大喊了一声“你要造死了!”陈
么长子听见枪响,急忙从厕所钻出,被谢象仪一枪打倒在门边。众人夺门而走,郑志宽在门
外向天打枪,一边喊:“我们打死了陈红苕,对手是郑三哥、谢三哥,和老百姓无关,不要
吓怕!”刘毒手(德胜)双枪开道,直扑南门。
(关于你舅父打杀陈红苕,在安县可有各种“版本”的故事流传呢。家乡人就是这个脾
味,一切经过口头制作的故事都被加上各种想象,成为传奇。你只要不写成陈红苕是别人打
死的就成了)
这时,作过典吏,又操袍哥的林伯琴,最先听到了这场血案,赶往灵官楼唱戏的平坝。
川戏《欢娱楼》正演到绑了奸臣魏忠贤的三个儿子,林跑上台去高喊“出事了”,场上大
乱。林又去找朝熙母子。林是朝熙母亲的表叔,他喊他表爷爷。表爷爷气喘吁吁找到他们,
悄声说:“你们郑慕周把陈红苕打死了!”母亲只怕两个孩子受连累,连忙把两兄弟送到
“青云堂”药铺刘家躲起。
李丰庭一家预先已经转移到千家沟,等郑、谢一行经南塔梁子到达李的驻地后,李给两
人挂红,然后一道去乐兴袍哥大爷高海楼处避祸。等到陈红苕的拜把兄弟、参谋兼便衣队长
刘世荣带领一、二百人马进城,陈早已断气。刘洗劫并火烧李丰庭的家,到处寻衅复仇。母
亲怕这种仇杀株连扩大,便到“青云堂”带上两个孩子,头上包一笼帕子,挎个提篮放些糖
果,装成一般老百姓,混过刘的岗哨,到南塔梁子后面林伯琴家藏身。林为人仗义,平时与
陈红苕无任何私怨,他把怕受牵连的李丰庭家的同宗,也都藏在家里,白天照常上街与那批
复仇者周旋。
一个多星期后,郑慕周拖起一、二十人到罗兴场住了一阵子,又托秀水的大爷向浑写信
向何鼎臣救援。何与陈过去不和。何从绵阳开来队伍,又从西南乡秀水、桑枣等场上招来袍
哥,共一千多人攻入县城,赶跑了刘世荣。
那天,何天王亲自在南河“滚钱坡”附近的一座油坊里指挥攻打。这里离林伯琴家很
近,杨朝熙特意跑去观看。何鼎臣长得魁伟异常,只是已入老境,风采不如青年时代了。何
得胜后,朝熙一家就又搬回城里。这次事件使得他的书更读不下去了。母亲担扰对方复仇,
对于他跟着郑慕周也就不加阻挡。他开始了到处跑码头的近两年的“跑滩”生活。所谓“跑
滩”,主要是跟着舅父在桑枣、秀水、何家沟一带游荡。有的时候,一天挪一个宿处。回城
住些日子便又溜到乡下。很多次,城里一有动静,母亲半夜叫他摸出城去传递消息,好让舅
舅紧急转移。不久,张凤梧旅长带兵进驻安县。张的侄子张绍武,借住在朝熙家,进出乘红
豆木杆杆的轿子,生活比一个副官阔绰。原来他暗地在做军火生意。有一天,张妻主动问母
亲,有没有人要买枪支的?郑慕周既要防刘世荣一伙报仇,防官府的追捕,也要防被驻军吃
掉,几十人的队伍正急需枪支配备,便通过张绍武的妻子,出高价买过好几次武器。这送枪
给舅父的任务,便落到少年杨朝熙身上。
总是母亲给他准备好个篾篼,把手枪放在最底下,蒙上帕子,上放挂面、猪肉、糖,象
是一宗礼物。只要大着胆子骗过城门的卫兵,就能平安送到乡下舅舅手里。朝熙从小与他哥
哥不同,他胖胖的(“我只有小孩时胖过,成人后就变节排骨了”①),见生人脸不红,说
话从容,调皮,敢闯,非常喜欢经历这种冒险生活。他给舅父送枪支、送消息。那时舅父住
在下河坝那边,挨近何家沟,一个很背静的院子里。有时遇到郑已不在,去了石梯子、萧家
堰等地,他也就跟着去找。
张绍武与郑的枪支生意越做越熟。张看他舅父精明能干,将女儿拜寄给他认做干爸,并
送给郑一匹坐骑。有了枪,有了马,郑的情况便不那么紧张了。当时朝熙便敢学骑,很快能
骑着马到乡下送东西。所以,后来他在解放区行军骑马,比何其芳骑得好,就是因为从小训
练的。这种生活一次就是十天、半个月,他出没于安县四周各个乡镇之间,坐茶馆,看杀
人,旁观舅父与各色人物打交道,了解一个地区特殊的社会形态,地方封建性割据的黑暗,
社会上人与人搏斗的情景。他不知不觉成人一样进入社会生活,虽然不能全部懂得,想不到
这会成为他日后创作的重要准备。他人小阻大(当了文人后胆小起来),连绵竹、什邡各处
有名的袍哥头目都知道。
他们见到这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叫他“杨二”。(你由分家看到家业衰败,由母亲和舅
父,看到“中兴”。这“中兴”癒不靠辛勤劳动,而是靠传奇般的闯荡,靠掌握实力。权势
社会的变动内幕及其种种病态,很早就坦露在你面前)1918年,郑慕周招募了“垦殖
军”残兵一百多人,便想正规地成军。他派黎少农去金堂拜见吕超,吕超委郑做预备营长。
郑让位给谢象仪,自己做了连长,属何鼎臣十八团部下,驻中江县。从此,“杨二”结束了
跟随舅父流动的生活。
操袍哥?从军?
杨朝熙回到家里继续读书,情况却同过去有了变化。母亲振兴家业的理想,一部分已经
在自己弟弟身上实现。随着舅父军阶的逐步升迁,他家里的经济状况也显著好转。在这之
前,他经历了母亲那场哭诉,说她如何苦,拖起他们读书不容易,而他们只会顽皮、睡懒
觉。他原来从不惧怕母亲,这时突然感到一阵酸楚,羞惭之心油然而生。这也是因为他已到
了稍稍更事的年龄了。几乎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从朦胧到开始懂得考虑自身、审视自己的时
刻,只是结局不同罢了。十五岁以后,他一天比一天地认真生活起来。
如果不是舅父的思想改变,杨朝熙这些袍哥子弟的第一个前途本应就是操袍哥。但是川
西北的军阀们,尽管自己一个个是袍哥、土匪出身,偏偏特别地看重读书人。在他们心灵深
处,仍然有一个崇拜读书,“唯有读书高”的观念在作怪。这是一种自卑心理的反射。郑慕
周有了队伍,马上表示不准他的弟男子侄加入袍哥。连朋友的子弟也劝阻。他与吕超的侄儿
拜把,吕某也是连长,这个人读过书,对郑的影响很大。他后来帮助青年人出外求学,举办
各种文化事业,都很舍得花钱。
1919年,何鼎臣病故,谢象仪升任十八团团长,郑慕周为第三营营长,驻茂县。舅
父要求朝熙好好读书。他特意从中江县聘来贡生出身的有学问的游春舫老师来主持家塾。游
的修金很贵,一年需一百银元,还要供给全部的食宿。他的脾气大,架子大,教书很严,朝
熙吃了他不少戒尺,母亲也帮不上忙。但教了一年便走了。
接着,母亲请谢建卿先生来教他们两兄弟。谢是朝熙二婶母的兄弟,论起来应当叫舅
舅,是个秀才。他在城关一个“师范讲习班”教国文,他们兄弟俩白天去讲习班所在的南门
自治局寄读,晚上回家再读。谢教《古文观止》,也开始命题作文,但主要的还是背诵古
文。他的国文基础主要是在这两个老师手里打下的。
(在我十六、七岁时,好像变了一个人。不再进茶馆跟袍哥大爷混,读书相当用功了。
天明即起,晚上读到深夜。读《古文观止》、《饮冰室文集》。癒开始与本县高小学生或在
成都、中坝(江油)上学的中学生接触。哥哥这时结了婚。——沙汀1986年11月25
日讲)
十七岁那年,安县城关一批知识分子,这之中有小学教员,做文牍工作的,小学卒业后
经商的,约二、三十人,成立了一个“会文社”。发起人是李心泉。大家合伙开了个文具
店,朝熙跟哥哥都入了股。本来相邀每年春节时聚餐,但只举行了一次便散了。这是他最初
的社会活动。
除了谢、刘两家的学友子弟外,其他塾外的朋友与他过从较密的是陈克玺(宝章)、杨
承祺(寇斌)。这两人加上谢荣华(兆华),曾按照当时的社会习惯,与朝熙换了帖,结拜
为兄弟。
陈、杨两位读书好,有学问,也能写字。他是因为学字才认识他们的。曾有一个时候,
他受本县前清知县武生辉和蒋品珊老师的影响,一心学习黄庭坚字,到处求教。他认识陈、
杨以后,才知道读《史记》。就象他在青云堂避难时才读到《三国演义》一样。他与他们常
在一起互阅课卷,谈古论今,收益不小。这两人又都立志要去从军,也怂恿他。这在当时是
一种风气,是上层子弟的一条主要出路。所以,杨朝熙也渴求能进军校。他做梦也没想将来
要从文,当一个作家。倒是杨、陈两人都达到了目的,后来都成为军人。杨在邓锡侯部下做
过团长、副旅长,解放时起义,后中风逝世。陈抗战时驻防广州,在日机轰炸时牺牲了。
1921年,在四川各军阀的混战、倾轧中,吕超和他的上司熊克武都被排挤出川。吕
超是老同盟会会员,他赴广州投奔孙中山去了。谢象仪、郑慕周派黎少农做联络官去成都刘
成勋(禹九)处请委,被收编为九军第八混成旅,任命谢象仪为旅长。谢当初是郑慕周让贤
给他作营长、团长的,他最了解郑慕周,知道自己的才具远不及郑,这时便一定要把旅长的
位置让出来。刘成勋加封郑慕周为少将旅长,改委谢象仪为汉军统领,管辖松、理、懋等川
北少数民族地区。后因处理少数民族的事变不善,解职回到郑的身边。郑慕周兼了这个汉军
统领,他的防区扩大到七、八个县,防区内连县长都要由他保荐,加上征粮、征税,权力是
很大的。他一直驻军在灌县。
就是那一年,郑慕周写信给朝熙,要他终止家塾的学习,与谢荣华一道去灌县商量进一
步外出读书的事宜。朝熙这年十七岁,在五四运动已经发生了的第三年,足未出过安县,他
被封闭在故乡社会的小圈子内,视野甚至还没有郑慕周那样宽阔。他到了都江堰之边,着长
衫,头戴博士帽,身条瘦瘦的。渐渐长成青年的杨朝熙,越显出一副文弱的样子。他原来一
心一意想进刘成勋办的军校,但被舅父阻止了。郑慕周仿佛看准了少时活动型的外甥,并不
适于跟着自己的脚步走。不许他操袍哥,又不准他参军。他给朝熙安排的出路是去成都考学
校!
当杨朝熙步入青年时代正要开始选择自己未来道路的时候,他的前程仿佛完全操纵在别
人手里。这很难说是幸,还是不幸。如果舅父不替他“专断”一下,我们或许将永远见不到
一个现代小说家的诞生。一个全副戎装的杨朝熙将是一个怎样的军官,是现在很难想象的
了。
在灌县,一个小姑娘轻盈地向他走拢来。她是黄玉颀。(这样写,我不赞成。我注意到
她、喜欢她的时候比这晚得多。当然你有你说明的权利,我也有我分析的自由。我这里写的
是你们最早的见面,你已经对她留有印象,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罢了)
黄玉颀的母亲黄敬之其时在灌县女子学校当校长。学校的对面是郑慕周的私宅。郑的三
姨太太在成都读书时认识黄敬之,这样便有了往来。黄敬之是一位近代新式职业妇女。她原
籍江苏,年轻时随丈夫游幕进川,曾在贵州住过几年。辛亥以后在成都定居,置下的房产不
久在川黔军阀战争中被付之一矩。丈夫去世后,她独立在外教书,教养三个子女成人。子女
都从了母姓。她不吃素,不信鬼神,旧文学功底好,书琴棋画,样样精通,绣花、绘画、填
词、烹饪,尤其擅长。她在成都把教职丢了,便应聘来灌县主持学政。黄敬之能打麻将,常
常被请到郑府去凑牌局,她是极能干、极开朗的一个人,很快便在郑府上上下下混熟。
黄玉颀是她的小女儿,也是她的一颗掌上珠。黄敬之外貌利落,不过牙有点暴,爱吃瓜
子,门牙总露在外面。黄玉颀则远胜其母,她长得特别的娇小,一支直直的希腊鼻子,一双
圆圆的、对外部世界充满惊奇的眼睛,显得十分可爱。
这么一个将近十岁的女孩子,当然还谈不到其他,但确实吸引了以后在省城读书,有时
回灌县来度假的杨朝熙的注意。这母女二人注定要深深地进入他的生活之中。这是你的一个
转捩点。没有这次转折,你只能是故乡乡村的士绅,旧军队的幕僚,决不会是一个进步的文
化战士。
时代的、个人的因素都在起作用。我的自在的人生阶段戛然而止,自为的阶段便开始,
我受到了“五四”的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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