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支时代

  莫怀戚

  几年前我写过一本侦探小说, 叫《无证据谋杀》。警方找了我的麻烦, 说我在书里介绍了一种“不会被追究刑事责任”的杀人方法, 将对社会造成不可估量的危害。
  当时我也是一个警方。明白了吧?我有一点炫耀地将这本桃色封面的小说送给了领导和同事, 结果有人就嫉妒地从中找出了问题, 使这本书成了禁书。
  那种杀人法, 现在当然不能再在这里复述了, 但如不大致说两句, 后面的话就说不清楚。总之被害人是在浴缸里泡澡, 他所爱的人开玩笑似的轻轻一个动作, 就让他呛了水出现短暂昏迷后溺死在洗澡水中。没有任何他杀痕迹, 只能结论为因酒醉而淹死。
  其实这个方法不是我发明的, 或者用文学创作的术语说, 叫想象的结果, 而是我在警官学院上学时从图书馆的资料里偶尔翻到的。是一百多年前发生在法国的案子。凶手是被害人的情人, 由于方法巧妙( 天知道又是谁教给她的), 她又仔细地弄走了一切与她有关的东西, 所以没有任何人怀疑到她。她后来身患绝症, 自己说了出来。
  法国警方将此当做案例列入教材, 是为了扩大刑侦视野; 而我之所以记住了这一例, 是想到中国的浴缸越来越多了; 当然, 与此相应的是, 情人也越来越多了。
  我的妻子叹息说: 真是智者千虑, 必有一失, 那书名里若是少一个“据”字, 叫《无证谋杀》, 就不会惹这样的麻烦。
  大凡现在的所谓禁书, 都没有真禁, 但对于我这一本, 却动了真格。然而没有不疏之网, 在有些偏僻的小书店里, 仍能看到一两本。作者叫关尔, 是我的笔名; 笔名也罢本名也罢, 因为不出名, 所以那些漏网的书也无人注意。
  我却因此事负气离开了原单位。就是说, 我已不再是一名警官, 而且对后来认识的人也不提及这一段历史。
  我妻子支持我这么做; 岂止支持, 根本就是她鼓捣的。她说当警官危险, 现在的罪犯越来越残忍了。“用书商预付给你的稿费办一家广告公司吧, 亲爱的。”
  我明白这种构思的依据。我有文学才华, 而她是个画家。确切地说她是美术教师, 因为自从结婚以后她就基本没有动笔了。她全方位地照顾我和儿子。她爱叫我们“两爷子”。当她说“两爷子都不是好货”时我知道她沉浸在幸福之中。她有时甚至叫我爸爸。
  我的妻子叫王静。叫这个的太多, 所以反而不会有误会。
  王静很美。这样美丽的画家是不多的。她眉毛漆黑, 面色红润, 瞳仁如水晶, 牙齿像玉石; 加之她面若满月, 耳垂敦厚, 所以路边那些专业的和业余的术士和星相学家常常追着她走, 坚持免费给她看相。他们众口一词地说她“貌好, 相也好”, 让我也附带明白了相与貌原是两种概念。
  然而, 当我的广告公司初见成效以后, 我和王静的婚姻破灭了。也不知这是她的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呢, 还是对星相学家们的讽刺。
  总之, 从这儿起, 我只能称她为前妻了。
  想起这个, 我非常难受。我其实是非常爱她的。非常。我属多血质, 冲动急躁, 但我在追求她时却表现出超乎寻常的、连我自己都佩服的耐心。那些想象丰富而又孜孜不倦的细节完全可以列入求偶教科书。那些细节我终生难望。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其实说爱不一定确切, 确切地说应该叫需要。人们常常将爱与需要混淆……不说了罢。整个过程让我发现了许多书上读不到的东西, 譬如誓言的真诚与脆弱的双重性质, 以及真理不是需要的对手这种……不是道理的……道理。
  的确只有需要是不可抗拒的。
  我后来爱上的这个人, 这个我不应该爱上的女人名字叫吴越。吴越之地, 也就是后来的江浙一带吧, 自古出美人。但吴越并不特别的美丽, 至少她不如前妻王静美丽。但是她迷人。但问题就在这里: 迷人的不一定美丽, 美丽的不一定迷人。
  索性再将这两个女人比较一下吧: 王静比吴越有才华, 但没有后者聪明。于此我也发现才华与聪明是两种概念, 如同相与貌。
  我知道我的离婚是不道德的, 也是不聪明的, 但我为了得到吴越我只能如此。我爱王静, 但我需要吴越。
  一切从一次电话开始。那是个下午, 有一点阳光落在窗外的树冠上, 有几只精瘦的麻雀在树间飞飞落落, 它们的叫声淹没在都市的喧哗中了。麻雀们为什么要呆在危机四伏的都市里呢? 它们为什么不到田野上或者森林中去呢? 它们为什么这般宽宏大量不厌其烦地容忍人类——就在我无可无不可地寻思这些的时候电话响了。是柔软的女声, 每个字都饱含矿泉水。
  “这是泰阳广告吗? ”( 她没说公司两字, 让我很愉快。) 
  “正是。请问有什么吩咐? ”
  “吩咐? 那我就吩咐。”那一头发出轻轻的笑声, “我要泰总经理。”
  我要泰总经理! 我的天! 这句话多么撩人! 这一瞬间我懂得了什么叫性感的声音。
  “我就是。”我说, 尽量让声音淳厚而有弹性。我不知道男声可不可能也性感。“我是泰阳。”
  “啊, 像一句诗, 真好听啊! ”那一头哼哼哼地笑起来。这一次我明白了什么叫声音的性感。“泰阳是先生的本名吗? ”
  “是的。我就是姓泰。”
  “先生运气真好啊, 有这么灿烂的名字。如果干脆姓太阳的太, 那就更绝了。”
  “这两个字是一回事, ”我清清嗓子( 我清嗓子时捂住了话筒), “都是大的意思。泰山就是大山, 杜甫说会当凌绝顶, 一览众山小嘛! 泰山也有写成太山的。”
  “嗯, 明白了。长知识了呃, 谢谢先生噢! ”这后面一句故意模仿台湾普通话( 国语) 的味儿, 很调皮, 很精彩。
  天理良心, 我真希望一直这么聊下去。我感到整个自己已经泡在她的声音里了。
  然而正题还是来了。原来这位吴小姐是市科委属下维康医药开发公司的干部。维康公司最近打算研制一种用于足部的喷剂, 消毒除臭, 准备一开始就选中广告商, 进行早期合作。
  “就是说, 让广告公司也参与研制的策划, 这样, 在什么环节上进行什么样的宣传, 不是从时机、效应上很主动, 很有利吗? ”她说。
  “这个点子很高明呃。”我真诚地叫起来, “谁出的。”
  “当然是老板啦! ”
  “不吧! 我觉得这种点子只有吴小姐这样的人才想得出来。”
  “哟, 这么说! ”她又哼哼哼地笑起来, 然后压低了声音, “先生很会恭维女人呃! 是经常恭维吧? ”
  “哪儿的话! 这次是身不由己, 让吴小姐给煽起来了! ”我发出嘿嘿嘿的男人淳厚的笑声。
  这是实话。我一般不大恭维女人。有许多情都是给煽出来的。这是一个煽情的时代。
  “哟, 我是这样的人? 对不起。我会注意的。我可不愿伤害人。”她调子一变。
  “别别别, ”我有些慌了, “纯属玩笑话。呃, 吴小姐, 敝公司愿意真诚合作。贵公司是怎么知道我们的呢? ”
  “我偶尔从一个朋友那里看到了您的名片。我觉得‘泰阳’两字写得很好, 有王羲之的神韵。”
  我这公司创办不久, 自己打广告的钱尚未挣到, 只有多发名片。名片是王静制作的。
  “那两个半行半草的字是你自己写的? ”
  “咦! 你怎么知道? ”我故作吃惊。那两个字其实是王静写的。
  “直觉吧。就像先生刚才说那个点子是我出的一样。”
  我有点惭愧。王静的字比她的画还好。我突感对不起妻子。而且, 也对不起这位吴小姐。
  “吴小姐熟悉王羲之, 一切我也就明白了。刚才所说的泰、太通假字, 是班门弄斧了。现在申明: 收回。”
  “别这样, 泰先生。”那一头认真地说, 语调沉静, “我喜欢王羲之的书法, 但的确不知道泰、太通假。一个人, 尤其是女人, 没有必要什么都知道, 对不对? ”
  “嗨——”我长长叹息一声, “我很尊敬你, 吴小姐, 既尊敬你的才学, 又尊敬你的人品。”
  “先生又来这一套了! 见都没见过我, 就知道我的人品了? 玄啊! ”
  “男人也是有直觉的嘛。”
  她说, 从名片设计的不流俗, 认定了这个广告公司是“可以不断产生新花招的”。
  “新花招”这个说法让我大笑起来。这个女人有一种幽默的潜质。我想。我突然想结识她, 即使生意上不能合作也没关系。这会儿我发现了生活其实一直相当沉闷。
  我们约定了面谈的时间。由她到“泰阳”来。

  晚饭时我给王静讲了这事。她并没因名片的效果有什么高兴。她嗅到了危险。她说这是个很厉害的公关小姐。“有的女人天生丽质, 但只能给男人感官的满足, 易招厌倦。有的女人外表平常, 却能达人心底, 让男人为了她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惜。还记得史燕青吗? ”
  几年前有个全国最大的贪污案。主犯王建业为了姘妇史燕青而贪污, 被捕后竟然成功地逃到外国, 钱也转移了出去。但他念念不忘营救被拘押国内的史燕青, 终被警方设计擒获。史燕青看着他被押赴刑场。
  所有传媒有一个共同的惊讶: 史燕青既不美丽, 也不性感。
  我温存地摸了摸妻子的后脑勺, 将很漂亮的一节青笋尖儿夹到她碗里。儿子叫起来: “那是我的! ”
  我说不错, 以前所有好的都归你, 以后大家都得有, “因为你已经七岁了。”
  我感谢妻子的提醒。吴小姐所有热情风趣乃至性感效果, 本质的目的是争取她方生意利益而已。我舀了半碗汤, 一口喝完, 在儿子屁股上拍了两下, 开始收碗。
  母子俩开始了“早期教育”。这不光是辅导作业, 主要是当娘的读讲故事。王静说她在大学女生中做了多次“择婿标准排列”的民意测验, 很高兴地发现在这被称为物欲横流的当今, 女娃儿择婿的第一标准仍然是——人品。
  测验完毕王老师总是说我摸清了你们的标准, 回去才好教育儿子。学生全部快活大笑。
  我打开电视, 没有什么好节目, 于是想起今天星期二。
  我随手抓过几张报纸, 三分钟以后放下了。新闻版嘛都是那些事, 既无关痛痒又莫辨真伪; 副刊嘛还是那些人在写: 一群卖文为生的人。版面占得多的是广告——我就是办广告的。看着那些俗不可耐毫无新意的广告词我就替厂家难过。
  我以前喜欢读文学作品, 譬如小说, 渐渐地也不读了。有一天我突然想, 一种很浅显的生活道理, 让被称为作家的人用了许多笔墨绕了很大的圈子来表现, 是很无聊, 很可笑的。
  在这种情况下我想抽烟了。于是我到外面去。我不愿妻儿成为被动吸烟者。
  我本来可以上街散散步, 但街上的空气越来越糟。汽车尾气呛得人胸痛, 眼睛也睁不开。
  我去到楼外的花园里。这其实只是一块公共绿地, 以前还植有青草, 后来给孩子踏光了。不过黄桷树们成了气候, 竹子也还活着。人们便觉得此处贵为花园。
  我在这块巴掌大的地方转悠到第三支烟时, 终于承认我希望吴小姐此刻来到这里。不为别的, 我需要她的那一份生动。
  这人决不会丑, 更不会老, 否则公司不敢这么用她。我根据她的声音来判断她的身体。我感到了刺激……于是我发现了刺激对于生活的重要。
  有一次我们去漂流。一串橡皮艇在激流中颠簸, 高高的山崖上一群山民在看稀奇……此时有个电视台的小妞儿多愁善感地说这些人文化生活多么贫乏啊! 她的导演说人家生计都忙不过来, 你以为像你那么空虚啊! 
  当时我想这话有理。人在无需为了生计而折腾时, 精神空虚定会到来。躲也躲不掉的。
  今晚根据习惯, 我们有夫妻生活。但我打不起精神。统计一下, 这事我们已干了好几百次了。老家什, 老地方, 老一套……每一下都是一上一下的重复……简直成了例行公事。而这件公事的真正含义在于: 我们还是两口子, 我对你没意见。
  真的, 这种本来属于生理的事后来简直带上了政治色彩。两口子如果久不做爱则无异于宣战。冷战。到后来连话都说不拢的。
  王静在生孩子以前不大热切此事, 我免不了得时时讨好她。生孩子以后她来劲儿了。男人这东西贱: 女人一主动他倒觉没意思了。所以不知从哪一天起, “尽丈夫职责”这个概念植入我脑袋里。有了这概念以后男人往往容易不耐烦。以前总是她说行了行了, 而现在总是我说够了吧够了吧。
  此刻我抚摸着妻子的大腿根。因为太熟悉, 几乎没有了摸着女人的感觉。我突然想到假如这是吴小姐的腿呢? 我立刻激动起来。
  结果那次活儿干得非常漂亮, 王静一连声地说你真行啊。完事以后她疲乏地说谢谢你。
  可怜的老婆——从那次起我们就没了真正意义上的夫妻生活。她成了另一个女人的替身。
  见到吴小姐时我约略失望。她没有我设想的那般柔美。她不像她的声音。
  她额头饱满( 这是高智商的象征), 颧骨较高( 权力欲的象征), 骨梁挺直如一张风帆, 嘴大唇薄( 但给她的口红弄厚了一点), 她的眼睛太大了……总之一切若再发展一下, 她只能扮演林中女妖, 在童话中骑着扫帚飞来飞去。
  而且双方都比较严肃。电话里可调调情一俟见面便不合适了。这一刻也让我发现了电话不可替代的妙处。
  名片上写着“总经理助理”, 那么这人很可能是个小蜜。我的心冷下来, 我们谈正事。
  她要我从市场的角度替她论证一下那种药水有无开发价值。
  我说当然有。我能说没有吗? 那不是赶走客户吗? 这也是一种“市场的角度”。“我要让人们看到鞋子里, 尤其是鞋尖里有许多虫子和病菌, 让人们以后不往里喷一点这药水简直就不敢将脚伸进去啦! ”
  她轻轻颔首。她这样子让我感到自己像个家庭教师, 而她正期待着在我的帮助下考上大学。一个女人可以将头点得这般美丽, 我没见过。
  “这是从卫生与健康的角度吧? ”我说, “这个角度依据正确, 用广告术语说叫基础角度。但光有这个还不够, 还要有超常角度, 否则没有广告效应。”
  “请等等, 泰阳先生( 她潜在的幽默又来了。她不说泰先生, 她说泰阳先生) 。您三句话不离本行, 始终说的是广告, 而我请您论证的, 是——市场。”
  如果根本就没有市场, 广告再好也没有用。她是对的。
  而这一种意思, 昨天我对王静已经讲过。
  当时我妻淡淡一笑, 垂下密密的睫毛, 悠悠地说: “有时候, 市场是可以用广告造出来的。”
  此刻我也悠悠一笑, 对吴小姐说: “有时候, 市场是可以用广告造出来的。”
  她说: “愿闻其详。”
  昨天, 当我说了这四个字后, 王静说出的那一番话, 让我又一次仰慕我妻才气, 感到“泰阳”公司的前景充满了阳光。
  王静说——人际交往: 
  现在人们的住房越来越宽敞, 装修也越来越讲究。多半人家穿鞋已有内外之分, 脱鞋进屋, 做客先换鞋, 基本约定俗成。门口总有一大堆拖鞋供客人使用。
  问题就在这里。这些公共拖鞋, 尤其是棉、绒类的, 将成为一种非常厉害的污染源。有些人爱邀人来家打牌, 公共拖鞋一穿就是几个钟头……“以后, 门口的拖鞋架旁没有一瓶这种药水的, 将门前冷落车马稀。”王静说完, 咯咯咯地笑起来。
  此其一。其二是当代人迷信。“脚香运气好, 到处受欢迎”, 可以成为一种信条植入人心。“到后来谁脚臭谁犯忌。”王静又咯咯咯地笑起来。
  此刻, 我将老婆昨天的话一字不差地背了一遍。
  吴小姐站起, 走过来, 向我伸出一只手。
  我握着她的玉手, 周身通了电。
  公正地说她的手没有王静的肉感。王静的手背上有小肉窝, 摸着温乎乎的。但这是一只我没有握过的女人的手。问题就在这里。
  一想到这可能是个风骚女人, 我更激动。这样我发现了一种男人的心态: 对于风骚女人既是鄙视的又是好奇的, 既是防备的又是欢迎的。
  这样她坐回去时我就发现了她的腿很美丽, 是那种丝袜商标上的美腿, 玉腿。这样看来王静的腿可能粗了一点。
  最后我们商定, 明天我去她的公司, 同老总一起将那种喷剂的品牌、商标、包装、容量……一切的一切定下来。“让广告公司参与外观设计, 有利于广告的后期运作。”她说, 同我一起往外走。
  这时我嗅到了她身体的香气。老天在上, 那不是香水之香, 是女人肉体之香。但不是每一个女人都有那种肉香。
  下得楼我才知道她没车来。她说一个人, 又不赶急, 没要车, 挤中巴来的。
  我对她肃然起敬。
  次日我对她更是肃然起敬——原来她的老总是个女的。
  同时我又有一点失望: 吴小姐很可能是一位严肃的女人。
  商谈很顺利。那种喷剂的名字依了我的意见, 叫鲜花牌足履净。顺便说一句, 这自然又是王静给取的。
  天已不早, 我们一起出去时我说我饿坏了, 吴小姐如不急着回去, 陪我一起填填肚子吧。
  “泰阳先生可不可以直接一点? 你就是想请我吃饭嘛! ”
  我笑起来。我们上了出租车, 穿过整个市区, 来到江边的珊瑚台酒家。
  这是我第一次单独同别的女人共进晚餐。我心中无鬼, 放得很开, 双方非常自然, 非常愉快。回忆一下, 我与王静谈恋爱时似乎也没有这般快乐地吃过饭。我想原因可能有三条: 一是那时没有什么钱, 吃饭就是吃饭; 二是因为太年轻, 不懂情调; 三是因为那种“共进”太合法。
  问题就在这里。太合法了就没有快乐。因为没了刺激。
  我举起酒杯: “谢谢吴小姐赏脸。”
  她也举起酒杯。“谢谢泰阳先生的邀请。其实我是暗暗盼着你的邀请的。说实话, 早早地回去没有意思。”
  我的天! 她居然也有这种感觉。但我还是说忙了一天, 早点回去也好休息。
  “怎么休息? 睡觉吗? ”
  我们都笑起来。“真的。假如一个人不喜欢麻将, 也不喜欢看书——报上说现代人越来越不读书了——对电视节目也挑剔……家务? 现在什么机都有了, 家务又有多少? 这一大夜怎么过呀? ”
  她笑嘻嘻地看我一眼, 没有说话。
  但我已明白她的回答: 就像这会儿这么过。
  一阵刺激来到胸间。那是非常舒服的刺激。我认为这就是幸福。说不清的舒服就是幸福。
  同不是配偶的异性呆在一起, 是最好的休息? 
  我环顾四周。不少小格子间里都坐着一对儿。而且肯定不是夫妻……原来人们早就发现了这条真理。
  出门的时候我吃了一惊: 我看见了我的大舅子。他们在业务宴请。我们互相点点头, 他迅速扫了吴越一眼, 掉开了脸。
  糟了, 说不定我还没上车, 电话就打了去。
  我见到妻子时, 立即主动说今天请三个客人, 只来了一个, 又是女的, 不请又不好, 整死人。我说得轻描淡写。
  那你吃饭没有呢? 她问。
  还是吃了, 我说。我放心了。舅子没有揭发。现在的确宽松了。宽松真好啊! 
  她在教儿子画画。我突然想到假如这小子有一个哥哥或姐姐, 就该由我来辅导作业了……这样我又发现了现代人空虚无聊的又一个原因: 独生子女。
  ……有篇文章说, 三十挂零的女人最容易有外遇: 孩子勿需太多侍候, 自己风韵犹存, 然而只是犹存而已。“青春将逝的恐惧咬着她们的心, 她们要最后为自己生活一下。”“很年轻的不可怕, 已不年轻的也不可怕, 快要不年轻的女人很可怕。”文章就这么说的。
  我看着王静。她符合上述情形。但她爱儿子, 有责任心, 所以她不可能到外面去“最后为自己生活一下”。
  王静有个同学, 我管她叫“跳操者”。她每周五天去健美中心跳健美操, 表演, 既健了美, 又挣点钱。她最爱说保持体型, 保持体型。有次我忍不住了, 问她体型保持了来干什么? 她说嘿你这个人, 爱美之心人人有嘛。
  其实我明白: 她的体型是为男人保持的, 但不是为丈夫。
  有次跳操者叹口气, 承认“好的工作都需要好的体型”, 而且“体型同职称有点关系”。
  我又想起吴越。吴越的体型比跳操者好, 虽然她并不去跳操。她也符合上述情形。我想她肯定也有了孩子。现在生活条件好, 卫生知识普及, 女人生了孩子根本看不出来……那么她的孩子就是由丈夫在负责? 可怜的丈夫。
  第二天舅子来我家换录像带, 提都不提昨天晚上的事。现在的人好懂事噢, 我想, 以后我若见了他老兄的谁谁, 我对他亲妹子也不会说的。
  吴越打电话来, 说喂泰阳, 我发现了我们这座城市的一道景观, 可资你利用做广告。
  什么景观? 我问。我对于“泰阳”后面第一次省去了“先生”而幸福。这一刻我又发现, 有一些幸福仅仅来自省略。
  她说只有我们这座城市有许多公开摆着的皮鞋箱箱。懂不懂? 
  我恍然大悟。我们的街上, 常常可见一溜顺的擦鞋者。其他城市也有擦皮鞋的, 但因不合法, 只能提着擦鞋箱流窜; 被擦的人只能站着。
  我说喂吴越, 你是说利用擦鞋箱做鞋袜清洁剂的广告?( 我也在省略) 
  她说泰阳你说呢? 
  我说这样, 吴越, 今天下午六点钟, 还是珊瑚台酒家, 好不好? 她说好。
  我到珊瑚台时才五点四十。我想了想, 便打听附近有没有擦皮鞋的。有。我走过去。
  我数了一下, 这里有七个擦鞋工, 一溜排着; 中间的是个驼背, 很矮小, 所以显得更驼。他闲坐着, 但他的呼吸还是困难。我明白他的肺被压迫着, 只能挣扎着工作。
  我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他的椅子同他相反, 结实得像个摔跤手。
  他擦鞋, 我们聊天。我得知他老家在垫江农村, 离这里三百里。现在他租住在市郊农家。“一个人住? ”“一家嘛。爱人, 孩子五岁。”
  我想若在以前, 他可能结不了婚——在农村, 他算不上个劳动力。但来城里擦皮鞋, 他可以挣得比教授多。( 我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公平。教授也可以来擦皮鞋嘛) 这样才有人愿意嫁给他了。
  正这么想, 他的妻子送饭来了。妻子比他年轻得多, 但也矮, 也丑陋。饭盛在一只大大的搪瓷缸子里, 米饭上浇着豆腐和白菜。
  我说应该吃好一点。他说穷吃豆腐富吃肉, 可以了。我知道进城的农民都想攒钱在家乡盖房子。我付了钱, 站到一旁看他。
  他吃了两口, 扭过头; 我顺着看去, 见他妻子给他打了半碗白酒来。我闻着了酒气, 很刺鼻。我知道是那种廉价的散装白酒。
  他扒两口饭菜, 抿一口酒, 嘴巴瘪一瘪, 眉毛扬一扬, 惬意极了, 让人羡慕。有一两个要擦鞋的过来, 见他旁若无人不愿打搅的样子, 就坐到了旁边去。
  她的妻子坐在对面的大理石台阶上, 木然地看着他吃喝, 等着收拾碗筷。
  这时候我看见了吴越, 便招手让她过来, 一起观看那个“幸福的驼背”——这是后来的说法。
  吴越动了心思。她过去坐在驼背的椅子上。
  驼背说我要吃一阵, 你让他们擦吧。
  吴越说: “不要紧, 你慢慢吃。我问师傅一个问题: 如果统一发给你们新的擦鞋箱, 你们愿不愿意使用? 不要你们出钱。”
  驼背仰起脸, 看了看吴越。吴越也算是美的, 这样坐着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性感, 但驼背没有看到了一个美女的样子。他就事论事公事公办的样子让我这个多心多肠的人自惭形秽。
  我们这个城市高山大河, 结构粗糙, 气候恶劣, 民风野蛮。然而盛产美女。以至于我们的男人每每去了外地都很不习惯, 精神不能兴奋, 意志慢慢消沉。
  我们的美女多半在街上。她们浓妆艳抹, 走得风快。像这里, 平均每两分钟过去一个。但是驼背并不看她们; 即使看, 也是看她们的鞋……驼背有一种笃定, 就是不属于自己的则决不理睬。
  我很尊敬他; 有一会儿我决定像他那样生活。但我看到了吴越, 我又发现当一个人能够得到什么时要他不伸手也决非易事。
  “需要”在前面拉, “能够”在后面推, 人哪人哪你有什么办法? 
  驼背问为什么要给我们新箱子呢? 
  吴越说上面有医药公司的药品广告, 是治脚病防脚臭的。
  驼背笑起来; 笑容很善良, 很可亲。他说你们好聪明哪! 然后他左右扭头问他的同行们。没有一个人反对。驼背好像还有点号召力。
  驼背吃喝完了, 他的妻子来收走了碗筷。
  吴越和我都让他擦了鞋。驼背的工作很认真。驼背的脊柱虽然弯曲, 但他的心理是平衡的。我真有一点羡慕他。
  走进酒店时吴越说每个地区擦鞋工要产生一个代理人, 这个地区就由驼背来。
  这样, 我们又相聚了。离上次整整十一天。
  谢天谢地, 老位置上没人。我说吴越, 这十一天来我一直在想念你, “我没料到会这样; 我没料到一个人会这样想念他的生意对手。但的确这样了。我也没法。”
  她并不看我, 只说喝茶, 喝茶, 并将盛满例行茶水的水盅向我移了移。她垂下眼睑故意不看我的样子让我流泪, 但我忍住了。
  我看出来她也很想念我。对于擦鞋箱的发现, 既可能是一种发现, 也可能是一种借口。来见我的借口。
  我有我作为男人的魅力, 这点我自己明白。我能将王静这样的人弄来当了老婆, 就是证明。但那个过程也很折腾的, 发散魅力即是奔命。现在老婆稳当了, 儿子顺利成长, 魅力渐渐恢复过来; 它又要活动了。
  我们这个位置本来是阳台, 所以一扭头就可以望见奔流不息的江面, 和那块著名的江中沙石之洲珊瑚坝。天还很亮, 夕阳之下, 一切都很美。我们这座城就这样: 单独看, 哪里都不咋样, 合起来却很美。粗糙之美, 野性及阳刚之美, 朦胧及宏观之美……虽然没有风景, 然而有的是风光——王静是这么说的。
  一些孩子在坝上放风筝。现在的风筝都是买的, 所以漂亮。我听见有人在喊预备——放, 立刻就看见有几只一齐断了线, 向对岸飘。
  有一只掉进了水里, 又有一只掉进了水里……但居然就有一只摇摇晃晃地挣扎一般落在了对岸的沙滩上。
  在欢呼声响起的一刹那, 我与吴越四目相视。我看出了她瞳仁深处的情意。
  而且她的眼睛很美丽。确切地说是它们在反映某种心理活动时很美丽。美丽这玩艺儿因人而异。有人不动声色时很美, 一俟表情就砸锅。而有人是动起来才美。吴越就是这样。
  这次饭吃得很长。天黑下来时我们没有要灯, 要了蜡烛。烛光就有这个效果: 它让人心心相印, 走向深入。
  我们终于谈到了各自的家庭。在这种情况下说配偶的好话是愚蠢的, 说坏话又太露骨。这个非常考技巧。
  吴越对她先生的评价用了三个字: 靠不住。是能力靠不住, 还是人品靠不住, 她没说, 但这已经让我心花怒放了。而且她很快住了口, 感觉是提都不想多提那人。这更让我心花怒放。
  我应该告诉她我的夫妻关系也是很冷淡的。但要说出王静的不是实在太困难了。急切之中我只能说“她是个画画的。艺术家嘛”。言下之意天才的精神状态都是不正常的, 所以我们难以相处。
  然后我扭头都看外面。江中的五彩之光轻轻晃荡着, 实话说来真是美极了。
  出来以后我们散了会儿步。走进一片淡淡的阴影中时我突然搂住她的腰。她想挣脱, 我说不要怕。她笑了一下, 不再挣扎。然后我偷袭似的嗅了一下她的脖子, 说真香啊。再然后我主动放开她, 两手抱在胸前, 轻轻唱起歌。
  我要等到那一天, 就像回到了从前。如果失去还能再拥有, 不管期待多少年。
  这是台湾那支小虎队的歌; 我是从儿子那里听会的, 不过我倒是真心喜欢它。
  “你的歌唱得很好。像蔡国庆, 但比他更像男声。”吴越认真地说, “可以诱惑女人。”
  “是吗? 那我可不客气了! ”我重重吻了一下她的腮帮, 然后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鼻尖。



  序幕拉开了。
  我回去时儿子已经睡了。王静正在打电话。我听出那一头是跳操者。电话打了很久。
  放下话机王静若有所思, 她盯着我的样子让我心虚。难道跳操者看见我和吴越了? 
  却不是。正相反, 是跳操者要我们作伪证, 证明她今天夜里住在这里。
  “万一她老公打电话到这里找她呢? ”我问。
  “你接电话。你说她同我出去一会儿。今晚所有的电话都由你接。”
  “如果半夜打来呢? ”
  “不会那么荒唐吧? 不过我们可以把电话关了。”
  我说好吧, 你可真够仗义的。
  我去过健美中心。跳操者们穿着紧身的健美服。乳房和臀部主宰世界。周围是男人在看, 面目冷漠, 心情激动。当时我想这哪里是在跳操, 完全是在跳性。
  我看着王静。她本人是严肃生活者, 严肃得近乎保守, 但掩护起朋友来却这般……宽松。
  时代真是不同了。
  王静去洗澡时我飞快地呼了吴越。她立即回了过来。
  “没给你惹麻烦吧? ”我问。我想念她。刚分开就想念。
  “没有。他早就睡了。”
  “呀——”我吓了一跳, “你的电话机——”
  “噢, 这是客厅那部。”
  “哟, 装两部电话。”
  “串起的。”
  “呀——”我更吓一跳, “你不怕他——”
  “不会, 不会。”她的声音非常安详, “这个我知道。”
  我放下电话, 心里不是滋味。这么说她先生是个很有教养的人, 文明人; 而且非常信任她。她在滥用他的信任, 而我在伤害我的同类。不过也可能是他对她已漠不关心。这么一想我坦然了。
  次日上午我同吴越在石桥大街上碰了头。这是公事。我们去征求擦鞋工的意见。
  这是吴越的点子。一、统一制作一批擦鞋箱, 上印鲜花足履净的广告。二、每个擦鞋工配送一支喷剂, 嘱其醒目地放在顾客脚边, 擦完鞋后主动给顾客鞋里喷一喷。
  这个如果行得通, 将是低成本高效应的广告。吴越显然是在替我的公司动脑筋。这使我很感动, 也加强了我对她的爱。
  经过石桥大书店时, 我一眼就发现书架上有我写的那本《无证据谋杀》, 两本排在一起, 粉红色的, 还比较抢眼, 然而显然无人理会: 它们整洁得像刚刚熨好的西装。
  吴越停下来等我。“怎么了? ”她问。我想告诉她我是出过书的人, 但这就得告诉她我曾是一个警方。弄不好她会别扭。
  我支吾道不知书籍上架有无广告方面的考虑。她说唔。我们来到擦鞋摊前, 相挨着坐下。
  吴越的手放在椅子上, 同对方就足履净喷剂的广告构想交谈。这是我们约好的, 由她去问。女人让人放心些……我突然发现吴越的手同我小说里那个杀死情人的女人的手长得一样: 又白皙又细腻如上等陶瓷, 修长, 手指如笋, 红色的指甲油闪着炫目的光……只有如此美丽的女人之手才可以杀死男人。一切难看的女人之手是用来养活男人的……我有点害怕。我想我应该将全部残留的《无证据谋杀》买光。我不能让吴越在无意中获取了那种方法……这双手是可以杀死她丈夫, 然后又杀死我的。
  擦好鞋, 我们走到一处, 将鞋弄脏, 换个摊位又擦。如此几番, 擦鞋工的心思大致清楚了。
  我说找个地方吃午饭吧, 我知道有个地方的鱼不错。我们上了出租车。
  那地方鱼是不错, 但主要的离我父母近。吴越在同擦鞋工交谈时我打了电话给我妈, 说一会儿我要回来, 同来的有一位生意伙伴, 是位小姐。“她人很好, 对我很关心。”我这么一说我妈也就明白了。
  “你们来吧, 儿, ”妈说, “我同你爹进趟城, 我要买几袋燕麦片。”
  这个店名叫黄辣丁。黄辣丁是长江中的一种鱼, 小, 又无肉, 但熬汤其味极美。现在人工饲养, 味道虽是逊色, 但有了些肉, 还是可取的。
  我让吴越点菜。这人不显摆, 实在, 又能替人着想。她点菜比我点菜还省些。
  我曾对她说我大钱没有, 小钱不缺, 放开点吧。她淡淡地说吃多少点多少吧, 自己人, 而且大家都不容易。这让我很感动。
  真的, 公正地说, 吴越有许多好品质。
  她的工作作风也让人佩服。她踏实, 仔细, 尤其注意细节。
  譬如她说: “我仔细计算过了, 一只广告擦鞋箱, 成本不超过十元; 全市一千只, 不超过一万元。”
  我很兴奋; 但也有问题: “如果那些擦鞋工人不愿用这些漂亮的箱子呢? 他们口是心非怎么办? ”
  她说: “这个已经想好。每只箱子都有编号, 由我们, 啊不, 由你们登记在案, 认箱不认人。用上一个月, 给十元钱, 第二个月给二十元。以此类推。”
  我大吃一惊。“那到后来不成了天文数字? ”
  “放心! 不用两三个月, 你的鲜花, 啊不, 我们的鲜花已经形成气候, 形成概念, 不用再找他们了。”
  想想也是的。“那么还有个问题: 怎样保证擦鞋工主动喷洒药水? 又怎样保证顾客接受喷洒? ”
  “当然不可能全部实现。但第一, 肯定有一些要主动喷, 有一些会接受喷。你那广告词会起作用的。”她偏了头看我一眼, 情深意长。
  她说: “我们可以要求擦鞋工必须将这个喷筒一直放在箱子旁边。我们要抽查: 如果发现三次未加放置, 本月奖金取消。”
  我不停地点头……但我又想到一点。“会不会有的擦鞋工收取喷药费呢? 如果这样有的顾客肯定宁肯不喷。”

***Contin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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