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迷天白雾。马路上隆隆地推过粪车的时候,裕华丝厂里嘟嘟地响起了汽
笛。保护开工的警察们一字儿排开在厂门前,长枪,盒子炮,武装严整。李麻子和王金贞带
领着全班的稽查管车,布满了丝车间一带。他们那些失眠的脸上都罩着一层青色,眼球上有
红丝,有兴奋的光彩。
这是决战的最后五分钟了!这班劳苦功高的“英雄”,手颤颤地举着“胜利之杯”,心
头还不免有些怔忡不定。
在那边管理部的游廊前,屠维岳像一位大将军似的来回踱着,准备听凯旋。他的神情是
坚决的,自信的;他也已经晓得吴为成他们昨夜到过吴荪甫的公馆,但他是没有什么可怕
的!他布置得很周密。稽查管车们通宵努力的结果也是使他满意的。只有一件事叫他稍微觉
得扫兴,那就是阿祥这混蛋竟到此刻还不来“销差”。
汽笛第二次嘟嘟地叫了,比前更长更响。叫过了后,屠维岳还觉得耳朵里有点嗡嗡然。
丝车间那边的电灯现在也一齐开亮了,在浓雾中望去,一片晕光,鬼火似的。
远远地跑来了桂长林,他那长方脸上不相称的小眼睛,远远地就钉住了屠维岳看。
“怎样了呀?长林!”
“女工们进厂了!三五个,十多个!”
于是两个人对面一笑。大事定了!屠维岳转身跑进管理部,拿起了电话筒就叫吴荪甫公
馆里的号头。他要发第一次的报捷电。吴为成,马景山,曾家驹他们三个,在旁边斜着眼睛
做嘴脸。屠维岳叫了两遍,刚把线路叫通,猛可地一片喊声从外面飞来。吴为成他们三个立
刻抢步跑出去了。屠维岳也转脸朝外望了一眼。他冷冷地微笑了。他知道这一片喊声是什
么。还有些坚强的女工们想在厂门口“拦”人呀!这是屠维岳早已料到的。并且他也早已吩
咐过:有敢“拦厂门”的,就抓起来!他没有什么可怕。他把嘴回到那电话筒上,可是线路
又已经断了,他正要再叫,又一阵更响的呐喊从外面飞来;跟着这喊声,一个人大嚷着扑进
屋子来,是阿珍,披散了头发。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阿珍狂喊着,就扑到屠维岳身边。电话筒掉下了,屠维岳发狠叫一声,一把推开阿珍,
就飞步跑出去,恰在那游廊阶前又撞着了王金贞,也是发疯一样逃来,脸色死人似的灰白。
“拦厂门么?抓起来就得了!”
屠维岳一直向前跑,一路喊。他的脸色气得发白了;他恨死了桂长林,李麻子那班人,
为什么那样不济事。但是到了茧子间左近时,他自己也站住了。桂长林脸上挂了彩,气急败
丧地跑来。那边厂门口,一群人扭做一团。警察在那里解劝,但显然是遮面子的解劝。那人
堆里,好像没有什么女工,厂门外倒有几十个女工,一小堆一小堆地远远站着,指手划脚地
嚷闹。桂长林拦住了屠维岳,急口叫道:
“去不得!我们的人都挨打了!去不得!”
“放屁!你们是泥菩萨么?李麻子呢?”
“那人堆里就有他!”
“这光棍!那样不了事呀!”
屠维岳厉声骂着,挥开了桂长林,再向前跑。桂长林就转身跟在屠维岳的背后,还是大
叫“去不得!”那边近厂门一条凳子上站着曾家驹,前面是吴为成和马景山;三个人满面得
意,大声喝“打!”而在厂门右侧,却是那钱葆生和一个巡长模样的人在那里交谈。这一
切,屠维岳一眼瞥见,心里就明白几分了;火从他心头直冒,他抢步扑到曾家驹他们三个跟
前,劈面喝道:
“你们叫打谁呀,回头三先生来,我可要不客气请他发落!”
那三个人都怔住了。曾家驹吼一声,就要扑打屠维岳;可是猛不防被桂长林在后面勾了
一脚,曾家驹就跌了个两脚朝天。屠维岳撇下他们三个,早已跑到厂门口,一手扳住了钱葆
生的肩膀向旁边一推,就对那巡长模样的人说:
“我是厂里的总管事,姓屠!那边打我们厂里人的一伙流氓,请你叫弟兄们抓起来!”
“哦——可是我们不认识哪些是你们厂里自家人呀!”
“统统抓起来就得啦!这笔账,回头我们好算!”
屠维岳大叫着,又转脸去找钱葆生。可是已经不见。巡长模样的人就吹起警笛来;一边
吹,一边跑到那人堆去。这时,人堆也已经解散了,十多个人都往厂门外逃。应着警笛声音
赶来的三四个警察恰好也跑到了厂门前。屠维岳看见逃出去的十多人中就有一个阿祥,心里
就完全明白了;他指着阿祥对一个警察说:
“就是这一个!请你带他到厂里账房间!”
阿祥呆了一下,还想分辩;可是屠维岳就转身飞快地跑进厂里去了。
这一场骚乱,首尾不过六七分钟,然而那躲在管理部内发抖的阿珍却觉得就有一百年。
屠维岳回到了管理部时,这阿珍还是满脸散发,直跳起来,拉住了屠维岳的臂膊。屠维岳冷
冷地看了阿珍一眼,摔开了她的手,粗暴地骂道:
“没有撕烂你的两片皮么?都像你,事情就只好不办!”
“你没看见那些死尸多么凶呀!他们——”
“不要听!现在没有事了,你去叫桂长林和李麻子进来!”
屠维岳斩钉截铁地命令着,就跑到电话机边拿起那挂空的听筒来唤着“喂喂”。蓦地一
转念,他又把听筒挂上,跑出管理部来。刚才是有一个主意在他心头一动,不过还很模糊,
此时却简直逃得精光;他跺着脚发恨,他忿忿地旋了个圈子,恰好看见莫干丞披一件布衫,
拖了一双踏倒后跟的旧鞋子,铁达铁达跑过来,劈头一句话就是:
“喂,屠世兄,阿祥扣住他干么?”
屠维岳板起了脸,不回答。忽然他又冷笑起来,就冲着莫干丞的脸大声喊道:
“莫先生!请你告诉他们,我姓屠的吃软不吃硬!我们今天开工,他们叫了流氓来捣
乱,算什么!阿祥是厂里的稽查,也跟着捣乱,非办他不可!现在三先生还没来,什么都由
我姓屠的负责任!”
“你们都看我的老面子讲和了罢?大家是自己人——”
“不行!等三先生来了,我可以交卸,卷了铺盖滚;这会儿要我跟捣蛋的人讲和,不
行!——可是,莫先生,请你管住电话,不许谁打电话给谁!要是你马虎了,再闯出乱子
来,就是你的责任!”
屠维岳铁青着脸,尖利的眼光逼住了莫干丞。他是看准了这老头儿一吓就会酥。莫干丞
眯着他那老鼠眼睛还要说什么,但是那边已经来了李麻子和桂长林,后边跟着王金贞和阿
珍。李麻子的鼻子边有一搭青肿。
“你慢点告诉三先生!回头我自会请三先生来,大家三对六面讲个明白!”
屠维岳再郑重地叮嘱了莫干丞,就跑过去接住了桂长林他们一伙,听他们详细的报告。
他们都站在游廊前那揭示牌旁边。现在那迷天的晓雾散了些了,太阳光从薄雾中穿过
来,落在他们脸上。屠维岳听桂长林说了不多几句,忽然刚才从他脑子里逃走了的那个模糊
的主意现在又很清晰地兜回来了。他的脸上立刻一亮,用手势止住了桂长林的话语,就对阿
珍说道:
“你关照他们,再拉一次回声,要长,要响!”
“拉也不中用!刚才打过,鬼才来上工!”
阿珍偏偏不听命令。屠维岳的脸色立刻放沉了。阿珍赶快跑走。屠维岳轻轻哼一声,回
头看了桂长林他们一眼,陡的满脸是坚决的神气,铁一样地说出一番话:
“我都明白了,不用再说!一半是女工里有人拦厂门,一半是钱葆生那混蛋的把戏!这
批狗养的,不顾大局!阿祥已经扣住了,审他一审,就是真凭实据!这狗东西,在我跟前使
巧,送他公安局去!钱葆生,也要告他一个煽惑工人拦厂行凶的罪!本来我万事都耐着些
儿,现在可不能再马虎!”
“阿祥是冤枉的罢?他是在那里劝!”
李麻子慌慌张张替他的好朋友辩护了。实在他心里十二分不愿意再和钱葆生他们斗下
去,只是不便出口。屠维岳一眼瞧去就明白了,蓦地就狂笑起来。桂长林蠢一些,气冲冲地
和李麻子争论道:
“不冤枉他!我亲眼看见,阿祥嘴里劝,拳头是帮着钱葆生的!”
“哎,长林,冤家宜解不宜结,我劝你马马虎虎些!依我说,叫了钱葆生来,大家讲讲
开。他要是再不依,好!我李麻子就不客气!嗳,屠先生,你说对不对?我们先打一个招
呼,看他怎么说!”
这时候厂里的汽笛又嘟嘟地叫了,足有三分钟,像一匹受伤的野兽哀号求救。
“现在到厂里的工人到底有多少?”
屠维岳转换了话头,又冷冷地微笑了;但这微笑已不是往常的镇静,而是装出来的。
“打架前头我点过,四十多个。”
王金贞回答,闷闷地吐一口气,又瞥了桂长林一眼。这桂长林现在是满额爆出了青筋,
咬着牙齿,朝天空瞅。屠维岳又笑了一笑,感到自己的“政权”这次是当真在动摇了。尽管
他的手段不错,而且对于李麻子极尽笼络的能事,然而当此时机迫切的时候,他的笼络毕竟
敌不过李麻子和钱葆生的旧关系。他想了一想,就转过口气来说道:
“好罢!老李。冲着你的面子,我不计较!钱葆生有什么话,让他来和我面谈就是!不
过今天一定得开工!我们现在又拉过回声了!我猜来钱葆生就在厂外的小茶馆里,老李,你
去和他碰头!你告诉他,有话好好儿商量,大家是自己人;要是他再用刚才那套戏法,那我
只好公事公办!”
“屠先生叫我去,我就去!顶好长林也跟我一块儿去!”
“不!此刻就是你一个人去罢。长林我还有事情派他去做。”
屠维岳不等桂长林开口,就拦着说,很机警地瞥了李麻子一眼,又转身吩咐王金贞带领
全班管车照料丝车间,就跑回管理部去了。桂长林跟着走。管理部内,莫干丞和马景山他们
三个在那里低声谈话,看见屠维岳进来,就都闭了嘴不作声。屠维岳假装不理会,直跑到吴
为成他们三个面前,笑着说道:
“刚才你们三位都辛苦了。我已经查明白源源本本是怎么一回事;光棍打光棍,不算什
么,打过了拉拉手就完事。只有一点不好:女工们倒吓跑了。可是不要紧!过一会儿,她们
就要来。”
吴为成他们三个楞着眼睛,做不得声。屠维岳很大方地又对这三个敌人笑了笑,就跑出
了那屋子。桂长林还在游廊前徘徊。看见屠维岳出来了,又看看四边没有人,桂长林就靠上
前来轻声问道:
“屠先生,难道就这么投降了钱葆生?”
屠维岳冷冷地笑了,不回答,只管走。桂长林就悄悄地跟了上去。走过一段路,屠维岳
这才冷冷地轻声说:
“钱葆生是何等样的人?他配!”
“可是你已经叫李麻子去了。”
“你这光棍,那么蠢!我们先把他骗住,回头我们开工开成了,再同他算账!阿祥还关
在后边空屋子里,他们捣乱的凭据还在我们手里!李麻子不肯做难人,我们就得赶快另外找
人;这也要些工夫才找得到呢!”
“钱葆生也刁得很。你这计策,他会识破。”
“自然呀!可是总不能不给李麻子一点面子。我们给了,要是钱葆生不给,李麻子就会
尽力帮我们。”
于是两个人都笑了,就站在丝车间前面的空地上,等候李麻子的回话。
这时候薄雾也已散尽,蓝的天,有几朵白云;太阳光射在人身上渐渐有点儿烫了。那是
八点半光景。屠维岳昨夜睡的很迟,今天五点钟起身到此时又没有停过脚步,实在他有点倦
了;但他是不怕疲倦的,他站着等了一会儿,就不耐烦起来,忽的又想起了一件事,他跳起
来喊道:
“呀!被他们闹昏了,险一些儿忘记!长林!派你一个要紧差使!你到公安局去报告,
要捉两个人:何秀妹,张阿新!你就做眼线!阿祥这狗头真该死!昨晚上叫他钉梢,他一定
没有去,倒跟钱葆生他们做一路,今天来捣鬼!长林,要是何秀妹她们屋子里还有旁的人,
也抓起来,不要放走半个!”
说完,屠维岳就对桂长林挥手,一转身就到丝车间去。车间里并没正式开工,丝车在那
里空转。女工已经来了一百多,都是苦着脸坐在丝车旁边不作声。全班管车们像步哨似的布
防在全车间。屠维岳摆出最好看的笑容来,对迎上前来的阿珍做一个手势,叫她关了车。立
刻全车间静荡荡地没有一点声音,只那些釜里盆里的沸水低低地呻吟。屠维岳挺直了胸脯,
站在车间中央那交通道上,王金贞在左,阿珍在右;他把他那尖利的眼光向四周围瞥了一
下,然后用出最庄重最诚恳的声调来,对那一百多女工训话:
“大家听我一句话。我姓屠的,到厂里也两年多了,向来同你们和和气气;吴老板叫我
做总管事,也有一个多月了,我没有摆过臭架子。我知道你们大家都很穷,我自己也是穷光
蛋;有法子帮忙你们的地方,我总是帮忙的!不过丝价老是跌,厂家全亏本,一包丝要净亏
四百两光景!大家听明白了么?是四百两银子!合到洋钱,就得六百块!厂家又不能拉屎拉
出金子来,一着棋子,只有关厂!关了厂,大家都没有饭吃;你们总也知道上海地面上已经
关了二十多家厂了!吴老板借钱,押房子,想尽方法开车,不肯就关厂,就为的要顾全大家
的饭碗!他现在要把工钱打八折,实在是弄到没有办法,方才这样干的!大家也总得想想,
做老板有老板的苦处!老板和工人大家要帮忙,过眼前这难关!你们是明白人,今天来上
工。你们回去要告诉小姊妹们,不上工就是自己打破自己的饭碗!吴老板赔钱不讨好,也要
灰心。他一关厂,你们就连八折的工钱也没处去拿!要是你们和我姓屠的过不去,那容易得
很,你们也不用罢工,我自己可以向吴老板辞职的!我早就辞过职了,吴老板还没答应,我
只好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你们有什么话,尽管对我说,不要怕!”
只有沸水在釜里盆里低声呻吟。被热气蒸红了的女工们的面孔,石像似的没有任何表
情。她们心里也翻腾着沸滚的怨恨,可是并没升到脸部,只在她们的喉头哽咽。
屠维岳感到意外的孤寂了。虽然这丝车间的温度总有九十度光景,他却觉得背脊上起了
一缕冷冰的抽搐,渐渐扩展到全身。他很无聊地转一个圈子,耸耸肩膀,示意给王金贞她们
“可以正式开车”,就逃了出去。
在管理部游廊前,李麻子和另一个人站着张望。远远地看见屠维岳背了手踱着,李麻子
很高兴地喊道:
“屠先生!找了你好一会儿了!葆生就在这里!”
屠维岳立刻站住了,很冷静地望着李麻子他们微微一笑,就挺起胸膛,慢慢地走近这两
个人。刚才他从丝车间里惹来的一身不得劲,现在都消散了,他的心里立刻叠起了无数的策
略,无数的估量。现在是应付钱葆生,这比工人不同,屠维岳自觉得“游刃有余”,而且决
不会感到冷冰冰的孤寂的味儿。
钱葆生也没出声,只对屠维岳笑了一笑。这是自感着胜利的笑。屠维岳坦然装作不懂,
却在心里发恨。
他们三个人怀着三颗不同的心,默默地绕过了管理部一带房子。只有李麻子很高兴地大
声笑着,说几句不相干的话。他们到了那没有人来的吴荪甫的办公室,就在那里开始谈判。
钱葆生拿着胜利者的身分,劈头就把“手里的牌”全都摊开来:他要求屠维岳回复薛宝珠,
钱巧林,周二姐三个人的工作;他要求调开桂长林;他又要求以后屠维岳进退工人,须先得
他的同意;他又要求厂方的“秘密费”完全交给他去支配;——他末了郑重声明,这都是工
会的意思。
“可是桂长林也是你们工会里的委员呀!”
屠维岳冷冷地微笑着说,并没回答那些要求;他的既定方针是借这谈判去延长时间给自
己充分准备,充分布置。钱葆生那紫膛脸上的横肉立刻起棱了,他捶着桌子大叫道:“他妈
的委员!不错,长林也是工会里委员,我们敷衍他,叫他做做!他妈的中什么用!委员有五
六个呢?他一个人说什么,只算做放屁!我是代表大家的!”
“葆生,不要急!有话慢慢儿讲,大家商量!”
李麻子插嘴说,按住了钱葆生那捶着桌子的拳头。屠维岳镇静地微笑着,就转了话头:
“算了!你们会里的事,你们自己去解决。我们谈厂里。三先生限定今天要开工。我们
都是自己人,总得大家帮忙,先把工人收服,先开了工。况且现在上海丝厂女工总罢工,局
面很紧,多延挨一天,也许要闹大乱子。你们工会里大概也不赞成闹出乱子来罢?当真闹了
乱子,你们也要负责任!我们先来商量怎样全班开工。”
“对啦!先得弄好了这回的风潮!”
看见钱葆生没有话,李麻子又插进来凑趣说了一句。屠维岳眼珠一转,赶快又转换了争
点,冷冷地说:
“葆生,你的要求都不是什么大事情,都好商量。不过早上你那套把戏,有点冒失,动
了众怒。三先生要是晓得了,一定动火。我不许他们去报告三先生。我们私下里先把这件事
了结了罢。我们现在当面说定,不准再用今天早上那套把戏!
自己人打架,说出去也难听,而且破坏了开工!”
“什么!你造谣!”
钱葆生脸色变了,又要捶桌子;可是他那声色俱厉的态度后面却分明有点儿恐慌,有点
儿畏缩。屠维岳立刻看明白了,知道自己的“外交手段”已经占了上风,就又冷冷地逼进一
步:
“怎么是我造谣呢!厂里人好几个挨打,你看老李鼻子上还挂着招牌呀!”
“那是你们自己先叫了许多人,又不同我打招呼;人多手杂,吃着几记是有的。”
“我们叫了人是防备女工们拦厂的——”
“我的人也是防着女工们要拦厂!我的人是帮忙来的!”
“你简直是白赖了!现有阿祥做见证,你们开头就打厂里的人!我们的人赶散拦厂的女
工,你们就扭住了我们厂里人打架!”
“阿祥是胡说八道!”
钱葆生大叫,咬着牙齿,额角上全是黄豆大的汗粒了。他顿了顿,忽然也转了口气:
“早上的事已经完了,说它干么!现在我干干脆脆一句话问你:我的条款,你答应不答
应?一句话为定,不要噜噜嗦嗦!工会里等着我回话!”
“可是我们先得讲定,不准再玩今天早上那套把戏!并不是我怕,就为的自家人打架,
叫外边人听了好笑;况且自己人一打,就便宜了那班工人!”
“那么,你们也不要叫人!”
“我们叫了人来是防备女工闹事!我们不能不叫!老李,你说是么?”
“对,对!葆生,你放心,人都是我叫来的,怎么会跟你抬杠!”
“可不是!老李的话多么明亮!那就说定了,不许再弄出今天早上的事!葆生,请你先
去关照好了你的人,——解散了他们,回头三先生来了,我把你的条款对他说,我们再商
量。”
屠维岳抓住这机会,就再逼进一步,并且带出了延宕谈判的第二步策略。李麻子也在旁
边凑趣加一句:
“葆生,你就先去关照了他们不要再胡闹,让屠先生也放心。”
“不用关照的!没有我的话,他们不敢胡闹!”
钱葆生拍着胸脯说。可是他这句话刚刚出口,突然远远地来了呐喊的声音。屠维岳脸色
变了,立刻站了起来。同时就听得窗外一片脚步声,一个人抢进门来,是莫干丞,口吃地叫
道:
“又,又,又出了事!”
屠维岳下死劲钉了钱葆生一眼,似乎说“那不是你又捣乱么!”就一脚踢翻了椅子,飞
也似的跑出去了。李麻子也跳起身来,满脸通红,一伸手揪住了钱葆生,满嘴飞出唾沫来,
大声骂道:
“葆生,太不成话了!太不成话了!”
钱葆生不回答,满脸铁青,也揪住了李麻子;两个人揪着就往外跑;钱葆生一面跑,一
面挣扎出话来道:
“我们去看去!我们去看去!——他们这批混蛋该死!”
他们两个人脚步快,早追上了屠维岳。他们远远地就看见厂门外乌黑黑一堆人。呼噪的
声音比雷还响。他们三个人直冲上去看得明白时,一齐叫苦,立刻脸色都灰白了!这里大部
分是疯老虎一般的女工!他们三个人赶快转身想溜,可是已经迟了!女工的怒潮把他们冲
倒,把他们卷入重围!马路上呼噪着飞来了又一群女工,山一样的压过来,压迫到厂门里边
的单薄的防线了。满空中飞响着这些突击者的口号:
“总罢工!总罢工!”
“上工是走狗!”
“关了车冲出来呀!”
厂门里那单薄的防线往后退了。冲厂的女工们火一样的向前卷去。她们涌进那狭窄的小
铁门,她们并且强力迫开了那大铁门了!这都是闪电那样快,排山倒海那样猛!可是蓦地从
侧面冲过一彪人来,像钢剪似的把这女工队伍剪成了两橛。这是桂长林带着一班警察不迟不
早赶到了!警笛的尖音从呼噪的雷声里冒出来了。砰!砰!示威的枪!砰!砰!实弹了!厂
门里单薄的防御者现在也反攻了。冲厂的女工们现在只有退却。她们逼退了桂长林那一队,
向马路上去了。
“追呀,捉呀!见一个,捉一个!”
桂长林狂吼着。同时马路上四处都响起了警笛的凄厉的尖音;这是近处的警署得了报
告,派警察赶来分头兜捕。桂长林带着原来的一班警察就直扑草棚区域,在每扇破竹门后留
下了恐怖的爪印。他捉了二十多个,他又驱着二百多个到厂里去上工!
屠维岳和钱葆生都在混乱中受了伤。钱葆生小腿上还吃着那两响“实弹”的误伤,牺牲
了一层油皮。然而他仍旧不能不感谢桂长林来的时机刚好,救了他一条命。
在屠维岳的卧室里,桂长林很高兴地说道:
“三百多工人开工了,你听那丝车的声音呀!何秀妹,张阿新,也捉到了;顺便多捉了
十几个。冤枉她们坐几天牢,也不要紧!她妈的那班冲厂的骚货,全不要命!也不是我们厂
里的,一大半是别家厂里的人!——可是,屠先生,你和钱葆生谈判得怎样了?”
“现在是我们胜了!长林,你打电话去告诉三先生!”
屠维岳冷静地微笑着说,他陡然想起还有一个人的下落要问问,可是他那受伤的地方又
一阵痛,他的脸变青了,冷汗钻出了额角,他就咬紧了牙关不作声。
丝厂总同盟罢工中间一个有力的环节就这样打断了!到晚上七点钟光景,跟昏黑的暮色
一齐来的,是总同盟罢工的势将瓦解。裕华丝厂女工的草棚区域在严密的监视下,现在像坟
墓一般静寂了;女工们青白的脸偶然在暝色中一闪,低声的呻吟偶然在冻凝似的空气中一
响,就会引起警戒网的颤动,于是吆喝,驱逐,暂时打破了那坟墓般的静寂!
从这草棚区域的阴深处,一个黑影子悄悄地爬出来,像偷食的小狗似的嗅着,嗅着,—
—要嗅出那警戒网的疏薄点。星光在深蓝的天空睒着眼。微风送来了草棚中小儿的惊啼。一
声警笛!那黑影子用了缓慢的然而坚定的动作,终于越过了警戒线。动作就快了一点。天空
的星睒着眼,看着那黑影子曲曲折折跑进了一个龌龊的里,在末衖一家后门上轻轻打了三
下。门开了一道缝,那黑影子一闪,就钻了进去。
楼上的“前楼”摆着三只没有蚊帐的破床,却只有一张方桌子。十五支光电灯照见靠窗
的床上躺着一个女子,旁边又坐着一个,在低声说话。坐着的那女子猛一回头,就低声喊道:
“呀!月女姐,你——只有你一个人么?”
“秀妹和阿新都捉去了,你们不晓得么?”
“晓得!我是问那个姓朱的,朱桂英罢,新加入的,怎么不来?”
“不能够去找她呀!险一些儿我也跑不出来!看守得真严!”
陈月娥说着摇摇头,吐出一口唾沫。她就在那方桌旁边坐了,随手斟出一杯茶,慢慢地
喝。床上那女子拍着她同伴的肩膀说道:
“跟虹口方面是一样的。玛金,这次总罢工又失败了!”
玛金嘴里恨恨地响了一声,却不回答;她的一对很有精神的黑眼睛钉住了陈月娥的脸孔
看。陈月娥显然有些懒洋洋地,至少是迷惘了,不知道当前的难关怎样打开。她知道玛金在
看她,就放下茶杯转脸焦躁地问道:
“到底怎么办呀!快点对我说!”
“等老克来了,我们就开会。——蔡真,什么时候了呀?
怎么老克还不来!连苏伦也不见。”
“七点二十分了!我也不能多等。虹口方面,八点半等我去出席!嗳!”
躺在床上的蔡真回答,把身子沉重地颠了一颠,就坐了起来,抱住了玛金,轻轻地咬着
玛金的颈脖。玛金不耐烦地挣脱了身,带笑骂道:
“算什么呢!色情狂!——可是,月大姐,你们厂里小姊妹的‘斗争情绪’怎样?还好
么?这里闸北方面一般的女工都还坚决;今天上午她们听说你们厂里一部分上工,她们就自
动地冲厂了!只要你们厂里小姊妹坚决些,总罢工还可以继续下去。你们现在是无条件上
工,真糟糕!要是这一次我们完全失败,下次就莫想干!”
“这一次并没有完呢!玛金!我主张今晚上拚命,拚命去发动,明天再冲厂!背城一
战!即使失败了,我们也是光荣的失败!——玛金!我细细想,还是回到我的第一个主张:
不怕牺牲,准备光荣的失败!”
蔡真抢着说,就跑到陈月娥跟前,蓦地抱住了陈月娥,脸贴着脸。陈月娥脸红了,扭着
身体,很不好意思。蔡真歇斯底里地狂笑着,又掷身在床上,用劲地颤着,床架格格地响。
“小蔡,安静些!……光荣的失败!哎!”
玛金轻轻骂着,在那方桌旁边坐了,面对着陈月娥,就仔细地质问她厂里的情形。可是
她们刚回答了不多几句话,两个男子一先一后跑了进来。走在前面的那个男子拍的一声在方
桌边坐下了,就掏出一只铁壳表来看了一眼,匆匆忙忙地发命令道:
“七点半了!快点!快点!玛金!停止谈话!蔡真!起来!
你们一点也不紧张!”
“老克!你也是到迟了!快点!玛金,月大姐!八点半钟,我还要到虹口呀!”
蔡真说着就跳了起来,坐在那新来的男子克佐甫的旁边。这是一位不到三十岁的青年,
比蔡真还要高一点,一张清白的瘦脸,毫无特别记认,就只那两片紧闭的薄嘴唇表示了他是
有主意的。和克佐甫同来的青年略胖一些,眼睛很灵活,眼眶边有几条疲倦的皱纹;他嘻开
着嘴,朝玛金笑,就坐在玛金肩下。
前楼里的空气紧张起来了。十五支光电灯的黄光在他们头顶晃。克佐甫先对那胖些的青
年说:
“苏伦,你的工作很坏!今天下午丝厂工人活动分子大会,你的领导是错误的!你不能
够抓住群众的革命情绪,从一个斗争发展到另一个斗争,不断地把斗争扩大;你的领导带着
右倾的色彩,把一切工作都停留在现阶段,你做了群众的尾巴!现在丝厂总罢工到了一个严
重的时期,首先得克服这尾巴主义!玛金,你报告闸北的工作!”
“快一点,简单一点,八点半我要走的!”
蔡真又催促,用铅笔敲着桌子。于是玛金说了五分钟的话。她的态度很镇静,她提出了
一个要点:压迫太厉害,女工中间的进步分子已经损失过半,目下群众基础是比较的薄弱
了。克佐甫一边听,一边不耐烦地时时拿眼看玛金,又看手里的铁壳表;他的两片薄嘴唇更
加闭得紧了。
“我反对玛金的结论!斗争中会锻炼出新的进步分子,群众基础要从斗争中加强起来!
玛金那种恐惧的心理也就是尾巴主义的表现!”
蔡真抢着说,射了她对面的苏伦一眼。现在蔡真是完全坚持着她自己心里的“第一个主
张”了。因为那平淡无奇的克佐甫开头就指斥右倾,指斥尾巴主义,而蔡真觉得克佐甫总是
什么都对的。
克佐甫不作声,嘴唇再闭得紧些;他照例是最后做结论,下命令。
被蔡真射了一眼的苏伦却同情着玛金的意见。自然他也不肯承认自己的尾巴主义,他用
了圆活的口吻说:
“蔡真说的是理论,玛金说的是事实。我们也不应该忽略事实。老克说今天下午的活动
分子大会里我犯了错误,我就承认是错误罢。可是今天的活动分子大会根本就不健全!到会
的只有一半人,工作报告不切实,不扼要;发表意见又非常杂乱。这充分暴露了我们下级干
部的能力太差,领导不起来!如果我犯了尾巴主义的错误,那么,目前下级干部整个是尾巴
主义!直接指挥罢工运动的蔡真和玛金也做了下级干部的尾巴!”
“为什么我也是尾巴!——”
“不要说废话!赶快决定工作的步骤罢!月大姐有意见!”
玛金阻住了蔡真和苏伦的争辩,引起克佐甫注意陈月娥。
克佐甫略偏着头,对着陈月娥,眼睛睁得大大的。
“到底怎么办,快点对我说!我们厂的两个同志被捕了,只剩我一个!小姊妹们,小姊
妹们今天上工,是强迫去的!只要我们有好办法,明天总还可以罢下来!到底怎么办呢,快
点对我说!”
陈月娥的神情很焦灼,又很兴奋;显然她对于克佐甫以及苏伦他们那些“术语”很感困
难,并且她有许多意见却找不到适当的话语来表白。她觉得玛金的话很对,——不是何秀
妹,张阿新都被捕,只剩她一个,力量就薄弱了么?然而她也不敢非议蔡真的话,因为她模
糊地承认那些就是革命的经典。她很困难地说完了话,就把焦灼的盼望的眼光射住了克佐甫
的脸。
克佐甫那平淡无奇的瘦脸忽然严厉起来。他再看一次手里的铁壳表,就坚决地说道:
“你们全体动员,加紧工作,提高群众的斗争情绪,明天不上工!特别是裕华厂,明天
一定要再罢下来!无论如何要克服一切困难,明天罢下来!你们对群众提出口号:反对资本
家雇用流氓!反对捉工人!”
刹那间的静默。衖堂里馄饨担的竹筒托托地响了几下。邻家小孩子的啼声。十五支光电
灯的黄光在他们头上晃着。终于又起来了玛金的镇静的声浪:
“裕华厂里的基本队伍差不多损失光了,群众在严密的监视之下;还没有经过整理,不
能冒险!”
“什么!要整理么?现在是总罢工的生死关头,没有时间让你去从容整理!只今晚上便
是整理,便是发动新的斗争分子,展开新的攻势呀!”
“一个晚上万万不够!我们的组织完全破坏了,敌人的监视很严,——那是冒险!即使
勉强干了起来,立刻就要被压迫,那就连我们现在剩下来这一点点基础都要完全消灭!”
玛金很坚持,她的黑眼睛闪闪地朝大家看。克佐甫不作声了,薄嘴唇闭得紧紧地,也是
同样的坚决。情形有点僵,那边蔡真忽然喊了一声,却没有话;在她心里曾经退避了的“第
二个主张”此时忽然又闯出来和她所选定的“第一个主张”斗争了,她咬着嘴唇苦笑。陈月
娥焦灼地睁大了眼睛。苏伦就出来作缓冲:
“玛金!你的主张怎样?说出来!”
“我主张总罢工的阵线不妨稍稍变换一下。能够继续罢下去的厂,自然努力斗争;已经
受了严重损失的几个厂,不能再冒险,却要歇一口气!我们赶快去整理,去发展组织;我们
保存实力,到相当时机,我们再——”
玛金的话还没完,克佐甫就严厉地指责她道:
“你这主张就是取消了总罢工!在革命高潮的严重阶段前卑怯地退缩!你这是右倾的观
点!”
“对呀!一方面破裂了总罢工的阵线,一方面又希望别的厂能够坚持,这是矛盾的!”
蔡真赶快接口说,她心里就又是“第一个主张”胜利了。
玛金的脸突然通红了,她依然坚持:
“怎么是矛盾?事实上是可能的!冒险去干,就是自杀!”
“要是有好的办法,我们厂明天可以罢下来。不过我们人已经少了,群众很怕压迫,倘
使仍旧照前天的老法子来发动,就干不起来!顶要紧是一个好的新办法!”
陈月娥眼看着玛金,也插进来说;她是用了很大的努力,才把她的意思表现成这么一个
形式。可是克佐甫和蔡真都不去注意她的话。苏伦是赞成玛金的,也了解陈月娥的意思,他
就再作一次缓冲:
“月大姐这话是根据事实的!她要一个好的新办法,就是指着策略的变换;月大姐,是
么?我提出一个主张:裕华里的组织受了破坏,事实上必须整理,一夜的时候不够,再加一
天,到后天再罢下来;那么,总罢工的阵线依然能够存在!”
“不行!明天不把斗争扩大,总罢工就没有了!明天裕华要是开工,工人群众全体都要
动摇了!”
蔡真激烈反对。玛金也再不能镇静了,立刻尖利地说:
“照这样说,可见这次总罢工的时机并没成熟!是盲动!
是冒险!”
克佐甫的脸色立刻变了,两手在桌子上拍一记,坚决地下命令道:
“玛金!你批评到总路线,你这右倾的错误是很严重的!党要坚决地肃清这些右倾的观
点!裕华厂明天不罢下来,就是破坏了总罢工,就是不执行总路线!党要严格地制裁!”
“但是事实上不过把同志送到敌人手里去,又怎么说?”
玛金还是很坚持,脸是通红,嘴唇却变白了。克佐甫怒吼一声,拍着桌子叫道:
“我警告你,玛金!党有铁的纪律!不许任何人不执行命令!马上和月大姐回去发动明
天的斗争!任何牺牲都得去干!
这是命令!”
玛金低了头,不作声了。克佐甫严厉地瞅了她一眼,转脸就对蔡真和苏伦说:
“虹口方面要加紧工作,蔡真!坚决执行命令,肃清一切右倾的观点!刚才‘丝总’对
这次斗争有几条重要的决议,苏伦,你告诉她们!”
这么说了,克佐甫又看看手里的铁壳表,站起来就先走了。
留在前楼的几位暂时都没有话。蔡真伸一个懒腰,转身就又倒在床上,那床架震得很
响。苏伦看着那十五支光电灯微笑。陈月娥焦灼地望着玛金。外边衖堂里有两个人吵架,野
狗狺狺地吠着。
玛金抬起头来,朝陈月娥笑了一笑,又看看床上的蔡真,就唤道:
“蔡真!命令是有了——任何牺牲都得去干!我们来分配工作罢!时间不早了,紧张起
来!”
“呀,呀!八点半我要到虹口去出席!不好了,已经快八点!”
蔡真一面嚷着,一面就跳了起来,扑到玛金身上,顺手在那个像要瞌睡的苏伦头了打了
一掌,却在玛金耳边喊道:
“玛金!玛金!有一团东西在我的心口像要爆裂哟!一团东西!爆裂出来要烧毁了一切
敌人的东西!我要找到一个敌人,一枪把他打死!你摸摸我的脸,多么热!——可是,玛
金,我们分配工作!”
玛金不理蔡真,挺了挺胸脯,很严肃地对陈月娥说:
“月大姐,你先回去;先找朱桂英,再找要好的小姊妹;你告诉她们,虹口,闸北,许
多厂里小姊妹决定不上工,明天裕华厂要是开工,她们要来冲厂的;大家总罢工援助你们,
要是你们先就上工,太没有义气!再坚持一两天,老板们要让步!——月大姐,努力去发
动,不要存失败的心理!再过半个钟头,我就来找你。哦——此刻是八点,极迟到八点半。
你在家里等我。可不要拆烂污!我们碰了头,就同到总罢委代表会去!”
“对了!你们九点半钟到那个小旅馆,不要太早!我同虹口的代表也是九点半才能到
呢!”
蔡真慌忙接着说,又跳了开去,很高兴地哼着什么歌曲。
“好了!都说定了!闸北还有几个厂的代表,是阿英去接头的,也许要早到几分钟,让
她们在那边等罢!月大姐,你先走罢!蔡真,你也不能再延挨了!记好!九点半,总罢委代
表会!我在这里再等一下儿。要是再过一刻钟,阿英还不来,那她一定不来了,我们在代表
会上和她接洽就是!”
“慢点儿走,蔡真!还有‘丝总’的决议案要你们传达到代表会!”
苏伦慌忙说,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来。但是蔡真心急得很,劈手抢过那纸来望了一
眼,就又掷还给苏伦,一面拉住了陈月娥的手,一面说道:
“鸡爪一样的字,看不清!你告诉玛金就得了!——月大姐,走!嗳,我真爱你!”
房里只剩下苏伦和玛金了。说明那“决议案”花去了五六分钟,以后两个人暂时没有
话。玛金慢慢地在房里踱着,脸上是苦思的紧张。忽然她自个儿点着头,自言自语地轻声说:
“当然要进攻呀,可是也不能没有后方;我总得想法子保全裕华里的一点基础!”
苏伦转眼看着玛金那苦思的神气,就笑了一笑,学着克佐甫的口吻低声叫道:
“我警告你,玛金!——任何牺牲都得去干!这是命令!”
“嗳,你这小花脸!扮什么鬼!”
玛金站住了,带笑轻声骂他。可是苏伦的态度突又转为严肃,用力吐出一口气,郑重地
说:
“老实说,我也常常觉得那样不顾前后冒险冲锋,有点不对。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你一
开口提出了反对的意见,便骂你是右倾机会主义,取消主义;而且还有大帽子的命令压住
你!命令主义!”
玛金的机灵柔和的眼光落在苏伦的脸上了,好像很同情于苏伦的话。苏伦也算是半个
“理论家”,口才是一等,玛金平时也相当的敬重他,现在不知道怎地忽然玛金觉得苏伦比
平时更好,——头脑清楚,说话不专用“公式”,时常很聪明地微笑,也从不胡闹;于是玛
金在平日的敬重外,又添上了几分亲热的感情了。
“怎么阿英还不来?光景是不来了罢!”
玛金转换了话头,就去躺在那靠窗的床上,脸却朝着苏伦这边,仍旧深思地柔和地看着
他。
苏伦跟到了玛金床前,不转睛地看着玛金,忽然笑了一笑说:
“阿英一定不来了!她近来忙着两边的工作!”
“什么两边的工作?”
苏伦在床沿坐下,只是嘻开着嘴笑。玛金也笑了,又问:
“笑什么?”
“笑你不懂两边工作。”
玛金的身体在床上动了一下,怪样地看了苏伦一眼,很随便似的说:
“你不要造谣!”
“一点也不!不是她这几天来人也瘦了些么?你不见蔡真近来也瘦了些么?一样的原
因。性的要求和革命的要求,同时紧张!”
玛金笑了笑,很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苏伦往玛金身边挨近些,又说道:
“黎八今天又在到处找你呀!”
“这个人讨厌!”
“他说要调你到他那里‘住机关’呢!他在运动老克答应他!”
“哼!这个人无聊极了!”
“为什么你不爱他?”
玛金又笑了笑,不回答。过了一会儿,苏伦又轻轻地叹一口气说:
“小黄离开了上海就对我倒戈!”
玛金又笑了,身子在床上扭了一扭,看着苏伦那微胖的脸儿,开玩笑似的问道:
“因此你近来就有点颓唐?”
“自然总不免有点难过——”
玛金更笑得厉害,咳起来了;她拉开了领口的钮子,一边笑,一边咳。
“总不免有点难过,玛金,你说不是么?虽然恋爱这件事,我们并不看成怎样严重,可
是总不免有点难过呀!便是近来许多同志的损失,虽然是为主义而牺牲,但是我想来总觉得
很凄惨似的呀!”
苏伦说着就低了头,玛金仍旧笑。
“哈,哈;苏伦,你不是一个革命者,你变成了一个小姑娘了!”
“哎!玛金!有时我真变做了小姑娘,玛金,玛金!需要一个人安慰我,鼓励我;玛
金,你肯么?我需要——”
苏伦抬起头来,一边抓住了玛金的手,一边就把自己的脸贴到玛金的脸上。玛金不动,
小声儿笑着。
“玛金!你这,就像七生的炮弹头!”
玛金忽然猛一翻身,推开了苏伦,就跳了起来说道:
“不早了!我得去找月大姐!——”
说着,她又推开了诈上身来的苏伦,就跑到那边靠墙壁的一只床前,拣起一件“工人
衣”正待穿上;苏伦突然抢前一步,扑到玛金身上,他是那么猛,两个人都跌在床上了。玛
金笑了笑,连声喝道:
“你这野蛮东西!不行,我有工作!”
“什么工作!鬼工作!命令主义!盲动!我是看到底了!”
“什么看到底?”
“看到底:工作是屁工作!总路线是自杀政策,苏维埃是旅行式的苏维埃,红军是新式
的流寇!——可是玛金,你不要那么封建……”
突然玛金怒叫了一声,猛力将苏伦推开,睁圆了眼睛怒瞅着苏伦,跳起来,厉声斥责道:
“哼!什么话!你露出尾巴来了!你和取消派一鼻孔出气!”
于是玛金就像一阵风似的跑下了楼,跑出了这屋子,跑出了那衖堂。
满天的星都在玛金头上睒眼睛。一路上,玛金想起自己和克佐甫的争论,想起了苏伦的
丑态,心里是又怒又恨。但立刻她把这些回忆都撇开了,精神只集注在一点:她的工作,她
的使命。草棚区域近了。她很小心地越过了警戒线,悄悄地到了陈月娥住的草棚左近。前面
隐隐有人影。玛金更加小心了。她站在暗处不动,满身是耳朵,满身是眼睛。那人影到了陈
月娥草棚前也就不动了。竹门轻轻地呀了一声。玛金心里明白了,就轻灵地快步赶到那竹门
前,又回头望一眼,然后闪了进去。
陈月娥和朱桂英都在。板桌上的洋油灯只有黄豆大小的一粒光焰。昏暗中有鼾声如雷,
那是陈月娥的当码头工人的哥哥。玛金轻声问那两个道:
“都接头过了么?”
“接头过了。还好。——都说只要有人来冲厂,大家就关了车接应。”
玛金皱一下眉头。外边似乎有什么响声。三个人都一怔,侧着耳朵听,可又没有了。玛
金就轻声说:
“那么,我们就到代表会去!不过我还想找你们小姊妹谈一谈。哪几个是好的,你们引
我去!”
“不行!这里吃紧得很!你一走动,就有人钉梢!”
陈月娥细声说,细到几乎听不清楚。可是玛金很固执,一定要她们引着去。朱桂英拉着
陈月娥的衣襟说:
“我引她去罢。我来来往往还没有人跟。”
“你自己不觉得罢了!屠夜壶多么精细,会忘记了你!还是叫小妹同了去!”
陈月娥说着,就推了玛金一把,叫她看草棚角近竹门边的一个小小的人形。那是金小
妹,她尖起了耳朵听到要她同去,两只眼睛就闪闪地非常高兴。玛金点了一下头。
“小妹也不行!这孩子喜欢多嘴,他们也早就钉她的梢呢!”
朱桂英又反对。玛金有点不耐烦了,说:
“不用再争,大家都去!桂英,你打头走,我离开你丈把路,月大姐也离开我丈把路,
跟在我背后。谁看见了有人钉梢,谁先打招呼!”
没有人再反对了,于是照计行事。她们三个走出陈月娥的草棚不多几步,就是一位意想
中“进步分子”的家了,朱桂英先进去,接着是玛金正待挨身到那半开的竹门边,猛听得黑
地里一声喝道:
“干什么!”
陈月娥在后边慌了,转身就逃,可是已经被人家抓住。接着吹起警笛来了。李麻子和桂
长林带着人,狂风似的摸进了那草棚,不问情由,见一个,捉一个。草棚区域立刻起了一个
恐怖的旋涡。大约十分钟后,这旋涡也平息了,笑脸的女管车们登场,挨家挨户告诫那些惊
惶的“小姊妹们”道:
“不要瞎担心!是共产党才要捉!你们明天上工就太太平平没有事了!吴老板迟早要给
大家一个公道!”
------------------
黄金书屋 youth整理校对
转载请保留,谢谢!
|