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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0年11月26日星期一
    自从那晚分别后,潘同就再也没露过面,仿佛变成一个外星人,闯进地球亮了相后
又失踪了。洁岚能天天见到雷老师,因此可以从他母亲泰然处之的神态中看出潘同一切
均好。
    午休时,耗子满面春风地走进来,他遇上高兴的事就喜欢凸出肚皮,大摇大摆。这
时,教室里门窗关久了,许多人都有些昏昏欲睡。因此,他的风度没几个人能欣赏到。
    “特大喜讯!”他大声宣布道,“雷老师评上高级职称了!”
    许多人的睡意被赶走了大半,七嘴八舌地叫道:
    “喂,可靠吗?不是说,为了‘抽烟事件’,雷老师被取消资格了吗?”
    “别死脑筋,雷老师不够格,谁够格?”
    “就是嘛,柳暗花明又一村。”
    黄潼举起一条胳膊,像号召起义的陈胜吴广:“喂,咱们给雷老师开个祝贺会如
何?”
    “拥护!”
    “我们班好久没开联欢会了,借此快乐一番。”耗子说,“大家出节目。巴!”
    黄潼吩咐洁岚组织女生准备些节目。洁岚忽然很想邀请潘同参加。假如他看到了同
学们对她母亲的拥戴,一定会为之骄做的。她去找张玥,她知道张玥三天两头同潘同联
系的。走到张玥她们教室门口,听到张玥正在训斥她家的保姆。
    “中午又吃鸡丁,你怎么这样笨,是不是存心不让我吃饭?我顶恨吃鸡,你就故意
捣乱,看看,还有那条鱼,骨头也没剔干净……”
    张玥家那穿旧式衣服的瘦小的保姆屈着腿,陪着笑,很像个可怜虫,而那位脸儿粉
白的娇小姐却依旧柳眉倒竖,一只手指点着对方。洁岚见了心里别别乱跳,她怕若干年
后,张玥也会变成她母亲那样表面温和而内心厉害的女人,善于摆布女佣人。
    “你好!”张玥见了洁岚,挥挥手,把保姆打发走了,“洁岚,你真行,中考时成
了一颗明星!喂,李霞怎么考得这样糟糕,她还在练声吗?”
    洁岚摇摇头,说:“也许不练了吧!”
    “知道不,那天我去少音协,肖老师陪我练声,他提起李霞可失望啦,还说当时幸
亏没选她参加决赛,这种没毅力的人不值得培养。”
    “他这么说太不公平了。”洁岚正色说,“他不是个优秀的老师,肯定不是,假如
当时他不伤了李霞的自信,她绝不可能变成今天的样子。我想告诉你,我看不起这样的
人!”
    “洁岚,你变了!”张玥怯怯地说,“脸涨得那么红于什么?我没惹你生气。”
    “对不起,张玥,我不是生你的气!”洁岚说。
    张玥笑起来,“知道你是路见不平要站出来的女英雄!”
    “能帮忙找一下潘同吗?今晚我们要开联欢会,想让他也出个节目,唱一支歌!”
    张玥为难地摇摇头,“他不会来的,他现在什么活动也不参加,准备参加区里的物
理大赛。我同他谈一会儿话,他就计算着浪费十分钟。他很优秀,惜时如金。”
    洁岚恳求张玥回家路上去联络一下,因为他们两家离得很近。
    整个下午,初二(1)班的课堂都是乱糟糟的,大家一个个蠢蠢欲动,小条子飞来
飞去,用于传递信息,历史课由校长兼课,往常这位有权威的老师会拥有一个安静的课
堂,但今天,即使用严厉的目光对付这帮学生,往往也是这头刚镇定下来,那头又滚滚
而来。治校有方的校长凭着机智一把擦住一张满天飞的小条子,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
着:耗子出节目:翻跟头。
    校长觉得这是个暗语,他无法破译其中的机密,只能揉掉它揣进口袋里。但课堂里
仍是群情激动,这帮人像是一股地下的岩浆,热气腾腾,无法抑制。他简直猜不出哪儿
出了差错,一心只想着下课后好好研究研究。在他几十年的教学生涯中,这是罕见的。
他只能停止讲课,默默地望着这拨人,这一招,往往是最厉害的杀手锏,这下,小条子
不再像飞机那么飞来飞去,但传送转入地下。居然有人故意发出怪声,打个哈欠,作为
掩护,校长刚一转身,另一头就又踊跃地传了几张纸条。
    “好呵!一组掩护,二组进攻。今天怎么回事?”校长愤愤他说,铃一响,他就拂
袖而去。
    大家原以为他会去雷老师那儿兴师问罪,但雷老师那儿一直是多云转唷,不见任何
动静,这才想起,校长才不会给自己脸上贴上“无能”二字呢!最后一节自修课时,雷
老师夹课堂“督战”,忽然瞥见讲桌上有一张画得五颇六色的请柬,她看了一眼,问:
“同学们,今晚为什么想起开联欢会?”
    “为了祝贺一件喜事!”耗子嘴快。
    “喜事?请谈具体些。”雷老师不解地问。
    “晚上再谈如何?”黄潼插了一句,“请一定光临!”
    “是不是为郭顺妹同学庆祝?”雷老师问,“她经过补课,快成数学尖子了。谁说
女孩子学数学不行?一样可以学好。笑什么?我说过那句话的,同学们,朽木不可雕这
话没错,因为郭顺妹不是块朽木!”
    耗子耍小聪明,四下悄悄地传播他的观点:“喂,雷老师在卖关子,她以为我们不
知道那件喜事!”
    晚会终于按时开始,洁岚一直盼望出现奇迹,期待着潘同会突如其来地站在她面前,
用纯正的英语打个招呼。但是,直到主持人黄潼宣布晚会开始,那奇迹仍是虚无缥缈的
一个梦。
    “今晚是‘雷老师’之夜!”黄潼响亮地说。
    研究了一下午初二(1)班动向的校长也赶到这儿来找答案。他听到此话,不禁问
道:“怎么?今天是雷淑敏的生日吗?”
    耗子说:“不,今天是祝贺雷老师评到高级职称。”
    校长笑了笑,笑得尴尬,他还取出手绢擦额头:“这,这是个误会!”
    “那么,我怎么听到您对雷老师说,‘职称的事定下来了,是按你的意愿!’”耗
子哇哇大叫,喊冤枉似的,“难道是耳朵欺骗了我吗?”
    雷老师站出来,看来,她是一门心思来参加晚会的,头发也精心梳理过了,没穿灰
乎乎的外套,只穿件暗红色的羊毛衫,再加上修长高挑的身材,真像一位叫江姐的女英
雄。她说:“你的耳朵很灵敏,准确率百分之一百,职称的事是按我的意愿。因为我觉
得高级教师应该是个全面的称号,在我还没有赢得学生的信任时,它不过是个空架子,
我不需要空架子。”
    一片掌声,热烈得像密集的雷雨,又像万马在奔腾。
    洁岚忽然感觉心里有东西亮了一下,高尚永远是高人一等的,它能让人分辨出它的
顶天立地。与肖老师的妥协相比,洁岚深深地为雷老师耿直的不妥协感动。
    歌声响起来了,歌词是下午在课堂上满天飞的小纸条凑成的。
    亚克西,亚克西
    什么亚克西,
    我们的班主任亚克西,
    亚克西,亚克西,
    数学亚克西,
    代数几何统统亚克西!
    今晚的节目居然全部与数学沾上边的,仿佛是一堂数学启蒙课。即便是耗子表演翻
跟头,也同数学勉勉强强地挂上了钩,叫做“跟头加法”。先翻五个跟头,然后再翻五
个跟头,最后一气翻上十个跟头,那道加法就算做对了。耗子的跟头翻得已达专业水准,
据说他从未勤学苦练过,这方面有天赋,因而许多女生猜测他前世是个猴子。
    黄潼没演库尔班大叔,他解释说演的次数多了,腻了,激情出不来。因此他换了个
角色演,演一个数学教师,他的开场白是:亲爱的同学们,数学是人类智慧的结晶,将
来,我们同外星人交流也将用密码,数字……
    校长就坐在洁岚身后,他同黄潼打过几次交道,这次总结性地说这个学生不错,又
问这一场戏是不是真在一堂历史课中酝酿出来的。他点着头,一脸释然,因为这个结论
无损于他校长的光辉形象,他或许还能在某教育刊物上刊登这一实例。那里常常登些枯
燥的文章,这一个实例一刊登就会脱颖而出,作者也会成为理解中学生的专家。
    黄潼已演毕,正朝愣怔着忘掉鼓掌的洁岚扮个凶狠的鬼脸,他很兴奋,耳朵一红一
白,有人说,一半是火焰,一半是白雪!大家全都大笑起来,雷老师也笑得肩膀乱颤,
其实这话放到平日讲,就会淡而无味的,只是今天大家都处在一种止也止不住的亢奋中,
再一般的话也变得有滋有味。
    联欢会刚开到高潮时,守门的校工气急败坏地沿着走廊跑过来,放开他的大嗓门叫
道:“郑洁岚在不在?加急电报!”
    电报是苏州的哥哥打来的,电文很长,即使在一纸电报中,他也要维护兄长的威望:
因杂事过多,没有空管理零碎小事,故那个首饰盒遗忘在刘晓武宿舍内,望收电后速去
电车十八场宿舍找。切切,请勿耽搁。
    洁岚无法,只得退场,她总怕叶倩玲阿姨的一份心意被辜负,被忘个干干净净。当
她只身走出教学大楼时,仍能听到教室里传出的欢乐声,她留恋地回头望望,然后一鼓
作气地走了起来。
    出大门不远,她正想穿马路,忽然,一个声音响起来:“洁岚!郑洁岚!”
    原来是潘同。她快乐地叫道:“终于把你请来了!快进去吧,联欢会刚开到一半。”
    “开什么玩笑。”他说,“我哪有空开联欢会,我要去妈妈教研室取一本书!”
    他永远是个大忙人。即使他无事可做,也不可能承认可以轻松一下。因为他欣赏自
己皱着眉头埋怨时间不够用的忙人风度,觉得这是特色。这样,他就永远比别人伟大。
    两个人在冷风中站了一分钟。潘同这种男生气质超群,令人难忘,但适合人去远远
地想念他,因为一旦站在他的近处,他的傲气会让人感觉自己一无是处,多么无能,他
有种高人一筹的优越感。
    “那,我走了。”洁岚说,“你的时间太宝贵了!”
    他吃惊地瞪大眼睛瞧着她,那神态十分可爱,像一个同她平起平坐的男孩,“你,
你也那么忙?讲两分钟话也不行的吗?”
    “请讲吧,”洁岚说,“一天有二十四小时呢。”
    “好吧。”他恢复了胸有成竹的神气,“本人十二月三十一日生日,邀请你那一天
参加我的生日派对,也算辞旧迎新。”
    “我争取一定来。”洁岚说。
    “到时再叙!”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腕看表,似乎在衡量两分钟是否已经到了,“会
节约时间的人是最聪明的人,我看我们届时再谈,放开了好好谈。”“这位未来的伟大
人物,世上少有的聪明人就匆匆离去。洁岚定了定神。向一位联防队员模样的人打听去
电车十八场的走法。好些天不见刘晓武了,她有意忘却他的脸和手势,但他那灼热的话
语却仍难以忘尽。只要一涉及“爱情”,“恋爱”这些字眼,那些袒露的甜得腻人的话
便又变成一种回味,在心里重温了一遍。她暗自发誓永远不见这个夺走她平静的人,但
她心里从不恨他。现在想到即将又要去敲他的门,她不禁有些紧张。
    电车十八场并不难找,进了场部大院,一打听到刘晓武的宿舍,别人就说:“他在
三楼最里头一间。”一
    走上三楼,走廊的灯坏了,洁岚用脚探着路,像做噩梦一般抖抖索索地摸到楼道尽
头。她敲了敲门,听见里面有人应声。随即,门哗啦一声打开了。洁岚万万没想到,随
着门笨重的嘎嘎作响,她的眼前居然出现了一张万分熟悉的女孩的脸庞。
    “李霞!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洁岚惊讶得嗓音都变尖了。
    李霞披着刘晓武的T恤衫,脚下趿着拖鞋,一副懒洋洋的神态,洁岚的突然出现,
也令她感到措手不及,灯光下,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但她还顽强地回敬洁岚,“怎么,
我来这儿犯法吗?”
    那是间小小的宿舍,设着一张行军床,剩下的就是一把椅子和一个旧写字桌,洁岚
一眼看见桌上放着李霞的茶缸,还有她的毛巾和一些零碎家什,一副扑克牌摊了一桌子。
椅子背上,搭着李霞的衬衣和风衣,还有丝中,因而走进来仿佛这是个女宿舍。
    “原来你天天在这儿!”洁岚生气地说,“不去练声,也不复习,专打扑克!”
    “实话告诉你,我恋爱了。刘晓武,你说话呀。”李霞说,“快对她说实情!”
    刘晓武就坐在行军床上,鸦雀无声,一口一口抽烟。自从洁岚走进这个屋子,他的
眼睛就没离开过她一步,但像一条鱼,只会用眼神表达一切,任凭李霞娇嗔地催他,他
岿然不动,仿佛丧失了听觉。
    “刘晓武,你不敢承认我们的感情吗?”李霞眼里放出咄咄逼人的光束,“你连这
点勇气也没有吗?你说过的,这个世上只有我一个是天使!”
    “不:不!”刘晓武猛地站起,狠狠地把烟蒂摔在地上,“别吵!别吵了!”
    李霞哭起来,掩着脸奔出去。洁岚霎时间也变成个木头的人,前前后后,一些零碎
的事全都贯穿起来,她此刻才懂得,李霞同刘晓武恋爱了;同时也领略到李霞为何对她
充满妒意。她看看这个沉默的、用眼睛盯住她的刘晓武,不懂他的神圣的海誓山盟怎么
可以像游戏一般用在两个女孩身上。
    刘晓武缓缓地站起来,他脸上带着沉痛的表情,仿佛在主持一个追悼会。他一步一
步走近,在她面前站定,说:“洁岚,你出现得太晚了,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人?”
    “你说什么?请你别说!”
    “为什么不让我表白内心?我喜欢你,可你让我绝望,当我心灰意懒,只能在另一
个女孩那儿得到温暖时,你又来找我了,重新把希望点燃。”
    “谢谢你,你让我更了解你!”洁岚冷冷地说,“我是来取那首饰盒的。”
    “原来是这样!”刘晓武叹了口气,“去取吧,在写字台抽屉里!希望你今生今世
别再来找我,不要再做我的克星,你今天害得我在李霞面前出了丑,不过,这是命中注
定!”
    洁岚取了东西就走,出了门,她忍不住啜泣起来,仿佛被深深地刺伤了。像一阵阵
后怕,又像是为自己的浅薄羞愧。走出场部大门,在拐角处,她的双肩被人抓住了。
    那人是李霞,她的眼睛雪亮,像个复仇女神,她就无声地扳住洁岚的肩,好久好久,
才迸出一句话:“我恨你!”
    “我不恨你!”洁岚说得一字一句,“永远不恨!”
    “因为有了你,我同他就不会有好结果。”李霞说,“你不喜欢他,可是他喜欢你,
我看出来了……”
    “李霞,你为什么这么早就同一个人拴在一起呢?假如那个人真值得你喜欢,并且
也喜欢你,那么相互考验几年不是更好吗?”洁岚说,“那是个聪明办法。”
    “你理论倒不错,一套一套的!”李霞恨恨地说,“是从你们雷老师那里批发来的
吧!”
    李霞将洁岚一推,松了手。像一个孤魂似的独自行在幽暗的街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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