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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城湘潭,不管岁月如何更替,有一部弹词却经久不衰地流传,它的篇名曰:<湘潭说古>.从城西的石子尬,一直唱到城东的文昌阁,再唱到城中的海会寺、雨湖、关圣殿……唱了城里唱城外。周昭王南征至此的昭山,湘军打造战船的杨梅洲,王阎运为杨度、齐白石授业解惑的湘绔楼……一个地名,便有一个或几个叱咤风云的人物,便有一个或几个不同寻常的故事,这些地名如今还在。这些人物在史册中可寻,于是历朝历代的兴衰,便清晰地凸立在眼前。不,也有例外的,比如传说故事中的万笋楼,到底在何处,楼上又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在弹词中却语焉不详: 湘潭有座万笋楼, 万样相连巧运筹。 楼旁青竹如剑载。 白云到此也下流。 山堂堂主布迷阵。 只等叛逆上钓钩。 尤头一动万樟动, 天崩地裂楼不留。 城外山深林又稠…… 自小及长,每听到这一段弹词,我便心硅 摇动,兴奋不已,总觉得那里面藏着一个什么 秘密。我开始竭尽全力而又悄悄地去探测弹 词背后的真实内涵,书房读史,街巷访老,日 积月累,便逐渐明白了万笋楼的许多秘事 漫天的鹅毛大雪下得好紧。 衰老的宋管家从刚刚关上的园门边,走 向不远处的万笋楼。雪花一身,长而浓的眉 毛上雪花一颤一颤。他趔趄着走在深深的雪里,一脚落下去,雪淹靴面,一脚拔出来,便带 出一声沉闷的雪响,寒气顺着脚杆袭进心窝。如针砭一般。在这个冬天,他深感自己岁月 的迟暮的精力的衰微。园子里立着大大小小 的一片翠竹,如就如剑,不时地传来一声两声竹梢在重压中爆裂折断的脆响,如爆竹的燃放。往年的冬天,雪没这么大,风没这么冷。竹子也没这么的怒响。他似乎感到了一种不祥之兆。 当他奔进燃着红红炭火的万笋楼厅堂时,哥老会荆楚山堂龙头大爷杜五,和园林营造师黎成轩下围棋已下到收官子的紧要关头。 宋管家歙声屏气,轻轻地站在旁边。 他看见杜五的眼里英气灼灼,喷射出一股炙人的热力,而黎成轩的脸色却显出一种沉郁,目光并不停留在棋盘上,飘移在厅堂各处,洋溢着痛惜之情。他以为是黎成轩输了。杜五凯旋曲将奏,但细看棋势,犹在难分胜败之时。真怪,他们就这样默默地下棋,一连下了七天。似乎都不在乎胜负,注重的只是一种形式,这使宋管家惑然不解。而且,每至黄昏,杜五也不留黎成轩宿此。一向谨慎的杜五,却不怕因黎成轩频繁的出入,以致暴露这个不为世人所知的地方! 杜五手中捏着一颗圆润黑子,正欲放到棋盘上去,忽然又停住了,问:“宋管家,有事么?”宋管家肃然躬身,说:“杜五大爷,有四个洪门兄弟来访,想拜见您哪。 杜五双眉一挑,眼中泻出两道寒光,脸上肌肉抽搐了几下,然后两个手指使劲一搓,只听见咋啦啦几响,那颗乌黑的云子竟碎成了粉未。他说:“狗娘养的,终于来了! 黎成轩痛楚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身子震晃了一下,捏棋子的手微微发抖,脸色刹时苍白,缓缓地问:“真的来了么? 这正是光绪二十六年的隆冬。 这个冬天似乎冷得特别早,节令刚至小雪,却漫天落下一场大雪来,一下就是三天三夜,整个世界像为谁吊丧似的,一片镐素。黎成轩的心里莫名的烦乱起来,喝酒无趣,作画无心,亦不想去访友聊天。大雪飘飘的第二大深夜,妻子和儿子早已安歇,他独坐书房,拥着一炉炭火,呆似木偶。忽听得园中西北角一声巨响,震得他弹跳起来,发疯似地跑过园中,借着淡微的雪光,他看见那个木柱竹瓦的小亭子坍塌了,痛苦地蜷蜷成一团。 这亭子好好的,怎么会坍塌呢? 这是凶兆啊。 在一刹那间,他的心尖痛尖痛,他想他的心血之作万笋楼行将毁于一旦。 当大雪稍歇,黎成轩便将妻儿送往长沙的岳家,并将一些贵重东西一概运去,再匆匆返回湘潭家中,等待着什么。等待着什么呢,他也一时说不明白。 在古城湘潭,作为一个名闻逻这的园林营造师,为多少世宦大族营造过楼台亭阁,哪一个园子不是费尽心机?!在温饱无愁之后。他营造园子想的是如何独具只眼独运神思,使他的佳构能显名于当代流传于后世,也就不在废此生了。他造小园;以静观为主,动观为辅;造大园则以动观为主,静观为辅。有山有水者,因地制宜,使山有脉,水有源,脉源贯通,做到水随山转,山因水活。一亭一阁,一墙一篱,一石一花,造景借景,或隔或分,境界自出。因此,他每造一园,便获得一片赞誉。口口相传,推波助澜,声名远播。 独这座万笋楼不为人知。 不是设计营造得不好,而是太好了。只是遵循对园主人杜五的诺言,永远保持一种缄默。但他相信,只要没有意外情况,这座楼绝对可以跨越时间而留存下去,终究会彼世人所称颂。 装盛万笋楼的园子叫万笋园,掩藏在古城郊外一片无名的丘陵之中,园中遍植翠竹。可想见春天竹鞭迅走,竹笋爆节,那一片亮亮的响声会使园子这元声的画变得音韵悠远。竹林拥着一座四层的木结构轩楼,有地下室(设着荆楚山堂武器库、财库和印信室);楼层与楼层之间,设有悬空的闸门,一按开关,闸门便落下,使各楼之间互不通行;更神巧的是,经黎成轩精心设计,整个楼以万余木榫相连相接,只要扭动顶楼一个龙头大榫,则榫榫游移,眨眼间柱倒梁斜,万笋楼便轰然塌倒;主楼又与园中一些小建筑互相牵连,一旦主楼倾塌。则其余建筑一并坍颓。 这是应杜五的要求设计的。 黎成轩认识杜五已经有许多年了。他虽是读书人出身,却痴心于园林建造,又肯仗义疏财,急人之急,久在江湖,便博得很好的名声。且性怀刚烈,每以作满清挞子之子民为憾事,虽不是洪门兄弟,却与洪门中人多有交情,也懂得不少“海底”和“条子”(洪门隐语和暗号)。 九年前,杜五找黎成轩密谈,请他造一个山堂秘所,地方选在古城远郊外一片无名的丘陵之中,要求此楼在危急时可以即刻倒毁。不留痕迹,并要严格守密,不为外人所知。工匠要从外省请来,请来时要绕开城填,舍近求远,昼息夜行,使其不辨方位;材料则采取节节转运,轮番换人,最后才聚于一处。当然。设计园楼之外的事,杜五自派亲信办理,只是督造时,黎成轩必须亲临现场。 杜五抱拳说:“黎兄虽不在洪门,我却视你为洪门兄弟,此事你不可告人,楼成之后。亦不可再来此处。当然,如天公助我,一扫挞虏,那又何须再守密?” 黎成轩一口应允。在那一刻,他的心中陡地燃烧起一种创造的狂热,他要造一座天下独一元二的名楼。、 这座楼整整造了五年.加上先前花了两年时间按他设计的图形准备材料,以及到外省秘密招募工匠,一共是花了七年时间。 万笋园造好了,万笋楼巍然立起来了。黎成轩没想到他有这样惊人的才华,他为此而激动不已,他断言这是他平生最为得意的杰作,今后再也无法超乎其上了。 杜五要给黎成轩一大笔钱,黎成轩婉言谢绝。他说:“你杜五大爷立志要推翻满清王朝,发誓挞虏不除,决不成家,令我佩服:我若收钱,岂不是势利小人。因今日别此,我再不能来,虽反复观赏,心犹恋恋不舍,唉. 杜五很感动,说:“黎兄如此说,我更觉对你不起,总要让我略表谢意,心才安哪. 黎成轩说:“闻杜五大爷武艺超群,且轻功极好,能否止我开开眼界,也就心满意足了。”他们站在万笋楼前的夕光里,很远的地方有野桂花的香气随风拂来,倦鸟归林,啁啁啾啾。 杜五一笑:“这有何难。” 说毕,微蹲身子,喊声:“黎兄,请看!只见杜五轻飘飘凌空而起,矫若惊鸿,眨眼间便落在万笋楼二楼的廊檐上。 黎成轩高声喝彩。 光绪二十六年的冬天,杜五悄无声息地潜回了万笋楼,除宋管家外,还有几个贴身侍卫. 这一年杜五不过四十出头,正当血气方刚之时,但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疲惫和失望。同时心头满满地蓄着郁闷和愤怒,日夜煎熬着他。在宋管家的眼里,杜五大爷老得很快。那双大大的眼里。布满了通红的血丝。、当他们走进万笋园,踱进万笋楼时,宋管家长长地吁了一泅气,说:“杜五大爷,你该好好养息些日子,谁也找不到这地方来。…… 杜五冷冷地一笑。 湘、鄂两省各处通衢码头上;张贴着捉拿朝廷重犯杜五的通缉令,凡通风报讯者赏银镶千两,抓获杜五者赏银万两。 “杜五的荆楚山堂数千弟兄,秘密地参加了唐才常的自力军,准备于今年七月起事,不幸泄密,以失败告终,许多弟兄被抓捕杀戮。荆楚山堂的副堂主、香长、盟证、坐堂、陪堂、刑堂、执堂、管堂、护箭、护印、新服等一干首领,俱被陆续缉拿处决,那些头颅被挂到城门口示众。杜五也只好东藏西躲,仓皇逃命。但也每到一处,住不了几日,便被发觉。便有兵勇追捕,只好又乘乱离去。他奇怪准这么熟悉他的行踪?宋管家和几个贴身侍卫与他数年来肝胆相照,同生共死,当然不可能是内奸。何况精明的杜五也曾细细地观察过他们,却无丝毫疑点,这个一直在暗暗追捕他的人,自然是出自本门中,他闻说衙门新近成立的飞翰营,即是收罗了一些山堂中的败类,诱之以官禄名利,由他们做眼线,追杀洪门弟兄。 杜五在湘、鄂两省兜了一个大圈子后,悄然折入万笋楼。 纷纷大雪,很快抹去他们的足迹。 宋管家在他们到来之前,早派心腹之人把一切安排好。这个秘密居所,除他们几个知道之外,还有当年的设计和营造者黎成轩知道。 这年的雪,几乎从初冬下到隆冬,一场接一场,造就了一天一地的白,一天一地的静,像力无数死难的弟兄披麻带孝。 自进入万笋楼起,杜五几乎没有上床睡觉,日日夜夜坐在红红的木炭火前,目光极为渺远。每顿饭,皆由宋管家亲自送来,必催促数次,杜五方端碗草草用餐。夜深人静,杜五会顶着雪在园中竹林里漫步,踏得雪吱呀呀直响。宋管家总若即若离地跟在身后,生怕有什么意外。 杜五苦思冥想谁在领着人追捕他和他的弟兄.荆楚山堂的香堂兄弟共分十排,他一个一个地想来想去。 他忽地脑子里一闪:只可能是夏炳生。 他回过头去,对站在不远处的宋管家说:“备点酒,我要暖一暖身子。” 宋管家应诺一声,从夜色中退了出去。 杜五冷冷地笑了几声,对,只可能是夏炳生。这个香堂二排的圣贤大爷,负责香堂内外的谋划事宜,三十多岁,窄长脸,小眼,心狠手辣,使一把七星剑,武艺极好。杜五常从夏炳生过于殷勤的目光里,感觉到他心底里的委屈和不驯。两年前,夏炳生因勾引一个洪门弟兄的妻子,又索逼他人钱财,被人告发。按本堂规矩理应处死,杜五念他精明能干,又正当用人之际,便有意袒护,留其性命,处以“三刀六洞”的家法—三把“小宝”(匕首)洞穿两腿一臂。随即杜五令他回乡下养伤,连带闭门思过。但日子一天天过去,夏炳生老借口伤势未愈,迟迟不肯归回。 杜五又想起那大用刑时,夏炳生倔强地昂着头,眼角的余光冷森森地射向他。 更让杜五痛苦的是,各处谣言四起,说是他杜五出卖了兄弟,要不怎么他一个人丝毫无损,逍遥在外? 他不能不清理门户,他不能不重视自己的清白。 这一夜,杜五一杯一杯喝着宋管家烫热的酒,十余杯过去只是稍有醉意,然后取下墙上挂着的虎头刀,握住刀柄,轻轻一抖,刀匣飞了出去,稳稳地挂在墙上。 宋管家喊了一声:“好. 杜五也不说话,便沙沙沙地舞将起来,只见刀光闪跳,寒气四泻。 宋管家知道,杜五大爷每喝酒兴酣,再舞刀不止,便是有一件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黎成轩送走了家小之后,开始焦躁地等待着什么,食无味,寝不安,而且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夜深人静,他躺在床上静听着雪花飘舞而下的声音,雪瓣与雪瓣在空中彼此棱角相触,发出一种极细极脆的碎裂声,然后落到地上,又是极浑厚的一响。雪花一层一层地铺砌,松松的,软软的,仿佛要把整个世界掩埋。他奇怪他的听觉竟如此灵敏。他想起他营造过的一个一个的园子,雪落在那些亭阁、假山、花圃、廊檐上,定会传导出更为奇妙的音韵。又想起万笋楼前那一片翠竹,雪覆枝叶,定如王琢琼雕,雪花落下,一定会发出叮叮咯咯的环佩之声。 就在这时候,黎成轩于一片雪声中,听出有一个人影飘然掠过墙头,如一把剪刀将一片雪声剪断,然后轻轻地落到小院里。接着,窗子被悄然拨开,一片方方的东西从窗缝中飞人室内。窗子带严,人随即远去。 点燃烛台,黎成轩从地上拾起一个梅红大帖子,打开一看,便知杜五已返回万笋楼,邀他去叙谈叙谈。 黎成轩看罢帖子,烧了。心却腾起一片火苗,他又可以重见他的万笋楼了,屈指算来,竟别了这么多的日子,梦绕魂牵,思念日切。他知道各处在通缉杜五,他应该去看看这个老朋友,和他聊聊天,下下棋,解解他心头的郁闷。 好容易挨到天将破晓,黎成轩悄然出屋,然后去马店雇了一匹好马。 马店的老板是熟人,好奇地间;“这么早?到哪去呢? 黎成轩说:“哪里也不去,随便走走而已。‘只恐诗少幽燕气,故作冰天雪地行’,找点做诗的材料。” “黎先生,雅! 黎成轩一跃上马,顶着漫天风雪朝郊外奔去。寒风冷雪,扑在脸上生痛生痛。他不时地回头望望,空阔处了无人迹。马蹄得得,踏不醒四面寂静。 他和杜五见面时,彼此都能感受到心情的凝重,所有的寒暄皆成为多余,四目相对。一时无话可说。 顿了一阵,杜五说:“我是朝廷重犯,想不到黎兄敢应邀而来。” 黎成轩笑了笑:“我想来看这座楼,也想来陪陪杜五大爷,一切皆是缘分。” 他们坐到炭盆火前,喝酒、聊天、下棋。 杜五的心情似乎好了起来,喝酒下棋的间隙里,便与黎成轩说起造园的事来。黎成轩发现社五是看过许多名园的,也能说出此中的奥妙,偶有疑点相告,说的皆是关键处,这使黎成轩十分高兴。 杜五说:“一些名园中,皆设曲桥、曲径。曲廊,为何不设平桥、直径、敞廊呢? 黎成轩说:“这些构置,原本在交通意义上,不过是由这一点到另一点而已。园林中两侧皆有风景,随直曲折一下,使行者不断变换角度,景因曲折而一步一新,也就更有意味 杜五又问:“远山无脚,远树无根,远舟无身,只见帆,这是画理,可否也是造园之理? “正是,正是,杜五大爷真是行家里手。园林的每个观赏点,皆一幅幅不同的画,要深远而有层次。所谓‘常倚曲栏贪看水,不安四壁怕遮山’。若明白这些,在造园时,宜掩者掩之,宜屏者屏之,宜敞者敞之,宜隔者隔之,宜分者分之,园子也就好看了。故建亭要略低山巅,植树不宜峰尖;山露脚而不露顶,露顶而下露脚;大树见梢不见根,见根则不见梢:皆是此理? 杜五频频点头,说:“黎兄这才是真知的见,杜某佩服佩服? 暮色四合。 杜五问:“明日黎兄得闲再请光临敝园。” 黎成轩很觉意外,心想:这天寒地冻的。何不留我一宿? 杜五抱歉他说:“兄非山堂中人,有些规矩是破不得的,海涵,海涵? 黎成轩说:无妨,元妨。” 顶风雪,黎成轩扬鞭策马而去。 一连七日,黎成轩皆应约而来。 马店老板在他牵马出厩时,目光闪闪烁烁,充满了惊疑。在那一刹那问,黎成轩突然明白了什么。 今日摆开棋盘,双方刚落二三子,黎成轩突然说,“杜五大爷,恕我直言,你可是想用我作诱饵,引人而来? 杜五一惊,一张脸顿时红了,随即但然相告:“黎兄,此中隐情,未能明说,请你原谅。洪门败类不除,则灾祸不绝。你所营造之万笋楼,乃万样楼,正可设伏。” 黎成轩长叹了一口气,说:“万笋楼乃我之心血之作,看来是难以传世了。” 杜五起身抱拳行札,说:“我欲与楼同生共死,只可惜你一番苦思付诸东流,又把你拖迸这一场大劫,杜某也是不得已啊? 黎成轩不禁热泪盈眶,说:“社五大爷有如此豪情,我亦并非无备而来。家小早已移居,我已无所牵挂了。我毕生之才情,凝结成这座万笋楼,楼亡即我亡,我岂不知大凶之重要川杜五大爷,只管按你的想法去做! 杜五说:“黎兄,我们坐下来继续下棋吧,我想该来的人也快到了。” “好。下棋,下棋. 杜五两指间云子的粉未籁籁落下,如一阵淡黑的轻烟。 楼外依旧是风狂雪猛,大地间仿佛澎湃着万顷雪涛,奇寒砭骨。 杜五说:“黎兄,他们来了,而且会来许多人,一场恶仗即临,你与宋管家从暗道先走吧,由我一人来了结这个洪门败类。” 宋管家老泪纵横,说:我跟着杜五大爷几十年了,岂可一个人偷生而去?我已是风烛残年,又无家小,无挂无碍的。黄泉路上。你杜五大爷多个伴吧。黎先生先走吧,你这一身绝技,总得传下去的。” 黎成轩亦摇头,说:“有意无意间,我已参预这个情境,可算是洪门中的人了,和杜五大爷、宋管家厮守一处,是我的福气。我和宋管家先上顶楼,我们在那里迎候你杜五大爷,真正领略你的英雄本色。” 说毕,黎成轩仰天一笑。 杜五叹了口气,对两个站在身边的侍卫说:“你们找地方躲着,将此处情形看个清楚,然后从暗道出去,将谁是洪门叛逆遍告弟兄们,以还我一世清白! 说毕,杜五大步出楼,向园门口走去。 宋管家迫出来,说:“杜五大爷,你没带虎头刀. 杜五说:“何必用刀,这楼比刀厉害千百倍,哈哈…… 黎成轩突然间有了悲壮意绪,不是为自己,是为这座楼。他不可能再造一座这样的奇楼,后人亦不可能,可惜,可惜! 宋管家又说:“黎先生还是从暗道走吧,也许逃过此厄,可再造一座这样的楼! “宋大爷,此楼虽只造七年,却是蝉恩竭虑,用尽一生积累的才智,这样的楼不可重复,也无法重复。咋夜,我在家中将所有图稿一并焚毁,决意与这座楼同归于尽,从此再不作满清之顺民,愉快,痛快。我们上楼去吧。…… 那两个侍卫早已不见。 在登楼的那一刻,黎成轩回过头去,只见杜五高大的背景剪开一天雪幕,大步而去,脚下雪花四溅,震得地皮微微发颤,不禁喝了一声彩"此才是磊磊落落大丈夫!” 杜五打开园门,门外果然站着四个彪形大汉,一个个眉字问杀气闪烁。 为首的一人,上前行札:“不速之客,踏破山门前来拜谒杜五堂主。” 杜五抱了抱拳,剑眉一扬,高声问:“来人出世何时辰?” 这里洪门规矩,凡陌生人来访,必须对“海底”(隐语),以确定来人身份。不是洪门中人,是不懂得这些“海底”的。 那汉子忙施礼答话:“义兄问我何年辰,岁次排来是甲寅,吉月孟秋念五日,时逢好位我生身。” 杜五又问:“来人贵府在何处?” 答:‘枯木逢春早发芽,八仙过海插金花,公主骑马路上过,松柏林中是我家。” “路上可见庙一座?” “灵王庙内插金花,万姓同埋共一家。普天之下洪为姓,风人说我采桑花。” “灵王庙过又何山?” “步至乌龙景色辉,百花开放乌音啼。龙吟虎啸山川秀,明人前有对联题。” 杜五几问之后,便知不是洪门中人,这些“海底”是由人教过,反复背熟的,如背书般呆板而不带此中人的激动与潇洒。但为了表示他的“谨慎”,故意地多问了许多“海底”,以便宋管家、黎成轩可以从容上到顶楼,侍卫可以迅速地藏匿。 杜五朗朗一笑:“原来是自家兄弟,请堂上去喝酒叙谈。” 一任园门敞开,杜五领着四个汉子迸园。 走过竹林时,杜五问:“这一园翠竹如何?” 一汉子说:“郁郁葱葱,雪压不倒,好竹!” 杜五又是一笑。 到了万笋楼前,杜五回过头来,突然厉声问道:“圣贤二爷夏炳生呢?他不是要捉拿我么?” 话音刚落,一根铁尺朝杜五飞过来,刷刷有声,社五也不躲闪,任铁尺击在左臂上,挫然落地。 “软而无力,功夫大差!”说毕,杜五身子微蹲,一个“旱地拔葱”而起,身子腾空,然后轻飘飘落在二楼的檐梁间,再是一个纵身,跃人楼里,然后落地无声朝四楼掠去。 一时间,各楼的窗子因机关操纵、一齐关了个严实。 杜五,宋管家和黎成轩站在四楼的一扇小气窗前。 “黎成轩在窗子同时关闭时,他激动得难以自制:这楼果然好,各处的营造无不精妙! 他们看见夏炳生领着一伙人冲进园中。凶狠地扑向万笋楼。 围墙外刀矛林立,甲胄挣亮,如蚁兵勇将万笋园围了个水泄不通。 杜五说:“果然是这个杂种,当初心慈手软,没有在香堂结果他的性命,以致遗祸洪门,这是我的错!” 宋管家说:“今日便是他的死期了! 夏炳生举着七星剑,呼喊着:“上楼捉拿重犯杜五,朝廷有重赏,跟我来! 说毕,领着人便往楼里冲。 上到三楼,夏炳生忽听见背后一声巨响。沉重的铁板闸门落下,断了后路。欲往前冲,上四楼的楼道口又是一声巨响,闸门落下来将前路堵死,顿时里面一片漆黑。 黎成轩操纵着这些机关,心急跳,气急喘,脸上容光焕发,目光里燃烧着一种狂热。他说:“这楼真好!这楼真好!” 宋管家说:“是的、真好!” “杜五高声赞道:“黎兄之楼,堪称鬼斧神工,凡能从此处活着出去的人,岂能不口口相传,兄之名必不可掩!” 夏炳生在楼里狂呼乱叫,其声凄厉,如困兽一般。 园子外的兵勇,如狂蜂般,一拨一拨拥到楼前来,然后往楼里扑。 闸门相继落下,楼门闸死了;一楼与二楼、二楼与三楼之间皆分割开来,成为一个一个的“宠子”。 杜五对黎成轩点点头,从容地走向挨墙而立的一个大神案,神案上供着一个威风凛凛的巨大的龙头,他咬破手指,将血滴在龙头上,大声说:今日清除洪门叛逆,黎兄功不可没,杜五点血龙头,以表谢意。” 黎成轩脸色庄重起来,说:“杜五大爷,是时候了!” 杜五便一咬牙使劲旋动龙头,只听见咔 啦啦一阵脆响,随即万笋楼各处亦响声不断一榫动而万榫动,势不可挡。接着,整个楼体开始猛烈地摇动,如山崩地裂,继而如天塌般一声巨响,溅出一派杂乱无章的惨叫。 万笋楼兀地倾塌了。 主楼倒,园中各处建筑仿佛听到一声号令,亦纷纷塌倒,梁柱横陈,砖石乱飞,兵勇们一片鬼哭狼嚎。园外的兵勇见状、纷纷逃故开去,一个个脸色苍白。谁见过这样的迷阵呢,好好的一座园子、一座楼,转瞬之间,便成一片废墟。 更奇怪的是,庞大结实的楼基鬼使神差般缓缓下沉,两边的土石翻覆过来,夷成一块平地。 雪花飘飘。 雪花飘飘。 许多年后,我在古城湘潭的一个旧书摊上,购到一本十分残破的线装书,没有封皮。没有书名,亦不知作者是谁,书中有一则文章写道作者随当时的一位总督去勘查万笋楼;旧址,是一个大雪后的晴天,“但见丘陵间有一块平地,晴光耀雪,何处有楼有亭有圃?唯翠竹数竿,傲然而立。兵弃所言之事:直不敢信也. 但万笋楼却活在民间的传说中,活在非官方的史乘中。 我喜欢听弹词《湘潭说古》中关于万笋楼的这一段,她具有一种催人泪下的震撼力: 湘潭有座万笋楼, 万榫相连巧运筹。 楼旁青竹如剑戟, 白云到此也不流。 --------- (此小说刊登于"小说月报") 【作者简介】聂鑫森,男,1948年生,湖南湘潭人。曾就读子鲁迅文学院和北大中文系作家班。1964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诗集、小说集多部,现在湖南株洲《株洲日报》副刊部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 扫描校对:BB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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