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9月19日星期三
她已经住了三天医院了。这三天都是阴郁的,没出太阳。
郑洁岚一向讨厌那些自己宠自己惯了的娇小姐,那些千金们像生活在玻璃瓶中,闭
塞得要命。可她没料到,刘晓武竟把她称作娇小姐。
“你呀你呀,淋点雨就发烧,紧接着又是肺炎!真是娇气十足。”他大声说,然后
就笑笑,好像很喜欢她的柔弱。当然,比起他那宽宽的身躯,她就显得大细小了。
郑洁岚只能无可奈何地默认,她也恨自己弱不禁风,好好的却住起医院来,还天天
打吊针。她是头一回进医院,但因为刘晓武他们常常来陪她,所以她一点也不感觉孤单,
反觉得让人探望的日子很有些新鲜感。
刘晓武换了两头班,中间总在病房里转,同病房的人称他“洁岚的哥哥”,他就答
应下来,一点也没有推辞的意思。
“不,不,你不是我哥哥。”
“我是你哥哥的朋友,有资格做你的哥哥!”刘晓武郑重地说,“对了,你病了的
事,要不要去通知你的舅舅和舅妈?”
“不,千万不要!”洁岚想起他们,情绪会从沸点降至冰点。
刘晓武每天都带给她一份小小的欣喜,或是带一个风铃,让它在床头上随风叮叮当
当一阵脆响;或是带几朵小花,康乃馨什么的,让满房间都飘满幽香;还有一次,他送
她一只长白绒兔子,又从口袋里变出一只红红的萝卜,非常漂亮,完全像工艺品的真正
的萝卜。他暗暗的恰到好处的体贴使洁岚止不住想淌泪。
“刘晓武,你真好!”
“以后也许你会说我坏的!”他很不安地抓抓头皮。
“这不可能。”洁岚说,“我发誓,这不可能!”
刘晓武笑得露出白白的牙齿,说:“我想,我真幸运。”
正说话,李霞和颜晓新来了。李霞进门就叫:“郑洁岚,我们真想你呀!我要去跟
医生求求情,让你早点出院。”
刘晓武插了一句:“还是多住几天,把病治彻底了,肺炎容易复发。”
“什么呀,什么呀,”李霞急了,“最好星期六就出院,好洁岚,你是听大哥哥的,
还是听我的?大哥哥的口气就像个老头!”
“比起你们,我就是不折不扣的老头。”刘晓武得意地说。
在一旁察言观色的颜晓新,忍不住插嘴道:“郑洁岚,你知道吗?这个星期天,李
霞要去参加青春杯歌咏初赛,只要通过复赛,决赛时就能上电视台!她想让我们陪她去,
给她壮胆!”
“呵,那我一定要去,要看着李霞当上准歌星!”
刘晓武说:“那得先听听医生的意见。”
李霞泄气了:“你不去,多扫兴!张阴也去参加初赛,她至少有十个人为她助威,
我这边却冷清清的!”
“我一定去,假如医生不肯,我就逃出医院!”
“既然这样。”刘晓武说,“我负责去说通医生,省得你们偷偷摸摸!”
三个女孩放声大笑,搂作一团,刘晓武只能摇着头傻笑,猜不透哪点被女孩们当成
笑料。
李霞呱啦呱啦谈了半天,都是说歌咏大赛的事,她说准备演唱一曲江南民歌《茉莉
花》,这是她顶拿手的,最能发挥她的嗓音特长,说着,她又很沉醉地偏着脸,温柔地
笑着,仿佛也变成了一技可爱的茉莉花。
“呵,我真幸运,有个好老师,现在肖老师天天帮我一起排练。”李霞说着,看了
一眼颜晓新,“另外,还有一位我忠诚的朋友,天天陪着我练声。”
“我算得上什么!”颜晓新说着就笑出声来,“我是没有艺术上的闯劲的,人家不
是这样评价我的吗?”
“不,肖老师是激将法,”李霞说,“他多次说,颜晓新喜欢画画,却不肯把画给
他看,因此就得不到长进!”
“我不行,不行。”颜晓新的笑总是一闪而过,从不肯久留的,“我是乱画的,上
不了台面!”
“怪人一个。”李霞说,“你应该去看看心理门诊。”
“你再胡说,我要生气了!”颜晓新说,“不是威胁你,是生一辈子的气!”
李霞缩缩脖子,不再作声。颜晓新呢,一直闷闷不乐,直到离开也没有再露一次笑
靥。也很奇怪,她笑起来并不漂亮,会露出不出色的牙齿:她吃糖多,牙都至得不像样。
可当她双眉微微收拢时,她就显出一种非凡的气质,活脱脱的一个美人坯子。也许她清
楚这一点,所以总是不敢有大多的抑制不住的快乐。
“你们好!”有人哧哧地笑着说,就在背后。
做梦也没想到,张玥也会来看她,洁岚欢呼了一声,就伸过手去。
李霞在一旁说:“你们两个真亲热,两个都有点像美人!”
张玥有些尴尬,用手剥着指甲,岔开话题:“今天中午才知道郑洁岚住院了,心里
真着急,肺炎我小时候也患过,很可怕的。”
“肺炎算什么?”李霞说,“不过是常见的病。不必说得那么吓人的。”
“不,感冒、肺炎、咽喉炎这些疾病会影响嗓音的。”张玥涨红着脸分辩说。
李霞和颜晓新两个都拍着手,异口同声:“哈,对了,人家是音乐家,嗓子就是个
国宝!”
后来,她们两个随刘晓武找医生去,病床边的张玥忽然抬起头,百思不解地问郑洁
岚说:“洁岚,我是不是很讨人嫌?”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看正相反!”
“不必安慰我。”张玥乌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洁岚,她的两只眼珠对得很近,显得
特别天真。
“我说的是实话,你很可爱。”洁岚重申道。
“那她们为什么不喜欢我?”张玥说。
“如果一个女孩全世界的人都爱她,那她一定会被宠坏的,一定不可爱了。”
“洁岚,我们做朋友吧!”张玥说,“二表哥告诉我你住院的消息,他说你很聪明,
我相信他的眼力。”
洁岚不由自主也有些想念潘同了,很少有这样的男生,很有才华又很稳健,而且是
那种不可预测的人,她绝不会喜欢那些一眼看到底的男生。她从枕头下取出潘同的自谱
词曲的几首歌片,连同自己早已写好的想法,一起交给张玥。
“我怕寄给他,万一丢了。那些注释比词本身都好,都是一篇篇好的议论文。你一
定要亲自送去。”
“你们都是文人呵!”张玥笑着说,“我一定当好邮递员。”
这时,刘晓武同李霞她们过来了,都说祝贺她,周五就能出院。
“我的拉拉队终于壮大了!”李霞说,“我还有事,要走。洁岚,周五我来接你!”
“我也来。”张玥说。
颜晓新说:“再多叫几个人,可以组成一个郑洁岚出院欢迎团了!”
她们说说笑笑,亲密无间地一路走了。刘晓武重新活跃起来,他说:“人多时,我
就不喜欢多说话。你猜为什么?”
“猜不出嘛!”
“这时候说句蠢话,听到的人大多了,”他说,“不是大吃亏了吗?”
洁岚又让他逗笑了,刘晓武是个善解人意的人。她想,父母一定想象不出她在外面
的处境,想不到她让人照料得像公主一样,也想不到她还有滚雪球一样多起来的朋友,
他们一定以为她是个孤苦无告的女孩。
“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刘晓武说,“我想找那个欺负你的黄潼算帐!”
“不,不,他不是坏人!”洁岚说,“这事已经过去了!”
“欺负女生就是坏人!”刘晓武斩钉截铁,“你别过问了,我要让这小子知道厉
害!”
“如果那样,我会哭的!他是我同学,不过是一点小误会,我们之间没有什么。”
“那好吧,便宜他了!”刘晓武叹了口气,“我顶怕听见别人的哭声,从小就怕。
即使不认识的人在那里痛哭,我也会感觉自己像犯了罪,抬不起头来。”
从来没有一个男孩向洁岚诉说过内心的想法,他们一个个都那么遥远、神秘和不可
知,只有刘晓武从远远的地方越走越近,向她敞开心扉。
“我母亲晓得我,我临出来,她还说担心我太善良了,说对一个男孩子来说,大善
良是一种缺点,别人会认为这同软弱差不了多少!”晓武说,“其实,我也能做个铁石
心肠的人,只是看对什么人。在车队,我上班头一天就跟一个家伙打了一架,就因为他
说上山下乡的知青都是垃圾,好人不会去那里!”
“换了我,我也不会饶他的。”
“在学校里,大家就说打架是青少年的时髦运动,但我在学校从未动过手;没想到
了社会上,倒时兴起这一行来!”刘晓武说,“大城市有点让人望而生畏,好像人小得
像个蚂蚁,一进去就再也显示不出来。我妈妈最近来信了,说上个月在北京开一个文艺
会议,认识了一个少年音协的负责人马伯伯,他很热心,让我去找他。”
“唔,那样,你就多了一个朋友。”洁岚说。
“你真糊涂。我怎么会找老头做朋友。”刘晓武说,“不过,现在这种专家像出土
文物,越老越值钱。我迫切想离开公交公司,马伯伯也许有办法,能助我一臂之力。他
在艺术圈是很有办法的。”
“那太好了!”洁岚说,“让我先预祝你成功!”
刘晓武方方的脸膛上也呈现一种光彩:“生活将开始对我微笑。先让我碰上了你,
现在又出现了马怕伯。洁岚,这都是你带来的运气!”
“真的?你真这么觉得?”
刘晓武笑而不语,半天才轻声说:“那天你到业大来找我,你猜那看门的北方人怎
么议论?”
洁岚说:“那个人非常热情。”
“他对我说,你女朋友真漂亮!”晓武看着她说。
“他,他怎么可以乱说,怎么可以这样!”洁岚急得结巴起来,“简,简直太过头
了。你一定要向他解释清楚,你发誓。”
刘晓武顿了顿,把眼光移到病床边的矮柜上,说:“那好吧。”
他黯然失色的表情让洁岚心里掠过一种莫名奇妙的惊恐,仿佛这位朋友被一个暗礁
隔开去,说话间就会隐入暗处,然后相距越来越远。
晓武走后,洁岚觉得心里忐忑不安,又无法归纳它们。她想,也许揣着秘密的人就
总是被这种感受包围着,日日没有安宁,她悄悄拿出小圆镜,凑得很近,努力想辨认自
己脸上的变化。听人说过,女孩子有了心事后就会从眉毛上显示出来,可她看到的却仍
是一个年轻安详的女孩,红唇发亮,眉目清秀,一切都充满生气,有声有色。她对着自
己说:这个人一定前途远大,所有有意义的岁月都会——到来。
想起刚才在晓武面前的窘迫,那真要笑破肚皮,比起美好的一切,那些小波折简直
就是不值得去理会。她想着,很快就入睡了。
半夜护士来查房,看见这个女孩在睡梦里笑得像一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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