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不识相            
  
    我年幼的时候,以为这世界上只住着一种人,那就是我天天看见的家人、同学、老师和
我上学路上看到的行人。
    后来我长大了,念了地理书,才知道除了我看过的一种中国人之外,还有其他不同的人
住在不同的地方。我们称自己叫黄帝的子孙,称外国人以前都叫洋鬼子,现在叫国际友人。
以前出国去如果不是去打仗,叫和番。现在出国去,无论去做什么都叫镀金或者留洋。
    我们家里见过洋鬼子的人,要先数祖父和外祖父这两个好汉。他们不但去那群人里住过
好久,还跟那些人打了很多交道,做了几笔生意,以后才都平安的回国来,生儿育女。
    我的外祖父,直到现在还念念不忘他在英国时那个漂亮的女朋友。他八十多岁了,高兴
起来,还会吱吱的说着洋话,来吓唬家里的小朋友。
    我长大以后,因为常常听外祖父讲话,所以也学了几句洋鬼子说的话。学不对时,倒也
没发生什么特别的现象;不巧学对了时,我的眼睛就会一闪一闪冒出鬼花,头顶上轰一下爆
出一道青光,可有鬼样。
    我因为自以为会说了几句外国话,所以一心要离开温暖的家,去看看外面那批黄毛碧眼
青牙血嘴的鬼子们是怎么个德性。
    我吵着要出走,父母力劝无用,终日忧伤得很。
    “你是要镀金?要留洋?还是老实说,要出去玩?”我答:“要去游学四海,半玩半
读,如何?”
    父母听我说出如此不负责任的话来,更是伤心,知道此儿一旦飞出国门,一定丢人现
眼,叫外国人笑话。“这样没有用的草包,去了岂不是给人吃掉了。”他们整日就反反复复
的在讲这句话,机票钱总也不爽快的发下来。
    外祖父看见我去意坚定,行李也打好了,就叫父母说:“你们也不要那么担心,她那种
硬骨头,谁也不会爱去啃她,放她去走一趟啦!”
    总司令下了命令,我就被父母不情不愿的放行了。在闷热的机场,父亲母亲抹着眼泪,
拉住我一再的叮咛:“从此是在外的人啦,不再是孩子罗!在外待人处世,要有中国人的教
养,凡事忍让,吃亏就是便宜。万一跟人有了争执,一定要这么想——退一步,海阔天空。
绝对不要跟人呕气,要有宽大的心胸……。”
    我静静的听完了父母的吩咐,用力的点点头,以示决心,然后我提起手提袋就迈步往飞
机走去。
    上了扶梯,这才想起来,父母的帐算得不对,吃亏怎么会是便宜?退一步如果落下深
渊,难道也得去海阔天空?
    我急着往回跑,想去看台下问明白父母才好上路,不想后面闪出一个空中少爷,双手捉
住我往机舱里拖,同时喊着:“天下那有不散的筵席,快快上机去也,不可再回头了。”我
挣扎的说:“不是不是,是弄明白一句话就走,放我下机啊!”
    这人不由分说,将我牢牢绑在安全带上。机门徐徐关上,飞机慢慢的滑过跑道。
    我对着窗户,向看台大叫:“爸爸,妈妈,再说得真切一点,才好出去做人啊!怎么是
好……”
    飞机慢慢升空,父母的身影越来越小。我叹一口气,靠在椅子上,大势已去,而道理未
明,今后只有看自己的了。
    我被父亲的朋友接下飞机之后,就送入了一所在西班牙叫“书院”的女生宿舍。
    这个书院向来没有中国学生,所以我看她们是洋鬼子;她们看我,也是一种鬼子,群鬼
对阵,倒也十分新鲜。
    我分配到的房间是四个人一间的大卧室,我有生以来没有跟这么多人同住的经验。
    在家时,因为我是危险疯狂的人物,所以父亲总是将我放在传染病隔离病房,免得带坏
了姐姐和弟弟们。
    这一次,看见我的铺位上还有人睡,实在不情愿。但是我记着父母临别的吩咐,又为着
快快学会语文的缘故,就很高兴的开始交朋友。第一次跟鬼子打交道,我显得谦卑、有礼、
温和而甜蜜。
    第一两个月的家信,我细细的报告给父母听异国的情形。我写着:“我慢慢的会说话
了,也上学去了。这里的洋鬼子都是和气的,没有住着厉鬼。我没有忘记大人的吩咐,处处
退让,她们也没有欺负我,我人胖了……。”
    起初的两个月,整个宿舍的同学都对我好极了。她们又爱讲话,下了课回来,总有人教
我说话,上课去了,当然跟不上,也有男同学自动来借笔记给我抄。
    这样半年下来,我的原形没有毕露,我的坏脾气一次也没有发过。我总不忘记,我是中
国人,我要跟每一个人相处得好,才不辜负做黄帝子孙的美名啊!
    四个人住的房间,每天清晨起床了就要马上铺好床,打开窗户,扫地,换花瓶里的水,
擦桌子,整理乱丢着的衣服。等九点钟院长上楼来看时,这个房间一定得明窗净几才能通过
检查,这内务的整理,是四个人一起做的。
    最初的一个月,我的同房们对我太好,除了铺床之外,什么都不许我做,我们总是抢着
做事情。
    三个月以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开始不定期的铺自己的床,又铺别人的床,起初
我默默的铺两个床,以后是三个,接着是四个。
    最初同住时,大家抢着扫地,不许我动扫把。三个月以后,我静静的擦着桌子,挂着别
人丢下来的衣服,洗脏了的地,清理隔日丢在地上的废纸。而我的同房们,跑出跑进,丢给
我灿烂的一笑,我在做什么,她们再也看不到,也再也不知道铺她们自己的床了。
    我有一天在早饭桌上对这几个同房说:“你们自己的床我不再铺了,打扫每人轮流一
天。”
    她们笑眯眯的满口答应了。但是第二天,床是铺了,内务仍然不弄。
    我内心十分气不过,但是看见一个房间那么乱,我有空了总不声不响的收拾了。我总不
忘记父母叮嘱的话,凡事要忍让。
    半年下来,我已成为宿舍最受欢迎的人。我以为自己正在大做国民外交,内心沾沾自
喜,越发要自己人缘好,谁托的事也答应。
    我有许多美丽的衣服,搬进宿舍时的确轰动过一大阵子,我的院长还特别分配了我一个
大衣柜挂衣服。
    起初,我的衣服只有我一个人穿,我的鞋子也是自己踏在步子下面走。等到跟这三十六
个女孩子混熟了以后,我的衣柜就成了时装店,每天有不同的女同学来借衣服,我沉着气给
她们乱挑,一句抗议的话也不说。
    开始,这个时装店是每日交易,有借有还,还算守规矩。渐渐的,她们看我这鬼子那么
好说话,就自己动手拿了。每天吃饭时,可以有五、六个女孩子同时穿着我的衣服谈笑自
若,大家都亲爱的叫着我宝贝、太阳、美人…………等等奇怪的称呼。说起三毛来,总是赞
不绝口,没有一个人说我的坏话。但是我的心情,却越来越沉落起来。
    我因为当时没有固定的男朋友,平日下课了总在宿舍里念书,看上去不像其他女同学那
么的忙碌。
    如果我在宿舍,找我的电话就会由不同的人打回来。——三毛,天下雨了,快去收我的
衣服。
    ——三毛,我在外面吃晚饭,你醒着别睡,替我开门。——三毛,我的宝贝,快下楼替
我去烫一下那条红裤子,我回来换了马上又要出去,拜托你!
    ——替我留份菜,美人,我马上赶回来。
    放下这种支使人的电话,洗头的同学又在大叫——亲爱的,快来替我卷头发,你的指甲
油随手带过来。
    刚上楼,同住的宝贝又在埋怨——三毛,今天院长骂人了,你怎么没扫地。
    这样的日子,我忍着过下来。每一个女同学,都当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宿舍里选学生代
表,大家都选上我,所谓宿舍代表,就是事务股长,什么杂事都是我做。
    我一再的思想,为什么我要凡事退让?因为我们是中国人。为什么我要助人?因为那是
美德。为什么我不抗议?因为我有修养。为什么我偏偏要做那么多事?因为我能干。为什么
我不生气?因为我不是在家里。
    我的父母用中国的礼教来教育我,我完全遵从了,实现了;而且他们说,吃亏就是便
宜。如今我真是货真价实成了一个便宜的人了。
    对待一个完全不同于中国的社会,我父母所教导的那一套果然大得人心,的确是人人的
宝贝,也是人人眼里的傻瓜。
    我,自认并没有做错什么,可是我完全丧失了自信。一个完美的中国人,在一群欺善怕
恶的洋鬼子里,是行不太通的啊!我那时年纪小,不知如何改变,只一味的退让着。
    有那么一个晚上,宿舍的女孩子偷了望弥撒的甜酒,统统挤到我的床上来横七竖八的坐
着、躺着、吊着,每个人传着酒喝。这种违规的事情,做来自是有趣极了。开始闹得还不大
声,后来借酒装疯,一个个都笑成了疯子一般。我那夜在想,就算我是个真英雄林冲,也要
被她们逼上梁山了。
    我,虽然也喝了传过来的酒,但我不喜欢这群人在我床上躺,我说了四次——好啦!走
啦!不然去别人房里闹!但是没有一个人理会我,我忍无可忍,站起来把窗子哗的一下拉开
来,而那时候她们正笑得天翻地覆,吵闹的声音在深夜里好似雷鸣一样。
    “三毛,关窗,你要冻死我们吗?”不知哪一个又在大吼。
    我正待发作,楼梯上一阵响声,再一回头,院长铁青着脸站在门边,她本来不是一个十
分可亲的妇人,这时候,中年的脸,冷得好似冰一样。
    “疯了,你们疯了,说,是谁起的头?”她大吼一声,吵闹的声音一下子完全静了下
来,每一个女孩子都低下了头。
    我站着靠着窗,坦然的看着这场好戏,却忘了这些人正在我的床上闹。
    “三毛,是你。我早就想警告你要安分,看在你是外国学生的份上,从来不说你,你替
我滚出去,我早听说是你在卖避孕药——你这个败类!”
    我听见她居然针对着我破口大骂,惊气得要昏了过去,我马上叫起来:“我?是我?卖
药的是贝蒂,你弄弄清楚!”“你还要赖,给我闭嘴!”院长又大吼起来。
    我在这个宿舍里,一向做着最合作的一分子,也是最受气的一分子,今天被院长这么一
冤枉,多少委屈和愤怒一下子像火山似的爆发出来。我尖叫着沙哑的哭了出来,那时我没有
处世的经验,完全不知如何下台。我冲出房间去,跑到走廊上看到扫把,拉住了扫把又冲回
房间,对着那一群同学,举起扫把来开始如雨点似的打下去。我又叫又打,拚了必死的决心
在发泄我平日忍在心里的怒火。
    同学们没料到我会突然打她们,吓得也尖叫起来。我不停的乱打,背后给人抱住,我转
身给那个人一个大耳光,又用力踢一个向我正面冲过来女孩子的胸部。一时里我们这间神哭
鬼号,别间的女孩子们都跳起床来看,有人叫着——打电话喊警察,快,打电话!
    我的扫把给人硬抢下来了,我看见桌上的宽口大花瓶,我举起它来,对着院长连花带水
泼过去,她没料到我那么敏捷,退都来不及退就给泼了一身。
    我终于被一群人牢牢的捉住了,我开始吐捉我的人的口水,一面破口大骂——婊子!婊
子!
    院长的脸气得扭曲了,她镇静的大吼——统统回去睡觉,不许再打!三毛,你明天当众
道歉,再去向神父忏悔!“我?”我又尖叫起来,冲过人群,拿起架子上的厚书又要丢出
去,院长上半身全是水和花瓣,她狠狠的盯了我一眼,走掉了。
    女孩子们平日只知道我是小傻瓜,亲爱的。那个晚上,她们每一个都窘气吓得不敢作
声,静静的溜掉了。
    留下三个同房,收拾着战场。我去浴室洗了洗脸,气还是没有发完,一个人在顶楼的小
书房里痛哭到天亮。
    那次打架之后,我不肯道歉,也不肯忏悔,我不是天主教徒,更何况我无悔可忏。
    宿舍的空气僵了好久,大家客气的礼待我,我冷冰冰的对待这群贱人。
    借去的衣服,都还来了。
    “三毛,还你衣服,谢谢你!”
    “洗了再还,现在不收。”
    每天早晨,我就是不铺床,我把什么脏东西都丢在地上,门一摔就去上课,回来我的床
被铺得四平八稳。以前听唱片,我总是顺着别人的意思,从来不抢唱机。那次之后,我就故
意去借了中国京戏唱片来,给它放得个锣鼓喧天。
    以前电话铃响了,我总是放下书本跑去接,现在我就坐在电话旁边,它响一千两百下,
我眉毛都不动一下。
    这个宿舍,我尽的义务太多,现在豁出去,给它来个孙悟空大闹天宫。大不了,我滚,
也不是死罪。
    奇怪的是,我没有滚,我没有道歉,我不理人,我任着性子做事,把父母那一套丢掉,
这些鬼子倒反过来拍我马屁了。
    早饭我下楼晏了,会有女同学把先留好的那份端给我。洗头还没擦干,就会有人问:
“我来替你卷头发好不好?”天下雨了,我冲出去淋雨,会有人叫:“三毛,亲爱的,快到
我伞下来,不要受凉了。”
    我跟院长僵持了快一个月。有一天深夜,我还在图书室看书,她悄悄的上来了,对我
说:“三毛,等你书看好了,可以来我房间里一下吗?”
    我合起书下楼了。
    院长的美丽小客厅,一向是禁地,但是那个晚上,她不但为我开放,桌上还放了点心和
一瓶酒,两个杯子。我坐下来,她替我倒了酒。
    “三毛,你的行为,本来是应该开除的,但是我不想弄得那么严重,今天跟你细谈,也
是想就此和平了。”“卖避孕药的不是我。”
    “打人的总是你吧!”
    “是你先冤枉我的。”
    “我知道冤枉了你,你可以解释,犯不着那么大发脾气。”我注视着她,拿起酒来喝了
一口,不回答她。
    “和平了?”
    “和平了。”我点点头。
    她上来很和蔼的亲吻我的面颊,又塞给我很多块糖,才叫我去睡。
    这个世界上,有教养的人,在没有相同教养的社会里,反而得不着尊重。一个横蛮的
人,反而可以建立威信,这真是黑白颠倒的怪现象。
    以后我在这个宿舍里,度过了十分愉快的时光。国民外交固然重要,但是在建交之前,
绝不可国民跌交。
    那样除了受人欺负之外,建立的邦交也是没有尊严的。这是《黄帝大战蚩尤》第一回
合,胜败分明。
    我初去德国的时候,听说我申请的宿舍是男女混住的,一人一间,好似旅馆一样,我非
常高兴。这一来,没有舍监,也没有同房,精神上自由了很多,意识上也更觉得独立,能对
自己负全责,这是非常好的制度。
    我分到的房间,恰好在长走廊的最后第二间。起初我搬进去住时,那最后一间是空的,
没几日,隔壁搬来了一个金发的冰岛女子。
    冰岛来的人,果然是冰冷的,这个女人,进厨房来做饭时,她只对男同学讲话,对我,
从第一天就讨厌了,把我上上下下的打量。那时候流行穿迷你裙,我深色丝袜上,就穿短短
一条小裙子;我对她微笑,她瞪了我一眼就走出去了。看看我自己那副德性,我知道要建交
又很困难了,我仍然春风满面的煮我的白水蛋。
    那时候,我在“歌德书院”啃德文,课业非常重,逼得我非用功不可。
    起初我的紧邻也还安分,总是不在家,夜间很晏才回来,她没有妨碍我的夜读。
    过了两三个月,她交了大批男朋友,这是很值得替她庆幸的事,可是我的日子也开始不
得安宁了。
    我这个冰山似的芳邻,对男朋友们可是一见即化,她每隔三五天就抱了一大堆啤酒食
物,在房间里开狂欢会。
    一个快乐的邻居,应该可以感染我的情绪。她可以说经常在房内喝酒,放着高声的吵闹
嘶叫的音乐,再夹着男男女女兴奋的尖叫,追逐,那高涨的节日气氛的确是重重的感染了隔
着一道薄薄墙壁的我,我被她烦得神经衰弱,念书一个字也念不进去。
    我忍耐了她快两三星期,本以为发高烧的人总也有退烧的一天。但是这个人的烧,不但
不退,反而变本加厉,来往的男朋友也很杂,都不像是宿舍的男同学。
    她要怎么度过她的青春,原来跟我是毫无关系的,但是,我要如何度过我的考试,却跟
她有密切的关连。
    第四个星期,安静了两天的芳邻,又热闹起来了。第一个步骤一定是震耳欲聋的音乐开
始放起来,然后大声谈笑,然后男女在我们共通的阳台上裸奔追戏,然后尖叫丢空瓶子,拍
掌跳舞……
    我那夜正打开笔记,她一分不差的配合着她的节目,给我加起油来。
    我看看表,是夜间十点半,还不能抗议,静坐着等脱衣舞上场。到了十二点半,我站起
来去敲她的房门。
    我用力敲了三下,她不开;我再敲再敲,她高兴的在里面叫——“是谁?进来。”
    我开了门,看见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居然挤了三男两女,都是裸体的。我找出芳邻来,
对她说:“请你小声一点,已经十二点半了。”
    她气得冲了过去,把我用力向外一推,就把门嘭一下关上,里面咔哒上了锁。
    我不动声色,也不去再打她的门。我很明白,对付这种家伙,打架是没有用的,因为她
不是西班牙人,西班牙人心地到底老实忠厚。
    她那天吵到天亮才放我阖了两三小时的眼睛。
    第二天早晨,我旷了两堂课,去学生宿舍的管理处找学生顾问。他是一个中年的律师,
只有早晨两小时在办公室受理学生的问题。
    “你就这个邻居骚扰了你,可是我们没有接到其他人对她的抗议。”
    “这很简单,我们的房间在最后两间,中间隔着六个浴室和厨房,再过去才是其他学生
的房间,我们楼下是空着的大交谊室,她这样吵,可能只会有我一个人真正听得清楚。”
“她做的事都是不合规定的,但是我们不能因为你一个人的抗议就请她搬走,并且我也不能
轻信你的话。”“这就是你的答复吗?”我狠狠的盯着这个没有正义感的人。
    “到目前为止是如此!再见,日安!”
    过了一个星期,我又去闯学生顾问的门。
    “请你听一卷录音带。”我坐下来就放录音。
    他听了,马上就叫秘书小姐进来,口授了一份文件。“你肯签字吗?”
    我看了一下文件,有许多看不懂的字,又一个一个问明白,才签下了我的名字。
    “我们开会提出来讨论,结果会公告。”
    “您想,她会搬出去?”
    “我想这个学生是要走路了。”他叹了口气说。“贵国的学生,很少有像你这样的。他
们一般都很温和,总是成绩好,安静,小心翼翼。以前我们也有一次这样的事情——两个人
共一个房间的宿舍,一个是台湾来的学生;他的同房,在同一个房间里,带了女朋友同居了
三个月,他都不来抗议,我们知道了,叫他来问,他还笑着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我听了心都抽痛起来,恨那个不要脸的外国人,也恨自己太善良的同胞。
    “我的事什么时候可以解决?”
    “很快的,我们开会,再请这位冰岛小姐来谈话,再将录音带存档,就解决了。”
    “好,谢谢您,不再烦您了,日安!”我重重的与他握了握手。
    一个星期之后,这个芳邻静悄悄的搬走了,事情解决得意外的顺利。
    这事过了不久,我在宿舍附近的学生食堂排队吃饭,站了一会,觉得听见有人在说中
文,我很自然的转过身去,就看见两个女同胞排在间隔着三五个人的队里。我对她们笑笑,
算打招呼。
    “哪里来的?”一个马上紧张的问。
    “西班牙来的。”另外一个神秘兮兮的在回答。“你看她那条裙子,啧,啧……。”
    “人家可风头健得很哪!来了没几天,话还不太会说,就跟隔房的同学去吵架。奇怪,
也不想想自己是中国人——”“你怎么知道她的事情?”
    “学生会讲的啊!大家商量了好久,是不是要劝劝她不要那么没有教养。我们中国人美
好的传统,给她去学生顾问那么一告,真丢脸透了!你想想,小事情,去告什么劲嘛——她
还跟德国同学出去,第一次就被人看见了……。”我听见背后自己同胞对我的中伤,气得把
书都快扭烂了,但是我不回身去骂她们,我忍着胃痛搬了一盘菜,坐得老远的一个人去吃。
    我那时候才又明白了一个道理,对洋鬼子可以不忍,对自己同胞,可要百忍,吃下一百
个忍字,不去回嘴。我的同胞们所谓的没有原则的跟人和平相处,在我看来,就是懦弱。不
平等条约订得不够,现在还要继续自我陶醉。
    我到美国去的第一个住处,是托一个好朋友事先替我租下的房子,我只知道我是跟两个
美国大一的女生同分一幢木造的平房。
    我到的第一天,已是深夜了,我的朋友和她的先生将我送到住处,交给我钥匙就走了。
    我用钥匙开门,里面是反锁着的,进不去。
    我用力打门,门开了,房内漆黑一片,只见一片鬼影幢幢,或坐或卧;开门的女孩全裸
着,身体重要的部分涂着银光粉,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倒也好新鲜。
    “嗨!”她叫了一声。
    “你来了,欢迎,欢迎!”另外一个女孩子也说。
    我穿过客厅里躺着的人,小心的不踏到他们,就搬了箱子去自己房间里。
    这群男男女女,吸着大麻烟,点着印度的香,不时敲着一面小铜锣,可是沉醉的那个气
氛里,他们倒也不很闹,就是每隔几分钟的锣声也不太烦人。
    那天清晨我起来,开门望去,夜间的聚会完毕了,一大群如尸体似的裸身男女交抱着沉
沉睡去,余香还燃着一小段。烟雾里,那个客厅像极了一个被丢弃了的战场,惨不忍睹。
    这些人是十分友爱和平的,他们的世界加入了我这个分租者,显得格格不入。比较之
下,我太实际,他们太空虚,这是我这方面的看法。
    在他们那方面的看法,可能跟我刚刚完全相反。
    虽然他们完全没有侵犯我、妨碍我,但是我还是学了孟母,一个月满就迁居了。
    我自来有夜间阅读的习惯,搬去了一个小型的学生宿舍之后,我遇到了很多用功的外国
女孩子。
    住在我对间的女孩,是一个正在念教育硕士的勤劳学生,她每天夜间跟我一样,要做她
的功课。我是静的,她是动的,因为她打字。
    她几乎每夜打字要打到两点,我觉得这人非常认真,是少见的女孩子,心里很赞赏她,
打字也是必须做的事情,我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这样的生活,我总是等她夜间收班了,才能静下来再看一会书,然后睡觉。
    过了很久,我维持着这个夜程表,绝对没有要去计较这个同学。
    有一夜,她打完了字,我还在看书,我听见她开门了,走过来敲我的门,我一开门,她
就说:“你不睡,我可要睡,你门上面那块毛玻璃透出来的光,叫我整夜失眠;你不知耻,
是要人告诉你才明白?嗯?”
    我回头看看那盏书桌上亮着的小台灯,实在不可能强到妨碍别一间人的睡眠。我叹了口
气,无言的看着她美而僵硬的脸,我经过几年的离家生活,已经不会再气了。“你不是也打
字吵我?”
    “可是,我现在打好了,你的灯却不熄掉。”
    “那么正好,我不熄灯,你可以继续打字。”
    说完我把门轻轻在她面前阖上,以后我们彼此就不再建交了。
    绝交我不在乎,恶狗咬了我,我绝不会反咬狗,但是我可以用棍子打它。
    在我到图书馆去做事时,开始有男同学约我出去。
    有一个法学院的学生,约我下班了去喝咖啡,吃“唐纳子”甜饼,我们聊了一会儿,就
出来了。
    上了他的车,他没有征求我的同意,就把车一开开到校园美丽的湖边去。
    停了车,他放上音响,手很自然的往我圈上来。我把车窗打开,再替他把音乐关上,很
坦然的注视着他,对他开门见山的说:“对不起,我想你找错人了。”他非常下不了台,问
我:“你不来?”
    “我不来。”我对他意味深长的笑笑。
    “好吧!算我弄错了,我送你回去。”他耸耸肩,倒很干脆。
    到了宿舍门口,我下了车,他问我:“下次还出来吗?”我打量着他,这人实在不吸引
我,所以我笑笑,摇摇头。
    “三毛,你介不介意刚刚喝咖啡的钱我们各自分摊。”
    语气那么有礼,我自然不会生气,马上打开皮包找钱付给他。
    这样美丽的夜色里,两个年轻人在月光下分帐,实在是遗憾而不罗曼蒂克。
    美国,美国,它真是不同凡响。
    又有一天,我跟女友卡洛一同在吃午饭,我们各自买了夹肉三明治,她又叫了一盘“炸
洋葱圈”,等到我吃完了,预备付帐,她说:“我吃不完洋葱圈,你分吃。”我这傻瓜就吃
掉她剩下的。
    算帐时,卡洛把半盘洋葱圈的帐摊给我出,合情合理,我自然照付了。
    这叫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鱼饵是洋葱做的。
    也许看官们会想,三毛怎么老说人不好,其他留洋的人都说洋鬼子不错,她尽说反话。
    有一对美国中年夫妇,他们非常爱护我,本身没有儿女,对待我视如己出,周末假日再
三的开车来宿舍接我去各处兜风。
    他们夫妇在山坡上有一幢惊人美丽的大洋房,同时在镇上开着一家成衣批发店。
    感恩节到了,我自然被请到这人家去吃大菜。
    吃饭时,这对夫妇一再望着我笑,红光满面。
    “三毛,吃过了饭,我们有一个很大的惊喜给你。”“很大的?”我一面吃菜一面问。
    “是,天大的惊喜,你会快乐得跳起来。”
    我听他们那么说,很快的吃完了饭,将盘子杯子帮忙送到厨房洗碗机里面去,再煮了咖
啡出来一同喝。
    等我们坐定了,这位太太很情感激动的注视着我,眼眶里满是喜悦的泪水。
    她说:“孩子,亲爱的,我们商量了好多天,现在决心收养你做我们的女儿。”
    “你是说领养我?”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气极了,他们决心领养我,给我一个天大的惊喜。但是,他们没有“问我”,他们只
对我“宣布”他们的决定。“亲爱的,你难道不喜欢美国?不喜欢做这个家里的独生女儿?
将来——将来我们——我们过世了,遗产都是你的。”我气得胃马上痛起来,但面上仍笑眯
眯的。
    “做女儿总是有条件的啊!”我要套套我卖身的条件。“怎么谈条件呢?孩子,我们爱
你,我们领养了你,你跟我们永远永远幸福的住在一起,甜蜜的过一生。”“你是说过一辈
子?”我定定的望着她。
    “孩子,这世界上坏人很多,你不要结婚,你跟着爹地妈咪一辈子住下去,我们保护
你。做了我们的女儿,你什么都不缺,可不能丢下了父母去结婚哦!如果你将来走了,我们
的财产就不知要捐给哪一个基金会了。”
    这样残酷的领儿防老,一个女孩子的青春,他们想用遗产来交换,还觉得对我是一个天
大的恩赐。
    “再说吧!我想走了。”我站起来理理裙子,脸色就不自然了。
    我这时候看着这两个中年人,觉得他们长得是那么的丑恶,优雅的外表之下,居然包着
一颗如此自私的心。我很可怜他们,这样的富人,在人格上可是穷得没有立锥之地啊!
    那一个黄昏,下起薄薄的雪雨来,我穿了大衣,在校园里无目的的走着。我看着萧杀的
夜色,想到初出国时的我,再看看现在几年后的我;想到温暖的家,再联想到我看过的人,
经过的事,我的心,冻得冰冷。
    我一再的反省自己,为什么我在任何一国都遭受到与人相处的问题,是这些外国人有意
要欺辱我,还是我自己太柔顺的性格,太放不开的民族谦让的观念,无意间纵容了他们;是
我先做了不抵抗的城市,外人才能长驱而入啊!
    我多么愿意外国人能欣赏我的礼教,可惜的是,事实证明,他们享受了我的礼教,而没
有回报我应该受到的尊重。我不再去想父母叮咛我的话,但愿在不是自己的国度里,化做一
只弄风白额大虎,变成跳涧金睛猛兽,在洋鬼子的不识相的西风里,做一个真正黄帝的子
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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