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离开暗房,时间还早。尹初石看着落日渐渐隐没在天边的尽头,心情不坏。已经好
久没这么顺当地干活了,他想立刻赶回去,拉小乔出去喝啤酒。
走到车棚开车锁时,他发现后带没气了。看车棚的大爷热心地要为他补带,他把车
钥匙交给大爷,说过两天再来取车。
“走着回去?”大爷问他。
“走着回去,连运动都有了。”他说。
“这年头年轻人儿哪有走路的了?”大爷说。
“我可不是年轻人儿了。”尹初石伸伸双臂,活动一下肩。
“有四十?”
“快五十了。”
“不像。”大爷端详一阵儿,然后说,“这年月吃得好,人都不显老。”
“大爷您高寿了?”
“还差两月六十六。”
“六十六?赶紧让闺女买块肉。”
“不信那个。我五十岁那年就对老伴儿说,行了,五十年不算短,我这一辈子打那
儿就算活完了。接下来的日子都是白捡的。这白捡的日子没想到也活得有滋有味儿的。
不过,我这人不贪,阎王爷哪天动员我去,我抬腿就走,该有的都有了,还指望出新牙?
再从头活一回?”
老人还在唠叨,尹初石悄悄地离开了。走到街上,将自己融入人流中,他还回味着
老人的话。面对人生的尽头,他羡慕老人的洒脱。他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忙碌主宰
了他的生活。忙着工作,忙着赚钱,忙着与女人周旋。也许该像这位老人那样,将生活
拦腰斩断,划出清楚的界限:从现在开始就是一辈子以外的时间了,所有的日子都是白
捡的。只有这样,才不致于生活得太执着,太玩命。
快走到小乔住处时,尹初石走进一家礼品店,他看见女店员正在为两位女孩子演示
一种盘头发用的东西。那是一根一尺多长带子,看上去很硬,但可以弯曲。女店员用它
将其中一位女孩儿的长发盘出好几种发髻。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东西适合王一,因为她
不会盘头又应该盘头。接着他在心中嘲笑了自己,王一已经有人关照着。他买了一根红
色的,准备送给小乔。然后,他又买了店里所有的玫瑰,店主为他打了八折。
走到楼口,他数了一下“所有的玫瑰”,是十三支。“他妈的。”他低声骂了一句,
因为他一向讨厌十三这个数字。他觉得他的厌恶是有道理的,十三总是带给他坏运气。
他敲了好几下门,都没人应声。他只好用钥匙开门,可是门从里面锁了。他觉得奇
怪,又敲两下,喊两声“小乔”。从楼上下来一个女人,走近尹初石时放慢了脚步,尹
初石又敲两下门,女人终于朝下走去了。突然尹初石有种直感,小乔不仅在,而且此时
此刻就站在门旁。他已经举到空中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顿时,他丧失了继续敲门,继
续呼喊她的愿望。他的思路第一次没按习惯做出反应;屋里的小乔不开门,会不会出什
么事了?她生气了?为什么生气?自己什么地方又做错了么?他转身跑下楼梯,把手中
的鲜花送给一个刚放学的小女孩儿。看上去她比小约小些,当尹初石把鲜花递到她面前,
并请求她收下时,女孩儿的脸因为意外的喜悦亮丽起来。她没有推辞就接受了。尹初石
想这也许是她第一次接受鲜花,他嘱咐她小心刺扎手。她肯定是他送过鲜花的女人中最
小的一个,他想。
“谢谢叔叔。”女孩说。
不用谢了,他想,任何感激都与他此刻的心情不吻合。他要找个地方喝啤酒,像他
打算的那样。不能拿着一束鲜花去喝啤酒,不是么?一个女人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那
么出什么事肯定都是她愿意的。愿意又是多么崇高的境界!他不会再折回去敲门,呼喊,
甚至恳求。他不会再担心出什么事,如果老天爷也阻止不了的事情,必定有充分的理由
发生,他又为什么要去阻拦呢?他又回到刚刚离开的大街,心里像废旧仓库一样旷凉。
“我真他妈的烦了。”他想。
小乔站在门旁,直到尹初石下楼梯急促的脚步声消失了很长时间,她才打开房门。
走廊有别人家炒菜的香味儿。她想了想,又关上了房门。
她没在他敲门时朝他喊“滚吧,回到你老婆孩子身边去吧”,她没有勇气,她承认,
她不敢那样喊,她怕他会真的离开。她不要他真的离开,她只要他通过短暂的离开明白,
他也应该爱她,像她爱他一样深一样牢固。她走回屋里,坐到电话机旁,她想,如果他
再喊一声再敲一下,她就会开门的。她的骄傲她的自尊需要他多喊一声多敲一下多恳求
一次。但他没有。他那么突然地离开了,他离开得与往日不同,他不会很快折回来。她
也许会从此失去他了。这是她的直感。
她摘下听筒,没有马上拨号。为什么他不明说,为什么他不坦诚相见,她又想,即
使是王一抛弃了他,她也会和他留在一起的。现在她又能说什么,她已经把心掏给对方
了,对方却送给她一个大阴谋。这是她的感觉。
她又把听筒放上,她想给人打电话,可不知道打给谁,她疏远了从前的朋友。这时
她想起了李小春。她找到李小春的电话号码,拨号码时,她希望那里永远占线。
电话通了,传来李小春的声音时,小乔哭了。
李小春十分恐怖,他不知道这个在电话里痛哭的女人是谁。
“喂,喂,你是谁?哭什么?你快说是谁,不然我撂电话了。”
“是我。”小乔哽噎地说。
半个小时后,小乔来到李小春的住处,房子是他父母过去住的,小乔来过许多次。
她刚敲了一下门,李小春就拉开门,接着又把她拉进去。房子重新装修过了,小乔感到
陌生。
“出什么事了?”李小春急切地寻问。“谁欺侮你了?说呀?”
小乔又上不住泪水往上涌。她从小就没有兄弟姐妹,对此十分敏感。年长于她的异
性,凡是表露出要保护她的意愿时,总能打动小乔。她想,过去与李小春在一起生活时,
没少遇到这样的事。她不记得她经常嘲笑他的这种举动,觉得这是男人不成熟的标志。
“到底怎么了?说啊!”
小乔扑进李小春的怀里,放声恸哭。
李小春慌了,他的双手不知如何是好。与小乔分开的这几年里,他不时想念这个女
人,但是一种抽象的想念。他觉得他想念她的一切,那想念像一片云雾能马上笼罩他,
让他的情绪无缘故的低沉,但并不强调某一点让他难受。他只是想念她,也许他一直有
别的女人,所以并不渴望拥抱亲吻。但他知道这想念的力量十分强大,如果小乔再一次
向他招手,他能够离开另外的女人。
小乔的两只手无助地抓住李小春腋下的衣服。李小春紧紧地抱住小乔,她现在需要
帮助,我他妈的不该想别的。李小春暗暗责骂自己。讲义气是他很突出的优点。
小乔哭啊哭啊,哭了很久。李小春一动不动地抱着她,让她依靠着,像棵坚实的大
树。小乔终于不哭的时候,慢慢抬起头,李小春看见小乔红红的眼睛,心里又涌起崭新
的怜爱。他想,他不会放过招惹她的人。
“我把你的毛衣都哭湿了。”小乔依旧靠在李小春的身上,仿佛不离开他的怀抱,
是为了承担弄湿毛衣的责任。
李小春搂着小乔的肩头走进房间,家具也换过了,小乔脑海中浮现出过去这里的样
子。李小春搂着小乔坐到沙发上,小乔要他换换毛衣,看上去她平静下来了。
“里面的绒衣也湿了。”李小春说着一起脱下毛衣和绒衣,露出白哲的身体。
小乔看着李小春,李小春脸红了。他想把刚脱下的衣服再套上,被小乔制止了。她
看着他结实有力的肩膀,他的胸稍稍有些内凹。她还记得从前她抱怨过许多次,她说,
你是男人怎么比我还白,真讨厌。
她用指尖从李小春胸前划了一下,仿佛只是为了感受一下皮肤的质感,李小春呼吸
立刻急促起来。他突然明白,他为什么总是忘不掉眼前的这个女人,对他来说,她比别
的女人致命,任何时候,只要她用手指轻轻碰碰他的身体,他就会升起欲望。
他将手上的衣服甩开,拉过小乔,吻她的嘴,她的哭红的眼睛,她沾满泪水的脸颊。
小乔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接受着。他将她按倒在沙发上,开始激烈地吻她的脸。他的
吻从额头滑向嘴唇,滑向她的脖颈。突然小乔睁开眼睛,看着李小春。李小春停止了亲
吻,他被小乔眼中射出的奇异的目光阻止了。那目光仿佛要把对方穿透,永远固定在一
个地方一个时间上,是要把人凝固的目光。如果小乔能看见自己此时此刻的目光,她一
定会明白,心灵已经感到了罪。
“你不要么?”李小春艰难地问她,他的手牢牢抓着她的胳膊。
“不。”小乔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李小春迟疑了一下,他没听懂这个“不”字。不什么?不要还是不不要?但他马上
又扑到小乔的身体上,他要她要。
小乔离开李小春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李小春要送她,她坚决不允,她说他要
送她她就撞死在楼梯上。她的话把李小春吓坏了,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小乔便使劲
关上他的房门,在门外大声说,“我坐出租车回去,到了家我给你打电话。”
北方的夜晚,街道上的所有一切都透着严酷。店铺早早地关门了,行人稀少而且都
是脚步匆匆,好像要躲避即将到来的危险。小乔没有坐车,她一个人不紧不慢地走着。
按照这样的速度,她需要一小时才能走到家。她看着一扇扇关闭的窗口,灯光的温暖被
窗帘遮在里面了,透到外面的只是亮光,那亮光冷漠地拒绝着外部世界,仿佛在护卫着
家庭的完整和神圣。小乔感到凄凉和绝望。如果她现在遇到危险,比如坏人的袭击,唯
一不可能得到的便是来自这些窗口后面的帮助。她觉得人和人之间居然也能离得这么遥
远。
她似乎期待发生危险的事,她觉得只有可怕的事才能把她从眼下的懊恼中拯救出来,
哪怕接着使她处于更糟糕的境地也无所谓,她恨自己。
这时,尹初石刚刚离开一个叫“啤酒村”的地方。这地方出售自己酿制的黑啤酒。
尹初石只喝了两杯,他知道自己无法喝醉,便叫了些东西吃。啤酒是令人沮丧的东西,
他想,总是在刚开始喝的时候就厌倦了,因此永远也喝不醉。
尹初石用钥匙打开门,四处看看发现小乔不在时,有些紧张。电话铃响起时,他想
一定是小乔打来的,告诉他她现在正在一个带星的酒店喝酒呐,她会带着哭腔请他原谅,
然后他得带着无奈的心情去接她回来。
“喂?”他语调平稳。
“你是谁啊?”对方对来听电话的人是尹初石感到突然。
“你是谁?”尹初石反问。
“小乔到了么?”
“你是谁?”尹初石不回答。
“我是李小春,让小乔听电话。”
“可惜她不在。”尹初石厌恶地摔上电话。
小乔还是不紧不慢地走着,丝毫没感到疲倦。路上能够碰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她
在暗中笑笑,这以前她想象中的夜晚,街上的每个拐角好像都躲着一个流氓一个小偷一
个杀人犯。现在她觉得这简直就像神话。她看看前方,再过两个路口,她就到家了。她
这会儿又想起李小春,她跟他做了那件事,她的身体里还留存着那样的感觉。她烦躁地
摇摇头,仿佛要甩掉这段记忆,与其说她后悔发生了这件事,不如说她想不明白为什么
要做这件事。当李小春那样告诉她,他爱她的时候,她便恨自己了。她不爱他,无论他
怎样打动她,她都不爱他。性的真实让这一切都变得清晰了:她爱一个人,只爱这个人。
和李小春同样激越的性爱,为什么一直无法将两个人拉近,现在她明白了。因为他们借
此互相表达的是愤怒,是一种特别的恨,这恨是从不满意演变而来的。
她走到楼前时,仰头看见窗口的灯光,心里顿时感到温暖,这窗口的灯光是她的。
接着她哭了,她已经在这片光明中种下了黑暗的种子。
“你是个坏女人啊,小乔?”她对自己说。
她擦干眼泪打开房门,尹初石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她脱外衣的时候,尹初石说,
“你给李小春回个电话,他很惦记你。”说话时没把目光从报纸上挪开。
小乔拨通了李小春的电话。李小春马上说:
“小乔,你到了?你没事吧?刚才接电话的是那家伙吧?你难过是他招惹的吧?你
还什么都没告诉我呐,你到底怎么了?”
“我很好,再见吧。”小乔放下电话,为自己倒了一杯水,端在手上。
尹初石依旧在看报纸。
“你是在等我坦白吧?”小乔问。
“说吧。”尹初石冷淡地说,好像在面对一个要唠叨家务事的仆人。
“我恨你。”小乔无法忍受尹初石的冷漠,她觉得这冷漠的背后藏着对她的蔑视。
她觉得尹初石在故意伤害她,他知道怎样伤害她。伤害她的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破坏她的
骄傲,她的自尊。
“然后你就去李小春那儿去发泄对我的仇恨了?!”尹初石终于愤怒地将报纸扔到
地上,对小乔吼起来。
小乔还从没见过尹初石这么大的脾气,她有些害怕,但心里多少好过些,他生气比
冷漠着好许多。
“我……”她一时不知道该怎样说刚刚发生的这件事。
“你跟他睡觉了?”尹初石问。
小乔的手颤抖着放下水杯,她尽管恐惧,但还是想将一切告诉尹初石。她知道尹初
石能够理解她,她不爱李小春,她不想这样做,但她做了。今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了,因为她一切都弄明白了。
“说啊?!”尹初石大声催问。
小乔扑倒在尹初石脚前,“是的。”说完她呜呜哭起来。
有几秒钟的时间,屋子里静静的,石英钟指针移动的声音听起来大极了。
尹初石突然用手捂住脸,哭了。
“对不起,原谅我,我再也不会这样做了,我错了,你原谅我吧。”小乔一边说一
边哭一边摇动尹初石。
尹初石不哭了,用手抹去泪水,他轻轻推开小乔的手,他说,“你别再碰我。”他
的声音平静似水,小乔又看到了那冷漠和蔑视。
尹初石找出自己的旅行包,开始往里面装自己的衣服。小乔也停止了哭泣,她冲上
去,扯住尹初石的胳膊,“你要干什么?”
“别碰我。”尹初石又是那样轻轻地说。
“为什么我不能碰你?”小乔嗫嚅地说。
“因为你不懂得自爱。”尹初石将一件毛衣用力塞进包里。
小乔浑身发抖,她觉得尹初石对她的蔑视就要杀死她了。她要自卫。她抓起尹初石
手里的包,重重地扔在地上,她几乎用尽了全部气力大叫出来,“尹初石,我恨你!”
“这我知道了,不然你怎么会去找别的男人!”尹初石冷冷地说道,拣回旅行包,
继续装自己的衣服。
小乔觉得心里所有耸立的东西都塌下去了。看着尹初石的表情,她想,一切都结束
了。
“不,我不让你走。”她发疯地朝尹初石扑过去,她开始打他的脸,撕扯他的毛衣,
“我恨你,恨你!”
尹初石没有还手,除了偶尔抬起胳膊抵挡一下小乔扇过来的巴掌。小乔看见他冷酷
的脸,便更加疯狂地打他。“你别这样看着我!”她歇斯底里地叫喊着,但这些都无济
于事,她看见尹初石冷酷的脸上又泛出冷笑。
她开始挠他的脸,他的脖子,直到发现自己的指甲已经沾满尹初石的鲜血才罢手。
小乔呆呆地看着尹初石,他的脸和脖子都渗出血来。
“完了?”尹初石没有理会自己的伤口,“我现在可以走了吧?”说完拎着包朝外
走去。小乔抱住尹初石。
“求求你别走,我疯了,你别走,你打我吧,你别走。”小乔语无伦次地说。
尹初石放下包,双手握住小乔的肩膀,小乔看见尹初石的眼泪又流出来了,泪水路
过伤口时,他疼得皱一下眉头。
“你得学会尊重自己。”尹初石说完,泪水更猛地流出眼眶。小乔明白她非常深地
伤了这个男人的心。她希冀的理解再也不会回到他们中间了。她感到绝望。
尹初石重新拎起包,走到门口时,小乔说,“没有你我会死的。”
尹初石站住,回转身看着小乔,过一会儿他说,“你不会死的。”
小乔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他没有说出的下半句:“因为你没有脸皮。”
尹初石走了,他把钥匙放到门旁的小柜上,这一刹那他又哭了,他看着墙上白色的
开关,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他已经习惯这儿的一切了。他伸手按了一下开关,关上了
门厅里的灯。黑暗中他打开暗锁。“再见了,女人。”他在心里默默地说。她不会死的,
永远都不会。他想到这儿,关上了身后的房门,摸索着走下漆黑的楼梯。
“即使我死了,他也不会再回来了。”小乔坐在地上,看着自己双手上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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